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建梅 余如健 张国胜

“添灯节”添出祸来

农历正月十九，是河南原阳县一带农村的传统节日——“儿童添灯节”，也是当地孩子不可多得的欢乐嬉戏的日子。每当这一天傍晚，村里的小男孩都要用萝卜刻一个凹槽做成油灯，成群结队到各家各户去，让主人往萝卜槽里添油，预示着在新的一年里，人丁兴旺，家庭幸福，吉祥如意。当地叫“添灯盏”，也叫“添仓”。

然而，1994年的正月十九，这个祖祖辈辈流传下来的美好习俗不仅没给这一带的农民添来幸福、兴旺，反而带来了一场梦想不到的灾难。

就在这一天晚上，原阳县大宾乡尚湾村的赵保伟、赵宝海等10个孩子欢声笑语来到邻居赵宝珠家，要求添灯。赵宝珠拿出柴油准备给他们添灯，可当柴油桶盖口接近孩子们的灯时，“嘭——”的一声油桶爆炸了！当场烧死1人，烧残1人，烧伤8人。

同一天，阳阿乡阳阿村张国政家在用柴油添灯时，张国政的妻子卢琴玲、儿子张小雷、邻居张玉奇被烧伤。

还是同一天，阳阿乡孙庄村张坤林家在用柴油添灯盏时，烧伤5人，其中重伤2人，轻伤3人。

……

仅仅是在这同一年的同一天同一个傍晚的两个小时内，由于添灯盏所用柴油着火，就给数十人（其中大多数是未成年的孩子）、十余个家庭带来了厄运。据不完全统计，这一系列事件共有1名儿童死亡、2名儿童终身残废、30名儿童烧伤。面对这突如其来的灾难，常年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哭干了泪水，泯灭了希望，陷入了痛苦的万丈深渊。然而，在农民“种什么有什么”的因果信念中，这场“人祸”首先被理解为“天灾”，被理解为某种“报应”。他们默默地独自承受着、煎熬着，既没想到社会的同情，也没想到政府的救济，更没想到法律的保护，直到又一起相同事故的发生……

事隔两个月，4月30日晚，原阳县阳阿乡娘娘庙村女学生、12岁的张红梅，因为停电央告母亲点盏灯，让她写作业。母女俩往灯里倒柴油时，女儿划着一根火柴想看看是否倒满了油，突然“嘭——”的一声，一股蓝色的火龙喷向母女俩，立刻燃烧起来，痛苦之状令人惨不忍睹。

一个星期后，张红梅脱离危险期。父亲张普升在医护人员和病友的启发下，认识到柴油不容易爆炸，怀疑柴油质量有问题。于是，这位曾穿过军装的庄稼汉毅然来到原阳县质量技术监督局，投诉原阳县阳阿乡供销社售劣质柴油烧伤其妻女。

受到张普升投诉的启发，邻村的赵宝珠、张国政等人也相继来到县质量技术监督局，投诉阳阿乡供销社售劣质柴油引起爆炸的恶果。

有人在点着别人的房子煮自己一个鸡蛋！

接到投诉后，原阳县技术监督局立即组织人员对有关情况进行深入细致的调查，并初步证明受害者所诉如实。可一些“不正常的因素”却在干扰技术监督局的工作，调查处理裹足不前。

3个月过去了，农民得到的只是“研究研究，慢慢等吧”。

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1994年?8月，受害群众集体来到新乡市技术监督局投诉，“县技术监督局对柴油已作出鉴定，供销社卖的这批柴油确属伪劣商品。我们跑了多次，每次就那句话，等我们研究研究，不要急，范围太大……”市技术监督局对此高度重视，李少波局长亲自接待受害群众，并责令县技术监督局限期解决。原阳县技术监督局办案人员在油站已售完原柴油的情况下，从受害者留存的柴油中抽取了油样，经郑州石油商品应用研究所检验后认定：该批0#柴油闭口闪点只有28℃，大大低于国家规定的标准（大于或等于65℃），这是造成这批柴油在常温、常压下燃烧、爆炸的主要原因。据此，原阳县技术监督局认定了阳阿乡供销社销售不合格0#柴油，对其下达了行政处罚决定书：“1、没收违法所得56．25元；2、处违法所得4倍罚款计225元；3、对单位责任人处1000元罚款。三项共计1281．25元。”阳阿乡供销社对处罚不服，向原阳县人民法院提出了行政诉讼请求。

与此同时，市技术监督局李少?波局长请示主管工业技术监督的任国胜副市长。任副市长在赵保伟的照片背面给原阳县县长邓林、书记范学贵批示：“此情此境我们应给以高度重视，就从人道主义讲也应给以关注，更况是有因可查，请从多方努力先拿钱治孩子的伤，以示我们为民之德。”县里也立即作出反应。邓林县长表示，“按任市长指示查办，还老百姓一个公道。”范学贵书记批示：“请法院和技术监督局结合从速查办。”

