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海岸线上

1954-08-29华嘉

中国青年 1954年8期
关键词:港湾家伙小路

华嘉

冬防会议刚刚散了。

港湾的水上民兵队长张二根心裹想念着家,赶快收拾那笔记本,匆匆忙忙向大门走去。区人民武装部的小陈同志拉着他的手道:“随便吃了饭再走吧,路远呢!”二根摇摇头,一双脚已跨出大门去了。小陈忍不住指着他的背影打趣他道:“新婚夫妻,一步也离不开呀!”

二根红着脸扭过头来,很不好意思地瞪了一眼,嘴角挂着一丝天真的笑意,也没答话,掉头跨开步走了。

面前是一条新修的公路,一直通到港湾,约摸有十五六里。二根是个水上人,向来在水上生活,有生以来是不轻易在陆上走个三五七里的。他希望墟边茶亭里还有搭客的单车㈠,他得早点赶回家去才好呢!

茶亭内没有单车,摆小摊的老伯婆巳收拾东西准备回家。二根上前去打听打听,那老伯婆答道: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大家都赶去港湾看电影,那还找得到车子呢!走路吧!”

真的只好走路了。二根心里又烦又急,望着那补好的公路,吁一口气。最后他叉开那双向外弯的短腿,一步一步地走了。

今夜月色特别好,路也平坦,只是不时从海上刮来的一阵一阵大风,扬起灰尘,常常蒙了眼睛,这时候二根只好转过背来,歇上一会再走。大风使他觉得有点寒意,他想出来时衣服穿得太少,回去该又得挨老婆埋怨。那新婚的年青的老婆,她待二根可也真好,什么都想得那样周到,吃的穿的都给他管起来,现在他可不能像以前那样随随便便的了。有个家庭,那种乐趣,以前可真想也想不出来。好比以前,他还是个无牵无挂的军身汉,像这样的时候,哪还会赶什么急路回家,现在可不同了。二根自己对自己甜蜜地笑了一下。特别是今晚,港湾里来了电影放映队,出来时巳和老婆约好了及早赶回去,和她看电影的。这样想着,二根可更急了。看样子,赶得回去,电影早放映完了。也许她在家里老等他,回去少不了要挨多少埋怨。

眼前出现了路边的小茅寮,二根心素有了新主意:赶海边小路回去,可以省下四五里地。一面想他一面早已岔到小路上来了。

小路上,因为白天下过雨,有点泥滑。路旁小树丛挡着东边的月光,路很难走。而且自从公路修好以后,这几个月来,很少人再走这条小路,杂树野草胡乱长起来,不是走惯的人也不易认出路来。二根走着,有点后悔,怕路难走,反为耽误了时间,那才弄巧成拙哩。

夜静极了。二根望着崖边的大海,茫茫一片。海上,一个浪潮涌着一个浪潮,泛起银白色的光辉。时不时有三数条飞鱼,在海面蹦的跃起两三个黑点,哧一声又落在海水里。他好像第一次看这样的景致,心里好不快活。解放前可那有这样的心情?现在渔民们自己做主人了,不只管着这海,还管着港湾呢!二根想起一年比一年好的生活,想起自己有了新船,今年还多打了三张蟹网,更想起了十几年来梦想着有一个家庭,现在都有了,老婆这时候在家里正想望着自己呢!

生活多美啊!二根摇摇头,啧着嘴唇,心里有说不出的畅快。小陈同志说得对,没有中国共产党,没有毛主席,以前连上岸也不敢穿鞋的他们渔民,那有今天这好日子。人家都说毛主席在北京,可不知北京是什么一个样子,前些时在电影里看到天安门,那个场面可真雄壮。什么时候去耍一下,那才真有福气呢!小陈说得对,生产搞好,海防巩固,立下功劳,说不定什么时候会被送去北京开全国劳模大会,那就可以面对面的看见毛主席了。哈!二根几乎笑出声来。心里却念着坐在北京的毛主席他老人家,他这时候可不知做着什么事情呢?……

忽然,一件什么东西吸引着二根的注意。他急急走前几步,仔细地看着那奇怪的东西。——啊!他心里一跳。是一双小艇。就在崖边那烂泥滩的海草丛里,伸出一个艇尾,给海潮弄得荡呀荡的。为什么这时候这里有条小艇,藏头露尾地隐在这里?他心知不妙。张二根已经当了一年水上民兵队长,巩固海防曾做下多少大事,这时候,发现了这样的情况,他哪还想到要赶回家去陪老婆,早已把一切杂念抛开,一心一意地警惕地监视着这小艇。突然那艇尾幌了两下,咕噜咕噜地沉了下去。

