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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的愤怒

1988-08-23光辉广华

中国青年 1988年9期
关键词:亲属凶手派出所

光辉 广华

1988年5月16日。湖北洪湖戴家场镇。

晚上10点,一具女尸被抬到了镇派出所的办公桌上。11点多,几十个农民(包括死者亲属)到派出所找所长。没找着。农民开始砸玻璃以引起注意,接着是砸柜子、电扇。该注意的人没有出来注意。农民又涌向镇办公楼找镇干部。镇里几位主要负责人都外出了。余下几个镇干部正聚会三楼,商量对策,没有出来与情绪激昂的群众对话。死者的哥嫂气愤至极,看见两块尚未挂出去的有机玻璃牌子,竟也砸了!

这可不是一般的有机玻璃,这是两块在当地最最了不得的东西—“中共洪湖市戴家场镇委员会”和“洪湖市戴家场镇人民政府”。当时围观群众上千人。“砸得好!”“该砸!”“干部吃饭不管事,要空牌子干么用!”在一片喊叫声中,砸物的人和看砸的人都没有听见一个苍老的声音:“这可不得了,天要塌下来啦!”

谁之罪

人民砸了自己政权的牌子,是不得了。镇干部们关心的是砸牌子本身——“这不是反了么?”上千百姓通宵没睡,关心的是为什么要砸。不知道的想知道,知道了的或叹或悲或怒,小小的戴家场镇一时间闹闹哄哄。

死者是一个25岁的女子,叫别银秀。死因得追溯到今年2月22日,农历正月初六。别银秀的公公鄢宏茂发现邻居鄢来彦在鱼池土埂上取土,就说,“你们欺负人太过分了,这是我家的埂子!”两家为此争吵并扭

打起来。当晚,鄢来彦的儿子鄢生平回来听说此事,便叫来两个舅舅,自己拿了两把刀子,直奔别银秀家,扬言要杀死别的丈夫。此时别的丈夫鄢烈舫已经躺下,别正在床边洗脚。听到有人踢门,别起身开门。门一打开,鄢生平手中的篾刀便劈头盖脑地砍来。别急忙用右手阻挡,刹时,鲜血四溅,右手掌耷拉下来……凶手鄢生平又赶到床边砍鄢烈舫。鄢烈舫一躲闪,刀子刮了点皮。

凶手逃回家里。别银秀昏迷不醒,一路鲜血点点被送往医院。医生说,右手全砍断了。别的婆婆赶到派出所报案。所长赵启平说:“不要吵,明天看现场。”第二天,赵启平带了两个招聘民警去看现场。没有追凶手。凶手的父亲和两个舅舅被带到了派出所。

“你家拿一千,你们两个拿一千。什么时候把钱拿来,什么时候走人!”

钱拿来了,一共1790元(此前凶手家直接交给被害人家210元),人也走了。交来的1790元,几个月都躺在派出所,始终没有一分钱用来给被害人治疗。

被害人的婆家和娘家都很穷。几个月治疗下来,医药费1560元。把猪卖了,不够;把400元死期存折作抵押换来300元,也不够;最后以20元一担的贱价把田里还没成熟的青苗也预先卖了,还是不够!娘家小弟弟连钓鳝鱼卖的几块钱都给住院的姐姐送来了……

被害人一家为了求得案子的公正处理,为了医药费找过赵启平十几次。

可是没用。赵所长只对要不要抓凶手迟疑不决(甚至于对拿刀砍人算不算行凶都怀疑),在钱的问题上可是没有半点迟疑:“我说过了,一次性处理,看完了算帐!”“还找我,又不是我老赵砍了你的人!”

4月7日,鄢烈舫把800元医疗费收据交给派出所民警,没有换回分文。

4月19日,实在无钱治疗了,加上派出所一再催促,别银秀只得出院。

4月28日,鄢烈舫找到赵启平:“别银秀的手没好,一要求确诊,二要求追究凶手的刑事责任。”赵启平不耐烦地一甩手:“你们自己再去市医院换个病情诊断证明吧!”

5月6日,别银秀夫妇带着市人民医院的“致残”诊断证明来了,赵又说:“具体办这个案子的是王祖新,他出去了,你们过10天再来吧!”

