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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刑之前

1985-09-24徐孝鱼

啄木鸟 1985年6期
关键词:汉民海山犯人

徐孝鱼

史央觉得,即使让他出任海牙国际法庭的首席大法官,他也能够胜任。

然而,从政法学院毕业后,他却被分配到了大同县检察院。

有人说,如今一张大学文凭能使人身价百倍。可是,在大同县检察院里,似乎还看不出它的威力。在检察院里,他帮着油印文件,作会议或讯问的记录,写法制宣传的黑板报、接待群众来访……要是在开业务会议时,他插嘴讲一些法律问题,立刻就会有人报来轻蔑的一瞥。那眼神里的潜台词分明是:“得了吧,我起草过的起诉书,比你读的书还多哩!”他才二十五岁,在检察院里,是个名副其实的小老弟。一棵树秧子,不论它的质地品种有多么好,移植在密密的树林里,总是难以露头的。

现在,他终于有了出头露面的机会:检察院领导决定:由他担任一个抢劫杀人案的公诉人。

抢劫杀人!这个罪名很容易使人联想到蒙面大盗,圈套陷阱,蒙汗药,人肉馒头……实际上,史央接到的案件却十分平常。案件中没有扑朔迷离、惊心动魄的情节,侦破时没有汽车追摩托车或者摩托车追汽车,没有悬崖上的徒手夺刀或者岩洞里的殊死格斗,没有在高高的屋顶上跳跃追逐或者在密密的山林里开枪互射……它既不惊险,又不神秘,甚至连大的悬念也没有。

不过,对史央来说,这都没有关系。他不是专写惊险小说的作家。平淡无奇的案情,并不影响他以公诉人的身份,第一次在法庭上亮相。

他要办好这个案件的起诉,为自己的声誉,为大学本科文凭,好好地争一口气!

史央换上了检察干部的制服。高高的大沿帽和嵌着金边金徽的红色大肩章使他显得格外神气。这身制服使他成了神圣的法律的化身。对着镜子整容时,他曾经想保留唇边那些开始变硬的胡须,以使自己显得老成持重。但是,后来他还是把胡须剃了个一干二净。他不承认一个人的能力和智慧是与胡须的多少成正比的。

年轻的检察官气宇轩昂地来到了公安局看守所的审讯室。他将在这里讯问被告人。

审讯室当然是一个令人不愉快的地方。

三十来平米的房间里,似乎一切都是灰色的。室内的全部陈设是一张笨重得几乎无法搬动的写字台,两张旧藤椅和一张方凳。当然不会有古色古香的盆景字画或者娇艳媚妩的明星照片。供被讯人欣赏的,只有正面墙壁上两行触目惊心的黑体大字:“坦白交待从宽处理,抗拒交待从严处理”。这间屋里仅有的物什,也显得与众不同:那张方凳的脚是铁管焊成的,并且用螺栓固定在水泥地的铁件上,没有拔山之力,休想把它抡起来;写字台的棱边则全部刨成圆角,万一被讯人不想活了,一头碰将过去,充其量也只能撞个血疙瘩——在这里,犯人是无权随意处置自己的生命的。一切得由法律决定。

总而言之,这里的一切都与美无缘,一切都跟人们正常的生活环境截然不同。

走廊上响起了瘆人的铁镣铿锵声。史央突然觉得有些心跳,好象初进考场的考生猛地听到了开考的铃声。他下意识地扶了扶帽沿,其实,他的大沿帽本来就戴得端端正正。他发现自己有点紧张。其实,完全没有必要紧张。毕业考试时,他曾经解析过几个颇为复杂、涉及几国法律的国际财产纠纷和海事纠纷的案例,并取得优异成绩。何况这个案件,公安局已经侦查结束,他的任务是核对一下案卷材料,起草一份起诉书,在法庭上提起公诉。这只需要《刑法》和《刑事诉讼法》方面的知识就能解决。对史央来说,简单得有如四则运算题。

犯人被押进来了。他还年轻。这是史央的第一印象。但是,这个杀人犯与史央熟悉的年轻朋友没有任何共同之处。他剃了光头,愚钝、沮丧,蜡黄的脸上蒙着一层没有生命光泽的死灰色的阴影。史央故意不看他,漫不经心地翻阅着那份已经仔细研究过,没有必要再看的案卷。这是他事先设计好的见面仪式。他要用这种旁若无人的冷漠,造成犯人的心理压力,使犯人明白,坐在他前面的,不是一般的对手。

犯人看来也是“久经沙场”了。他并不注意检察官的神态,仰着头,望着窗外一根电线上并排停着的两只麻雀。他是在怀念墙外的自由生活?这个犯人被捕三个多月了,家里还有一个年老的母亲……他的目光收回来,落到地面上。离他的脚不远处,有一个踩瘪了的烟头。他瞟了史央一眼,俯下身子假装系鞋,一伸手把烟头攥到了手心里。

“朱阿虎!”一种难以抑制的鄙夷和愤怒冲涌而起,史央忍不住一声高喝。但是,他立刻后悔了。为什么发火呢?值得为一个瘪烟头跟一个不知死活的杀人犯动肝火?他冷静下来,按程序开始讯问,“你叫什么名字?”

“队长,你全清楚,还多问个啥?”朱阿虎竟抓住史央提问中的差错,嬉皮笑脸地说。

“你老实点,回答问题!”史央咬牙切齿地吼了一声,接着问,“几岁了?”

“二十七。”

“哪里人?”

“前塘镇。”

“文化程度?”

“没……没读过书。”

…………

史央忽然看见门外有个矮胖的身影。他认得这是公安局的预审员唐中才。唐中才好象要提审什么犯人,正抱着胳膊悠闲地站着吸烟。史央不愿打乱自己的思路,收回目光,盯住朱阿虎继续问:“你犯了什么罪?”

“关了百来天罗,饿得肚皮都贴了背脊,你怎么连我犯啥罪都不晓得?”

史央没想到,自己的对手竟是这样一个寡廉鲜耻的老油子,真恨不得给他一巴掌。但是,一个检察员,怎么能这样对待犯人?法律自会惩治这个该死的家伙。他绷紧了脸,严厉地说:“现在我要你自己说!”

“赌博。”

“还有呢?”

“还不够哇?”

“老实点!”

“哦——捋了死人手上的一只表,还捡了个装钱的提包。”

“那人不是你杀的吗?”

“不——是。”

犯人否认杀人,要翻供!史央突然感到事情复杂了。他满以为这是一条水流平稳的小河沟,没想到竟隐藏着旋涡回流。他稳了稳神,头脑反而清醒了许多。他露出一丝轻蔑的微笑,不慌不忙地说:“朱阿虎,你杀人抢劫的事,在公安局审讯时,是供认了的。”

“没错,我认过那个帐。”

“你说你没有杀人,为什么认帐?”

“公安局里的人把我从上午审到半夜,说我不交待就不给饭吃。我饿得受不了,就认了帐。队长,你没饿过,不知那滋味,不好受哇。”

难道公安局的同志搞了逼供?史央不禁皱了皱眉头。朱阿虎正带着一种玩世不恭的神态满不在乎地东张西望。这使史央产生了一种本能的憎恶。他的目光落到桌上厚厚的案卷材料上,案卷里不仅有朱阿虎捺了手印的口供,还有确证朱阿虎作案的证据与技术鉴定书。他必须挫败朱阿虎的翻案企图。

“朱阿虎,杀人是要偿命的。难道你会为了吃一顿饭,就胡乱承认杀人罪?”

“哎——队长,我朱阿虎虽说不识几个字,可也知道政府的政策。共产党不会冤枉好人。人不是我杀的,政府总不会要我去抵命吧?你看,今天我不是向你讲清楚了嘛?我晓得讲得清楚的!”

史央发现自己低估了对手。朱阿虎由于赌博,近五年来先后八次进过拘留所,还被收容劳动教养两年。这家伙在与专政机关打交道的过程中,积累了跟我们斗争的经验。史央紧紧地盯着朱阿虎的脸,他必须找到合适的角度,从精神上一举击垮这个顽固的罪犯。他突然扬起了一张十吋照片——

“看着,这是作案现场上发现的脚印,经过科学鉴定,证明是你的脚印!”

“我是路过的。我走过的时候,那个人早已死了。”

“被害人被劫走的钱和手表,是当场从你家的壁洞里搜出来的!”

“我赌输了钱,看到死人手上戴着手表,身边还有一只皮包,就捡了外快……队长,我没有拾金不昧,觉悟不高……”

“住口!你被捕的时候,衣服和鞋子上沾的血迹,经化验,就是被害人的血!”

“那……那是我翻腾死人的时候沾上的。”

史央暗暗地咬了咬牙齿。面对这个顽固的杀人犯,他学到的丰富的法律知识全都用不上。窗外的一团云絮幻化成一张熟悉的脸孔:你还嫩哪,老弟。犯人可不会因为你有大学文凭而变得老实一些。

“朱阿虎,你不要抱幻想。我们是重证据,不轻信口供的。”

“反正,我没杀人。”

“你就是死不认帐,只要有足够的证据,照样可以判你的罪!”

“那个人不是我杀的。”

“你真要顽抗到底吗?”

“我是在说真话。”

“这样下去,你只有死路一条!”

“我冤枉……”

…………

史央的嗓门不知不觉地提高了。但是,他觉得自己的话是无力的,象没有份量的氢气球,再多也不能把这个刁顽的对手砸倒。他不由得浑身一阵燥热,额角上粘粘的好象出了汗。看样子,这样纠缠下去是不会有结果了。

“朱阿虎,给你一个最后的机会,回监房去认真考虑考虑。我警告你,顽抗下去,只有死路一条!”

“哎,哎,我没杀人,这事请政府给我作主。”朱阿虎连连欠着身。趁史央在收拾案卷的当儿,他又飞快地拾起了两只烟头。

从看守所围墙东侧的小门走出去,就是县公安局的大院。沿着大院的围墙,种着高高的白杨树,一座四层的办公大楼,就在这绿荫中。办公楼前,是一道修剪得十分整齐的冬青树墙,墙内一丛丛茂密的夹竹桃正开着红的和白的花。这幽静的环境,使这里更象一所疗养院。

这座楼是五十年代建成的,青砖砌的清水墙,青色的平瓦脊,保留了五十年代的标准样式。从外表看似已略嫌陈旧,但是结构却异常坚固。史央踏着涂了红漆的木质楼梯走上去,楼板在他的皮鞋下发出毫不动摇的坚实的响声。

他在三楼的走廊口站住了。走廊不时有一些穿警服和不穿警服的人在走动。不时有人朝他投来好奇的一瞥。

他稳定了一下情绪。从审讯室里出来以后,他的心情很不好。除了对犯人的恼怒之外,还有对公安局的抱怨。把这样一个案件移送到检察院来,简直是撒烂污!

他敲响了公安局预审股办公室的门。

“哈哈,你是来找我的吧?”

一见是史央,预审员唐中才就笑了起来。朱阿虎一案,是他审问的,移交材料时,他俩已经见过面。唐中才约摸四十来岁,穿着一件圆领汗衫,叼着一支香烟,松松垮垮的样子,让人觉得他更象一个卖鱼的行贩。他刚才在看守所的院子里蹓跶,显然已经知道了史央讯问犯人的情况。他好象对此感到很高兴。

“坐,坐吧,小伙子,哈哈,那家伙不好对付吧?”唐中才拉过一张椅子,还为史央倒了一杯白开水。“有人总觉得我们搞预审的没多大花头,认为犯人都是笼子里的鸡,只要来点压力加上政策攻心,敢不交待?其实,一行不知一行的苦,那些犯人,不好对付呀。”

史央点了点头。对犯罪分子的刁顽,今天他总是有了体会。趁唐中才仰靠在椅背上感慨系之地摇头之时,他简单地说:“现在犯人翻供,你们认为这事怎么办?”

