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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师曾,飞离自由的树梢

1998-12-31

青年文摘·上半月 1998年8期

聂 焰

他完全可以换一种活法,可是对他而言,没有危险的生活就不会有生气。强烈的个性与执著的追求,驱使他穿越海湾战争的硝烟,走人人迹罕至的荒野,与战神相逢,与死神相撞,又与爱神相约,年仅37岁的他,生命已然是一幅多彩的画图——

如风只有先会飞,才能拥有一副翱翔的翅膀

几近破败的小四合院,纵有昔日的繁华也早已逐雾、逐尘。摆在杂乱的书架上的唐氏四大本家谱,盛载了过往的辉煌,记忆便成了催人向上的动力。

唐师曾的祖父是京师大学堂(今北大)的高材生,从师于林琴南等名师宿儒,其人深怀慈悲之心,时常以钦差身份四出集资为民请命。解放后逍遥不多日便被勒令搬出住所,到一间利于清休的小屋闭门思过。

身份不同,唐师曾所受的待遇也就不同。

在恶劣的环境下,饱尝压抑的唐师曾愈加地坚韧不拔,现实的磨砺反而炼就了个性的锋芒。

他很爱读书,尤其是那些战争题材的纪实文章;还爱画画,徐悲鸿笔下的马被他临摹得惟妙惟肖;摄影也是一个心结,一条破军用毯盖住一方天地,他在里面摸索着黑白人生。

梦是飘忽而至的,轻盈而绚烂;生活是实实在在的,厚重而笃定。“还很年轻的时候,我更想进的是石家庄高级步校,出来后当个古德里安式的职业军官。可我爷爷硬说凡是从北大出来的人都会变得勇敢诚实,科学民主,乐于助人。听了爷爷的话,我才咬牙放弃了当初的念头。”1979年,他考上了北大国际政治系,年届九旬的老人为家族第三代惟一考上北大的后人由衷地感到欣慰。

在北大图书馆,别人潜心专业时,他致力于“武器年鉴”、“大战画史”等一系列兵家丛论,火炮口径、射速、射程远比政治术语来得流利。知名的外交人物他所知无多,富于冒险精神的悲剧式英雄他却如数家珍。作战时须着鲜红披风的凯撤,装甲裤上缝红色标牌的巴顿,被地雷撕碎的瞬间仍不忘按下快门的战地记者卡帕——时人读书未必不是照镜子,从书中的人物中看到自己的侧影再去重复历史上的不归路。

1983年他学成毕业,在那个中规中矩的年代,他首次不服从分配而是自谋出路,屡遭拒绝后仍旧郑重其事地找到燕山脚下某坦克师申请当装甲兵,又因近视而被礼貌地以两个包子一碗鸡蛋汤送出军营。理想近乎破灭,他也没有重返北京出版社人事处报到,循着既定的目标,他于无奈中在政法大学的三尺讲台前开始了新的生活。

生命是圆。最初想要的总是得不到,经过一番历练,忽然发现想拥有的一切已然在握。10年后,装甲兵工程学院任命他为荣誉上校研究员,许延滨将军在为他的著作《我从战场上归来》撰写的后记中说:“在我们的军队里需要提倡这种精神,使我们的新一代军人将高度的热情和高超的驾驭现代战争的能力结合起来。在未来的卫国战争和维护世界和平的行动中为维护民族和人类的尊严做出应有的贡献。”

血汗、梦想、死亡、荣誉、责任、等待军令……早已溶铸在他的血液中。把生命交给命运,而冥冥中一切似乎已然铺就。

如电单独旅行的人走得最快,且速度可以弥补任何弱点

唐师曾在政法大学政治系教授二战部分时,他对学生并不点名,但鲜有逃课者,甚而时有慕名前来旁听

在海拔6000米的可可西里无人区与狼相嬉。的学生。教研室对他的授课方式毁誉参半,因为他没有标准的是非观念,黑与白常常是兼容的。

讲到德军进攻波兰,他并没有简单地声讨法西斯的滔天罪行,而是介绍当时的国际大气候和德国、波兰与苏联的历史渊源,并且建议学生看一本叫《闪击英雄》的书,该书作者古德里安便是二战时德军著名的“闪击战”的始作俑者,“没有他,也许希特勒在刚刚发动战争的时候,就可能早已失败了,”他甚至讲到了苏联军队的进攻,讲到了布格河的会合,而这一切在教学大纲中没有显露半分端倪。