整整10天之后,5月16日上午,别银秀夫妇又去派出所。到了戴家场医院门口,别银秀对丈夫说:“你去吧,我在这里等你。”“你也一起去。”“我不去,我被赵所长训怕了。”

可怜的别银秀带着几分惧怕也带着一丝希望等在这签署生死证明的医院门口。可怜的鄢烈舫同样带着惧怕和希望走进赵启平的办公室,磕磕巴巴地重复那句已经重复了许多遍的要求。

赵启平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显得更不耐烦:“王祖新还没回来呢!”鄢烈舫还没说出“都10天了”,赵启平铁板一块的脸又发出了严厉的声音:“听说你们还要闹,要闹,一分钱也不给了,我还要把你们关起来!”鄢烈舫说:“只有气死人。”赵高声嚷:“要死人就死人,你要死你就死!”

别银秀夫妇一直寄希望于人民政府的办案机构派出所最终能秉公办案,没想到如此结局。两口子是一路哭着回去的。“没希望了!这案子没希望了!”别银秀呆呆地自言自语,眼前一片恐怖。

回家不久,别银秀最后摸了摸仅一岁多的孩子,便直着脖子喝下了整整一大碗呋喃丹!

无法无天

在别银秀被送进医院急救的同时,别的公公又一次跑到赵启平家报案。“老赵!”老赵正与人喝酒。他懒散地转过头来,满嘴喷着酒气:“找我么事?”“我儿媳妇喝药了!”“你赶快想办法,钱不少你!”老赵回过头去依旧喝酒。

又过了一会,凶手的父亲鄢来彦也来了:“别银秀喝药水你晓得么?”“晓得了!”赵启平满不在乎,喝农药哪年不发生个十起八起的!有的死了,有的没死。他吃饱了喝足了,又洗了个舒服澡。

又有人找来了。“么事?”是值班民警问去不去钓鳝鱼,用针钓。“去!去!”喝农药死人不新鲜,用针钓鳝鱼一听就新鲜!两人拿了家伙兴冲冲奔向稻田。

就在咱们的派出所所长用新鲜钓法钓到鳝鱼的时候,一条人命被死神钓走了。死讯传到死者的娘家,娘家人和邻里乡亲愤怒了,于是出现了本文开头那一幕。

死者亲属知道,围观群众也知道:

——如果赵启平不是去稻田钓鳝鱼而是去医院组织救人命,死者亲属的情绪还不至于被点着,不会把尸体抬到派出所去;

——如果在死者亲属找赵启平的时候镇干部不是叫他躲起来,而是叫他出来作个答复(死者亲属找他只要一个答复:事情该怎么处理),群众还不至于砸派出所以及赵启平家的东西;

——如果镇干部们不躲不走,能面对现场说明镇委镇政府的态度,及时劝阻群众的过激行动,群众也不至于砸那两块价值560元的高级牌子!

对第三个如果,有镇干部提出异议:我们一位镇领导坐车去别银秀娘家劝阻了;我们一位干部在群众砸牌子的时候夺过牌子。可群众又对异议提出了异议:那位镇领导只坐在车里叫了几个人进车听取“劝阻”,劝阻的结果是:他的小车前面走,群众的大车后面跟着也走了。砸东西的时候,有一位干部出来说“档案柜砸不得”,我们就走开了。如果有干部告诉我们这两块牌子是祖宗牌子,万万砸不得,我们也不会砸。

对群众的异议,那位夺过牌子的镇干部从另一个角度作了解释:“当时干部们看着都不敢说了,哪敢说呢?要说非挨打不可!”

镇干部连夜给市公安局打电话:“我们政府已经给打平了!”几个头头连夜驱车去市里告急,挨了市政法委书记一顿批评:“来一个人告急不也够了!你们不在现场处理情况,都跑这里来干什么?”

很快,市公安局来人了。先是拍录像:被砸了三个窟窿的牌子,砸东西用的砖头,赵启平家被砸的柜子、电视、几十瓶酒以及扭曲着身子的6条鳝鱼……

市里对此案极为重视。案发后,接连派来了三批干部。关于“5·16事件”的调查从18日下午开始。几小时后,干部们便开会交换情况,决定第二天召开法制教育大会,要收审几个人。

19日下午,在戴家场中学操场召开了法制教育大会。会场里布置了大标语:严厉打击打砸抢首要分子!顶上旋着红灯的警车呜呜地开进会场,死者的婆婆、大嫂、二哥、舅舅、小叔子等一干人被公安干警押上了土台子,开始是站着示众,后来死者婆婆实在站不住,才被允许坐着示众。

公安局黄副局长在大会上宣布:1.别银秀的死与赵启平没有任何直接联系;2.“5·16”和“2·22”应该是两码事。“5·16事件”是打砸抢事件。接着讲赵启平家被砸的详细情况,哪件家具被砸到什么程度,折合人民币损失几元几角几分,具体生动准确。

听众起哄了:“赵启平家的财产受法律保护,别银秀的命就不受法律保护?”“法制教育会为什么不见凶手示众反倒要被害人亲属示众?”