表面上是请教,实际上是暗示。按照规定,检察院发现案情有问题,可以将案卷退给公安局重新侦查。

唐中才眯着笑眼望着史央,嘴唇前的烟一亮,喷出了一口烟雾:“小伙子,你好象刚吃这碗饭吧?这种杀人犯,是要判死刑的。猪羊拖到屠宰场去,都要踢腾一阵哩,他能不作垂死挣扎?这种人,欺骗耍赖,胡搅蛮缠,什么手段都用得出来。这种事,我们见得多了。”

史央点了点头。从心理学的角度讲,某些绝望的犯人确实会不择手段地垂死挣扎。但是,唐中才的口气和神气,似乎都把这些当成了绝对的真理,因而流露出史央不能忍受的矜持与傲慢。他的眼光越过唐中才的头顶,落在墙壁上那张《公安人员守则》上。他婉转而毫不含糊地说:“老唐同志,你觉得,犯人翻供,跟你们的工作方法有没有关系?”

“哈?我们的工作方法?”唐中才显然从来没有听过这样的话,一时竟懵住了。

“朱阿虎说,他是由于你们从早上一直审问到半夜,不给他吃饭,他饿急了,才招的供。”史央平静地说,又笑嘻嘻地加了一句:“情况是这样吗?”

“呃——呸!嗯,不错,”唐中才顿了一下,他发现史央似乎没有别的意思,终于点了点头,“妈的,这个狗东西又刁猾又顽固,赃证俱在还不认帐。我发了狠,连续跟他斗了十八个钟头,终于把他制服了。小伙子,不是我跟你吹,那些顽固分子,到了我手里都得服贴。他就是铁板一块,我也能凿他一个窟窿!”

这显然是唐中才很愿意谈的话题,讲着讲着,他的劲头上来了。到最后,竟得意地捋起袖子拍响了桌子。待到他兴奋的情绪稍稍平息之后,史央才不慌不忙地说:“不过,不给吃饭硬叫招供,在政策上讲,不一定合适吧?”

“啥?哦——你是说我逼供,是吧?”唐中才毕竟不迟钝,显得有些懊恼了。“同志,那天连续战斗十八个小时,我自己也没吃一口饭,还能专门给那个杀人凶手备下饭菜,让他吃饱了,喝足了,跟我们斗法?政策!小老弟,我吃了二十来年公安饭了,还用你跟我讲政策?要是不讲政策,这种杀人犯,早就一枪撂倒,为民除害了!”

史央感到一阵茫然。现实生活中的许多事,确实是大学课堂中学到的知识无法应付的。踏上公安局大楼的楼梯时,他还认定不给吃饭连续审讯是不合法的。但是,唐中才的一番话,又动摇了他的这种想法。他摸着手里的案卷,一时竟想不出该怎么办。

“砰”的一声,一个壮实的中年汉子没敲门就走了进来。史央认出这位就是公安局新提升的副局长周海山。

“周队长,哦,周副局长,”唐中才满脸笑容地迎了上去。周海山原先是刑侦队长,看来唐中才还没有习惯称呼他的新职务。他摇头叹气地叫起苦来,“周副局长,检察院的人来说,朱阿虎那家伙翻供啦。唉,为了审这个案子,我累得血压都升高了好几十。嗐,现在,反说我逼供哩。”

“唔?”周海山浓眉一扬,并不接他的话头,只是用深不可测的双眼飞快地扫了史央一眼。

史央觉得周海山的目光里带着令人心慌的穿透力,刮去络腮胡的双颊闪着钢铁般的幽幽青光。不知为什么,他忽然想起了最近的外国影片中经常出现的那些跃马奔驰的大侠和历尽磨难的硬汉。他觉得这个人更象一个绿林英雄,不象正规的警官。

史央在检察院里曾听到同事们议论过,由于周海山率刑侦队在二十四小时内破获了这起凶杀大案,受到了省公安厅的通报表扬。不久,他就被提升为副局长。于是,业余评论家们的观点发生了分歧。有人认为,他的提升原因是破获了这起大案。案是大家破的,功劳归于一人,未免有点不公。有人则认为,凭他的资历和能力,都早已够了当副局长的格,只是由于某人的阻挠,才没能提升。这次破案受奖,压垮了过去的阻力……背后有人议论,其实十分正常。鲁迅先师早已说过:在中国,只要没有立刻杀人之权,就难免被人议论。两种议论的基点虽不一致,认为提升和破案有关,却是一致的。这就使史央不免产生了一点小小的顾虑:要是对此案提出异议,这位铁一样的汉子,会作何种反应?

史央谨慎地说:“周副局长,我是来通知你们,犯人翻供了。给我们的工作带来了麻烦。”

“翻供?什么理由?”周海山双眉一扬,说话简洁干脆,仿佛不愿浪费一个字。

“没有直接的理由。他说是审讯时没给吃饭,饿急了才招供的。”史央也简单地回答。

“哎呀,周副局长,你看这个家伙坏不坏?那天,我一口气审了他十八个小时,自己也是水米没沾牙呀。对这种顽固分子,不搞连续作战,怎么制得服他?”唐中才很有些激动地插了进来。他并不认为他的审讯方式有什么问题,很愿意重复地叙述这件事。

周海山好象根本没听见唐中才在说什么。他朝史央微微一点头,淡淡地说:“这个案子是我办的。证据全查实了,他翻不了。”听他这口气,就象在说自己共有十个指头一样有把握。

“就是嘛,我早就对你说过了,这案子是周副局长亲自办的,保证出不了差错。”

唐中才又插嘴了。史央怎么也记不记他什么时候对自己说过这种话。他站起来,对周海山说:“周副局长,按照工作程序,犯人翻供,可以由检察院复查,也可以退公安局处理。你们的意见如何?”

“公检法本是一家,何必推来退去的?”周海山随手拿起一份什么材料看了看,又放回原处。转身朝唐中才扬了扬下巴,“老唐,那个犯人,你帮着治一治,叫他老实点。”

“好——”唐中才胸口一挺,仿佛长高了一截。他颇为得意地望着史央,说,“小伙子,你明天再来,看看朱阿虎还敢不敢翻供。”

吃完晚饭,史央斜靠到床上,双手枕着脑袋,怔怔地望着乳白色的球形顶灯。客厅里的录音机正在播放《林格风》的录音,那是妹妹在学英语。他有点烦躁。录音机中流出纯正的伦敦口音的朗读声,总是使他怀疑自己在大学里跟留美多年的中国教师学来的英语发音不准。他顺手抓起一本翻译小说,想借此排遗心头的烦恼。翻开以后发现这本书他早已看过。这是妹妹特意为他借来的,写的是一个检察官与上层犯罪集团惊心动魄的斗争。要当一个这样的检察官才叫有意思呢。读大学的时候,和许多充满幻想的青年朋友一样,他曾经在营火晚会上用自己写的诗表示:宁肯在血和火的斗争中死去,也不愿庸庸碌碌地度过一生。但是,他踏上生活之路后,终于开始明白:诗和生活,常常不能用等号来联结。现在是和平时期,对由于体质原因而失去了参军上前线机会的他来说,血与火的斗争在哪里?

妹妹引进来一位客人。他愣了愣神,才想起这位皮肤白皙、彬彬有礼的中年人竟是公安局的另一位副局长魏汉民。他怎么也没想到魏副局长竟会亲自来拜访。

“小史,好久没来看你啦。嗐,忙啊。我们是一街之隔的街坊,公检法又是一家人,理应常来常往啊!”

魏汉民亲热地拍着史央的肩膀,听这话,让人觉得他们过去的关系相当密切。其实,史央只是在去年的公检法干部会议上跟他聊过一阵天,彼此并无其他来往。

史央对魏汉民立刻有了好感。他喜欢魏汉民这种颇能与知识分子融合的风度,更喜欢魏汉民看来十分随和的性格。检察院与公安局只有一墙之隔,墙上还有便门相通,相互之间的信息交流是颇为频繁的。史央知道魏汉民是政工干部出身,当过派出所指导员和政治处主任,“揭批查”时,有人传说他要受审查,但是,过了两年他就提升了副局长。可见,小道消息不可信。这一阵,关于“梯队”的议论颇盛,于是,部分预言家们就预测魏副局长将是即将离休的老局长的当然接班人。预言既是预测未来之事,不受客观实际检验,一时众说纷纭。持不同意见的人则认为,魏副局长不是业务干部,难当局长重任。这一次周海山提为副局长,很可能是上级有意识的安排……这种事,公安局里的人谈得热闹,检察院毕竟隔了一道墙。谁当公安局长,跟他们关系不大,就采取姑妄听之的态度了。

史央客气地让座、泡茶,点烟。尽管心里有点疑惑,他还是感到高兴。有些自称看透了一切的人说,“礼贤下士”不过是领导者的一种姿态。他却认为,要摆这种姿态也不容易。何况,魏汉民与他并无直接的领导关系。

“小史,听说你对我们公安局的工作方法提了意见?”

扯了一阵闲话之后,魏汉民终于把话扯到了正题上。史央有些不安。也许,自己白天的话有些过分?他歉意地笑了笑,说:“魏副局长,主要还是我经验不足……”

“你做得对嘛!”魏汉民的态度十分真诚,“不给犯人吃饭,连续审问,就是变相的逼供。这是政策不允许的嘛。”

史央有点意外。立刻又有些感动。他想到了朱阿虎令人憎恶的脸相。为了这样一个杀人犯,竟惊动了公安局的几位领导,值得吗?

“用这种办法得来的口供,不可靠!犯人翻供,是可以预料的。唉,有些同志,好大喜功,常常不注意掌握政策啊。”魏汉民慢悠悠地吸着烟,不无遗憾地摇着头。他忽然直起身子,很认真地问,“犯人翻供,有站得住的理由吗?”

史央忽然觉得魏汉民的眼神,似乎是在寻找什么。他摇了摇头:“犯人态度很恶劣,象是无理取闹。他只是矢口否认杀人,没有提出任何站得住脚的理由。”

“哦——”魏汉民好象松了口气,又象有点失望。他托着下巴思考了一下,自语似地说,“还是应该做做工作,犯人可能有抵触情绪,或者有什么顾虑。这种案子不能出差错。砍脑袋可不是割韭菜呀。”

审讯室的那一幕又复映在脑际,史央不禁摇起头来。朱阿虎这种怙恶不悛的老油子在看守所里简直肆无忌惮,哪里会有什么顾虑?魏汉民的政策水平固然很高,毕竟有点不了解实际情况。他笑了笑,说:“这案子是周副局长亲自办理的,证据又充足,不会有什么差错吧?”

“哎——年轻人,不能迷信权威啊!”魏汉民亲切地笑了起来,“不错,老周办案很有经验。他一直是干这一行的嘛。不过,千里马也难免失蹄。你可不要因为是老周办的案就不认真审查啊!”

史央点了点头。公安局领导能有这样的姿态,使他由衷地钦佩。

“年轻人就要有雄心大志。我想你一定不甘心平庸无奇地度过一生吧?”魏汉民笑嘻嘻地望着史央,眉飞色舞地把手一挥,“我要给你点把火,今后干工作,就是要敢于向权威挑战。你能提出与权威不同的见解,才能一鸣惊人嘛!”

史央一怔,仿佛辨出了点滋味。不过,魏汉民的话还是引起了他的共鸣。如何才能“一鸣惊人”,本来就是他和朋友们常谈的话题。他们的志向,岂止一鸣惊人!他们甚至还讨论过“假如让我当总理”之类的话题。不过,对年长十五六岁的魏副局长,他却不能口出狂言。他很有分寸地说:“我刚开始独立工作,不敢想一鸣惊人。请你今后多关照。”

“谈不上关照,公检法是一家,理应很好地配合工作嘛。”魏汉民亲切地笑了笑,“犯人翻供,给你的工作造成困难了,你打算怎么办?”

这才是魏汉民登门的主题,史央这样想。他坦率地说:“我本来想把案卷退给你们重审,周副局长的意见是,不必推来退去了。他决定派人协助审理。”

“哦——”魏汉民的眼睛一闪,沉吟了一下,“老周的心情我是理解的。检察院把案卷退回,影响不好嘛。不过,该退的,还是要退。我们不能掩盖矛盾嘛。”

史央忽然想起了流传在公安局大院里的那些流言蜚语,不禁对魏汉民的动机起了疑心。但魏汉民的神态镇定从容,语气真诚恳切,所说的话也无瑕可摘,凭什么妄加猜测?他立刻否定自己的猜疑。生活中有不少矛盾本是源于疑心。他笑着说:“魏副局长,看情况吧。有了你这话,我就放心了。今后,你们可不要怪我吹毛求疵啊!”

