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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家大院的大红灯笼

1995-07-15李亦园

读书 1995年5期
关键词:乔家乔家大院红灯笼

李亦园

张艺谋的电影“大红灯笼高高挂”曾经红极一时,该片最吸引人之处除去妻妾成群的家庭剧情之外,那个布局奇特建筑精美的大院落也是引起观众兴趣的焦点。

我看“大”片之后,实在不敢相信有这样一所奇特的住宅建筑,甚至以为那不过是电影布景罢了,但是等到我去山西亲眼看到这所俗称“乔家大院”的房子,才发现电影里的建筑确是真的,而且那些“大红灯笼”也是真的。

乔家大院在山西省会太原西南约七十公里的祁县乔家堡,是清末山西著名富商乔致庸家族的故居,目前乔家人已四散,房子也收归公有,并改为民俗博物馆,公开供人参观。一九九四年七月下旬,我应山西大学之邀,出席该校“华北文化研究中心”开幕举行之文化研讨会,会前会后安排了许多参观考察,包括五台山,大同云冈等名胜,其中也包括了晋祠及乔家大院。乔家大院因电影而声名大噪,参观的人不在少数。亲眼看了乔家大院才发现其建筑之奇巧远超过电影所表达的,而且更重要的是“大红灯笼高高挂”电影是用别人的小说借乔家故居为布景而拍出来的,故事本身与乔家毫不相关,而且相去八千里。

“大”片中的主人有四五个妻妾,而乔致庸家族家规极严,富甲山西,但在那个封建时代却不准子弟纳妾。“大”片中男主角宿于那一房侍妾院中,院门口的一对大红灯笼就点亮了,那真是小说中才出现的事。乔家故居各院门确也各有一对大红灯笼,但是据现在博物馆的人告诉我,红灯笼除年节之外,特别是在乔家企业有新发展时,就会点亮了以示庆祝,这与乔家极重企业经营的理念密切相关。知道了这一情形,不禁为乔氏家族叫屈,乔家大院也许因“大红灯笼”一片而更有名了,却也因电影而损了其值得称道的家风,张艺谋拍电影也许有其追求唯美的一面,但对乔家来说,总是颇有不公之处。

经过与现在博物馆人员的交谈,并参考有关文献,我发现乔家大院的房屋建筑固然精美奇巧,但是其家风,特别是他们的企业精神与理财传统实在不逊于建筑的特色,他们家族在精致的外壳之下,并不是像“大红灯笼”片中所刻画的那样腐败,而是有一个值得现代管理文化研究者加以深入探讨的“理财文化”在作为支柱的家族。

乔氏家族经营商业成功的原因,就像乔家大院的建筑一样,可以从内部与外部两方面去了解。先从乔氏家族本身来说,他们经过二百多年的发展,始终维持兴盛,一直到一九五三年,因为政治形势的改变,以及现代金融业的普遍,才完全歇业,其家族的伦理规范与教养精神值得探究。乔氏家族发迹之初,以勤、俭、诚、义起家,这自然是可以理解的,但是经过好几个世代,仍然能维持其家风,这就不是那么容易的事,除去我们在前面所说的子孙中绝不允许纳妾,与“大红灯笼”片中四五妻妾的腐败情形完全不同之外,他们家中也绝对禁止赌博,为了使家人有所娱乐,因此大院中不但花园广阔幽雅,而且有各种运动设备,包括现代化的网球、篮球场,甚至有电影放映室、各种游乐室设施。乔家人不但治家至严,家长具有很大的权威而对子孙有严格约束,并且非常注重子孙的教育,乔家大院的六院之中,就有一院称为书房院,即是聘请著名业师来专门为子女教育之处。乔家教师中,很有几位后来都是颇有成就者。乔家富甲晋省,饮食自然很讲究,但是全家每日只供正餐两顿:上午十时及下午四时,目的即在表现其节俭家风。乔家对待佣仆至为宽厚,所以下人对主人都很感戴,甚至有仆人自愿代为顶罪者,这方面已经进入乔家人对人对事的经营理念范畴了。

乔家大院各院的门前都有一对大红灯笼,这些大红灯笼亮着的机会很多,这是因乔家的生意很兴旺,每一分店新开张,每有一新创业,大红灯笼就亮了,告诉家人行业兴旺的情形,而不是主人到那一院留宿的标帜。