领导的批示果然灵验。1994年?12月12日上午9时至下午3时，原阳县人民法院公开审理了这一案件。争论的焦点是：油样提取。供销社否认受害人家里的不合格柴油是自己所售。12月24日，原阳县法院再次开庭并宣布一审判决结果：原阳县技术监督局认定原阳县阳阿供销社于1993年12月23日、24日、25日购回0#柴油31．5吨，24日至28日期间销售给受害人295公斤，且未出具正式发票，有众多购油群众和受害户证实均是事实。该柴油经依法抽样送检，闭口闪点为28℃，属不合格0#柴油。原阳县技术监督局（1994）豫原技监罚字第10号行政处罚决定，事实清楚，证据充分，程序合法，适用法律法规正确，处罚并无不当。原告的主张，理由不足，不予支持。根据《河南省产品质量监督管理条例》第26条，《中华人民共和国行政诉讼法》第54条第1款之规定，经审判委员会研究决定，判决如下：维持原阳县技术监督局（1994）豫原技监罚字第10号行政处罚决定。

一审判决下来，新乡市技术监?督局综合科科长彭凤鸣律师感慨地对记者说：“这些受害农民心灵上、肉体上、财产上都受到很大损失。而我只是在法庭上为他们说了几句公道话，他们却在我面前磕头，感激涕零地说：你们技术监督局的同志一身正气，共产党有你们这样的好干部，永远也垮不了。”

恶战在后头，好干部还得经受考验。供销社不服判决，上诉到新乡市中级人民法院。

一年过去了，劣质柴油爆炸致伤、致残、致死的30多名孩子没有得到任何补偿

只有等了结县技术监督局与供销社的官司之后，受害者才有讨个说法的余地。然而，这些水深火热之中的孩子怎么样才能熬到这一天呢？本来，与城市孩子相比，农村孩子在自然“野养”的环境中往往更为“茁壮成长”，吃苦耐劳天然养成，小病小灾也难不倒他们。可现在，这场并非从天而降的“大人祸”却给了这些孩子和他们的父母以毁灭性的打击。

赵讯杰，男，12岁，在送去医院的路上就死了。讯杰虽然是赵文全、堵纯英夫妇抱养的，这对40来岁的夫妇却视他为自己的宝贝心肝。母亲因此而神经错乱。当记者问及讯杰的情况时，她当即晕倒过去，其状实令人难忍。

赵保伟，男，11岁，小学二年级。据河南新乡市第二人民医院诊断：50％三度40％头面颈躯干双上肢左下肢柴（汽）油火焰烧伤合并中度吸入性损伤。当记者来到赵保伟家时，发现这个家真是“徒有四壁”，甚至连找一把凳子让记者坐都为难着主人。53岁的父亲赵玉民泣不成声告诉记者，家里能变卖的变卖，能借的路子都借了，只要一弄到钱，就带孩子看病，时断时续，到现在孩子治病已花了近5万元了。可最后一次出院（1994年10月20日）的诊断书上却分明写着：烧伤愈后全身疤痕形成多处畸形：双眼睑外翻，秃发，畸形耳，鼻畸形，双手缺指及畸形，唇外翻，额颈粘连。全部整形需10多次以上，需钱约8万元。已经债台高筑的老父母面对这个面目全非的独生儿子，除了抱头痛哭，没别的办法。70高龄的老奶奶以前还能下地割草、干家务，自从她的独苗孙子保伟出事后，一直卧床不起，天天伤心绝望地哭。

张红梅，女，12岁，小学三年级。经新乡市第二人民医院诊断：36％三度15%面颈躯干臀四肢柴油火焰烧伤。住院两个月，花掉2万元。出院时病历上写着：1、创面已愈合；2、左上肢瘢痕增生挛缩畸形；3、右手指关节屈曲抡挛缩畸形不能持物；4、右下肢瘢痕增生，屈曲挛缩畸形。当记者见到小红梅时，她不回答记者提出的任何问题，只是瞪着大眼直直地看着我们，大颗大颗的泪珠儿不断顺着面颊滚落。她妈妈王义停告诉记者，小红梅现在只要一见到别人划火柴、点灯，她就恐惧，就要上前制止。她的胳膊和手都不能动，衣服要妈妈穿、脱，生活不能自理。这位妈妈最后告诉我们：“俺有啥办法？本来应该多住一个时间的院，治疗得好一点。可家里没一分钱，原来种的15亩地也因为她出事荒了。自己没材料（本事、能力之意），也没人，认这个亏算了。可继续治病起码还得4万元。现在只好等来年多下点力气，种好地，多打点粮食，挣点钱来给小孩治病。”

当记者离开原阳时，受害者家?属和村里的老老少少都出来送我，他们对我心存希望、满怀感激。因为我是从“北京”来的，而“北京”在他们心目中就意味着“上头”，意味着他们的事有可能得到公正的处理。第二天，他们七八个人又追随我到新乡市，以便在我离开新乡回北京之前，把他们认为没有说完但却很重要的话补充给我。当我正在写此稿时，又收到他们寄来的快件，说“中央大会（指“两会”）现已召开，我们特邀彭建梅记者在人民大会堂为受害者呼吁。特邀中国青年杂志给我们30多家少年儿童讨个公道。”我很内疚。因为除了用我的笔写这么一篇报道之外，我不能帮他们做任何事情。我只能和这些质朴的农民一道祈祷：有关领导部门能尽快依法公正处理此案，还老百姓一个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