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共行一段

1995-01-01龙应台

青年文摘·上半月 1995年4期
关键词:女秘书盖章才子

(台湾)龙应台

在人生的行旅中踽踽前行,一路上和形形色色的人或者牵手终身,或者擦身而过,或者共行一段,或者惊鸿一瞥。大多数的人,像传真纸上的黑墨一样,当时鲜明,后来惘然,墨迹再浓也抵不过时间的消逝。有些人,即使是吉光片羽的交会,却纳入了记忆的盒子。盒子在岁月里尘封,但并不消失,它只是等待,等待你有一天不小心碰倒了盒子,里头的东西,所有你以为早已忘怀了的东西,撒了出来,清清楚楚在眼前,消失的竟然是时间。

大学刚毕业的我提着行囊到新竹的交大去报到,院长室隔成两间,里间是院长其实也就是校长,那时交大只有工学院的办公室,外间是秘书室,两张极大的原木桌并在一起,一张属于院长的资深中文秘书,一张属于新聘的英文秘书。我只能假想在1974年9月的那一个日子里,周秘书怎么看那踏进门来22岁的女秘书,她竟然像学生一样还穿着不怎么干净的牛仔裤和凉鞋,显然还不懂得社会有社会的规矩。她短发齐耳,年轻得可以,脸上既是懵懂,又是好奇,她大概很礼貌地和长辈周秘书打了招呼,坐进了旋转椅,然后问有什么事情可以让她做。

周秘书捧过去一大叠公文,“练习盖章吧!”他说。

她盖了一上午的章,不知道盖的是些什么东西,周秘书抽着烟,很有兴味地看着她一页一页翻着盖章。不写英文信件,不招待外国客人的时候,她就帮着盖章、盖章,盖章。

她盖章的时候,他就抽着烟讲故事,讲文学上的典故,讲乡野传奇。一天下午,他不知说什么说到一只狐狸精,“……只见它一只尖嘴巴,一束大尾巴,一溜烟就不见了。”语言太传神,小秘书从公文堆里猛然抬头,仿佛寻找狐狸的影子,他瞪着眼,“真的,一点儿也没骗你。”

他写诗,旧诗。小秘书求着要看,他就给了她一卷一卷的手稿。20年后的今天,他诗中的一句,毫无来由地,仍旧留在她短浅的记忆里:“起引茶缸坐向晨”,写的是失眠,写的是与孤独相对的苦茶和香烟,他的孤独,20年之后她才恍然,是一种遗民的孤独吧!他的诗稿,小秘书能领略其中情怀者不过十之一二。她不知道周秘书曾是“江西九江小神童”,不知道他曾是“江西才子”,不知道他“诗可成家”,读了外文想出洋留学的小秘书,即使知道眼前这位长辈是一代才子,“才子”在台湾的现代究竟是什么意思呢,她或许反而要问。

粗枝大叶的小秘书丢三丢四的,最重要的信件都会被她归档而归得不知去向,周秘书从来不会批评过她,却总以一种带点惊讶的,研究的,觉得饶有趣味的眼光看这个年轻一代的种种作为,然后有一天,正埋首批改期末国文试卷的周秘书突然抬起头来,说:“你过来看看这个”。

他的学生之一在期末考卷的底端多写了几句话:很仰慕周老师对面那位英文女秘书,可是害羞,请老师介绍云云,周老师的眉批是用红笔写的,彼姝旅外在即云云,大意是说,反正人就要走了,劝你还是另找目标吧。

“彼姝”?我是“彼姝”?

“哈,”周秘书笑着,吸一口烟。“你知道‘妹的意思吗?”

小秘书摇头。

“邶风传曰:妹,美色也。”他得意地念着,“总不能称‘该女罢?”

“彼姝”,留洋,走上了不可预见的旅程,和形形色色的人或者擦身而过,或者共行一段,或者惊鸿一瞥,忘记了大多数的人。可是,不清楚什么原因,她一直记得坐她对面的周秘书,她对他了解如此之少,不知他家中有谁,不知他是个什么样的丈夫、父亲、朋友,不知他正直或虚伪,道德或不道德,但是在时光的河流里,她一直记得他,记得他的雍容大度,记得他的温煦善良,记得他写诗的热情与孤独。好几次,当她从海外回来,她想找找他,不为什么,也许就问问他知不知道当年他盖的是些什么章。

我当然不曾去找过他;像人生里许多其他的事情;愿望与梦想,憎恶与欢喜,都是电光石火,从指缝问流走,惘然不知,能握住的本来极少,漫漫20年,不会给过他一个字;今晨偶翻报纸,知道他走了,在江西老家,啊,难道,当年“起引茶缸坐向晨”的彻夜不寐还有诗以外的原因?

周先生不知道他在一个小秘书的旅程上留下了一点足迹,就譬如我不知道我的脚印留在哪个偶然的交错的蹊径,也没什么遗憾,这趟旅程本来就无从规划。

(冯立德摘自《港台信息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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