魏汉民站起来,抓住史央的手使劲握了握,说:“好!欢迎你监督我们的工作。”

魏汉民告辞了。史央却久久不能平静。他靠在沙发上细细回味着今天发生的事。窗外的夜空中,缕缕浮云缓缓飘移,月亮在云缝中时明时暗……

刚刚上班,史央就接到了唐中才的电话。听声音,就知道唐中才十分得意。他用有点沙哑的声音打着哈哈说:“小伙子,来办你的事吧。我连夜做了朱阿虎的工作,这家伙老实多了。”

史央来到看守所的时候,唐中才早已在审讯室门外等候了。他仍旧穿一件圆领汗衫,嘴上叼着支似乎永不熄火的烟卷。(依然是一副松松垮垮的样子。)看来他十分疲倦,眼白上布满了红色的丝缕,嘴唇也结了硬皮。当他转过身来的时候,史央才发现他皮带后面还吊着一副亮锃锃的黄铜手铐。

“他全认帐了?”两人照面之后,史央竟连招呼也没打,就迫不及待地问。他总有点不大相信朱阿虎这样嘴尖皮厚的老油子,这么容易就能被制服。

“赃证俱在,他敢不认?我们专政机关是干什么吃的?”唐中才一抬手,“啪”地一下打死了一只叮在脖子上的蚊子。他觉得制服一个犯人并不比打死一只蚊子更难。“走吧,小伙子,今天我就陪你一次。有我在,他不敢耍花招。”

借唐中才的威风来镇慑犯人?史央忽然想起了那个狐狸领着老虎逛树林的故事。他坚决地把头一摆:“不用了,我自己来问。”

唐中才哈哈地笑了:“小伙子,这家伙是天生的贱骨头,欺软怕硬。看到你的皮肉这么嫩,嘴上的胡子没长硬,说不定又会搞出啥鬼花招来。那样,我的工作不白做了?”

“你跟他做了啥工作?”史央忍不住问。他觉得这个胖胖的预审员并没有魔法师的神力。

“执行政策嘛,哈哈。”得意之色又在唐中才的脸上荡漾开了,“叫他明白,‘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不是一句空话。”

“执行政策?”史央迷惑了。

这时,看守已经押着朱阿虎朝这边走来。

“进去吧!”唐中才搭着史央的肩膀朝审讯室里走去。“既然你不要我陪着,我替你说几句就走。”

朱阿虎进来了。他低着头,没等吩咐就坐到了墙边那张固定在地面上的板凳上。他的双眼浮肿,脸色惨白,好象一只吃了毒药,奄奄待毙的老鼠。

唐中才站了起来,伸手摘下腰上的手铐,抓在手里使劲一捏。手铐的棘齿一格一格地按进锁槽,发出“咔咔咔”的金属声。按到底以后,回转一圈,从头再按……史央以为他在修理手铐,投过了好奇的一瞥。垂着脑袋似乎昏昏欲睡的朱阿虎却象挨了蝎子螯似地全身一颤,立刻规规矩矩地坐正了身子。

“啪”地一响,唐中才重重地把手铐放到写字台上,威严地提高嗓门一声吼:“朱阿虎,我们的政策你记住了没有?”

“坦白从宽,抗拒从严。”朱阿虎唯恐答慢了似地抢着说。

“今天晚上,不想要我来陪你了吧?”

“不敢,不敢。”

“那就看你的态度了。——小史,你问吧,我在隔壁打个瞌睡。”

唐中才拎起手铐又朝桌子上甩了一下,这才打着哈欠摇摇摆摆地出去了。史央原以为唐中才要讲一通具有威慑力量的话,把朱阿虎镇一镇。没想到竟三言两语完了事。他真有点不相信,“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这句话,到了唐中才手里,会那么管用。

唐中才果然不是吹牛。

朱阿虎变得格外老实。他不但承认了杀人,还供述了作案经过。他的供词与过去的口供基本一致。

史央吁了一口气,合上了案卷。抬起手腕一看表,总共只用了四十分钟。本来,一切都可以结束了。但是,他的好奇心和一种潜在的、微妙的心理因素偏偏蠕动起来。

“朱阿虎,昨天你为啥要翻供?”

“我不老实,我该死。”

“你的思想是怎么搞通的?”

“唐队长昨天告诉我‘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这个你不会是昨天才知道的吧?”

“……”

“唐预审员昨天有没有饿你的饭?”

“没有。”

“有没有打你?”

“没有。”

“那么,你是自愿交代的?”

“自、自愿……”

史央松了口气,心里的疑团化为钦佩。其貌不扬的唐中才,对付犯人可真有办法。也许,长期从事这种工作,能使他们身上产生一种使犯人望而生畏的东西。

“你有什么要求吗?”史央和颜悦色地问。讯问工作意外的顺利,使他恢复了良好的自我感觉。

“你,你是检察院的?”朱阿虎突然问,两眼直直地望着史央。史央想起了溺入水中,濒于死亡的狗那种乞怜的眼神。“你们和公安局不是一道的?”

史央不知他又要耍什么花样,板起脸孔严肃地说:“检察院和公安局都是保护人民,镇压敌人的国家机器。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朱阿虎的目光暗淡下去了。他不停地搓揉着手腕,双手的动作十分迟钝。沉默了半晌,他才无力地说:“我请……求,宽大处理。”

真所谓“万事起头难。”什么事情,只要开头的几个环节处理好了,以后的事,就会顺风顺水。

史央很快就起草了起诉书。起诉书打印后送到法院,并把副本交给被告人。

不久,法院审理结束,决定开庭审判。

朱阿虎抢劫杀人案,对饱读推理、惊险小说的博雅之士来说,可能平淡得不屑一顾。然而,在江南大同县,这却是一桩轰动全城的事。开庭之日,旁听席上座无虚席。法院门口还挤满了人,若不是公安局派人维持秩序,审判工作都可能受到影响。

史央却很满意这样的场面。这是他第一次坐在公诉人的席位上,代表正义、代表人民,对罪犯提起公诉。他起草的起诉书,言简意赅,逻辑严密,义正辞严,正气凛然,宣读起来,必然能取得良好的效果。令人遗憾的是,朱阿虎没有请辩护律师。要不然,在法庭上与律师舌战一场,更能显出他雄辩的口才。

“传——被告人朱阿虎到庭听审。”

审判长一声令下,犹如拔掉了录音机的电源,喧嘈的审判庭内立刻鸦雀无声。二百多名听众似乎屏住了呼吸,目光象被磁力吸引似地一律转向右边的旁门。

两名荷枪实弹的法警挟持着垂头丧气的朱阿虎走了出来。朱阿虎被押进了三面围着木栏杆的被告席上。

史央端坐在公诉人席位上。他感觉到听众席上不少人正在注视着他。毫无疑问,他穿上这身制服,仪容一定更加英武出众。他明白自己不是时装模特儿,不是影视明星。他努力使自己的神态严肃庄重,不失检察官的身份。

“叫什么名字?”

“朱阿虎。”

“几岁了?”

“二十七。”

…………

审判长开始了核对身份的讯问。

朱阿虎在被告席上,规规矩矩地站着,他显然厌倦了这些反复了多次的讯问,却十分谨慎地回答着。唐中才在他身上施加的影响,居然到此刻也没有失去效用。

“被告人朱阿虎,根据《中华人民共和国刑事诉讼法》规定,你可以委托辩护人替你辩护。你需要辩护吗?”审判长用刻板的声音说。

朱阿虎一怔,慌乱地摇了摇头:“我,我不辩护,……”

“你需要本庭指定辩护人为你辩护吗?”

“不,不,我不辩护,我认罪,我坦白,我要求宽大,坦白从宽……”

朱阿虎语无伦次的回答,引起了一些听众的哄笑。

“安——静!现在,由公诉人宣读起诉书。”

史央站起来了。他发现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到了自己身上。他稳定了一下情绪,开使宣读——

“……被告人朱阿虎,长期不务正业,好逸恶劳,曾因参与赌博犯罪,多次被我公安机关拘留审查,并被收容劳动教养两年。但是,朱阿虎不思悔改,解教回家后,变本加厉地进行赌博犯罪活动,终于在输光赌本之后,铤而走险,走上了抢劫杀人的犯罪道路。

“一九八四年四月八日晚十一时许,朱阿虎从赌窝回家时,遇见本县外贸公司干部林一飞,顿时萌生杀人恶念。趁林不备,用尖刀猛刺三刀,致使林一飞当场死亡。朱阿虎随即劫走被害人手表一只,公文包一只,内有现金二百五十元。……”

史央的声音顿挫有力,正气浩然。全场听众似乎全被吸引住了。以至史央宣读完毕后,全场还静默了一阵,才如梦初醒般地响起了嗡嗡喤喤的议论声,啧啧咂咂的叹息、责骂声。

“被告人朱阿虎,起诉书上所述的罪行,符合事实吗?”

审判长的声音就象白纸黑字的公文,没有任何感情色彩。

正在发愣的朱阿虎象被敲了一棒子似地省过神来,吭哧了一下,才嗡嗡地回答:“我,我认罪,我请求宽大处……”

判决意见早已研究好了,判决书也已经印成。审判长与陪审员交换了一下意见。审判长开始宣读判决书。

全场的气氛突然紧张起来。

“……本院认为,罪犯朱阿虎为抢劫钱财,杀人害命,手段残忍,后果极为严重。实为罪大恶极的犯罪分子,不杀不足以平民愤。为了维护社会治安,保障人民生命财产安全,保卫四化建设顺利进行,特依法判决如下:

“判处抢劫杀人犯朱阿虎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

读到这里,审判长稍稍停顿了一下,抬起眼来望了望朱阿虎。

“不——不!我不要!我不要死刑,我要宽大……”

朱阿虎突然尖叫起来。他象一只被打急了的狗,在被告席又蹦又跳。法警立刻架住了他,但是,他仍然在法警有力的掌握中扭动。

审判长提高了声音,严厉地呵斥:“老实一点!你杀人害命,国法难容。这是你罪有应得的惩罚!”

“不!我没有杀人,那人不是我杀的!我冤枉,冤枉!”

朱阿虎竭尽全力嚎叫着,挣扎着……

史央不由得脑袋嗡地一响。他没想到罪犯竟会在法庭上再次翻供,大吵大闹。

听众席上混乱起来,审判已经无法继续进行。

愤怒已极的法警用力扳起朱阿虎的下巴,暂时制止了他的狂呼乱叫。审判长很有经验,立刻抓住这个空隙读完了判决书的最后一行:“如不服本判决,可在接到判决书之日起,十天内上诉于江南地区中级人民法院。把罪犯朱阿虎押下去!”

朱阿虎显然把命豁出来了。趁着法警架他的胳膊时,他又挣扎着喊叫起来:“我没有杀人,你们不能叫我去抵命。共产党从来不冤枉好人,共产党万岁!”

全场又是一阵哗然。

史央的拳头越捏越紧,手心竟湿漉漉地出了汗,心里沉甸甸地象塞满了铅砂。犯人押走了,审判长退席了,听众纷纷走散了,他却还怔怔地坐在那里。

一推开预审股的门,浓烈的烟气立刻扑面而来。唐中才背向着门,嘴里一支“工字牌”雪茄正在散发着辛辣的烟味。他好象刚审完一个什么案件,面前的桌子上堆着一叠讯问记录。自从他制服了朱阿虎以后,他的形象在史央的印象中已经有了明显的改变。史央觉得这个人尽管有些俗气,却不失为一个工作能力极强的预审员,对他暗暗产生了几分敬意。

然而,法庭上发生的事,却象一股混浊的泥石流,把史央脑子里原有的一些想法全搅得变了样,搅得使他无法辨清有些事本来的模样。

史央没等唐中才招呼,就斜倚到唐中才对面的一张写字台上,抱着胳膊问:“老唐,你对法庭上的事,有什么想法?”

唐中才忿忿地拍了一下桌子,满脸鄙夷不屑之色:“嘁,那几个法警,都是饭桶!连这么个犯人都对付不了。哼,要是我在那里,就算他有三张嘴,我也不让他大喊大叫!”

史央见他没和自己谈到一个点子上,苦笑了一下,说:“我是说,朱阿虎怎么突然又翻供?”

