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吆喝声里的旧时光

2023-12-03虞燕

雪莲 2023年10期
关键词:棒冰糕点豆腐

【作者简介】虞燕,浙江舟山人,现居宁波。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入选浙江省“新荷计划”人才库。在《人民文学》《青年文学》《散文》《中华文学选刊》《作品》《散文海外版》《安徽文学》《草原》《山东文学》《四川文学》等刊物发表作品百万余字。作品收入多种选本及中高考阅读类书籍。获冰心儿童文学新作奖、宁波文学奖、师陀小说奖等。著有中短篇小说集《隐形人》《理想塔》,散文集《小岛如故》。

清晨,一串清亮的叫卖声如期而至,“打豆腐嘞,打豆腐嘞……”搅散了夜里凝固的静默。吆喝声不紧不慢,携着新一天的勃勃生气,穿透窗玻璃,直扑耳内。人们闻风而动,开门声、脚步声、说话声、金属碰触碗盘声相继响起,吆喝声暂停了,我残存的睡意消失无踪。

跟打油打酒打酱油一样,我们这边把买卖豆腐叫做打豆腐。豆腐担停于路边,方正的木头匣子装着方正的豆腐,一头嫩豆腐,一头老豆腐,揭开白色棉布,豆腐还冒着热气。一旁的中年男子身披朝霞,头发泛着润莹莹的光泽,像刚被露水打湿过。众人伸过碗或盘,“给我打五角钱的”“我打一元钱的”……中年男子收了钱,熟练精准地切下一块,用刀铲起,略倾斜,白玉般的豆腐“吱溜”滑进碗盘里。一有空隙,他就微仰起脸抓紧时间吆喝,吆喝声高低快慢如一,气息平稳,让听的人觉得轻松舒服。

大家端着碗盘往回走,脚步比出去时悠闲多了。突然,从上空传来一声脆脆的“哎,我要打豆腐”,出自二楼的年轻媳妇。那个时候,岛上楼房稀少,盖楼房说明家境好,这家媳妇略疏懒,每回打豆腐基本不下楼,邻人便称她为“大小姐”。“大小姐”穿着棉毛衫、蓬着头,趴于阳台护栏喊了一嗓子,接着,只见一只绿色塑料绳吊着的竹篮子缓缓下坠,篮子里盛了一个瓷盘和一元钱,打豆腐的中年男子習以为常,上前拿出盘子和钱,再将装了豆腐的白瓷盘放回篮里。竹篮颤颤悠悠上升,直到二楼的“大小姐”稳稳接到,我才舒口气,真怕中途绳子断了或篮子翻了,那还不得盘碎豆腐撒?唉,谁能想到呢,打个豆腐也要冒风险。

母亲喊我和弟弟吃早饭,灶间小桌摆了热乎乎的汤饭和糟鱼醉鱼,当然还有刚打的嫩豆腐,豆腐上搁少量细盐,倒上酱油,黑白分明。豆腐入口,细腻嫩滑,心想,这玩意不咸不淡,明明没什么味道,怎么经常吃也不会厌呢?

母亲说弟弟嘴巴是漏的,饭粒都喂桌子了,幸亏养了鸡,不然多罪过。这会儿,母亲已将鸡笼里的鸡都放了出去,关了一夜的鸡们得了自由,在院子里使劲撒欢,然而,一串响亮的吆喝声惊扰了它们,几只鸡停下脚步,侧耳倾听——“打豆腐嘞,打豆腐嘞……”吆喝声却渐小渐远了。

对孩童而言,甜食带来的愉悦非其他任何东西可比,当密集浓稠的甜淌过唇齿,沁入四肢百骸,整个人瞬间变得轻飘飘的,像要飞起来。糕点小贩和换糖人让我们爱恨交加,爱他们筐里的糕和糖,又时常恨只能眼睁睁看其经过,任口水泛滥却无法如愿。即便如此,我们依然执着地伸长脖子,等他们出现、走近、远去,哪怕瞅上几眼也是幸福的。

卖糕点的小贩往往挑着两个筐,一边慢悠悠地晃,一边把筐里的糕点都报上一遍,“卖豆酥糖黑洋酥云片糕骰子糕嘞……”尾音拖得老长,在空气里打了好几个旋儿。如此循环往复地吆喝,小孩儿的魂都被勾走了,齐刷刷出了家门,痴痴地望向那个身影。小贩会特意停下来,扭头看着我们,或者干脆放下担子,等着孩子们围过去。还未靠近,筐里的香甜味便放肆地钻进大家的鼻孔,小孩儿哪经得起这等诱惑,纷纷去自家大人那使出绝招,哭、闹、撒泼、乞求,装乖卖萌……