“对于并不熟知的人和事,我们大可不必像绵羊一样亦步亦趋,只要去科学地评判它,那么就能予人公正而于己无愧了。我做老师时是这样,力求科学公正,当记者后更是,因为摄影本身就是再现事实,只不过今天的新闻变成了昨天的历史,但它仍旧要比文字客观公正。”

4年“纸上谈兵”的执教生涯,并没有游离了梦里情怀,而是更加丰富了理论知识,更加充实了从业记者的信心。

1987年调人新华社任摄影记者后,摄影缠扰了他的青春梦,不得不为“我的传真线卖命”。

刚到新华社的那年夏天,久旱逢甘霖,他比田间的老农还要兴奋,挨屋地通报着:“下雨了!”众目睽睽之下,他怀抱相机冲进雨幕。次日,一组千姿百态的人物像《雨中曲》发至香港,大受欢迎。他终以特有的新闻敏感在人才济济的新华社初露锋芒。

“太伟大的运动,我们无力表现,不过这也无须悲观。我们即使不能表现他的全盘,我们可以表现它的一角。”鲁迅的洗练深刻使他深谙摄影功夫并非仅指摄影技巧。“真正的新闻摄影记者是用相机讲真实故事的人。他有足够的幽默感,渊博的知识,庄重而不盛气凌人。他谦逊好学、率直真诚,是具有绅士风度的斗士。”胸有丘壑,书生意气便推动他在现实的激流中尽力追寻理想的彼岸。

时效就是生命。古德里安的闪击战术被他首次应用于新闻战线,“他总是第一个去报道一件新闻,等到其他记者蜂拥而至时,他早已奔赴另一个突发现场。”为人师时他郑而重之,实践中他总能在最合适的时间赶到最合适的地点。越级从社长那里赖得BP机、无线电话后,这个永远率直真诚的大孩子着一袭红衣闪耀在京城的各个角落。

1987年他和法国记者一起徒步长城,在方寸之间尽展老外首次沿着万里长城步行的惊喜,照片被西帕、西格玛们尽数购去。1988年为了追拍野生熊猫的足迹,人迹罕至、冰天雪地的秦岭增添了一抹耀眼的红,红色是他最爱的颜色,看上去暖暖的,笃笃定定的,一如他自信的笑。积雪过膝的高山密林,国宝并非温驯地坐在地上吃竹叶那副憨态可掬的模样,野性十足且灵敏轻捷,给它拍照片的代价是一跤跌下摔断了右腿,因得不到及时的治疗而致右腿肌肉萎缩,周长比左腿差了二寸。当他的老板专程去美国捧回熊猫画册时,他只是像个大孩子得了奖状似地憨憨地笑。

1989年他又从海拔50米的北京移师到海拔五六千米的青藏高原,加入了可可西里无人区科学考察队。严寒、缺氧、干旱、强辐射的死亡地带,轻微的感冒就能导致肺水肿而几小时内丧命。可他为了追拍云端里的野牦牛,纵使走几步就得趴在岩石上喘粗气,肺像在油里煎,几欲炸裂,可记者的激情却让他生出无限的遐想,从“乞力马扎罗的雪”到“走出非洲”。同年山西北部地震,他听到广播就从家里冲到社里,寻求到一辆大发,备上一箱方便面,连夜驱车赶路,成为震后首位进入震中的记者,38个小时后,新华社的照片不仅占领了人民日报等国内大报,前苏联、法新社、路透社也竞相据此报道。

外交部招待所大火;被警方严密封锁的“长城情死”;到京不愿见中国记者的阿兰·德隆;蒲黄榆火车相撞;故宫宋墙倒塌……行如风且无孔不入,京城传出一句不老的笑谈,“一见‘唐老鸭,非有大麻烦不可。”

唐师曾在飞往伊拉克战区采访前夕性急爱叫唤,高兴时手舞足蹈,“唐老鸭”这一雅号比他的大名叫得更响。

丰富的闪击经验使他保持平均每天发表一张新闻照片达数年之久,人们对于“红色在行动”已是颇为熟稔。血与汗的浇铸熔炼出一个直面人生的京都名记。他的赤诚与热忱温暖了寒冬,而自己却蜷在那破败的小屋呕心沥血。

如火如果你是好样儿的,出了倒霉事就该怪你自己

伊拉克吞并科威特。在海拔6000多米的青藏高原腹地,“美国之音”干瘪的声音播送了这条令他灵魂出壳的消息,心深处不熄的烈焰腾空而起,他一个猫跳钻出帐篷,在雪地上连打二个滚,面对雪山长跪不起。

