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中国的前夜（1900-1909）

1996-08-28余杰

中国青年 1996年6期

“人在一生中绝不可能踏进同一条河流。”

——古希腊哲学家赫拉克利特

历史如同一条河流，时崦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里面静影沉璧漂起一叶舟，今天，楼群分割着都市的天空车辆堵塞着喧嚷的街道，行色匆匆里，我猛然已经走到一个世纪的尽头

王维诗云：“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今天属于我们，可我们在把握今天的时候却显得不知所措：昨天属于前人，前人是如何完成他们的生命之旅的，每一个时代的青年都在他的那个时代里度过他的青春花季，然而，“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前人如星汉灿烂的生命和业绩，以及耻辱与伤痛，至今依然震撼人心，枪炮犹若打在我们身上，呐喊仿佛发自我们胸喉，狡猾鲜血好像流自我们心口，回首百年中国沧桑的历程，重走几代青年精神的行旅，对于我——一个普普通通的站在世纪之交的今天的中国青年来说，是一种义务，也是一种权利

先生说：“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就成了路”在刺丛与泥泞之间，我艰难地行走着，寻查着当年的青年们的路，亲爱的青年朋友，愿不愿与我同行。

余杰。写在本世纪只剩下三年零六个月时。北京

中国大事记：

·1900年1月，《中国日报》创刊，这是中国资产阶级革命派创办的第一份报纸。

·1901年中国开始推行新式学校教育，各省普遍设立高等学堂、两级师范学堂及中小学。

·1902年3月，匈牙利人黎恒时将汽车带到上海。这是汽车自1885年发明后，第一次奔驰在中国土地上，市民称之为“一种突突作响的四轮怪物。”

·1904年3月11日，近代中国历史最久的大型综合刊物《东方杂志》在上海创刊。因其内容包罗万象，被誉为“杂志的杂志”。

·1905年8月20日，中国第一个资产阶级政党——同盟会在日本东京成立。

·1907年11月19日，中国清政府游美学务处在北京西郊清华园旧址建肄业馆，后改称清华学校。

·1909年清廷驻比利时使馆随员在布鲁塞尔创办远东通讯社。这是中国人创办的第一家海外通讯社。

“使举国之少年而果为少年也，则吾中国为未来之国，其进步未可量也；使举国之少年而亦为老大也，则吾中国为过去之国，其澌亡可翘足而待也。故今日之责任，不在他人，而全在我少年。少年智则国智，少年富则国富，少年强则国强，少年独立则国独立，少年自由则国自由，少年进步则国进步，少年胜于欧洲则国胜于欧洲，少年雄于地球则国雄于地球。”——梁启超《少年中国说》作于1900年

当20世纪的帷幕悄悄掀起一角时，东方睡狮并没有感受到一丝曙色。按照中国的纪年法，这一年是“庚子”年，仅仅是60年一循环中普普通通的一年。无论是穷奢极欲，“但求其一二年内洋人不来，强盗不起，我已快活一世”的封建统治者，还是被饥饿与寒冷折磨得从身体到精神都濒临崩溃的贫苦百姓，他们都没有意识到一个新的世纪已经来临。在大清帝国纪录皇帝生活的《起居注》里，1900年的1月1日同样是平淡无奇的：“帝龙体欠安，免常例之朝会、宴饮。”这一年，光绪帝年仅27岁，却已是“秋后之柳”，不复戊戌时代“春前之草”的生机了。他是上个世纪的青年，这个世纪的老年。《起居注》寥寥数笔，似乎预示了这一年的不祥，8个月后，一场空前的惨祸在

