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架起一座“魔术桥梁”

1990-07-15张佩芬

读书 1990年6期
关键词:黑塞玻璃球易经

张佩芬

赫尔曼·黑塞在自己生命的最后阶段,竭尽全力于“不仅让自己完美,还要对国家和集体都极有价值和重要”。《玻璃球游戏》是他晚年的一部重要作品,这部长篇小说中浓郁的浪漫色彩和早年的浪漫主义的显著区别是揉进了对漫长一生所受苦难的深沉思索。

《玻璃球游戏》的东方因素一目了然。小说扉页的题词便是:“献给东方之旅者”。黑塞曾在一篇关于中国的论文里说:“西方和东方思想,包括思想方法如此迥然不同,应该庆幸有机会掌握相对极思想。”显然,《玻璃球游戏》呈现给读者的不是一种单纯的知识,而是一个多采多姿的多极世界。作家的朋友、著名出版家彼得·苏尔卡普对此有一段精采分析:“《玻璃球游戏》建造于作者亲身经历的一切精神现象之上,而每一种现象又都限制在人类无数文化范畴的某一特定文化范畴之内。因而主人公便在人类无数思想精神的永恒持续的考验中完成着一生。”

从《席特哈尔塔》到《荒原狼》,再到《玻璃球游戏》,我们看到某种一脉相承的东西,也就是殊途而同归的真理。不同发展道路却有相同结局:“觉醒”或者叫“新生”。这种类似“蜕皮”的新生从东西方三种不同的信仰方式都可以解释得通:印度婆罗门教奥义书中的“个体灵魂”和“世界灵魂”的统一;中国道家学说的“道法自然”和“万物皆一也”;基督教传统教义的三位一体论,“上帝超乎万物之外(超在性),又贯乎万物之中(内在性)。”事实上这大概正是作家的本意,架起一座“魔术桥梁”使两大信仰在内心成为一体,使主人公们得以高高超越一切而进入自己赖以生存的信仰力量之中。但是三部作品中的主人公们的结局又全都烙刻着不完满的印记,处于存在和未来的中间阶段,尤其是《玻璃球游戏》中让克乃西特死于迈向新生活的第一天。对此,黑塞本人也不得不在一封致友人的复信中承认:小说不过是“一个柏拉图式的梦,它不是一种永恒有效的理想目标,而只是一种使自己和已知世界相对的可能性。”而小说主人公在作品里“自由研究年代”这章节中所研究的主题正是探讨这类乌托邦思想和时代之间的理论上的关系,因此我们似乎可以说,克乃西特在经历了一场穿越时间和空间的东方旅行后抵达的终点依然还是自己的西方土地。正如西德学者盖尔哈特·基尔许霍夫所说:黑塞毕生始终在“现实”和“魔术的力量”之间摇摆不定,《玻璃球游戏》里的老年长老是作家精心设计的自画像,基尔许霍夫不无揶揄地分析道“他已变成一个中国人,却没有终止成为西方人,嗯,甚至仍旧是一个许瓦本人。”

小说由三部分相对独立的内容组成。第一部分是卡斯塔里恩后代一位历史学家为玻璃球游戏撰写的序言,介绍了“游戏”的来源、历史和意义。第二部分是正文——玻璃球游戏大师克乃西特传略。第三部分是克乃西特遗著。

“序言”介绍玻璃球游戏是一个由譬喻组成的体系,它综合一切科学、艺术和文化,是“所有学科的一切分散环节的神秘联合”,因而不受国家、家庭和社会的关系世界的局限,成为通向宇宙奥秘的捷径。而中国的思想和音乐,尤其是《易经》是组成游戏的重要内容。

小说正文叙述克乃西特从孤儿到王国最高行政长官以及不幸死亡的历程。除了苏格拉底、柏拉图、莱布尼兹、黑格尔等大师外,以文学形象出现的重要导师一共有六位:音乐大师,年长的长老,同学兼论敌德西格诺里,前任行政长官托马斯大师,哲学家梯格拉里乌斯和历史学家约可布斯长老。其中除中国长老是公认的黑塞自画像,禅修的代表,而重理性的德西格诺里是世俗人物代表,是作家虚构出的“相对极”之外,其余各位都有真实人为蓝本。前任游戏大师托马斯·封·德·特拉维是黑塞的朋友托马斯·曼。约可布斯长老是黑塞一生都十分景仰的瑞士历史学家约可布·勃克哈特。那位不可一世的、孤独的哲学家、语言学家,不是别人,正是猛烈震撼了思想领域的天才人物尼采。而把少年克乃西特引入王国的音乐大师无疑是黑塞自小就熟悉的中国道家思想代表人物老子。

作品第三部分克乃西特遗稿则是对正文的进一步补充,三篇传记写了三个不同历史时期:原始母权制社会,古巴勒斯坦国和古印度国里的三位古代献身者的故事,恰恰是小说主人公克乃西特三种不同类型的变体,和正文主题密切呼应。