等到主管政法的副市长作法制教育讲话的时候,台下几千人快走光了。主持者赶紧宣布对被害人家属实行收审,押回警车。会议匆匆收场。

警车开到招待所,从会场出来的群众也都涌到招待所门口来了,他们把警车堵住,不让公安人员把被害人亲属带走。

在20日的镇人民代表会议上,19个代表有18个发言一致要求公正处理案件。一位代表说:“如果政府不公正处理,我们要告状,几个村的百姓联名告状,每户出5块,我本人出300块。我去!”

民心,这就是民心啊!公理在这里!正义在这里!法的尊严和中国的希望也在这里!

可我们某些官员不这么看。一位镇干部说,“问题在群众,群众无法无天。”无法无天?不少官员依旧把自己当作天,目中无官便是无法无天,他们忘了—我们这个社会的统治者是人民。人民是天!法也是为人民的!当官的昏暗歪斜,目中无民,才真正是无法无天!

人民公害

更耐人寻味的是风浪后面的平静以及在平静中进行着的种种处理。

赵启平家被砸后,有关方面及时拨款2000元以应生活急需,一位镇领导亲自送去,还送上一番亲切的慰问。赵的老婆逢人又神气起来:我家不怕砸!砸了旧的换新的,砸了单缸洗衣机换双缸的,撕了方顶蚊帐换圆顶的,哼!

赵启平去了一趟市里回来,特地在派出所对面的干女儿家摆下酒席请各路神仙,兼为自己压惊。

被害人的5位亲属最后还是被带走了。收审21天后,放出4个,关了1个。在抓了被害人亲属之后好几天,迫于民愤,公安局才抓了“2·22案件”的凶手鄢生平。

对凶手和毁坏公私财物的被害人亲属要作法律处理,各有关部门意见一致。

分歧出在如何处理赵启平上。赵玩忽职守,造成人民生命财产的重大损失,触犯《刑法》第187条,属渎职罪。在一次专门会议上,一些干部认为赵启平对“5·16事件”负有责任,要追究。另一派则认为赵启平没有错误,理由竟然是以下两点:1。别是正月初六被砍的,赵初七八就赶去了,按农村习惯,这些天还是闹玩的时候;2.5月16日那天赵没有直接对别银秀耍态度,别的死与赵无关。一位镇领导更进一步认为,赵第一阶段受理此案态度是很积极的,措施也是很得力的。会后还有一种说法更精彩:“农药又不是赵启平把着别银秀的脖子灌下去的!”

赵是干部,先由监察局处理。监察局有个初步意见:撤销赵的派出所所长职务,建议党内撤销赵的镇党委委员职务。照此处理,赵启平还可以留在由优秀分子组成的中国共产党队伍里头,还是国家干部,还可以从事公安工作……就是这样的处理,市公安局还有人不同意,觉得过重了,“要这么处理,干部情绪受打击,工作还怎么搞?”

当官的到底不一样,犯了法可以拿乌纱帽抵罪,即便只摘乌纱帽也还有人念及情绪四处说情。对一个触犯法律的干部进行纪律处理是首要的,其次他还必须和其他违法公民一样,接受法律的处理,道理再简单不过:法律面前人人平等!

有人不是不懂这个道理,是故意不懂,或者说是拿自己手中的权力向这个道理示威。失去制约的权力是个恶魔,它能吞噬财富,吞噬生命,也能吞噬人的本来意义。别银秀的小叔子找某干部说理,得到的回答是:“你家死个人还不像死条狗?你要是死了也像一条狗!”

难怪群众送给派出所一副对联:奇乎,有法不依,黎民易成屈死鬼;怪哉,无钱贿官,芝麻难断公正案。横批:人民公害。难怪群众要把解放初的“三防”(防火防盗防特务)改为“防火防盗防干部”。干部们总爱谦虚地自称“人民公仆”,人民也无意把公仆愣往公害圈子里推。有些人之所以变了种,是因为他们有了丁点权柄便立时伟大起来,老百姓是无论如何也管不了他们的。这也是个缺乏有效监督机制的问题。

有必要补充一笔的是:正气凛然的洪湖戴家场秋收暴动纪念碑目睹了这一切。历史记载了共产党干部和人民群众的鱼水深情,难道还要叫历史记下由鱼水深情走向水火不容的变迁么?

看着年过花甲的别家老母亲披着白衣趴在地上喊冤,听着百姓对“父母官”的“一告二告三告四告”,纪念碑沉默,苍天沉默。(图:盛灵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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