唐中才懒洋洋地吸了一口烟,用漫不经心的口气说:“这有啥奇怪的?这么顽固个家伙,听说判了死刑,他能老老实实伏法?这都怪法院没有采取防范措施,让他搅得一团糟。”

也许是这样吧。史央心里却总象结了团疙瘩。他说:“老唐,我们是不是再提审他一次?”

“提审?”唐中才惊奇地抬起了眼,似乎不明白史央的用意。“法院都判决了,还要我们审个啥?”

史央说:“犯人喊冤,总不能执行死刑吧?”

唐中才说:“他这是无理取闹!不服,叫他上诉去。跟我们什么相干?要是犯人一闹就不杀了,以后死刑都不用判。死刑犯人有几个不闹的?同志,我的工作多着哩,哪有功夫为一个杀人犯去浪费时间?”

唐中才捧起一叠案卷朝桌上一甩,顾自伏到了案头上,不想再与史央说话。

史央快快地走下楼梯。在楼梯的拐角上,他遇见了魏汉民。

“哎呀,小史,法院晚上要找公安局和检察院三家办案人员开个碰头会,研究一下朱阿虎的案子。你接到通知了吗?”

史央摇了摇头。开这样一个会固然很重要,但是,他能在会上谈些什么呢?他望着魏汉民说:“魏副局长,我想再次提审一下犯人。”

魏汉民眼睛一闪:“你有什么新发现?”

“没有。”史央摇了摇头,“请原谅,我总有点怀疑,犯人翻案,会不会是预审时有什么差错?”

“好。”魏汉民爽快地点了点头,“你去提审吧,我马上给看守所打电话。”

朱阿虎又被押进了审讯室。极度的紧张和情绪的亢奋,使他变得更加丑陋。他灰暗的眼珠上布满了血丝,眼泡象被水泡胀了一样又红又肿。难道他哭过?这个丧心病狂的杀人犯也会哭?他是对人生产生了留恋,还是对自己罪行的忏悔?史央望着朱阿虎,暗暗叹了口气。他才二十七岁。他的人生之途本来还长哩。要是人人都能明白,罪恶总是要受到惩罚的,那么,世上就该少去多少“悔之晚矣”的哀叹!

“朱阿虎,法院给了你十天上诉期,你想上诉吗?”史央把话说得很平和,甚至带着一些关切。他试图消除对方的疑虑和抵触。只有情绪正常的人才会说真话。

“我要上诉。”朱阿虎的目光呆滞,脸皮僵死,一副痴怔怔的模样。但是,他的神志显然十分清楚。

“上诉是法律规定的权利。你应该正确使用这种权利,摆出你的理由来。要是无理取闹,就等于放弃了这个权利。”史央恳切地劝告他。

朱阿虎抬起了头。他似乎被史央温和的态度感动了。他忽然朝前一扑,跪了下来,两眼哀哀地望着史央,用带哭腔的声音说:“队长,我有罪,我做过许多对不起人的事,我该死啊。不过,那个人真的不是我杀的啊!”

史央皱了皱眉头。这家伙的套路还真不少,跌倒爬起,花脸白鼻,样样都耍得出来。他脑子一转,闪出了一种设想,立刻顺着朱阿虎的话问:“你坐好!不是你杀的,那么,你知道是谁杀的?”

朱阿虎不假思索地摇了摇头:“不知道。我看到时,那人早已死了,死尸都冷了。”

“唔?”史央心里一动。这段时间,他钻在这个讨厌的案件里,一遍又一遍地翻阅案卷,差不多把材料都背熟了。朱阿虎的话刚出口,他就发现了一个疑点。他紧盯着问:“你是什么时间发现那个死人的?”

“鸡叫头遍。”

“到底几点钟?”

“我的手表输、输掉了,没看钟点。只晓得路过梅山坞岔路口,那个死人身边的辰光,鸡已经叫过头遍,天色微微发亮。”

疑点扩大成了一个亮点。史央记得清清楚楚:案卷里所附的法医检定书里写着,根据死者尸温和胃内未消化食物残渣等因素分析,死者被害时间是晚上十一点左右。朱阿虎却说“鸡叫头遍”路过那里。那该是凌晨四点左右。这里有五小时的时间误差。预审材料中竟没有注意到这个不小的误差。

这个亮点,是一块虚幻的光斑,还是一个确实的漏洞?还难说。朱阿虎的话很难令人相信。他很可能继续耍花招。史央摆弄着手里的钢笔。他不愿意让犯人看出自己的神情变化。他默默地回忆着案卷材料,亮点迅速地暗淡了——

“朱阿虎,你的赌友何贵、金子田、李阿龙都证明你是十点半离开何贵家的,怎么会鸡叫头遍才到梅山坞?”

“我真是鸡叫头遍才到那里的。那天晚上没月亮,天不放光,我怎么看得见路边干沟里有死人?”

“那么,你离开何贵家之后到哪里去了?”

“我、我……”

朱阿虎似有难言之隐,眼珠骨碌碌地直打转。史央抓住这个苗头,趁势砸了他一锤子:“你只有讲清楚了,才能证明你没有杀人。考虑考虑吧,你的时间不多了!”

朱阿虎打了个冷颤,仿佛猛地想起了自己的处境。他突然站起来,两手象是坠入深渊的人想要抓住什么攀援物似地抓挠着,使劲咬了咬牙,才迸出话来:“我,我说,我在西塘吴玉生家。我和他老婆有,有……”

史央的心突然加快了跳动,连呼吸也变得有些急促。那个朦胧的亮点骤然化为清晰的光斑。这块光斑可能把一个判处死刑的人从刑场上拉回来,可能使一个已经逍遥法外的凶手跌入法网……他按捺着内心的激动,依旧平静地问:“那你过去为什么不说?”

朱阿虎垂下了眼皮,低声嘟囔:“我和她起过誓。谁要把我们的事讲出去,天打五雷轰……”

史央飞快地作了记录,接着问:“你以前为什么在我前面也承认杀人?”

朱阿虎的脸色立刻灰暗了。他抖抖颤颤地说:“唐队长说,交代了,可以宽大,放我回家。不交代,就,就……”

朱阿虎抬起了手腕。手腕上有一道紫黑的伤痕。这是手铐箍勒的痕迹。

唐中才的“政策”,原来是这样。

史央的心里不由得抽搐了一下。

公检法三方碰头会,是在法院的会议室里召开的。除了办案人员之外,法院院长、检察长都来了。公安局的老局长因病未能出席,魏汉民和周海山两人都参加了会议。

天气有点闷热。会议室里四台吊扇飞快地旋转着,还是驱不散屋里的热气和烟气。

唐中才坐在周海山旁边的椅子上。自从周海山担任副局长以后,他总是和周海山靠得很近。他从地区公安处的熟人处得知,周海山很可能要当局长。他的经验告诉他,和第一把手不能不搞好关系。四十六岁了,提升股长可能没了希望,但是,加工资,分房子之类事,总得靠第一把手照应啊。他和魏汉民在十多年前曾经闹得势不两立,疙瘩一直没解开过。在这样的情况下,他更要和周海山贴得近一些。

会议由法院赵院长主持。他的开场白讲得很简单,很谨慎。他把法庭上发生的事称之为“一个严重的事故”,并说“发生这种情况,我应该负主要责任”。随后,他就请大家谈谈对此事的看法。

“我先说说吧。”唐中才站了起来。他是负责预审的,犯人翻供,他负有直接责任,因此,他觉得必须抢先摊出自己的看法。“朱阿虎这个犯人,光看守所就进过七八次,是一个屡教不改,很有犯罪经验的犯人。在法庭上,没有很好采取防范措施,造成了不良影响,这种教训很深刻。今后一定要引起注意。至于案件,是不会有差错的。这是我们周副局长亲自办的案,证据确凿的。我看,没有必要复查了。要研究,还是研究一下公审大会和执行死刑前的防范工作。可再不能让他捣乱了。”

魏汉民用手指磕了磕桌面,哈哈一笑,说:“老唐啊,我们不要自己先定调子嘛。既然出了问题,恐怕还是找一找根源为好吧。要不然,别人以为我们推卸责任哩。”

唐中才侧着脑袋,使劲吸了两口烟,说:“根源还不是明摆着:犯人顽固不化嘛。哪个能为犯人的反动思想负责?”

赵院长扶了扶眼镜,说:“不要误会,今天不是追究什么责任嘛。这个案子是公安局破的,我们是以公安局提供的材料为依据判决的。公安局的同志最有发言权。我看,大家先统一一下意见。要是认为案情没有差错,我们再进一步研究其他问题。”

“案情会有什么差错?”唐中才撇了撇嘴,仰起头喷吐着烟雾,“我们查获了充分的证据,检察院也核对过材料。几次讯问,犯人都供认不讳,这是个铁案,翻不了!”

“老唐,犯人的供词,是在什么情况下出来的?”史央终于忍不住了。虽然,他还没来得及获取足以推翻朱阿虎杀人的证据,但是,朱阿虎手腕上的铐痕,已经可以证实口供是在不正常的情况下取得的。

唐中才吃了一惊,眯着眼睛盯了史央一阵,不冷不热地问:“检察员同志大概要说我不给犯人吃饭,连续审讯的事了吧?趁这个机会,让大家来评评这个理也好嘛……”

魏汉民摆了摆手:“老唐,你虚心点嘛。”

“虚心?”唐中才的两眼瞪圆了,“现在呀,多干工作多遭骂,少干工作少遭骂,不干工作的不但不遭骂,还能指手划脚地说别人。为了审朱阿虎,我连续干了十八个小时,还落了许多不是……”

唐中才一口气把他制服犯人的经过讲了一遍。史央有些腻烦。唐中才象一张破了头的唱片一样反来复去讲这件事,难道自己不觉得有失体面吗?他耐着性子等唐中才讲完了,哼着鼻子转过脸去的时候,平静却很有分量地说:“老唐,我无意评论你的全部工作,因为我知道得太少。据我所知,你用手铐紧紧地把朱阿虎铐了五个小时,迫使他招了供。这种做法,不合适吧?”

“呃——”唐中才没料到会打出这张牌来,一时怔住了。

“有这样的事?”魏汉民立刻严肃起来了,“不准刑讯逼供,是我们的一贯纪律。可就是有些人,明知故犯!”

唐中才偷偷地瞟了周海山一眼。周海山正在大口大口地抽烟,冷峻的眼睛注视着窗外。他连眉梢也没有动一动,好象周围发生的事与他无关。

唐中才心里似乎有了底。他沉下脸,忿忿地说:“刑讯逼供?谁刑讯逼供了?朱阿虎是个罪证确凿的杀人犯。他不肯认罪,故意捣乱,我把他铐起来,是为了打击他的嚣张气焰,维护国法的尊严!”

当众受了顶撞,魏汉民白皙的脸孔泛红了,他恼怒地说:“不要强词夺理了。我们应该认真执行政策。我们对罪犯也要实行革命人道主义!”

唐中才毕竟是吃了二十年公安饭的人,当然也不肯示弱:“朱阿虎凶狠残忍,至死不悟,对这样的罪犯如果不加惩戒,怎么执行宽严政策?对这种人的仁慈,就是对人民群众的残忍!”

魏汉民的脸色由红转青,嘴唇也气得直打哆嗦:“他的罪行自有法律制裁。对待犯人就是要严格按政策办事!”

唐中才就是挺着脖子不买帐:“我们对敌人不施仁政。对抗拒改造的罪犯可以使用戒具,不违犯政策。”

两人各持一理,互不相让,越争越激烈。史央觉得这样下去必成僵局,趁着双方呼呼喘气的空档插了话:“对犯人的政策问题,我认为可以另外找时间讨论。我提出这件事的目的,是认为在这种情况下得到的口供,未必可信。”

“啥?”唐中才一肚皮火气朝史央泼过来了,“我们是靠口供定案的吗?嘁,‘重证据,而不轻信口供,你还穿开裆裤的时候,我就在执行这条政策了!”