玻璃球游戏作为一种人工制造成的游戏,综合汇集了数学、文学、心理学,甚至计算机学,却以音乐为最内在和基本的构造成分。缺少了这一环,那么一切科学的测度、思索和分析便可能分崩离析。在这里,巴赫、亨德尔、莫扎特是和中国音乐并驾齐驱的,因而《吕氏春秋》也被学者们奉为经典。

“序言”设想中国语言构成了一切分散环节的“神秘联合”。但是,黑塞本人并不懂中文,在他的“中国角”里也没有关于中国书法的书籍,按照全书内容来看,这个中国语言肯定就是处于作品中心地位的《易经》所用的语言和符号。周易的总公式是“一阴一阳之谓道”,这也是《易经》一书的基础。黑塞曾在一封写给斯蒂芬·茨威格的信中以极热诚的态度表示自己对中国式“双极化”语言的兴趣,“我经常汲饮这一源泉以丰富自己。”《易经》的“一阴一阳之谓道”中的“阴”和“阳”同时也是中国式辩证语言中最重要最根本的一组,“阴阳”的对立变化而又相辅相成所寓言的隐喻性,必然赋与向之学习的玻璃球游戏在运用变化上以类似的神秘精神,或者用作家自己的话来形容:具有魔术性的灵魂。

由于玻璃球游戏已经成为“一切分散环节的神秘联合”,因此我们也就不难理解为什么巴赫、亨德尔和莫扎特会与中国古典音乐同时编织入玻璃球游戏的乐谱之中。欧洲古典音乐勇敢、开朗,即或有时略带悲剧性的庄严声明中搀入了古老中国的声音,这正是黑塞的用意,溶和两者以达到最高境界。按照黑塞的理解,倘若说欧洲古典音乐让人体会到一种倔强的视死如归的英雄气概,一种阳刚精神,那么中国音乐则让人感觉到温和、平静的中庸气息,一种阴柔精神,唯有一阴一阳的协调才符合太一之道。于是作品里的玻璃球游戏大师们都能够借助音乐的力量脱离现实的领域转而进入形而上学和神秘主义的空间,冲破自己生存的现实而创造出超越时空的美学现实。

《玻璃球游戏》里的人物,作为每一个个人都不过是“宇宙的短暂过客”,而玻璃球游戏却包罗万象,作家笔下每个能够使各门学科在自己身上获得一致的人也就能够创造出具有永恒价值的文化。虽然人类的文明迄今也没有解开宇宙的全部奥秘,也不能穷尽所有的原理,却执着地在旧基础上不断研究前进,一代比一代更清楚地认识自然界和掌握自己的命运。黑塞虚拟的那位历史学家撰写的《序言》替玻璃球游戏绘制的正是这样一幅积极、有生气的图像,他所介绍的玻璃球游戏无疑是一种有积极价值的精神活动。

小说正文“游戏大师克乃西特传”介绍主人公不同人生阶段的无数老师,其中有两位属于东方思想范畴:音乐大师和年长的长老。卡斯塔里恩是一个为全国培养精神人才的教育团体,克乃西特自幼父母双亡,为教育王国的学者们所收养,后进入以玻璃球游戏为主要课程的华尔德采尔学校进修。离开这所学校以后,克乃西特跨入自由研究年代,他对玻璃球游戏的来源越来越感兴趣,并欲寻求还原它的原始语言的途径,他努力学习东方文化,慕名拜访了自己的中国朋友们尊称为“年长长老”的圣贤,在长老的竹林花园里学习了《易经》、《庄子》、中国历法和水墨画,甚至学了中国的茶道和烹饪,当然还有隐士必须的坐禅功夫。克乃西特把这段学习时光称为一次觉醒的过程。回到华尔德采尔后不久他便受当时的游戏大师托马斯·封·特·特拉维的委托到贝尼迪克教派的修道院去交流玻璃球游戏技艺和传授《易经》。他圆满完成任务回到卡斯塔里恩,仍不断钻研进取,他终于精通了一切游戏规则,威望与日俱增,前任大师托马斯逝世后便被选为新游戏大师。但是随着时光的消逝,克乃西特逐渐看出王国存在的问题和面临的危机,最终导致他背离卡斯塔里恩。克乃西特感觉到纯粹的欧洲精神和自己的亚洲思想难以合拍,倘若人们把和谐完美仅仅作为游戏,却没有任何意义,那么这个游戏显然属于没落的、最终不会有结果的游戏,单纯的热爱一切已经消逝的美,单纯的模仿,不可能有创造性成果。克乃西特对学者们建立的精神秩序:“科学、崇敬美、静修”产生了怀疑,这种忽视实用技术和社会责任的稀薄生活空气也许对人对己都一无好处。克乃西特否定了一切脱离生活实际的测度,给行政当局留下一封公开信后离开了卡斯塔里恩。他在信里提出警告说:“我们吃我们的面包,利用我们的图书馆,建筑我们的学校和艺术馆——但是倘若我们的人民不再有兴趣于让我们做这些事,或者这个国家由于贫穷、战争以及其它种种原因不可能让我们这么做,那么我们的生活和学习就会在同一瞬间彻底完结。也就是说,倘若有朝一日我们的国家把卡斯塔里恩和我们的文化看成是一种奢侈,不再能够予以容忍,是的,甚至有朝一日不再像以往那样为我们感觉自豪,而当作是食客和寄生虫,把我们当作邪教徒和敌人来对待——这便是外界对我们的威胁。”克乃西特向学者们指出文化和现实世界的关系破裂便可导致王国灭亡。他决心到现实世界去实践自己的教育理想,他要把自己论敌德西格诺里的儿子培养成兼具父亲和教师两种不同气质的完人。但是就在他开始新事业的第一天便不幸淹死水中。小说结局处的场景和《东方之旅》相同,灰色峭壁下的高山湖泊闪着冷光和温和的金色晨熹形成强烈“阴、阳”对照,克乃西特用死亡唤醒了还处于童蒙状况的学生(符合周易第四卦,恰是中国长老替青年克乃西特求得的同一卦“蒙”),更确切地说,克乃西特已与纪托合并为一人(如同《东方之旅》里的H.H和里奥),再次鸣响了黑塞喜爱的主题:“他必兴旺,我必衰微”,预示纪托将成为一个溶和东西方精神的新人。