“我时刻等待着军号响起。风云多变、冲突迭起的中东,一直是举世瞩目的动乱地区,也是国际新闻界追踪的热点。我祈祷茫茫宇宙,促成我的海湾之行。”迫不及待地主动请缨,一次次迈着粗细不一的双腿,身着缝有五星红旗、印着“人民中国”字样的红色背心,他走出了国门,走进了硝烟四起、战火纷飞的中东地区。

“真正的男人是战士和孩子,作为战士他渴望冒险;作为孩子他渴求游戏。”大智慧的尼采预言了他的一生。在耶路撒冷,他乘出租赶往伊拉克“飞毛腿”爆炸现场,途中与一辆大卡车相撞,出租车右门被撞瘪,他兀自能战兢地面带强笑推开左门;在塞浦路斯,他乘坐的据说是世界上最抗撞的沃尔沃,在一拐弯处,车子狠狠地“热吻”了一辆红色福特,正打盹的他一下子从后座上飞起撞断了前座的靠垫;还有一次他乘坐的“大奔”偏要与羊共舞,失控地撞进羊群……他心有余悸地安慰自己“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可终究还是一坐进汽车就虔诚地祈祷,苦着脸告诉上帝:我患了“汽车恐怖症”,请帮帮我。

九死其犹未悔,血性中的执著与坦诚膨胀着他的勇气与信心,“与法新、路透一较高下,绝不给新华丢脸。”爱国的热忱是千年的积淀,面对命运,无法抗拒也无法逃避。

1991年1月12日,巴格达机场众家记者操着各国语言斗智斗勇,只为一拍联合国秘书长德奎利亚尔在巴格达斡旋的庐山真面。整夜未眠的唐师曾靠在墙旮旯里昏睡过去,不知过了多久被一条壮汉踩醒后,矇眬地意识到主角登场,迅即抓起把椅子加入战团。荷枪实弹的军警封闭了出口,在本国纵横四野的记者被勒令严守纪律排队等候。挂着阳光般灿烂的笑容,黄面孔的他在军警推搡一位西方电视记者的空隙,出其不意地跨过栏杆,几步小跑追上德奎利亚尔一行。听到背后士兵的怒骂声和追赶的皮鞋声,他佯装不知,紧贴着这帮贵宾往里走。

投鼠忌器之故,军警们心有不甘地罢手,他如愿以偿地占尽先机,沉郁而疲惫的德奎利亚尔的照片被全球转载。

一个月后,以色列特拉维夫的希尔顿饭店。伴随着防空警报刺耳的尖叫声,他站在阳台上见一条火龙直冲夜空,又突然消失。几秒钟后,火龙再现,继而传来两声沉闷的巨响,大地为之动容。巨大的恐惧无边涌来,他哆哆嗦嗦地按下相机的快门,拍摄了“爱国者”导弹腾空而起、拦截“飞毛腿”的图片。

他无疑是幸运的。美国《新闻周刊》的加德葬身火海,英国记者巴佐夫特死于绞刑,一位“不守规矩”的前苏联记者在车轮下结束了年轻的生命……昔日曾并肩采访,想起他们,不由得心中泛起柔情如针的刺痛。

“对女人尊重,对弱者怜悯,对荣誉渴望”的骑士精神在他这里是一种升华,更是一种浓缩。躺在功劳簿

采访曼德拉(1993.1)

在特拉维夫采访以色列总理拉宾(1993.1)

与阿拉法特相见甚欢(1993.2)上一觉醒来已是百年身,那么多的身后事何必亲自打理?他却很认真地活着,10年、20年、30年,年年如此,日日如此。

在巴格达、在开罗,他用拙劣的阿语、诚挚的笑容作桥,通向阿拉法特这位巴解组织领导人的内心世界,感触到的是超人的勇气与高贵的坚忍,同时混杂着苍凉与无奈。人和人可以近在咫尺而远隔天涯,也可以天各一方而情意相通,保镖林立、防范森严的阿拉法特和他握手言欢,面对镜头,羡煞围观的各国记者。