一定有人!二根拿定主意,放轻脚步向前走去。刚才冬防会议上区长说的话,从帝国主义的包围,说到美蒋特务的垂死挣扎,又讲到水上人民当家做主,协助政府部队巩固海防的神圣天职,这些道理一字一句一时都涌上二根的心头,现在,他只有一个思想:设法把小艇的事情弄个水落石出。

崖边的树影有点摇动,树叶发出沙沙的声音。二根看见一棵伸出岸边的老树,正是很好利用的地形,于是他像老猫一样轻轻地爬出去。崖不很高,而且夜很静,二根沉着气,过一会儿,果然

听到有人在走动的声音。人,越来越近了。

好一会儿,二根听到底下的说话声音。

“好了,我该回去了,不送你们了。”

——好熟悉的声音。二根想。

“也不必再送,这路我走了七八回,我自有办法。”

“对。你早点回去,关师爷,这次你带我们偷渡过来,功劳可不小呢!”

——啊!又是偷渡!原来是他带的。这杂种!二根恨得拳头发痒,真想下去捉住那姓关的。这时,二根想起姓关的解放后编了鱼网,自己在港湾开个杂货店到处拉拢渔民兄弟的事情来,心里想怪不得平时那样大方,渔民买东西都肯挂账,原来他是这样的一条狗。今天给他二根发现了,可不能再放过这姓关的了。

这时候,那说话的三个人,早爬上小路来,姓关的回港湾去,那两人向二根的来路走。二根贴身伏在树上,一时没了主意:该回港湾捉那姓关的,还是追拿这两个偷渡的家伙?二根那急躁性子有点耐不住,恨不得大叫一声,叫出几个水上民兵来,好把他们捉光。可是,这时候,港湾正放电影,人都在那里,而且有那么七八里路,叫也叫不应呢,同时他二根自己,身边没带家伙,一人敌不得三个,要是走了一个,岂不是后患无穷。最后,二根把心一横,拿定主意,放那姓关的回去,他可走不了,还是追这两个从港湾那边偷渡进来的匪徒要紧。

立下决心,待他们两头去远,二根才从树上下来,向回头路远远跟着走。

那两人上了公路,好像有恃无恐,点起香烟,大摇大摆地走着。二根看见香烟火光,心里想:好大胆的家伙,居然敢到墟上去。只要进得墟去,那倒省事,包这两个匪徒当晚就押在区府。

一个香烟头丢在地上,踩灭了。二根赶忙加快两步。另一个香姻突然一闪,不见了。二根心急,赶快上前。凭他那双在黑夜的茫茫大海摸黑摸惯了的眼睛,本来是很有把握盯得紧的,可是,现在在直直的公路上,月色还是照得亮亮的,却再也找不着人影,他心里才慌了。如果真是这样丢了这两个家伙,还算是个乡干部,一向为人称赞的积极分子,一个水上民兵的队长?二根正在踌躇,忽然看见东边一星火划了一下。对了,这是第二个香烟头。好像伙,原来他们有意变了田基路㈡,想绕过墟边,向那山边的小路走去。

田基路,四面暴露,不好跟踪。这倒是一件为难的事。二根心想,这里离墟有二三里路,叫唤起来只会惊走了敌人;跟了上去,一定会被发现。扭打起来倒不要紧,死缠活打总可找到一个,可是跑了一个,那岂不是前功尽弃。一时倒想不出什么好主意,却怨自己今天匆忙赶来开会,没带上那条心爱的七九步枪了。要是这时候有枪,凭他二根的枪法,月色又这样好,这两个家伙是逃不出他这如来佛的手掌的。可是,现在没有枪,想它干什么!

也是二根细心,一眼看见那边小圳㈢旁有几亩甘蔗地,甘蔗长得比人还高,他一时笑了出来:这岂不是好地方?为什么早看不见,老想着那些做不到的傻事。于是,二根从那圳边走下去,沿着蔗地,真像一条老猫一样,轻手轻脚地向前走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监视着那两个坏家伙的行动。

这样走来,又是田野,又是山路,又是公路,二根始终遮遮掩掩,躲躲闪闪的,一直没有被发觉,不知不觉巳经走了二十多里。

这时上弦月斜向西边,看样子已是三更以后。二根跟到了一个矮树林子边,那两家伙钻了进去。二根生怕到这时候给这俩坏蛋溜掉,赶快也跟在后面,这棵树那棵树地躲着闪着,活像孩子们捉迷藏般地追踪着。脚底下仅是些不平的路,偶然有一棵枯树的牙叉,偶然也有突出的树椿,最糟糕的是那些一小丛一小丛野生的菠萝麻、仙人掌之类,把二根那双不会走路的脚,从小腿肚到脚板,划破了好几十道伤痕,流出了血,又凝结了。不知什么时候,一枝突出的树牙,挂住了他那件薯良衫,一撕却裂了一大片,而且发出一下清脆的声音。这时二根巳顾不得爱惜自己的衣服,也忘记了腿上针刺一样的疼痛,赶忙贴身在一棵大树后躲起来。果然,这一下声音可惊动了那两个做贼心虚的鬼家伙,他们回头来到处搜索,几次几乎走到二根藏身的地方来,咕噜几句,好容易才又走开去。二根捉摸额上的冷汗,又是恨,又是急。