史央身上一阵燥热,他觉得自己受了羞辱。他没有发火。心中不踏实的人才动辄发火。他用毫不示弱的眼光盯着唐中才,微笑着说:“朱阿虎辩解说:他是路过梅山坞,看到死人,见财起意,捡了外快。我认为,从逻辑上说,这也讲得通。这不失为本案的另一种可能。现有的证据,好象并不能排除这种可能。”

周海山突然转过了脸。史央觉得他深邃的双眼就象两口深不可测的井,井底里似乎闪动着幽幽光波。他象是感应到什么特殊的信息波似乎呈现一种警惕状态,但是,他的克制力和满脸胡茬子很快就掩盖住了他的神态变异。

史央真有点不理解,这位名震一时的前刑侦队长为什么总是象石头人一样不声不吭。

“岂有此理!”唐中才沉不住气了。他“呸”地啐了一口,好象吞进了一块无法下咽的臭肉一样皱起了眉头,“我真搞不懂,你们为啥要挖空心思为一个犯罪分子辩护。朱阿虎赌博、偷窃、侮辱妇女,样样都沾边。你们花再大的力气,也不可能把他洗刷成一个清白人。”

“他犯的是什么罪,就得按什么罪治。不能叫他去负不应该由他负的罪责。这是为了维护法律的尊严。”史央的回答沉稳有力。当他掌握了一些实际情况之后,他忽然觉得自己成熟了许多。

“呃——”唐中才被噎住了。他眨了眨眼皮,还要争论,“你有什么证据说朱阿虎没杀人?”

史央自信地微微一笑。他不想在这个会议上把尚未查实的情况公布出来。他卖了个关子:“我觉得我可以找到证据。”他看到唐中才鄙夷地撇了撇嘴,顿时来了点情绪,就不轻不重地加上了一句:“我发现你们办的案子并不扎实。”

在场的人一齐把目光集中到史央脸上,那种紧张与兴奋交集的神气,就象孩子在观看一个即将爆响的大炮仗。

魏汉民正坐在史央旁边,他赶紧拉了拉史央的胳膊,凑过头去低声问:“小史,下午出战果了?”

史央点了点头,简单地说:“有了新线索,可能找到排除朱阿虎杀人的证人。”

魏汉民眉毛一扬,惊喜地说:“哦——好哇!”他托着下巴沉吟了一阵,正想开口,周海山突然说话了:“我不反对你们复查。这是法院和检察院的权力。不过,我以为没有必要。因为本案的证据足以认定朱阿虎杀人。”

魏汉民的喉骨一动,已经涌到嘴边的话又压了下去。周海山的办案经验与他此刻自信的神态,都使人无法相信史央能推翻周海山办的案。

唐中才一听周海山这种硬得能磕开核桃的话,就象吃了兴奋剂似地来了劲。他又哼鼻子又撇嘴,阴阳怪气地说:“谁吃饱了没事干,谁去查吧。你们甘心让犯人当猴耍,我们管不了。”

“这是什么话!”魏汉民觉得不能不管束一下这位有点放肆的下属了。他皱着眉头,绷紧了脸,借着这个题儿发挥起来。“检察院的同志责任心强,工作细致,这是值得我们学习的。我们的工作作风,警风警纪,确实有严重问题!这个案子,不管结论如何,已经暴露了我们的许多问题,一定要很好整顿!老周,你说是吧——啊,哈、哈!”

周海山“唔”了一声。

会场上出现了一阵令人难堪的沉默。

法院的赵院长又一次站起来,陪着笑脸说:“好,好,大家还是统一一下认识……”

清凉的夜风扑面而来,使人感到神清气爽。史央沿着大街不紧不慢地朝前走去。

这一条街,白天是农贸市场。在这夜阑人静之时,自然没有市面了。大街两侧的屋檐下,横七竖八地躺着一些远道而来赶早市的农民。他们倚着各自的大麻包,有的已经酣然入梦,有的则还在兴致勃勃地交谈着各地的行情……这里杂乱中显出繁荣,繁荣中透着杂乱。这些打着各自算盘的肉体,在本来就狭窄的道路上设起了道道障碍……

走到弥陀寺附近的拐角上,史央听到了身后的脚步声。有人跟踪而来。不用回头,一定是魏汉民。他在一根灯柱下停住了脚步。

“啊哈,小史,我们是同路,也不等我一等!”

果不其然,魏汉民匆匆地过来了,亲热地招呼着。史央歉意地一笑。他们并排向前走去。

“会上的事,真抱歉啊。唐中才这人太不象话,没点政策水平,还出言不逊。整顿警纪警风的时候,非……哼!”

听这话,魏汉民象是来道歉的。史央却明白他不是为了道歉而盯上了自己。他微微一笑,表示自己并不介意。

他们默默地走了十几步。大同县城不大,一条大街,十几分钟就能走到头。魏汉民不能拖拉,哈哈一笑,说出了来意:

“小史,会上听你说,发现了新线索,到底是什么新线索?”

史央料定他要问的就是这件事。对公安局的副局长来说,当然没有保密的必要。他把讯问朱阿虎的情况原原本本地告诉了魏汉民。

“好,这可是个伟大的发现啊!”魏汉民顿时显得活跃起来,他朝史央翘着拇指开了句玩笑,“哈哈,小史,我早就跟你说过,只要敢向权威挑战,你就能一鸣惊人。你看,是不是,让我说对了吧?”

史央含蓄地笑了笑。他知道魏汉民这样兴高采烈,并不是因为他可能“一鸣惊人”。毫无疑问,魏汉民希望朱阿虎杀人案能被否定。这样,反映周海山工作能力的天平上,就丢去了一颗份量很重的砝码……当然,他不愿参与这种令人疲倦、令人厌恶的人事纷争中去,何况自己是公安局的“墙外人”。他坦率地说:“我当然希望自己能干出一番惊人的成就来。不过,现在我的能力不足。这个案件,我只想努力尽一个检察员的职责,并没有别的打算。”

“哈哈,你谦虚哇!”魏汉民拍了拍他的肩膀,“要是你查实了证据,推翻了过去的结论,这就是一个很大的成绩。我们一定要好好为你造造舆论。还要结合这件事,好好整顿一下作风和纪律。有些人,凭着一些工作经验,专断独行,很不象话,不整顿不行了……”

总之,要叫周海山名声扫地。魏汉民似乎把一切都想妥了。史央笑了笑,说:“这件事,只是一种可能。我还只能凭着感觉认为这种可能性是存在的。”

“哦——哈哈,当然、当然,”魏汉民发现自己讲得太多了,解嘲似地哈哈一笑,“我是预祝你成功嘛。哈哈,小史,要是调查有什么困难,你尽管跟我说啊。”

与此同时,唐中才也在刑侦队的办公室里缠上了周海山。

刑侦队的办公室就在公安局的前院。那两个窗口总是通夜都亮着灯,好象一双永远睁着的眼睛。几辆摩托车就停在旁边的车棚里,只要一有情况,摩托车很快就会吼叫着冲出大门。

升任副局长以后,周海山在大楼里有了新的办公室。但是,他仍然每天到这里来。他好象离不开这里紧张热烈的气氛和朝夕相处的伙伴。

此刻,他坐在靠窗的一张椅子上,目不转睛地望着窗外。窗外并没有特别的东西。办公大楼的灯全部熄灭了,操场边上那排熟悉的白杨树静静地伫立着……这一切都不会引起他的兴趣。他的思绪一定飞出了院墙……

唐中才是了解周海山的脾性的。进屋之后,他犹豫了一下。当他断定周海山正在考虑会议上的情况之后,凑过去低声说:“周副局长,我已经听说了,魏汉民到检察院那个小子家里去过。我看,他们今天想为朱阿虎翻案,怕是串好了的。”

“唔?”周海山转过脸,眼神是冷冰冰的。他总是这样叫人摸不透心思。“凭什么这样说?”

唐中才拉过椅子坐到周海山旁边,有声有色地说:“周副局长,你成天想着破案,别的消息怕不大灵通吧?你没听说,要提你当局长哩。”

周海山眼睛一闪:“谁说的?”

唐中才发现周海山有了兴趣,劲头更大了:“嗨,议论这事的人多了,地区公安处也有人这样说。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呀,老局长一退,局里论能力论资历,除了你,谁压得住阵?”

周海山的目光移到了窗外,他闷声闷气地说:“我是个刑警,除了破案,干不了别的。”

唐中才愣了一愣,立刻又堆起了笑容:“唉,你不想干,可有人想干哪。我看姓魏的就连做梦也想当局长。今天在会议上,嘁,你看看!他跟我个小小预审员有啥过不去的?这还不是冲着你来的!你破了这个案,得到省厅表扬,姓魏的妒忌得很哪!他鼓动检察院翻这个案,就是想叫你栽个跟斗!”

周海山仿佛根本没听见他的话,两眼直直地望着窗外,“还是在案子上多动动脑筋吧。”

“周副局长,”唐中才觉得既然已经开了头,就非得把话说个透了。“有些事不能不多个心眼儿。看守所的告诉我,今天下午,检察院那个小子又提审了朱阿虎,是魏汉民打电话通知看守所提审的。不晓得他们捞到了啥稻草,口气一下子硬起来了……”

“他们提审过犯人?”周海山的浓眉警觉地扬了起来,“走,上看守所,提审朱阿虎!”

“好!”唐中才象打足了气的皮球一样弹跳起来。

坎坷崎岖的黄土公路仿佛没有尽头。路面上车辙黑黑,积水汪汪,碰上横穿公路的排水沟,三辆摩托车就象受惊的烈马一样蹦跳起来。史央眯着眼睛,紧紧地盯着前方,颠簸不停的车斗就象在波峰浪谷间起伏的小舟。

他邀了同室的小李一起到西塘村去找吴玉生。这个证人对本案至关紧要。如果能证实朱阿虎四月八日晚上十点半以后在他家,那么,朱阿虎杀人的可能将被排除。为此,自己能够一鸣惊人吗?现在,史央完全没有兴趣去考虑这个问题了。他明白自己的行动承担着很沉重的压力。到目前为止,他的全部判断依据只是朱阿虎的口供加上自己的感觉和判断。周海山冷峻而自信的声音,唐中才轻蔑的冷笑还萦绕在他耳边。如果复查的结果否定了他的设想,他将陷于一种十分难堪的境地。

摩托车猛一拐,绕过了一个焦土灰堆。这是一条没有正式通车的公路,沿途的人不讲什么章法,为了自己方便,任意设置障碍,使本来就不太顺畅的公路变得更加难走。不过,既然已经形成了路,就很难被堵塞了。公路上依然人来车往,络绎不绝。

腾云驾雾般地飞驰了一个来小时,西塘村终于在望了。

西塘村是大同县南一个较大的自然村,隶属前塘镇管辖。和江南许多农村一样,西塘村口也有几株古老的香樟树,丛丛绿荫,把零乱的农舍连成一个整体。在延绵起伏的黄土丘陵地带,一个村庄就象一座绿色的岛屿。

西塘村的村长大约五十来岁,身中面黑、鼻圆唇厚,见了人眼珠滴溜溜转,既带着乡下人的憨厚,又透出老于世故的精明。他在村公所里接待了这两位不速之客。僻远的乡村难得有远来的客人,村长让座,泡茶,显得十分热情。

“我们是检察院的。”史央掏出工作证递了过去。

“哎呀,这是干什么,我还能不相信你们?不用看,不用看……”村长一边说“不用看”,一边已经接过工作证仔细看了看,然后又使劲塞回史央手里。“稀客、稀客,请喝茶!”

“村长同志,我们是来查一查,有没有个叫吴玉生的人。”史央无心多谈,开门见山地讲明了来意。为了避免差错,他掏出笔记本,端端正正地写下了“吴玉生”三个字。

“吴玉生,有,有!就住在村中祠堂边。”村长不假思索地回答。旋即眼皮一闪,压低声音问,“同志,吴玉生到底犯了啥事?前不久,公安局也派人来查过他。”

听说有此人,史央心里踏实了不少。他避开了村长的问话,微笑着问:“他平时表现怎么样?”

“表现?”村长挠了挠头,眼睛溜溜地盯着史央和小李的脸,象是在揣测他们的来意。他哈哈一笑,谨慎地说:“表现嘛,从表面上看,还是不错的。他前两年养鱼发了财,评上过致富模范。上半年,县委指示要注意发展专业户入党,我们支部还把他作为发展对象哩。后来,公安局来人查问他——也不知他出了什么事——公安局总不会无缘无故来查他嘛。我们村有五百多号人,为啥不查别人偏查他?支部就把发展他入党的事搁下了。我们不能把有问题的人拉进党里头,这是原则问题!同志,你们说对吧?”