中国的京都发生，8月14日，北京成为八国联军的屠宰场，皇宫成为外国铁蹄的跑马场。

与光绪同年出生的梁启超远在夏威夷，心系祖国。作为清王朝的第二号通缉犯，他在有国不能归的痛苦中写下了《少年中国说》。他先从人之老少写起：“老年人如夕阳，少年人如朝阳；老年人如瘠牛，少年人如乳虎；老年人如僧，少年人如侠；老年人如字典，少年人如戏文；老年人如鸦片烟，少年人如白兰地酒；老年人如别行星之陨石，少年人如大洋海之珊瑚岛。”接着他上升到国之老少的高度上，号召一代新人将老大帝国改造为少年中国：“造成今日之少年中国者，则中国老朽之冤业也；制出将来之少年中国者，则中国少年之责任也。”1900—1903年期间，梁启超发表的大量文章，都以“少年中国之少年”为别号。一时间，《少年中国说》传遍大江南北长城内外，在《清议报》上出现了署名“同是少年”“铁血少年”的雪片般的文章。

1903年，19岁的邹容在上海与柳亚子结为莫逆之交。邹容以“中国少年之少年”的别号赠柳亚子。时年17岁的柳亚子已经展露出诗人革命家的锋芒，他在一年前的《述怀》中写道：“剧邻过去苍茫事，坠落人寰十六年。二十世纪多病国，二千界外有情天。销磨壮志班超笔，磊落奇怀祖逖鞭。大地河山今若此，岂容孤客长独眠。”

同年5月，邹容的《革命军》出版，一时沪上纸贵，处处传诵，发行量竟达100万册以上，确实是有井水有鸡鸣处必有《革命军》。邹容在书中石破天惊：“无论何时，政府所为，有干犯人民权利之事，人民既可革命，推翻旧日之政府，而求遂其安全康乐之心。”7月1日，因《苏报》案发邹容入狱，清廷本拟将其“凌迟处死”，迫于中外舆论压力，1904年5月判刑两年。狱中邹容受尽折磨，月病倒，4月3日服用工部局一包药后，死于当日夜半，疑为毒杀，年仅21岁，这位中国的《人权宣言》的作者，是为民主革命牺牲的第一人，民国建立后孙中山追赠其为“大将军”。

1905年科举制度的废除是中国社会转型的枢纽，也是青年人生选择的分水岭。科举制度曾经是联系中国传统的社会动力和政治活动的纽带，是维系儒家学说在中国正统地位的有效手段，是攫取特权和向上爬的阶梯，正如美国学者吉尔伯特·罗兹曼所说：“它构成了中国社会思想的模式，由于它被废除，整个社会丧失了它特有的制度体系。”于是，“你往何处去？”成了青年一代必须作出选择的人生命题。

进入新式学堂和留学海外，成为新一代青年精英的选择。根据《剑桥中国晚清史》记载，在本世纪最初10年间，留学日本的毕业生人数有了惊人的增长。

年份19011902190319041905

人数4030 6109 15

年份19061907190819091910

人数4257 623536682

正是这批铁血青年，成为民主革命的急先锋和主力军。孙中山、黄兴、章太炎……无不在日本留下足迹；鲁迅、郭沫若、郁达夫……则从日本盗取了西方文化的火种。留日热潮已突破了仅仅是教育上的意义，人们重新回顾这段历史时，将它看成近代中国社会政治、文化活动的有机延伸。

正是这“西学东渐”浪潮中的一代青年，铁血辉映，热情勃发，不惜以一死作警世的鸣钟。1905年9月24日，吴樾在北京炸出洋五大臣，献出了27岁的生命；同年12月8日，陈天华为抗议日本颁布《清国留学生取缔规则》，愤而蹈海自杀，年仅30岁。在这铁与血的时代里，还出现了一位惊风雨泣鬼神的奇女子——秋瑾。

“痛同胞之醉梦犹昏，悲祖国之陆沉谁挽。日暮穷途，徒下新亭之泪；残山剩水，谁招忠士之魂？不须三尺孤坟，中国已无干净土；好持一杯鲁酒，他年共唱摆仑歌。虽死犹生，牺牲尽我责任；即此永别，风潮取彼头颅。”

