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唯铭

我参加着他们的讨论会——上海机电二局青年讨论会，倾听着这些年轻人热情洋溢地在讨论、研究、争辩着共青团干部在今天生活中的作用，共青团在新时期的工作方法……

他吸引了我。他叫张伟强，此刻微笑着，那线条柔和的脸容与钢针般怒立的头发和谐地统一于身上，正铿锵有力地说道：“共青团干部要敢于冲破旧框框，第一是创新，第二是创新，第三还是创新！”

1980年三四月间，在上海有线电厂出现了一个“记者招待会”，张伟强扮演着新闻发布官兼解说人。

敏感的青年人都来了。他们对这种罕见的、不拘一格的交流思想方式表示了极大的兴趣。提出了人生、命运等等问题：“书记，我想自学，但环境太差，你说该怎么办？”

张伟强说：“那就要看你是做个强者，还是弱者？强者总是不屈服于环境的恶劣、条件的简陋、人生的坎坷。记得那个流浪儿高尔基吗？还有爱迪生、狄更斯……他们对生活的目标是坚定不移的，都获得了成功。他们是强者！你也应该做强者呵！”

“书记，告诉我们，你自己需要的是什么？”

张伟强微笑了：“需要爱情、友情，需要事业、创造。”

“那么，书记，爱情是至高无上的吗？诗人都这么歌唱着。”

张伟强沉吟了片刻：“让我背一首著名诗人裴多菲的诗吧，‘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

会场里掀起了一阵欢欣、喜悦的浪潮。是的，采用这种形式对青年人思想进行疏导，远比在正襟危坐的会议上宣讲一百个小时还要来得好。那次民意测验，95％的青年人热情地盖了同意的证章，他们在急切地催促：走下去吧，团委书记！……走下去的结果是出现了一张海报：上有厂即将举办为期一月的摄影学习班，有兴趣者均可参加。

这天上午，人们和晨光一起流进了这间屋子，大家急切地盼望着教员的到来，心里思忖着谁是教员……当张伟强，这个团委书记以对摄影术颇有造诣的人登上讲台时，屋子里一片哗然！人们惊讶、激动、欣喜……

不用讳言，从团干部到摄影家，这中间的历程是很痛苦的，原因在于张伟强不爱摄影术。但为了青年们，他要去钻研构图、取景、反差……他的劲头是顽强的、执拗的、不屈不挠的。此刻他正用在行的神气，不慌不忙地作着介绍……

学习班开学后的第五天晚上，张伟强的办公室里一下子拥进七八个青年人。起先他们还显得很拘束，后来胆子大了，抓起杯子喝茶，品评起他玻璃板下压着的照片，接着掏出一大迭自己的照片，摊在桌上：“书记，请教。”

张伟强笑着拿起一张照片：“要表达出美。美是什么呢？毕达哥拉斯说，‘美就是和谐。但戴大沿帽再穿滑雪衫这不是和谐；打着遮阳伞再蹬一双高筒靴也不是和谐……”

青年们心悦诚服地听着，说定以后常上他这儿来，要交个朋友……张伟强目送着远去的人们，他的心头思绪万千，要知道这一代青年人将是明天中国的栋梁，理解他们、用适合他们特点的活动方式教育他们的意义还用得着多说吗？

看着张伟强，我的心头浮起无限感慨：“你应该进入文学作品！”

他摇摇头，说他不值得。但有人值得，名字？郭建伟！于是我找上了郭建伟。他是一个肤色白皙、身材纤弱、有一双闪烁着温和光泽眸子的青年。他的故事就是从他当了上海广播器材厂的团委书记时开始的。

这一天他遇到了一个女青年。她有怎样的一双眼睛啊！眼神游移、徬徨无定，眼圈间泛着一层暗昧的黑晕。当这双眼睛里射出的视线落在郭建伟身上时，便一下子闪出了戒备、颤骇的光来……

郭建伟心头猛然一动，父亲沉重的声音又在耳畔回响，那是1969年冬季的晚上，父亲阴沉着脸告诉家里人，住在对面一幢房里的老头自杀了：“早上我还遇见过他，看了他一眼，没说什么。下午他就服毒死了。死前他对人说：‘连老郭也不相信我了，活着太难了……其实这全是误会，我一点儿也没这种意思呀！眼神，我的眼神究竟给他带来什么压力呀？”