乔家有几十个粮油店,有二百处票号钱庄,所以大红灯笼常常要亮着。乔家的企业如此兴旺,除去传统式的家规严格外,最重要的是有一套理财与管理的哲学,这也许就是现代管理学中所说的管理文化了。

乔家的理财经营哲学说不定是一项很值得深加探讨的宝库。若仅粗略而言,有几点是较为重要的。首先是他们在那个时代已懂得财东(也就是资方)与经营分开,他们的企业中每一行号都有一个“掌柜”,也就是现在的总经理,生意一旦交给掌柜以后,乔家财东的任何人都不得干涉,盈亏赔赚都由掌柜者负责,每三年为结帐期,到期由掌柜到祁县乔家大院报告经营情形,此时财东才可以提出原则上意见。因此掌柜者都能充分发挥才能,把生意经营得很好,乔家的商业史上因而出了不少有名的银业家,如高钰、阎继藩、贾继英等人都是清末民初的著名人物。据说当初阎继藩在福州为原主所不容,几乎失业,乔家“在中堂”主人闻讯亲往迎聘,阎氏感其诚意,终身全力为乔家效劳,所以乔家钱庄能成为全国之翘楚。从这情形看来,乔家大院的人不但有现代资方与经营严格分开的理念,而且有知人善用的眼光,这应该是有其深厚的文化背景所致。

乔在中堂的人不但有现代企业经营理念、知人善用,而且懂得如何建立一套合理的制度,然后交给经营者去运作。乔氏商业行号中对职工的管理极严,不准接眷来店、不准娶妾、宿娼、赌博,不准自开商号、储私放款等等。但是对工作人员也有其鼓励、优厚的一面,他们行号中有所谓“顶身股”的制度,也就是高级职员可依其任职的年分取得不同程度的股权,每三年结帐期可取得优厚的股份红利,这可以说已是现代企业员工参与经营的理念了,使职工们视公司如自己的事业,能够尽心尽意去做,不仅结帐期可分得应有的红利,逝世时也可以得到长期的抚恤。另有更特别的设计,那就是分红利也有一定限度,不是把所有盈余都照股均分,而是保留相当份量作“厚成”,也就是增资之意,这样既可以扩大资本,又避免职工因红利分得多而私自发展自己的企业,这种了解中国人“宁为鸡口、不为牛后”的性格,给予防堵的设计,确是很有“文化与性格”学者的洞察力。

乔家的人除去懂得建立经营制度之外,也有他们一套商业伦理,表现了相当细致而有长远眼光的经营精神,而不是现实、功利、巧取豪夺的作风,这种伦理包括了如下几项他们的座右铭:准备充足、谨慎将事;人弃我取、薄利多做;维护信誉、不为虚假;小忍小让、不为已甚;对待“相与”、慎始慎终等。其中所谓“相与”,也就是互有交往的行号,也许用现在台湾的术语,就是有“交陪”者,都给予非常宽容的待遇,破产者有时不索赔且给予资助,最终得到的是大家一致的拥戴与远播的商誉。

综观乔家企业成功的过程,其实也不是孤立的例子,就像乔家大院的建筑,不论其精美或装饰布局的奇巧,实际上都有其文化传统作为背景。在参观过乔家大院之后,我与山大华北文化研究中心的学者们座谈,他们说乔家也只是祁县的富户之一,其他尚有不少,例如与乔家有亲缘世交的渠家,其房舍称为渠家大院,建筑并不逊于乔家。也是祁县另一票号世家。据说在一九一九至一九二七年间,包头市有钱庄廿一家,山西人占了十八家,而十八家中又有十二家是祁县人所有,这才使我想起“山西票号”是有其传统的,清末民初山西人确握有全国金融之枢纽,而民国时代的财政部长孔祥熙,正是出身祁县的紧邻太谷县的票号世族,这也就可见其渊源传统的一斑了。

在华北文化研究中心的研讨会中,我向山大的学者们鼓吹,山西的文化源远流长,地下文物固然挖不尽,但是也不要忘了无形的文化传统,山西的“理财文化”,甚至“管理经营文化”,应该是一项值得深加发掘整理的宝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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