村长很能说话。他的话使史央感到心头沉甸甸的。公安局来查的明明是朱阿虎的事,没想到竟影响了吴玉生的入党问题。对人的处理,看来不能不慎之又慎啊!他顿了一顿,说:“我们不是来查吴玉生本人的问题,我们是想向他了解别人的情况。”

“哦——”村长恍然地仰起了脸,立刻变得轻松起来,“我也在想,吴玉生不会有问题的嘛。我是看着他长大的,他是个规矩人!”

吴玉生的家是一座新砌成的独门小院,院内有一座三楼三底的带屋顶阳台的小楼。若论建造标准,远远超过了县城里的书记院、部长楼。看看这气派,就可以断定吴玉生是本村的首富。

“玉生,城里来客罗。”

随着村长很高的嗓门,吴玉生从客堂里出来了。他四十来岁,穿着这一带还很时新的尖领衬衫。他站在石阶上,用狐疑的眼光警惕地审视着来人。

“他们是检察院的,找你了解情况。”

村长走上两步,抢先介绍。吴玉生却依然站着不动。半晌才闷声闷气地说:“了解个啥?我姓吴的有毒的不吃,犯法的不做!”

“吴玉生同志,我们来了解一个叫朱阿虎的人……”史央走上前去,和颜悦色地说。他知道,想要对方配合调查,必须先消除他的顾虑和抵触。

“玉生,你先让客人进屋里坐嘛。可不要让城里的同志觉着我们西塘人不懂规矩。”村长在一旁扯着吴玉生的衣襟,连连向他使眼色。吴玉生却有点不买帐,依然直挺挺地站在台阶上,硬梆梆地说:“朱阿虎?上次我就讲过了,我跟他八辈子也没有过来往。”

村长连推带搡,连劝带说,又连连向史央和小李赔礼道歉,总算把他们推进了客堂。史央怎么也没想到,一个普通的农民家庭,竟有如此豪华的客堂。嵌铜的水磨石地面亮得能照出人脸,顶棚上垂下金碧辉煌的枝形工艺吊灯。墙角上摆着两台立式电扇,上首是一台二十时的大彩电……史央坐到软乎乎的沙发上时,只觉得身子一坠,他的心也随着从实处飘向虚处——这样一个富有的家庭的主人,怎么会和朱阿虎这个衣不蔽体的赌徒纠缠到一起?

气氛有点尴尬。

“玉生哪,你不要有啥想头。这两位同志不是来查你的事。我刚才还在和他们说,你的表现是不错的。”村长笑嘻嘻地打着圆场。史央觉得他似乎有点讨好吴玉生的味道。经济实力常常会影响人们的尊卑观念。

“吴玉生同志,我们是来请你协助我们工作的。”史央的口气亲切而诚恳。他希望改变这种不便对话的尴尬气氛。

“我一个农民,能帮你们什么忙?”吴玉生虽然还是绷着脸,语气却松缓下来了。

“你根本不认识朱阿虎?”

“他是前塘镇上出名的赌棍,怎么不认识?我和他从来不来往。”

“他没有到你家里来过?比如说,来向你借钱,或者帮你做事?”

“我宁可放一只疯狗进屋,也不会让这种人进我的家门。”

“四月八日,你在家吗?”

“隔了这多日子,哪里记得清?我经常出门卖鱼、卖饲料。”

“哎呀,你怎么糊涂了?四月五日清明节你到长河运鱼秧,四月十五才回家。记事本上写着哩。”

一个娇脆脆的女声,引得在座的人都转过头去。说话的是一个三十多岁身姿俊秀的女人。

善于应酬的村长立刻笑嘻嘻地介绍:“这是玉生家里的。她是省城来插队的知青,读过高中哩。”

史央心里又打了个顿。眼前这个显然有文化涵养的女人,怎么会和朱阿虎这样的赌棍缠到一堆?不过,世界上的事情千奇百怪,在现实中也确实存在一些近于荒谬的事。在得到可靠的证据之前,不应该排除任何一种可能。他趁势转向吴玉生的老婆,象拉家常似地问:“玉生不在家,家里的事,就由你一把抓罗?”

“我可没这个闲工夫。今年三月一日起,地区农校办专业户技训班,我一去就是三个月,五月底才回家。”虽然在陌生人面前,那女人还是落落大方地笑了笑,无拘无束。

“哟,一去就是三个月,你一次也没回来?”史央故意现出既惊奇又感叹的样子。

“哎呀,从地区到这里,来回三百来里路,就三个月时间,我们老夫老妻的,哪个愿意跑来跑去?小孩大了,有婆婆管着,没啥丢不下的。”那女人看来是个直性子。说起话来爽爽快快,不打埋伏。

“是咧,是咧!”有点饶舌的村长立刻点头附和,“她外出学习三个月,没有回过一次家,还得了一张优秀学员的大奖状哩。这事,我们村坊上全晓得。”

史央心头象被什么撞了一下,希望的光斑倏然熄灭。他瞟了小李一眼,小李耸起肩膀朝他连连摇头。

“都是鬼话!”愤怒声音无法抑制地迸出了牙缝。

“啥?”村长吃惊地张开了嘴。

“不,不是说你们。谢谢你们的帮助。”小李赶紧朝这几位欠身致谢。

史央的拳头越捏越紧,腮帮子上的筋肉在微微哆嗦。他心底爆发了受欺骗的愤怒。

这个该死的杀人犯!

台钟敲过了凌晨三点,史央还是睡不着。不眠之夜,显得特别漫长。

他烦躁地爬了起来。屋子里外一边寂静,只能听见扫过大街的风声和远处偶尔传来的不知什么人的吆喝声。

他扭亮了台灯。柔和的灯光照亮了那本摊开的精装的记事本。这是他特意去买来的。他想把自己经手办的案件和办案经过全部记录下来。将来,也许能积累成一部有趣的书。前一天晚上,他还用潇洒的字体记下了这个案件出现的意外的转折,但是,仅仅一天,这个转折竟成了他的一次失败的记录。

他竟受了一个愚昧而刁顽的杀人犯的愚弄。

从西塘村回来之后,他连晚饭也吃得很少。夜里,他在记事本上带着火气和怨恨写下了几行潦草的字:“西塘之行,证实朱阿虎的话纯系谎言。我显然受了愚弄……”

“我认为没有必要复查!”周海山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来了。这个声音当时听来盛气凌人,令人难以心平气服。但是,回想起来,这是一种根底扎实的自信,是一种不可动摇的坚毅,是真正的硬汉的声音。与罪犯作斗争的人,需要的正是这种气质。自己为什么偏偏听不进他的话呢?史央悔恨交集。

他的手伸向记事本,想要撕掉这页记录着受骗上当的纸。但是,撕了一半,他停住了。自己不可能因为撕去了失败的一页而成熟起来。留着它!记住这个教训。教训能使人变得聪明些。

天亮之后,他精神疲惫地来到了公安局。既然自己在昨天的会议上对已定的案情提出了疑问,他就有责任去说明调查结果。

在楼梯口上,他碰上了唐中才。

“啊哈,检察官,你是送证明朱阿虎没有杀人的材料来了吧?”

唐中才斜倚在楼梯栏杆上,得意地抖着腿,嗓门高得象喊回号。此刻正是上班时间,走廊里来往的人特别多。大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纷纷围了过来。

史央有点难堪。但是,他不想掩盖自己的失误。能正视现实是强者的基本素质。他坦率地说:“调查的结果,证明你和周副局长的意见是正确的。”

其实,这个结果唐中才已经知道了。前天,周海山和唐中才连夜提审了朱阿虎,也知道了西塘村的“线索”。周海山立刻通过前塘镇的公安特派员和西塘村的治保委员详细核实了情况。

史央的话使唐中才更加得意洋洋。他要扩大此事的影响,出一出憋在心里那口气。他高声说:“哈哈,不敢当哪。你应该再去提审朱阿虎,让他继续提供新线索嘛。”

这已经是恶意的嘲弄了。史央准备好的那些表示自责和歉意的话,被陡然冲动的情绪击成了再也连贯不起来的碎块。他冷冷地望着唐中才,说:“难道检察院不应该认真查清一切疑点吗?”

唐中才抱着胳膊,讥诮地笑着说:“应该,谁敢说不应该?我们搞侦破的人顶风冒雨满地跑,搞预审的人忙得吃饭睡觉都不安耽。你们吃了饭没事干,当然应该没事找事去查什么疑点罗。”

魏汉民过来了。他没闹清这里发生了什么事。一眼看见史央鲜红的肩章,就兴冲冲地赶了过来。他以为史央刚上班就跑到公安局来,一定是调查出了什么成果。然而,还没等他开口,唐中才已经迎了上来。

“魏副局长,你来得正好哇。”唐中才是和魏汉民撕破过脸皮的人,又仗着自己是二十多年的老公安,情绪一来,当然不顾忌什么。“你不是说我搞刑讯逼供吗?来听听吧,朱阿虎的杀人罪,到底是不是我逼出来的口供。”

魏汉民立刻什么都明白了。他心里有些发怵。唐中才这个人,一旦抓住了理儿,就会不顾场合,不顾影响地闹将起来。最不好对付的就是这号人。他很想找个借口一走了事,但是,这一来他岂不在大庭广众之前失了副局长的尊严?他打了哈哈,掩盖了自己的尴尬,说:“案情没有问题,那就很好嘛。要是有差错,我们公检法三家都被动。”

“恐怕有人是巴不得案情有差错吧!”唐中才哪里肯买帐,哼着鼻子冷笑着说,“我们辛辛苦苦办好了案,就有人千方百计来挑刺。”

魏汉民担心唐中才会把事情越扯越大,搞得自己下不了台,只得委曲求全地堆起了一脸笑容:“话不能这么说嘛。你们做的工作,成绩是很大的。有些不同看法,也在所难免嘛。”

史央扭头就朝外走。走到大门口的台阶上,他听见身后传来魏汉民的声音:“……这次要复查,完全是检察院的意见嘛。我怎么会不相信你们?对你和周副局长的工作,我向来是十分钦佩的嘛。”

史央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十一

江南地区中级人民法院很快就驳回了朱阿虎的上诉。

审判长将在县人民法院大院里的第二审判庭向朱阿虎宣布二审判决。凡是不公开审理的案件,都在这个大房间里进行。

史央作为检察院的代表参加了这次宣判。当他走进这间由旧式房屋的客厅改建的房间时,发现周海山和唐中才也坐在一边。唐中才换上了他平时很少穿的警服。这多少使这位一身松垮气的中年人增添了一些英武之气。周海山仍然板着一张铁青的、令罪犯望而生畏的脸孔。不知道他为什么亲自来参加二审宣判。

在场的人都没有互相打招呼。大家都象在想心事似地沉默着。也许,他们都在揣测今天可能出现的情况?

朱阿虎被押进来了。他脚上那副铿锵作响的轻镣已经换成了一副三十多斤重的重镣。这是看守所为了惩治他在法庭上吵闹捣乱,给他换上的惩罚性的戒具。

当朱阿虎跨进门槛的时候,唐中才立刻站了起来,背着手若无其事地踱到法警的后侧,看来,他已经做好了准备,如果朱阿虎再敢捣乱,他就要显显制服犯人的手段了。

然而,朱阿虎不知是被这派肃杀气氛镇住了,还是终于明白了一切顽抗都是徒劳的,他显得格外老实。当他被法警架到房间中央站定之后,立刻抬起头来四下张望,象在寻找什么人。

史央的眼光和朱阿虎的眼光相遇了。史央似乎觉得朱阿虎在寻找的就是他。朱阿虎的眼光哀哀的,似乎在向他求援。史央顿时感到象失足踩上了一堆狗屎一样腻心。坏蛋,还想跟我耍花招吗?这一回,可再也不会上你的当了!