郭建伟领悟了父亲话里的内涵：对身处逆境的人要万分小心，有时一个淡漠的眼色，都会肇大祸呢！他很快平静下来，主动地冲对方一笑，对方也回报一笑。他明白，那心理的压力明显地减轻了。他要启迪她的心智，让她重新懂得生活，懂得真、善、美。

“你有空吗？我想和你谈谈。”郭建伟说。她惊慌地回答：“没什么好谈。我病了，要回去了。”

郭建伟立刻察知对方在扯谎，但他不想戳穿这谎言，只是关切地说：“身体不舒服吧？那要注意休息啊！”

第二次接触是在车间的工作场地上。郭建伟帮她一同加完料后，坐在一条长凳上。片刻没讲话，她变得局促不安，焦躁地叫道：“你要训人就快些训吧！我受不了了！”

使她惊奇的是郭建伟温和地看着她，既不生气，也不训斥，只是一下子进入了她的那个隐秘的内心世界：“应该承认，由于在社会的污浊处生活得过久，你已有了一种对人生、对世界的阴暗心里。而且，习惯势力还迫使你时不时想回到那些地方去，寻求某种畸型的刺激……”

她已习惯了被别人用肮脏的字眼描绘，用粗俗的语言骂詈，但这个书记，这种语调，使她的心发颤。

“但是请你记住，有一天你会有丈夫、孩子。你将从青年变成老人，做母亲，做祖母。那时，你将渴望得到晚年的安宁和幸福，渴望得到孩子们的尊敬和爱戴，这所有的一切取得与否，都看你现在怎么做了……”

她久久未动，一双眼睛里闪出晶莹的光点，若有所思地凝视着脚下。她从来不曾这么思考过，今天得好好想想。

突然，一天她脚骨折，不能上班了。傍晚，郭建伟和助手一起去她的家。她感动地说：“你们……这么远跑来看我……”

郭建伟关心地说：“千万不要多走动，脚会好得快一些。”

她点了点头：“嗯。就是闷得慌……”

郭建伟从书包里拿出刚刚出版的画报和刊物：“拿去看吧！看完了我再替你换。”

她的睫毛急剧地震动了，嘴角在牵动，摸着簇新画报的手指在颤抖，她喑哑地说：“你们不讨厌我？真不讨厌我？”

郭建伟凝视着她。让他怎么说呢？不管你是什么人，平凡的、伟大的、有才能的、犯错误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尊严和人格，不容贬低与污辱。郭建伟徐缓地对她说：“我尊重人，尊重所有的人，也尊重你!”

正是在这一个晚上，这个内心里善念与恶欲还在激烈搏斗的人，袒露了她那一部分暖昧的心曲，她末了噙着泪水说：“谢谢你，谢谢你，你真是一个讲道理的干部，一个好心肠的人！你让我懂得了好多……”

郭建伟温和地一笑，感谢什么呢？作为一个共青团干部，他仅仅做了该做的事！

临近1980年国庆节的时候，郭建伟组织人们筹办一个青工美术作品展览会。他在笔记本上记下了一个人的名字。但有人想勾掉这名字：“这人我了解，一天到晚开辆‘野马哈，留了一头长发，跳‘迪斯科，玩世不恭，愤世嫉俗，让他来参加美展？我看不必了吧！”

郭建伟来回踱着步子，他在思考：为什么我们总爱急着给人下结论？不能平等地看人？我个人不赞成留长发，但不等于说留长发的人一定是愤世嫉俗者。要理解年轻人啊，他们较成年人有更强烈的爱美心理，追求新奇的心理。何况生活也在变化……他陈述了自己的观点后说：“让他参加！”

几天后，这个业余画家送来了作品。是幅油画，画面上是两只细长的白兰地酒瓶，一把撂在盘子上的镀铬而泛光的刀子，三块涂满了奶油的蛋糕，一块猩红的台布……色调明亮、热烈，层次变化有致，富有一种引人入胜的韵味。业余画家说：“你看怎么样？”

郭建伟久久地观赏着：“很有质感。并有一种细腻、精巧的风格。重要的是你表达出了自己的情感。”

