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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启超的治学风格

1982-07-15

读书 1982年2期
关键词:治学梁启超学问

柯 安

重读《清代学术概论》

有一位青年朋友,写了一篇评论梁启超学术思想的文章,要我给提些意见。虽然我对梁氏学术思想素无研究,但因为被这位青年作者的好学精神和谦虚态度所感动,还是自不量力地答应下来。阅读文章,有时不得不去翻翻梁启超的一些著作,翻着翻着,思想开了小差,从要阅读的文章本身滑了出去,想到梁启超身上去了。

从清末到民国,梁启超可以说是个大名鼎鼎的人物。在政治界、思想界、学术界、教育界,都占有重要的地位。不论当时和后来的人们对梁启超怎样毁誉褒贬,恐怕谁也不能否认梁氏在中国近代历史上的作用和影响。在他只活了五十六岁的一生中,从二十多岁开始,就投身于改良变法的政治活动,为了宣传和实现他的政治主张,他办报纸、办杂志、办学堂、写政论、当教师、写小说、写戏剧、写历史。看看他一生的活动和著作,真不能不佩服他那异常充沛的精力和不知疲倦的“干劲”。

对于梁启超的历史地位和政治上的是非功过,史学界已经有不少评论了,今后恐怕还要评论下去,这里不想多嘴。现在只想就他的治学态度和治学风格,说一点感想,当然,也只是一孔之见,未必确当的。

大概是因为梁启超太热衷于政治,正象他自己说的一生都卷在混浊的政治漩涡里面,从而在人们心目中政治活动家或政客的梁启超盖过了学者的梁启超。其实,梁启超除了是政治活动家和思想家之外,还应加上一个当之无愧的头衔:“著名学者”。

谈到梁启超的学术成就,评论者往往表示摇头,原因是他作学问有三个毛病:一是浅、二是杂、三是主张多变。从一方面看,这也确乎是事实,是短处。然而从另一方面看,这浅、杂、多变,也可以说不尽符合事实,并且是长处。

就说“浅”吧,梁氏一生,单是在学术问题上所研究、所涉及的范围,就极为广阔,举凡政治、经济、法律、教育、文学艺术、地理历史,古今中外,无所不写,无所不论。如此治学,欲其不浅,实在很难。但这也不可一概而论。其实在他的学术著作中,也有一些是似浅而实深的著作。就以《清代学术概论》一书而言,这本是为蒋方震的《欧洲文艺复兴时代史》作序言的,但他下笔不能自已,仅用了十五天的时间,一口气就写成近十万字。对有清一代学术源流,各种流派的形成演变,长短得失,条分缕析,如数家珍。试想,倘如没有深厚的学术根柢,没有锐敏的鉴别分析能力,能够那样得心应手地“概论”出来么?而梁氏的不“浅”之作,又何止一本《清代学术概论》,其他如《中国史叙论》、《新史学》、《中国历史研究法》、《先秦政治思想史》等等,在今天看来,固然算不得什么精深之作,然而在当时,梁启超所提出的一些见解,恐怕决不是一般所谓“饱学之士”所能提得出来的。如果真的从历史实际出发,实事求是地去评价梁启超的学术成就,我觉得用一个“浅”字去讥评梁启超,实在是有欠全面和公允的。

与“浅”相联系,“杂”,这也是梁氏治学颇为世人诟病的一个理由。学贵专精,不尚驳杂,这也是古今一理。“杂家”,历来是被揶揄、被鄙夷的一个头衔。其实,认真思考一下,这“杂”也不一定是坏事。因为换一个字眼,这“杂”也可以叫做“博”。所谓“博学之士”“知识广博”,意思无非是说知道的东西很多,和“杂学之士”也相差不了多少。在梁启超生活的时代,“专精”于《四书》、《五经》和训诂考据的学者,虽然还在拚命守护“圣道”,然而实际上已被“欧风美雨”冲击得狼狈不堪了。各种新学说、新思潮不断涌来,“学问欲极炽”的梁启超,对于自己所熟悉的“旧学”,越来越感到空疏陈腐、不切实用。转而去涉猎、吸收“新学”。这“新学”比起“旧学”来,可要复杂得多了。比如学科的分类吧,号称“浩如烟海”的古书,分起类来,只有四个字就够了:“经、史、子、集”。而做为学问的分科,那就更简单,只用“国学”两个字就可以概括一切。“新学”或曰“西学”,却没有如此简单,且不说自然科学,单就社会科学或人文科学来说,就有什么政治学、经济学、历史学、法学、社会学、教育学、逻辑学、哲学、心理学、伦理学、美学、人类学、民族学等等等等,真是五花八门,门类繁多。梁启超什么都想知道,什么都想吸收,学得一点新知识、新学问,自己认为有心得,就写文章,作介绍、发议论。这样,久而久之,自然就形成了“杂”。这“杂”又与“浅”互为因果,因此就不免令人讥笑,以为不足为训了。

但是平心而论,梁启超的“杂”,既有他所以“杂”的社会历史条件,又有它的优点和好处。因为一则,它打破了“国学”的一统天下,那怕是粗浅和片断,总算介绍一些新学说、新思想进来;再则,它使当时的知识界开阔了眼界,放开了思路,开始走出狭窄偏枯的学术圈子;三则,也提供了一种新的治学方法,即“古今中外法”。当然,如今有了马克思主义为指导的学术研究,不论在理论上和方法上都非当年的梁启超所可比拟,不过从梁启超那里还是可以得一些启发和借鉴的。今之学者,有的专则专矣,但专而不博,甚至为了“专攻”一门,与这“专”无关的书不读;与这“专”无关的事不问。专今者不问古,专古者不问今,专中者不问外,专外者不问中。其结果会越专越窄,弄得不好,会走进死胡同也说不定的。作学问,“杂”固然不一定好,但是却不能因为防“杂”而不博,不“博大”就无从“精深”。对梁启超的“杂”,不是也可以“一分为二”,取其长而避其短么!