“罪犯朱阿虎,现在向你宣读江南地区中级人民法院的判决。”

审判长的声音永远象一纸公文,毫无感情色彩。

朱阿虎老老实实地低下了头。他似乎在努力使自己显得恭顺卑怯。

“……上诉人朱阿虎,因抢劫杀人一案,由大同县人民法院(84)刑字801号判决判处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朱阿虎不服,向本院提起上诉。

“经本院复查,认为原判事实清楚,证据确凿。朱阿虎杀人抢劫,罪大恶极。判处死刑,是罪有应得的惩罚。本院决定:驳回上诉,维持原判。”

审判长从判决书上抬起眼来,沉稳而缓慢地问:“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朱阿虎的双腿在哆嗦。他向史央投来了乞怜的目光。他似乎在期待史央为他说说话。

这目光简直使史央感到耻辱。他铁青着脸,用仇恨的眼光狠狠地瞪着朱阿虎。

“我,我没有杀人……”朱阿虎垂下眼皮,哀号一声,象一只烤软了的蜡烛一样,几乎要瘫倒下去。这使跃跃欲试的唐中才有点失望。他憎恶地啐了一口,踱到窗边吸起烟来。

“不准抵赖。你的罪行已经经过反复核实,罪证确凿。”审判长冷冷地提醒他。

“我,我相信政府,我还要上诉!”

“本判决是终审判决。你已经没有上诉权了。”

审判长的话犹如当头一棒,朱阿虎踉跄了一下,几乎跌倒。

“不过,你如果有正当理由,还可向省高级人民法院申请复核。”

审判长把判决书递了下来,宣判就这样结束了。

当法警推着朱阿虎离开审判庭的时候,他突然扭过头冲着史央叫了起来:“检察员,我还有话要说。我没有杀人,请你——”

在旁边恭候多时的唐中才终于等到了机会。他把手里的半截香烟朝地上一摔,一个箭步跨了过来。他脸上似乎挂着笑容,动作却快得叫人看不清细节。好象只是抓着朱阿虎的胳膊一扭一拧,正在挣扎的朱阿虎就“呃—”地一下不说话了。

“让他把话讲完!”

一直没有开口的周海山突然把手一摆。唐中才以为自己听错了,怔怔地望着周海山。

“让他把话讲完!”

周海山重复了一句。他的声音斩钉截铁,连史央也感到意外。

唐中才的手很不情愿地松开了。朱阿虎胆怯地揉着脖子,半晌才冒出声音来:“我请求政府调查,我真的没有杀人……”

史央已经对这个声音产生了深深厌恶。他象看到一具腐臭的尸体一样皱起了眉头:“少说这种废话,你说的一切我们都调查过了。假话挽救不了你的命运!”

朱阿虎怔了一怔,浮肿的脸庞变得死白:他强打精神说:“检察员,我说的都是真话……”

史央紧紧地绷着脸,努力使自己显得威严而老练,不能让这个罪犯当成是可以哄骗的雏儿。他要用已经掌握的材料击碎罪犯翻案的幻想。他声色俱厉地说:“好一个真话!你敢再说一遍,四月八日晚上十点半以后,你到哪里去了?”

朱阿虎似乎想也没想,就说:“西塘,吴玉生家……”

“胡说!”怒火中烧的史央不由得冲动地拍响了桌子,“我们调查过,你从来就没有进过吴玉生家的门!吴玉生的老婆,也不可能跟你有什么不正当关系。你为了开脱罪责,还敢诬陷好人!”

朱阿虎一听,眼睛瞪得大大的,双手抓着胸口,发急地说:“检察员,我怎,怎么没上过吴玉生家呢?去年过、过年,我还在他家里赌、赌过钱。他输、输得精光,还是我借他二十块钱的。他老婆跟我过去是邻居,回娘家时就跟我搞、搞上……了,这些事,何贵他们全晓得……”

真是越说越没边沿了。史央觉得这家伙简直是在说梦话。究竟是有意胡搅,还是求生的欲望使这家伙神志错乱了?此刻,他不想跟这可恶的家伙多纠缠。前车之覆,后车之鉴。上过一次当,再不会上第二次。他冷笑一声,说:“朱阿虎,你不要胡言乱语了。吴玉生是西塘的致富模范,不可能跟你搞在一起;他老婆是插队知青,根本不是你的邻居!好啦,把犯人押走!”

“不,不,我……”朱阿虎还想说什么。

“押走!”周海山把手一摆,下了命令。

走出审判庭,史央觉得头脑发胀,浑身软软的,浸透了疲劳感。他下意识地摸了摸下巴,手上立刻感到刺拉拉的。他不禁苦笑了。他曾经刮光了胡须,准备以潇洒的风度走上公诉人的席位,轻轻松松地把犯人押上审判台。哪曾想到,为了应付诸多的麻烦,竟搞得他焦头烂额,哪里还有心思去修饰仪容?

现在,总算过去了。此案中需要检察员经手的工作已经全部结束。剩下的,就是等高级法院下达执行命令,把朱阿虎验明正身,绑赴刑场,用正义的子弹结束他罪恶的生命。

“哦,小伙子!”

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一回头,他看见了一张闪着钢铁般的青光的脸。

“唉,周副局长。”

史央嘴里招呼着,心里却在嘀咕:周海山来干什么?

“你不想再去复查了?”

周海山刚刮光了脸,嘴唇和双颊从毛森森的腮胡的掩盖中暴露出来了。看得出他在微笑。史央觉得这种微笑里带着亲切感。但是,周海山的问题却扎到了史央的痛处。他有些尴尬地笑了笑,说:“周副局长,这个家伙完全是信口胡诌。我算是有了教训,不会再上当了。”

“你不觉得朱阿虎提出了一种新的可能性吗?”

周海山仍然笑微微的。史央突然有些反感。这不是故意嘲弄人吗?谁没有个经验不足的时候?他冷冷地回敬了一句:“周副局长,请你不必取笑,我想,工作中的教训会使我成熟起来的。”

“哈哈哈,憋着气哩,好!”周海山伸手拍了史央一巴掌,豪爽地笑了起来。原来他也会笑,这竟使史央有点奇怪。随即,他收敛了笑容,靠在一根石柱上,认真地说:“我倒认为他确实提出了一种新的可能性。”

史央困惑地望着这位刑警出身的副局长,他摸不透一直认为此案毋须复查的周海山怎么忽然产生了新想法。不是取笑,也不是玩笑,周海山脸上细密的皱纹就象一张迷宫的平面图。

“怎么,没想透?”周海山深沉的目光一闪,“我们已经调查过西塘吴玉生的情况,看来,朱阿虎说的那个吴玉生,并不是我们查的那个吴玉生。”

史央眼前一亮,思路顿时开阔了。他急促地问:“你的意思是,西塘村还有一个吴玉生?”

周海山含蓄地笑了笑:“这仅仅是一种可能性。”

对,可能。朱阿虎自己也应该明白,如果他说的是假话,这个假话并不能把他残存的生命延长一分钟。但是,死到临头的人也未免不会干出违反常理的事。这个家伙太不可信任了。

犹豫了一下,史央说:“周副局长,此案已经作了终审判决,还有必要复查吗?”

“如果不排除这种可能性,我们就有可能把一个无辜的人送上刑场。”周海山沉重地说。

“他不是无辜的。即使他没有杀人。”史央提醒他。

“不错,朱阿虎是个有罪的人。但是,不能因为他是个罪犯,就可以任意处置他。”周海山的声音有点生硬起来。

“周副局长,”史央笑了,他希望谈话的气氛能和谐一些,“你一直是认为没必要复查的。”

“现在我才想到了另一种可能。”周海山好象有些烦躁,“要是不排除这种可能,就等于我们有可能放过一个真正的杀人犯!”

史央的心一跳。如果案情有差错,将意味着什么,他是十分清楚的。他偷偷地望了周海山一眼。周海山双手叉腰,眉头紧锁,仿佛陷入了沉思。

“检察员同志,还是你跑一趟吧。这是你的职责。听着,跑一趟,不能打电话。把吴玉生这个人再查实一下,看看有没有同名或其他意外情况。”周海山把手一挥,象在下不容争辩的命令。他已经习惯于这样讲话。随即,他抱歉地摇了摇头,“没办法,我还有另一个案子的急事要办。要不然我应该亲自去。”

史央故意说:“简直不可思议,周副局长,朱阿虎的案子是你破的,你还为此受了嘉奖。要是把这个案子推翻了,你怎么下台?”

“我是刑警。职责就是追捕罪犯。我不能放走真正的凶手。其他的,我没那么多脑子去考虑。”周海山做了个扩胸动作,伸展了一下腰肢,开玩笑地说:“放心吧,小伙子。如果撤消了这次嘉奖,当我抓到了真正的凶手,不是可以重新受嘉奖了吗?”

他笑了,总是笑得那样自信。

十二

史央再一次来到西塘村的时候,村长正在自己的瓜田里收摘西瓜。现在的村长不脱产了。叫他们脱产也不肯,当自己的小灶里能够做出丰盛的饭菜之时,谁还愿意守在大锅边上舀汤喝?不过,这位村长还是明白自己的职责的。当他愣了愣神,终于认出这位穿衬衫的青年就是上次来过的检察官之后,立刻放下手里的活,把史央请到了瓜田中央的瓜棚里。

瓜棚是个凌空架在瓜田上的小凉棚,两个人爬上去,竹片“吱嘎”乱响,好象要塌下去。坐在上面,八面来风,倒也凉爽。村长不顾史央再三谢绝,还是剖开了一只红瓤大西瓜。

“你这回乔装打扮来私访,一定又有大事情吧。”饶舌的村长沉不住气,一边切西瓜,一边探问起来。

史央笑了。他并非“乔装”,只是不想在大热天穿制服而已。他说:“我还是为吴玉生的事来的。”

“吴玉生?”村长环视了一下四周,只有远处的瓜田里有人在忙活。他神秘地压低了嗓门,“他一定出事了吧?前不久,公安局还叫乡里的公安员来查过他祖宗三代的老底哩。”

“吴玉生跟朱阿虎真的没来往?”

“没人看见过。吴玉生住在村中央,有人来往瞒不过别人。”

“他过去有没有赌博之类的事?”

“没听说过。照我看,要是沾上了那种事,他的新楼也盖不起来。”

“他的老婆作风正派吧?”

“天地良心,这可是个正派人。”

史央沉默了。久久地看着瓜田里一只只绿皮花纹的大西瓜。这些西瓜看来都是一个相貌,谁知道它是红瓤还是白瓤?

“你们村还有没有叫吴玉生的人?”

“同名同姓?没有。”

“请你认真想一想。”

“哎呀同志,我们西塘总共不过五六百个人,都是土生土长的,还能搞错?”

村长疑惑地望着史央。史央苦恼地皱起了眉头。村长似乎有些不过意,他想了想,说:“史同志,你要找的吴玉生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你说说,我替你想想看。”

史央回忆了一下朱阿虎的话,说:“我要找的人,也叫吴玉生。这个人曾经参加过赌博,还在家里聚众赌博。跟前塘镇上的赌头何贵有来往,跟朱阿虎也有来往。她的老婆……”

“他的老婆叫阿兰,前塘镇上人,跟好几个男人都有一手,是不是?”没等史央说完,村长一拍大腿叫了起来。

史央的眼睛突然放了光:“村长,你知道这个人?”

“我的老天爷,你们是在念哪本经啊!”村长开心地笑了起来,”这个人叫胡月森。古月胡,月亮的月,三木森。属狗的,我们都叫他阿狗,没有晓得他的正规名字。”

哎哟,胡月森!用大同方言读,跟吴玉生完全同音。史央激动地追问:“村长,这个人现在在哪里?请你带我去找他!”

村长笑得更响了:“连我都给你们搞糊涂了。阿狗不是个好东西,去年偷泵站里的铜线,今年五月里查出来,被公安局抓走了,到今天还没放回来。胡月森被关在公安局,你们不会不晓得。所以,我就是长十个脑瓜,也没想到你们要找的,会是关在班房里的阿狗哇!”

史央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世界上的一些巧事儿,还真能碰到一堆来,组成叫人看不透底的迷宫。

“哦,还有个情况哩。”村长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凑到史央耳边说,“梅山坞杀了人的那天半夜里,我们的阿庚在放田水,看到朱阿虎鬼鬼祟祟地朝我们村里跑。你们不知道吧,朱阿虎跟阿狗的老婆早就有往来。呸,这个烂污货!那天晚上阿狗不在家,这对狗男女,一定又在搞名堂。这事,你们该查一查!”

“好!”史央抑不住内心的激动,急不可待地抓住了村长的手,“请你马上带我去找放田水的阿庚。再请你们的妇女主任陪我去见胡月森的老婆!村长,你可帮了我们的大忙啦!”