小说最后一章有一个真假难分的标题:“传说”,作者故意把克乃西特之死描绘成不是什么确定无疑的事实,而仅仅是传闻,甚至卡斯塔里恩也并未灭亡,正是王国的一位后代历史学家撰写了克乃西特传。这么一种“开放性的”结局也具有《易经》特征,肯定一切事物都处于永恒变化状况,一切人物也永远处在不完满的发展过程。

《玻璃球游戏》里的音乐大师作为主人公的启蒙老师,是以东方精神代表人物的面貌出现的。这位教师一方面是卡斯塔里恩勤奋负责的长官,热衷于把克乃西特培养为事业的接班人(不符合道家精神);另一方面又向学生灌输单纯寻求自身完善的思想(符合道家“天人合一”最高境界)。当克乃西特即将告别初级学校时,他的临别赠言是:“真理是存在的,亲爱的,但是你最最渴望的、绝对的、完美无缺的、独一无二造就智慧的学说,却是没有的。你也绝不要去渴求某种完美无缺的学说,我的朋友,你应该渴求自身的完美无缺。神性不在任何概念和书本里,而只存在于你自身。真理是实践而不是讲授。”

卡斯塔里恩的高等学府“华尔德采尔学校”的主要课程玻璃球游戏与《易经》关系密切,克乃西特为学通周易语言特地造访一位中国隐士——“年长长老”,并在这座有金鱼池、竹林、泉水和中国式茅屋的园林里以学生身份逗留了一段时间。长老用欧蓍草茎替他占卦,让他体会了《易经》的变化原理。

这位中国长老向克乃西特同时展示了周易的两种特性。《易经》首先用于占卜,用卦象推测吉凶祸福,这本是古人尚不能科学地掌握自然和人类关系的迷信之举,但是以周易所开创的金木水火土五行学说,把世界万事万物,从天体运行、五行相相冲,到人生通达坎坷、成败得失,都组合于阴阳两种势力交感作用之中,却包含着丰富的辩证法思想。此外,《易经》又是一部可以按照西方传统穷究事物由来、形成和发展的变化之书,它所展现的乃是对超自然的概念世界的一种模仿,通过占卜求得的“卦”往往可以作为一种研究方法让人了解到所研究事物的萌芽状态。

《易经》在《玻璃球游戏》中占有重要地位,游戏的体系也和《易经》体系有很大相似之处,但是也存在着根本区别。黑塞汲取《易经》的譬喻体系组织起了“不受国家、家庭和社会的关系世界局限的神秘联合”,让小说主人公逐渐建立起另一种精神世界,但是归根结蒂仅只是“一半”世界,必然也会有朝一日走不通,因而只能安排主人公猝然死亡以让位于生气勃勃的新人。对此我们可以用黑塞自己的话来作出印证:“可惜《易经》在我身上也仅有部分行得通。……我所踞坐着的这根枯树枝上,可惜的是并不盛开国家、家庭和社会关系的世界之花”。

黑塞一生热爱东方文化,汲取的范围很广,仅以中国为例,他的“中国角”里收藏的中国书籍可称包罗万象:从概况介绍、历史、小说、诗歌、哲学、宗教、绘画直至稗史传说应有尽有。而黑塞本人从一九一一年开始迄至逝世,五十多年未曾中断对中国的论述工作,当然黑塞并非汉学家,甚至还自嘲说:“我们过去对古老中国哲人们所作的评论,大概比我们实际认识的更为多些。”黑塞是以可以“随急幻化”的作家身份为自己的欧洲读者展示东方思想的,他笔下的中国佛、中国屋归根结蒂是作家对西方主要精神传统所作的补充,是开辟新精神可能性的一种尝试,也是黑塞毕生追求的目标:“我努力探索一切信仰和一切人类虔诚善行的共同之处”的实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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