一般情况下,只要有一两家买,买的人会越来越多,这就是所谓的从众心理吧。有时,母亲会称上半斤骰子糕,我跟弟弟爱吃。骰子糕一颗颗挤在纸袋里,粉嫩润泽,香气淡雅,一口一个慢慢嚼,软绵绵,甜糯糯,还有一丝清凉味。小贩的筐里放了生姜糖,属于附带品,母亲一高兴,顺手买上一毛钱的,一毛钱有十三颗,这真是额外的惊喜。

男孩调皮,买不买是另一回事,爱凑在一块起哄,怪腔怪调地跟在小贩屁股后面吆喝,“卖豆酥糖黑洋酥云片糕骰子糕嘞”,音量和风头均盖过了原版,其中就有弟弟和阿云。而一旦小贩停下,箩筐落地,秤盘里放上各款糕点,小孩们的眼睛就被牢牢粘住了,偏阿云是个例外,他会离得远远的。从未见阿云如我们这般软硬兼施,缠着大人买糕点,好似他真的对糕点缺乏热情。

阿云父亲从山上挑石头摔成重伤,自后,只能在田里干点轻活,他母亲成了家里的主劳力,阿云小小的身影也时常相随,施肥、授粉、采摘、装筐、售卖……有一回,台风将至,阿云一家心急火燎地抢收西红柿冬瓜茄子等,邻居们见状,纷纷上前帮忙,并购买了一部分。邻居说阿云细致,收的钱若比较皱,便用手掌压得略平整后再交到他母亲手里。

相比卖糕点的,阿云对换糖人显得热切多了,即便在午觉时,遥远的“叮当叮当”声也能被他精准捕捉到,随后,一跃而起,拎起屋角的半麻袋“宝贝”冲了出去。“换糖嘞,破铜烂铁鸡毛鸭毛换糖嘞”,换糖人的吆喝声在每次的“叮当”声之后,且喊得不算卖力,简直有些随意,因为这个吆喝只是辅助和补充,小铁锤敲打铁片的声响才是强力主打,那标志性的敲击声有魔性,足以让附近的小孩们踮起脚仰酸了脖子。

阿云麻袋里的“宝贝”都是他平日攒下的,铁皮、牙膏皮、烂网衣、麻绳头之类。他这人永远眼观六路,即便和我们一起玩耍时,也能猛然发现路边的一个铜螺帽,或者草丛中的一只破拖鞋。为了换糖,我和弟弟则盯上了乌贼骨,除了自己家,还上外婆家阿姨家舅舅家巡视,并再三叮嘱,剖乌贼了记得把乌贼骨给我们留着。乌贼骨在大太阳下晒干,一根根收集于网兜,网兜快装满了,心就不安分了,恨不得守在路口候着换糖人去。

好像每个换糖人都戴褪色的旧帽子,肩挑箩筐担子,前箩筐里有木盒,盒里装了圆形的奶黄色麦芽糖块,上盖白布防尘。我们等不及换糖人靠近便扑了上去,换糖人将铁片插于麦芽糖上,“笃笃笃”,用小铁锤轻敲刀片,凿下一块麦芽糖。阿云活络,嚷嚷着再加点再加点,换糖人会作出心疼状再凿下极薄一条,仿佛这样薄薄一条就让他亏大本了。麦芽糖甜而粘牙,看小孩们吃得香,大人们眨着眼说这个糖可脏了,做糖时为了不让糖料粘手,会吐上一口唾沫再搓,我们听罢,蹙着眉毛皱起鼻子,但转眼就忘,继续勤快地攒各种“破烂”,这样,下回换糖人来了就不至于亏了嘴巴。

铜和铁值钱,换糖人最喜欢。阿云想到了海运公司,运气好的话,那里能捡到不少遗落的废料、零件等,遂拉上弟弟一起去“捡宝”。三天两头地去,二人收获颇丰,其中竟然还有几根短短的截得齐整的钢筋。阿云表现出难得的豪气,换得的一大块麦芽糖让换糖人再敲开,分给小伙伴,走路也轻快了,一弹一弹的,像踩在暄腾腾的棉花堆上。但这样的日子转瞬即逝,得知短钢筋是“偷来”而非“捡来”时,阿云母亲把儿子暴揍了一顿,用稻草编的绳子劈头盖脑地抽。后来阿云说,再听到那“叮当”声和吆喝声,老觉着身上会隐隐发疼。

一个不注意,明晃晃的夏天就如男孩们把玩的球,倏地被踢到了跟前,每一缕阳光都狠狠发力,毒辣辣地射向大地,无风,闷热黏滞。风一吹,热浪滚滚。知了叫得没完没了,像大人们没完没了的唠叨。母亲翻来覆去说了无数遍,夏天正中午不许去河边,不许去玉米地高粱地,因为有脏东西。什么是脏东西?母亲使了使眼色,放低声音郑重下了命令,反正乖乖在家,小孩子不用知道那么多。