十三

史央把自己的新发现通知了检察长和公安局。他希望公安局立即提审在押犯胡月森,进一步搞清朱阿虎跟胡月森的关系。

他在前塘镇住了下来,决定广泛访问有关群众,取得切实的证据。

他没想到,他住在前塘镇进行调查的第二天,魏汉民乘着吉普车,亲自赶到了前塘镇。

他们在镇公所门外相遇。公安员正陪着史央准备下村走访。魏汉民大老远的就伸出了手:“哎呀,小史,辛苦辛苦。你这里的进展怎么样?”

史央紧紧地握了握魏汉民的手。他的精神因案件调查的意外发现而处在一种亢奋的状态中。他很高兴这个时候能来人配合他工作。除此以外,他几乎没有考虑更多的。他有点激动地说:“周副局长,我走访了十多户人家,已经可以证实朱阿虎确实跟胡月森的老婆在搞不正当男女关系,并且掌握了充分证据,证明朱阿虎四月八日晚上十点半到九日凌晨三点半,确实在胡月森家鬼混。”

“好——这就是说,朱阿虎没有作案的时间,他杀人的可能应当排除?”魏汉民两眼闪动着兴奋的光,好象漂泊苦海的水手终于发现了陆地。他感慨系之地拍了拍史央的肩头,“咳,果然不出我的所料,我的设想终于被证实了。小史同志,你可帮了我的大忙啦!”

他的设想?史央微微一怔。他这才品出魏汉民的话里主宾关系已经转换。

“小史,那天我一直在琢磨这个案子。砍脑袋可不是割韭菜啊,这种死刑大案,我们不能不慎之又慎啊!正巧你来了电话。我连夜提审了胡月森。这家伙也顽固得很,我反复跟他讲政策,总算消除了他的顾虑。他交代的情况,跟你了解到的,基本一致嘛。你为我们提供了很好的旁证材料。”

史央算是看透了魏汉民的心思,他觉得好笑,又觉得可气。宣布二审判决,一切已成定局的时候,魏汉民没有来,而现在,他不辞辛劳,风尘仆仆地赶来了。他不想多说什么,只是淡淡地一笑:“魏副局长,据我所知,胡月森本人并不知道四月八日的情况。”

“所以,我要立刻赶来作进一步调查嘛。”魏汉民的神态很认真,语气也十分坦然,“办这样的事,一定要分秒必争啊!”

公安员把魏汉民和史央让进了乡公所,在办公室里坐定之后,魏汉民连茶也没呷一口,又滔滔不绝地讲了起来:“小史,你还记得我上你家来找你的事吧。那时候,我对这个案子就有看法嘛。我鼓励你向权威挑战,那是有所指的嘛!唉,不瞒你们说,我们公安系统,有些同志办事好大喜功,不讲政策,很不象话嘛。这一次,我一定要抓住这件事,整顿一下工作作风。”

史央没有答理他。他好象在观看一位并不高明的魔术师的表演。当他不知道底细之时,他感到新奇、有趣,甚至对魔术师产生崇敬之意。但是,他渐渐看出了破绽,知道了魔术师的伎俩,便觉得乏味,无聊。他趁魏汉民终于端起茶杯呷茶之时,问:“魏副局长,你准备来干什么呢?”

“调查呀!”魏汉民耸起了眉头,好象认为史央提了一个简单得令他惊讶的问题。“我要找各方面的证人谈一谈,取得切实的证据。朱阿虎虽说是个败类,他的案情要是有出入,我们也要替他认真复查。我们的政策是有反必肃,有错必纠嘛。”

看来,谁都懂得大道理。令人叹息的是,同样的道理,不同的人却能演绎出不同的文章来。史央从公文包里取出了一叠材料。这是他在调查过程中取来的证人证词。不同规格的纸张上,写着笔迹不同的字,盖着印鉴或者捺有指印。他微笑着说:“魏副局长,我基本上已经调查过了。这些材料,都可以成为符合法律手续的证据。我看,你就不必辛苦了吧?”

魏汉民一怔,白皙的脸孔上似乎泛起了些许红晕。他机灵多变的眼珠骨碌打了个转,神情显得既认真又严肃:“史央同志,不是我不信任你。办这些事,你的经验毕竟不足嘛。这不但关系到一个已经作了终审判决的死刑案子,还关系到我们局里的一些干部的工作作风问题,我要是不亲自来抓,就是我的失职。当然罗,你为这件事也出了不少力,这个,我会向你们院里反映的。你们的检察长,跟我是老朋友嘛。哦——这些材料交给我也可以,我可以作作参考嘛。”

史央仿佛看见了一份红头简报,题目是:“大同县公安局副局长魏汉民深入调查,纠正了一起死刑错案。”这不是幻觉,不久,这样的简报是有可能出现的。简报中还会提到,周海山办案专断独行,凭主观臆测,搞刑讯逼供,……以致铸成错案。于是,在靠看《简报》作判断的人的心目中,一个形象倒塌了,一个形象崛起了。史央不禁想起了周海山,这个冷峻、深沉的老刑警,是否能够预料到这一切?对此,他将作出何种反应?

史央默默地收起材料,望着正在和公安员夸夸其谈的魏汉民,忍不住问:“周副局长知道你到这里来了吗?他到哪里去了?”

“他呀,自从听到此案有了意外的发现之后,就一直没有露过面。”魏汉民冷冷一笑,脸上出现了鄙薄之色,“我想,他该是回避了。”

十四

如果说魏汉民是“以小人之腹度君子之心”,他必然会暴跳如雷。事实上,他并不了解周海山的为人。他只能以自己的见识去揣度周海山的心胸。

当周海山听到西塘村果然查到了与吴玉生同音的胡月森以后,他的经验和智慧立刻使他作出了新的判断。既然朱阿虎杀人的可能性可能被排除,那么,必然还存在着真正的杀人凶手。他的职业责任感使他立刻激动起来。

他狠狠地朝自己的大腿上砸了一拳头。

朱阿虎这个案子,破得太迅速,太顺利了。四月九日清晨五点十分,梅山坞乡政府向刑侦队报案。六点差一刻,他亲自率刑侦人员奔赴现场。在被害人的尸体旁,发现了脚印。警犬跟踪追击,把刑警们带到了朱阿虎家里。当场在他家查获了赃物,和沾有血迹的衣裤鞋子。经过警犬识别和鞋底印纹、血型等技术鉴定,认定朱阿虎是凶手。十八小时后,朱阿虎也供认了杀人罪行。

这个案子,实在看不出什么漏洞。谁能想到,在四个多月之后,竟会出现意外的转折?

四个多月了,时间的积尘已经湮没了真正的凶手遗留在作案现场上的一切痕迹,侦破工作几乎要面对一张白纸进行思考。

周海山不但不打算回避,他要在做出深刻检查的同时,立刻挺身而出,搜寻真正的凶手的踪迹。

他是一个真正的刑警,如果让一个杀人犯从自己的指缝里溜了出去,他会衔恨终身!

当魏汉民乘着吉普车意气洋洋地直奔前塘镇的时候,周海山沿着曲折的水泥楼梯,登上了一座住宅楼。

他叫开一间公寓的门。

这里是受害者林一飞的家。

林一飞的妻子带着几分惊愕,把这个魁梧的警察让进了屋。

四个月了,丧失一家之主的悲哀,还淡淡地飘浮在这套三居室公寓里。墙上挂着罩了黑纱的镜柜。林一飞春风满面地注视着这位不速之客。凭着职业的感觉,周海山感到这位中年人的眼神透出一种使人觉得不诚实的光泽。何必挑剔死人的形象呢?不论是美的还是丑的,善的还是恶的,这个人已经带着他的欢乐和烦愁,永远离开了人间……

他坐了下来,和女主人谈起了家常。他向受害人表示哀悼,向女主人表示慰问,还关切地询问了女主人的工作和生活情况。

女主人的眼眶湿了,不知她是想起了死去的丈夫,还是被这位警察的关心所感动。

周海山沉默了,犀利的眼光习惯地打量着屋里的一切。他不是民政局的干部,他是一个刑警。他到这间屋里来,不是为了抚慰一颗流着血的心,而是来探寻可能发现凶手的蛛丝马迹。

“据我所知,你丈夫出事那天,是到长桥镇去的,他是去看紫砂盆的货样的。是吧?”周海山抚摸着沙发的扶手。这张人造革面的沙发很柔软,很精致,看来是省城里买的高档货。他想,如果主人不遇害,这是一个宽裕而幸福的家庭。

“是的。外贸公司包销长桥的紫砂花盆。”女人点了点头,疑惑地望着周海山。

“不错,长桥的紫砂是江南有名的。”周海山随手拿起茶几上的一只紫砂盖碗,饶有兴致地观赏着,漫不经心地问,“长桥到梅山,怕有二十来里路吧?那么晚了,他到梅山坞去干啥?”

“我想总是看朋友……”女人悲哀地摇了摇头,“哪个晓得哟,人都死了……”

周海山的声音依然十分平静:“他在梅山坞或者靠近梅山坞的地方有朋友吗?”

“哪个晓得哟,”女人还是摇着头,她想了想,又说,“熟人象是有几个的。他经常到那一带去办事。”

“哦,你能记起他的那些熟人吗?”周海山带着笑容,声音和蔼而亲切。

“难道,那些人有问题吗?”女人显得有些惊惶不安。

“不,我们了解一些情况,目的是为了不再发生那种悲惨的事情。”周海山以镇静的微笑稳住了女主人慌乱的心……

离开林一飞家以后,周海山又走访了县外贸公司,回到刑侦队办公室,已经临近下午下班时间。他坐到写字台前,抽出了一张八开的绘图纸。这是他的工作习惯,他喜欢把自己的各种思维痕用特别的符号记录在纸上。这样,他觉得更有把握归纳自己的思路和设想。

红铅笔一挥,白纸上留下了一条红杠,接着是一条蓝杠,一个红叉,一个蓝圈。这些符号的含意,只有他自己明白。不过,了解他的人都明白,这些符号表明,对林一飞被杀一案的破案线索,在他脑子里已经不是一张白纸了。

唐中才进来了。他为难地站在门口,他明白,当周海山在思考问题的时候,是不喜欢别人打搅的。抬起手腕焦急地看了看手表之后,他觉得不能不斗胆破例了。

“周副局长,你知道吧,姓魏的和检察院那小子又要给朱阿虎翻案了。”唐中才凑近身子,颇有忿忿之态,“太不象话了。一个杀人犯,法院都作了终审判决,他们还要搞这一套。这,这分明是个立场问题!”

周海山连头也没有回,抽出一张信笺,对着自己的工作笔记,不慌不忙地抄下了一些姓名和地址。

“周副局长,”唐中才毫不气馁,他相信自己的话必然会引起周海山的重视。“局里已经有人在传流言了,姓魏的亲自赶到前塘搞材料了。他分明是想借这个机会把你搞倒嘛。周副局长,人家都拉开架势跟我们干啦,我们总不能等坐挨整啊!我们要想个对策。要是让姓魏的占了上风,今后有小鞋穿啦!”

周海山始终铁青着脸,根本不理他的茬儿。直到他写完了以后,才猛地站起来,冷冷地盯了唐中才一眼,说:“你好象闲着没事干?”他把手里那张名单递了过去:“那么,请你到这几个单位把这些人的情况查清楚。关于在审讯中严格执行政策的问题,抽时间咱们再仔细谈!”

刚回到县城里的史央呆呆地站在窗外。他特地赶到公安局来准备把魏汉民下乡的情况告诉周海山。他不希望这个已经在自己心里产生了份量的老刑警在毫无思想准备的情况下遭到突然袭击。但是,看到了刚才这一幕,他打消了进屋的念头。

对这样一个坚毅的人,他觉得说什么都是多余的。即使石头被涂上乌黑的柏油,石头依然是石头。

周海山迈着大步走出来了,一边走一边扣着警服上的风纪扣。两位全副武装的青年刑警紧跟在他的身后。

“开车,上梅山坞!”

周海山的命令简短而有力。三轮摩托车一声吼叫发动起来。

旋转警灯在史央眼前一闪而过。一股夹着汽油味和尘土的热流扑面而来。

史央的心,仿佛被卷进了这股高速旋风般的热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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