至于梁启超在学术见解上的“多变”,那就更为人们所责难了。在政治上,他时而主张改良变法,时而提倡民权,时而坚主保皇立宪,时而主张排满共和,时而拥袁窃国,时而讨袁护国。当然,变来变去也始终未跳出地主资产阶级政治立场的圈子。而在学术上的多变,和政治上多变虽然有联系,但毕竟不完全是一回事。他的许多政论文章,或名为学术实为作政治宣传的论著,其思想观点是随着他政治主张的变化而变化的。这在他的著作中可以说不胜枚举。可是还有一些学术观点的变化,则是由于勇于怀疑、勇于探索、勇于创新而发生变化的。例如政治学说方面对于康有为创造的“新学伪经”说和“托古改制”论,就由接受而怀疑而反对,转而主张赞成达尔文的进化论和卢梭的民约论。在哲学上从服膺中国的儒墨哲学,转而赞赏斯宾诺莎、孟德斯鸠和康德的哲学。在历史观上从因袭康有为的公羊三世说,变为历史进化论和主张“史学革命”,提出为国民而作历史,为探求人类社会发展的“公理公例”而研究历史,等等。梁启超学术思想的这种“多变”,应该说是一种对进步的追求,而不是无端的“多变”,这和通常所说的“看风向”、“赶浪头”的“风派学者”是不能同日而语的。

清末民初,梁启超在思想界和学术界,曾被看成是“权威”人士。可是他自己不但很有自知之明,同时也很勇于和善于解剖自己。对于他的“浅”、“杂”、“多变”等这些弱点,他不但毫不掩饰,而且坦率承认,用现在的话说,就是“检讨”得“比较深刻”。对于“浅”“杂”和“多变”,他说他自己“生平著作极多,皆随有所见,随即发表”,“我读“性本善则教人以‘人之初而已。殊不知‘形相近以下尚未读通,恐并‘人之初一句亦不能解”。“启超务广而荒,每一学稍涉其樊,便加论列,故其所述著,多模糊、影响、笼统之谈,甚者纯然错误,及其自发现而自谋矫正,则已前后矛盾矣。”他把自己和他的老师康有为作了一个比较:“有为太有成见,启超太无成见。其应事也有然,其治学也有然。有为尝言,‘吾学三十岁已成,此后不复有进,亦不必求进。启超不然,常自觉其学未成,且忧其不成,数十年日在旁皇求索中”。“启超以太无成见之故,往往徇物而夺其所守;其创造力不逮有为,殆可断言矣。启超学问欲极炽,其所嗜之种类亦繁杂,每治一业,则沉溺焉,集中精力,尽抛其他,历若干时日,移于他业,则又抛其前所治者。以集中精力故,故常有所得;以移时而抛故,故入焉而不深”。对于自己在治学上的这种弱点,他曾作诗寄其女儿梁令娴:“吾学病爱博,用甚浅且芜。尤病在无恒,有获旋失诸。凡百可效我,此二无我如”。这种敢于正视和解剖自己弱点的治学思想和治学风格,不是很难能可贵的么!就此点而论,今之学者也不妨想一想和学一学的。

在治学精神上,梁启超认为“学问之价值”“在善疑、在求真、在创获”。“善疑”就是不迷信,“求真”就是实事求是,“创获”就是要有所创造。他还认为“学问非一派所尽,凡属学问,其性质皆为有益无害”。学术问题上万不可遽求思想统一,如“二千年来所谓‘表章某某罢黜某某者。学问不厌辩难,然一面申自己所学,一面仍尊他人所学,庶不致入主出奴,蹈前代学风之弊”。

对于怎样对待历史文化遗产和处理古今关系,梁启超也提出了很好的见解,他认为“社会日复杂,应治之学日多,学者断不能如清儒之专研古典,而固有之遗产,又不可蔑弃,则将来必有一脉学者焉,用最新的科学方法,将旧学分科整治,撷其精粹,存其真,续清儒未竟之绪,而益加以精严,使后之学者既节省精力,而亦不坠其先业……。”

梁启超当然不会有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的观点和方法,但是,在他的那个时代,在治学态度和治学方法和风格上,能够提出这样的一些见解,实在是值得称赞的。

梁启超和他的思想、著作,都是很值得加以认真研究的。对于中国近代史上的“梁任公”,简单地写几句、“批”一顿,对于死者既不会失去什么东西,对于生者也不会得到什么东西。

现在,连《饮冰室合集》也成了难得之书,我想这书是应该重印的,当然,能加以整理、补充、修订更好。

一九八一年八月二十日于北京东郊左家庄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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