小孩子贱,大太阳下玩得满头大汗没感觉有多酷热,在家静待着把蒲扇摇得“哗哗”响却还是烦热。这个时候,轻灵灵的吆喝声翩然而至,“卖棒冰嘞,赤豆绿豆桔子奶油棒冰哟”,棒冰箱冒出的冷气似乎混进了空气里,沿着某条线路找了过来,我的身体和心里同时清凉了一下。从家门口望出去,果然,头戴宽檐帽肩背棒冰箱的女子正緩缓而行,弟弟紧张得语无伦次,快,快,卖冰棍的要走啦!而后,迅速从母亲手里接过钱,大风一般刮了出去。

棒冰的吆喝声每天会来好几次,有时女声,有时男声,有时悠长,有时短促。大人给零花钱的次数有限,而吆喝声特别不识相,你方唱罢我登场,来来回回,甚而索性在近处停下,可劲地吆喝,惹人心痒。

这样的“折磨”让我下定决心,织网得更加勤快些,那样,母亲就会多分我工钱。岛上的女人闲来在家织网是常事,就为赚点手工费补贴家用。暑假里,小孩们纷纷加入,毕竟,谁也不会嫌零花钱多呀。我家院子大,夏日的夜晚,左邻右舍的婶婶阿姨姐姐们连凳子带网搬过来,凑一块织网、聊天、看电视,我们小孩子玩了会游戏,便跟着自家大人织网或缠梭子。我们活干得不多,一提起工钱倒理直气壮,好似被统一调高了音量,吵成一团,大人们笑道,哎呀,田鸡箩倒翻了。

卖棒冰的吆喝声适时响起,穿过薄薄的夜色,清晰地窜入我们的耳朵。院子里安静了两秒,随后,有零钱的拔腿就往外跑,没零钱的缠住大人预支“工钱”。卖棒冰的人恍若知晓这边动静,吆喝声一遍紧过一遍,如紧促的鼓点,催着人不管不顾地奔他而去。不一会儿,小孩们手举棒冰归来,神气得像举了火炬,继而,咂棒冰的声音恣肆地响起,夜风拂过,甜润润的气味随之飘远,白天积聚的暑气亦消散得差不多了。

冬季是一年中最为黯淡的时段,不知谁大手一挥,把所有明艳的色彩和虫鸣鸟啼都收走了,树上枯叶寥寥无几,小草蔫蔫耷耷,像要缩进泥土里去,西北风是狂暴的入侵者,“呼呼呼”地窜腾,震得房屋“剌剌”作响。若是再下雨,生活就如裹上了黑布,裹得严严实实,阴冷、灰败,见不到光亮,生趣无多。

终会盼来晴朗无风的冬日,舒适自不必说,那声久违的“爆米胖嘞”也会应时而来。不知为何,我总能听出这声吆喝里的喜庆之意,吆喝声一响,家家户户骚动起来,各自搜罗出大米、玉米、芦稷、黄豆,用簸箕、洋粉袋或塑料盆装着,欢欢喜喜去排队爆米胖。

某一回,弟弟在路上被自行车撞了,疼得立马蹲地上,嘴里发出“丝丝”声,撞到他的男人停下查看,问是否严重,要不要去附近保健站,正在这时,吆喝声响起,“爆米胖嘞爆米胖嘞”,声音沧桑却有劲儿,弟弟一字不吭,弹簧般弹起,一瘸一拐地奔往家里,让母亲准备好材料,赶紧去爆米胖。母亲之后才发现,弟弟膝盖处肿成了馒头。

爆米胖师傅找了个背风向阳的角落,从木制手推车上卸下爆米胖机、火炉、风箱等,不慌不忙拉动风箱,火苗蹿得欢腾,黑乎乎胖墩墩的机器开始转动,师傅头上保暖雷锋帽的两边帽耳一翘一翘,有点滑稽。我们想靠过去,又不敢太近,只好紧紧捂住耳朵,生怕米胖提前出炉炸响。

师傅暂停拉风箱,铁炉一头套上了麻袋,人们不由得往后缩,你挨着我,我挤向他,地上的影子调皮地叠在一起。随着一声大喊“放——炮——”“嘭——”巨响震得地面抖了抖,听着却比鞭炮声更让人怡悦,同时,一团白烟升腾而起,麻袋鼓得圆滚滚,香气挟着热气弥散开来。小孩们第一时间飞奔上前,青蛙似的来回蹦跶,哄抢跳到了外面的米胖,白白香香的米胖被一颗颗塞进嘴里,塞进衣兜里。每次“嘭”一声过后,这样的好事儿就能轮到一回,如此几番,即便自家不爆米胖,小孩们也能吃个过瘾。

我家爱用白色洋粉袋装米胖,细麻绳扎紧口子,乐颠颠背回家,米胖香一路萦绕,阳光是温暖的大手,抚得人暖烘烘的。身后不时传来“嘭”“嘭”声,夹杂了激昂的欢呼声,在空气里撞击着,回旋着。这样的日子宛若镀上了金,于时光深处闪耀着永恒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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