在利比亚,在卡扎菲神秘的帐篷里,他与这位极富传奇色彩的“革命领袖”一见如故;在非统国家首脑会议上,他一边为前非国大领导人、现南非总统曼德拉拍照,一边感悟这位遭际坎坷的老人极富哲理的隽言妙语——不到两年时间,由于斯巴达式的健康身体和心情上的海阔天空,他成为涉足战时国家最多的中国记者。自称资质愚钝、无暇他顾的唐师曾利用点滴时间,趴在吉普车的引擎上,蹲在长途采访的旅途中以膝代案,在拍照、冲洗、放大、传真之余悬腕提笔,因受到新华社总编室的通报表扬而成骑虎之势,心甘情愿地笔耕不辍。当他从中东战场上归来,每期发表在《世界博览》上的作品使该杂志销量涨了一万。

如尘我来过了,我看到了,我征服了

“做好记者,娶好姑娘,生好儿子”,耶路撒冷的哭墙内有他虔诚的祈愿。生的渴望原本简单,奈何现实如网,回国后他受到近乎英雄的礼遇,站到另一个高度后鲜花和掌声便有了更深一层的内蕴,唐师曾悟出个中三味后已是另一番景况了。本该琤琤琮琮的乐韵,空留余音袅袅的怀想,面对空阔的四壁,他时而濒于窒息般呐喊。生活太安逸,人就会被生活所累,平和的环境下他不是没有想过闭门治学,可他生就不是潜心清修的学院派。

“我最想修炼成野蛮身体,文明精神。就是说体魄应该像野蛮人那样健朗,而思想却具有现代文明。可因为野蛮使用身体,就只有回忆当年身体强健的份儿。身体坏了,心理病变似的,看着别人把特简单的事情搞得特复杂,心里就着急,老想扭转过来。心自由嘴就自由,再一顺口说出来,我就成了现在的‘唐老鸭喽!”他满是无奈而不无得意地摇摇头,“真是老了,干不成事儿了。”那神态就和一个姑娘笑着说自己不漂亮一样。

持续恬淡的生活令他闲肌难耐,1995年他又着一袭红衣欢叫着随队前往神农架寻找野人。风刀霜剑,严寒凝固了洋溢着热情的笑脸。他惯性地把自己的生命之舟抛向怒海浪尖。

“对我而言,没有危险的生活就不会有生气,危险和恐惧本身就是人生的一大享受。人生经历远比所有书本上的道理伟大、重要得多。”他不想创造神话般的奇迹,只想改变微澜不兴的生活。这时,命运的安排让他又一次远渡重洋。

唐氏农场远在大洋彼岸,几代人辛苦劳作只剩了二大妈一人面对广袤的农田。作为二伯的合法继承人,他申请4个月探亲假飞赴美国,试图让昔日偌大的农场美景重现。

人们纷纷揣度着他是否翱翔于千仞兮,终于择了梧桐而栖之际,他正将单倍体、多倍体、异性繁殖细细地钻研着,“把胯下的拖拉机当作驰骋的烈马,把双手双臂伸进滚滚而来的灌渠水中,幻想科罗拉多河把我带到胡佛水坝……”

一知半解的书本知识让他这本应在美国务农的牛仔,不但不安居乐业,反而思绪澎湃,眼看对唐氏农场的建设有心无力,便独自驾车环绕美国,途中不相识的华人热情地为他提供栖身之所。严寒难耐,一碗鸡蛋汤让意志复苏,“我来了,我看到了,我征服了”便成了勇往直前的原动力。

“这不仅是对自我身体状况、应变能力的实地检验,也是为日后的长城——金字塔行动积累经验和勇气。”定居华盛顿的友人盛赞他勇敢且耐寂寞后,意气风发地驶回农场,面对一片静土,愈加地不能洒扫庭厨、修身齐家了。打点行装,泪别年迈的二大妈,他一天不超地返回国内。黄鹤一去又复返,惊呆了人们的眼。这位传奇人物的爱国主义精神感动了也欲乘风西去的人们。

“他们说中国给你一块坚实的土地,美国给你一片自由的蓝天。我并不想标榜自己多么爱国,但我的工作方式就是情感化的,对于情感是一种深切的眷恋。而这并非挖个坑将双脚埋在里面寸步不离,人会离开的,但心不离开。我今后还会去美国照顾我二大妈,也还会回来继续我的工作,这种情感因素根本是割舍不断的。我也渴望物质上的超越,但总有什么束缚着我沉湎其中,否则我早就不是现在的我了。”

唐师曾,生于三年自然灾害后半期,毕业于北京大学国际政治系,现任新华社主任记者,装甲兵学院研究员,荣誉陆军上校,绰号“唐老鸭”。最近刚刚出版了记录自己奇特经历的《我钻进了金字塔》一书。

(钱佩石摘自《中华英才》总18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