出了树林子,已看见面前一道七八丈宽的河。二根这时想,又糟了。如果这些偷渡者在这里有人用船接应过河,他只好瞪着眼让他们走了。为什么老是碰不到一个人呢,哪怕随便一个什么过路人也好,

(图片见原版面)

二根隐在大树旁边,静听着特务谈话,以确定对策。

(沈荣祥画)

只要多了一个人,他二根也可以先收拾一个,再来追赶另一个,那才不会费了那么多的功夫。他越想越急,最后准备万一这俩家伙真有人接应,也只好拚一拚,好歹捉他一个,总不能让他们这样平安无事。

这时月亮巳躲进西山,河边一片漆黑,看不清那两人在干些什么。二根一时火起,急走几步,正想扑过去。那晓得二根还没有到河边,那两人却说着话走了回来。二根十分懊悔自己一时的鲁莽,只好赶快躲在身边的一丛什么杂树的旁边,动也不敢动。他只觉得自己心里一股怒火烧得难受,右手检起一块石头,左手握紧拳,只要那俩家伙敢动他一下,他就随时准备和他们搏斗。

那两个胆小鬼似乎听见什么声音了,形色有点慌张。其中一个指着二根躲藏的地方,说了一句什么话,正想走过来看看。已经走了好几步了,却给那另外一个低声叫住。后来他们又走进树林去了。

二根放开手上的石块,好容易压制住自己的急性子,沉落地从另一边又摸进树林来,认准了那两家伙走的地方摸进去。好像伙,原来他们找着一片干净的地方,坐了下来,一个手里拿起个小瓶在喝,另一个在吃着什么东西。那喝着的放下小瓶子说:

“好香的白兰地!”

“当然。过了河就是神仙啦!”

“内地那比香港好,这鬼地方。”

“这也难说,唉!”

“刚才我真怕,要是给那些水上民兵碰上,……”

“真是胆小如鼠。”

“我是怕这回带的东西,落在他们的手里,那就……”

“嘘!”

说到这里,他们再也不说话了。

这些话二根听进心里,越觉得这一次跟着的这两人,说不定还是两个重要人犯。只要再没有人来接应这俩家伙,熬到天亮,总走得到有人的地方,这俩家伙就不愁不会落网了。

那两人吃喝了一个饱,点起一根香烟,拿一根牙签在嘴里剔着,斜靠在树边,看样子他们一时是不会行动的了。这时候,二根也坐在树边,离开约摸有三四丈远,也不像刚才那样紧张,只是一心一意地在那里监视着。

夜风一阵一阵吹来,二根觉得又冷又饿。他本来是没吃晚饭的,来回又走了三四十里路,这真是他一生出来第一次走那么多的路,刚才一路走来不觉得,现在歇下来,却免得双腿酸软。那风也实在讨厌,一直透过薯莨衫,一直透过卫生衣,刚才走得急,背上出了汗,现在湿漉漉一大片,凉得他好难受。

二根这时想起了自己的老婆,她在家里可一定盼得急了。开始一定是煮好饭等他,后来是连电影也不去看地等他,等到这时候心里一定更急,走去找渔协主席。然后那渔协主席老郭,心里焦急却装得表面镇定地到供销站去,往区府里打电话。区长从床上起来听电话,还找了小陈同志来问,说他二根散了会早走了。大家这才焦急起来,一定是分头出动沿着公路小路搜寻,寻了半天也找不到。她可真不知道急成什么样子呢!

他愤怒地盯了那两条狗一眼,看他们那么一副讨厌的样子,恨不得过去三拳两脚把他们打翻在地捆梆起来,好容易他才按捺住这般怒气。可是最难忍受的是困乏。那双眼皮好像千斤重闸,慢慢垂下来,快要盖上眼睛,脑袋里一阵嗡嗡声。他用力捏自己的大腿,用力嚼自己的舌头。打醒起精神,重新紧张地盯着那两个坏家伙。真讨厌,那两家伙,有一个公然呼呼地发出鼾声,另一个也在打瞌睡。看样子是完全不准备起来走路了。

猜你喜欢

港湾家伙小路
顽皮的小路
港湾
小路
形迹可疑的家伙
小路
两个“坏家伙”
能看到大鲸鱼的港湾
不讲理的家伙
那条小路
冬天是个淘气的家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