业余画家笑了，哦，你真懂行，懂艺术。也许他不该笑得这么早，因为他的名字差一点又被勾掉：“这画不能展出！它没有一点政治气息。为什么不去表现欢乐的农村、沸腾的工厂？却宣扬酒瓶、蛋糕、刀子这种西方生活方式？”

郭建伟沉思了，沉思之后又大力为作者申辩，它是一幅静物写生。应该懂得艺术的语言，理解一个艺术家看待世界、人生、命运的心理和表达这种心理的特殊方法。它何尝不在欢庆、在赞美呵！如果不是郭建伟的又一次辩护和“我负责任”的担保，油画和它的主人的命运是不难想象的。

青工作品展览会开幕这一天，人们交口赞颂着。业余画家也在人们中间，倾听着对他作品的评价。以后，这幅画送到局美术作品展览会展出，并得了奖。业余画家成了一名专业的美术广告设计员。

了解人，尊重人，关心人，这对团委书记来说，有多么重要呵！

一阵崇敬、欢悦的感情在我心头泛开。我叫着：“了不起，英雄，英雄呵！”

郭建伟说我在滥用形容词，他示意我跟他而去。“说到英雄，我带你去见一个真正的英雄！”

在我们面前站着一个青年，他有一头浓密的鬈发，正和人侃侃而谈。郭建伟告诉我，他叫尹湘海，是新新机器厂原团委书记。他在青年心目中是英雄！

1980年11月，尹湘海参加了团市委召开的团干部会议，从会议室出来，他感到内心燃起一片火焰，眼前通明透亮。他回家后，一心思忖如何贯彻会议的精神，宣传共青团民主选举的重要。

她来了：“你忘了我们的约会了？”“啊，啊！”尹湘海握住她的纤手，“你要理解我…”

他详细地向女友说了民主选举的设想以及后果。当然，尹湘海并不是个完人，在他心底深处有时也会浮起几缕世俗之见。已经做了五年的团委书记，安安稳稳过日子吧，再干它个五年，然后擢升上去，……改革？新人选出来了，自己失去团委书记的头衔，受得了吗？何况女友和她母亲都在这个厂里……

但他终于还是迈出了这一步。消息如闪电一样掠过新新机器厂的每个角落，激动着年轻人的心灵。人们赞美、惊叹，间杂着狐疑的，不可思议的情绪。这天尹湘海去车间动员一个团干部：“你怎么还不表态？等什么啊？”

对方犹豫地说：“有人会说这是有野心，想当政治家……”

尹湘海抓住对方的膀子：“想当政治家有什么不好？你是个有热情，也有能力的人，有志于青年工作！不要犹豫了，出来和我竞选吧！战胜我！击败我！”

对方叹了一口气：“万一选举失败了，不要被人耻笑吗？”

尹湘海点了点头：“不错，你的担心是现实的，我也有这样的忧虑。但老实说，我目标最大，我落选的压力也最重。现在我都下了决心，你还顾虑什么？”

对方听着，若有所思地点着头。后来他说：“你动员我们参加选举，万一被我们击败，你不是在自掘坟墓吗？”

是的，他也曾这样想过，但如果改革需要他去做一颗铺路的小石子，那他是不会躲避的！他缓缓地说：“在一次选举中，总有人败北，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轮子转动了，我们满足了广大青年的要求，事业在向好的方向发展……说到底，共产党人的宗旨不是谋取一官半职，而是以改造世界为己任！”

1980年12月20日3时，民主选举开始了。结果，尹湘海败北。他站在台上，看着整个激动的会场，两只眸子射出火热的光……

人们得到了他，得到了一个胸襟博大、品格高尚、富于活力的当代青年，得到了一个战胜了自己心灵中的私念、割舍了千百年来关于名利地位的意识，进行了一场真正的革命的共产党员的真实形象！

我离开了他们，但我的心头怎么也抑制不住激动的感情。他们是些充满想象力、创造力的新人！是在思维的敏捷、知识的丰富、视野的开阔、心胸的宽广上都与众不同的新人！我感到欢欣，因为有他们在为青年人工作，而我是青年人！我感到骄傲，因为有他们在做青年人的代表，而我是青年人！

（节选自《上海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