——秋瑾《致徐小淑绝命词》

1906年初，3000多名留日学生归国。归国前夕，秋瑾在同盟会的集会上讲演，拔出倭刀插于讲台前，声言：“若有卖友求荣者，吃我一刀！”7月13日，安庆起义失败，秋瑾被捕。同阴县令李钟岳平素对秋瑾文章气节极为赞叹，但在知府贵福的压力下，不得不对秋瑾进行审讯。李钟岳破例在花厅设座与之对谈，随手授以朱笔，令录供词，秋瑾提笔仅写一“秋”字，如指顶大；李钟岳令其再写，秋瑾写成“秋风秋雨愁煞人”七字，即举世传颂的绝命之言。15日凌晨，贵福下令

就地正法，并派心腹监督执行。李钟岳对秋瑾说：“我位卑言轻，杀你非我本意，你明白否？”言时，泪随声堕。旁立吏役，亦相顾侧然。而秋瑾气色不改，从容就义，终年31岁。三日后李钟岳被免职，绍兴绅民沿河相送，钟岳挥泪曰：“去留何足计，未能保全大局，是所憾耳！”归乡后每日默诵秋瑾“秋风秋雨愁煞人”七字遗墨，以致涕下。10月29日，李钟岳悬梁自尽，以殉秋瑾，距秋瑾死难只有百日，时年53岁。这两代身份地位迥然不同的人，各自为自己的信念献出了生命。

1906年夏，17岁的胡适考入上海公学，成为白话周刊《竞业旬报》的主笔。9月，胡适发表第一篇白话文《地理学》，并开始创作一部44回的长篇白话小说《真如岛》，在《竞业旬报》上连载，旨在开通民智，宣扬科学。当时的胡适，充满少年人的锐气：“我们祖国的同胞，唉，还不是和以前一样无知无识吗？靠天的靠天，靠人的靠人，靠皇帝的靠皇帝，靠官的靠官。那官儿还不是手伸得长长的吗？那商还不是眼孔儿小小的吗？那女界还不是脚儿缠得小小的吗？还不是卖淫妇千千万万的吗？那鸦片烟，还不是家家吹得嗤嗤响吗？那学堂人才还不是空空的吗？”

无论对中国而言，还是对世界而言，一个急剧变化的时代已经来临了。近代史上富有传奇色彩的张謇由状元郎摇身一变而为资本家，他在1904年10月25日的《柳西草堂日记》中写道：“此十年中，风云变幻，殆数百年。”20世纪的第一个10年，对中国青年而言，是光明与黑暗最后决战的10年，雷声隆隆，暴风雨即将来临。与1900年1月1日光绪帝患病免开朝会遥相呼应。1909年12月31日虽然没有发生惊心动魄的大事，却也出了件有象征意义的事：16省咨议局代表齐集上海，共商立宪请愿大策，请速定议院法、选举法，然后连袂北上。代表声言：“不得请，当负斧●死于阙下。”绝望到了尽头，也就是希望所在的地方，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想，即将在这块饱经沧桑的土地上降落。

最有影响的杂志：《民报》（发行量4－5万）

最流行的娱乐方式：看京剧、读通谷小说

最受欢迎的书：《革命军》（发行量100万册以上）

青年人的人生理想：进新式学堂、留洋

婚姻方式：仍以父母包办为主

世界大事记：

·1901年12月10日，诺贝尔逝世5周年，诺贝尔奖金设立。

·1903年4月29日，法国下令关闭所有修道院。

·1904年7月4日，美国总统西奥多·罗斯福利用从旧金山至马尼拉的海底电缆，发出一份环球电报，12分钟后收到回电。

·1905年10月30日，沙皇尼古拉二世颁布诏书，许诺召开由全民选举的有立法权的国家杜马。

·1907年，美国海军“白色大舰队”开始第一次环球航行，向全世界显示美国海军的实力。

·1908年9月，法国数学家明科夫斯基在世界上首次提出把时间定为四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