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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古汉语活动与达成情状的识解

2023-10-31杨加玉

现代语文 2023年9期
关键词:活动

杨加玉

摘  要:同一個动词在不同的事件表达中,可能会有不同的情状识解。在情状类型的歧义识解中,有界和无界的区别得到了广泛的关注。以动词“卖”和“买”为例,对上古汉语动词在不同语境中的情状识解予以分析,并对影响情状识解的句法因素进行探讨。研究显示,直接宾语的界限、特定类型的补语、副词以及VP在连动式中的位置,都会对动词情状的识解产生影响。

关键词:情状类型;情状识解;活动;达成;终结性

一、情状类型的特征和终结性

学界对情状(aspect)范畴的研究由来已久,Vendler曾考察了英语动词最常见的时间图示,并将动词的情状类型分为四种:状态(state)、活动(activity)、达成(accomplishment)和瞬成(achievement)[1]。各种情状类型的例子如下所示:

状态:be polite,他们喜欢足球,爱共叔段(《左传·隐公元年》);

活动:dance,吃饭,六鷁退飞(《左传·僖公十六年》);

达成:eat an apple,写了一封信,城中丘(《左传·隐公七年》);

瞬成:reach the summit,到北京,入王城(《左传·僖公十一年》)。

Vendler的四分法在情状研究中得到了广泛认可,在此基础上,学界又对词汇情状展开了深入、细致的探讨。Mourelatos[2]、Bach[3]、[4]、Smith[5](P20)、Croft[6](P33-35)等学者,都采用了静态的(stative)/动态的(dynamic)、终结的(telic)/非终结的(atelic)、持续的(durative)/瞬时的(punctual)三组二元语义特征,来区别基本的情状类型。四种情状范畴所具有的特征如下所示:

状态:静态的,非终结的,持续的;

活动:动态的,非终结的,持续的;

达成:动态的,终结的,持续的;

瞬成:动态的,终结的,瞬时的。

研究汉语动词情状类型的学者,通常也采取这三组语义特征作为汉语动词情状分类的标准[7]-[10]。蒋绍愚对上古汉语动词的情状进行了比较全面的分析,并根据终结性、动态性、持续性语义特征,将《史记》中的单音节动词分别归于四种情状类型:活动、状态、达成、瞬成[10]。郭锐从不同角度分析了汉语动词的过程结构,他根据起点、终点、续段三要素的有无和强弱的差异,将汉语动词的过程结构分为五类:无限结构、前限结构、双限结构、后限结构、点结构[11]。

动词情状研究中的一个重要问题是:一些动词在情状类型上存在歧义。Vendler在提出动词情状分类时就注意到这种现象,他以动词know等为例进行说明,动词know主要表达“知道、了解”状态,如“I know him”,但是“And then suddenly I knew!”表达的却是从不知道到知道的变化,其情状类型是瞬成[1]。Mourelatos[2]、Dahl[12]、Smith[5]、Rothstein[13]、Croft[6]等学者,均对同一个动词在不同的事件表

达中可能会有不同的情状识解进行了讨论。Croft提出了情状识解(Aspectual Construals)这一概念,谓词不一定固有地属于单一的情状类型,而是有潜力被识解为多种情状类型,情状类型也是谓词的情状

识解[6](P37-38)。

在情状范畴的识解中,“界限”和“终结性”得到了广泛的关注。Sasse指出,在情状研究中有一个普遍的共识,即情状性(aspectuality)是一个“界限(boundaries)”问题,情状研究理论的基本组成部分都与处理情境中界限的编码有关[14]。不同的情状类型的识解能够通过是否凸显(profile)界限而得到转换,达成和活动的区别也在于界限的有无,当活动的界限被凸显后,活动事件通常可以转换为达成事件。

关于如何确定谓语的终结性,亦有学者从不同角度进行了讨论。Hay、Kennedy & Levin[15]和Kennedy & Levin[16]等认为,是变量的界限性导致了谓语的终结性,如果变量是有界的(无论是明确的还是蕴涵在语境中的),那么VP就是终结性的,如例(1a)所示;如果变量是无界的,则VP是非终结性的,如例(1b)所示。

(1)a.The council widened the road three meters in a month/*for a month.

b.The council widened the road for two months.

在Krifka的基础上,Beavers将终结性界定为:“当且仅当对于谓语描述的任何事件来说,该谓语不描述这一事件的任何子部分时,这个谓语φ是终结性的。”[17]、[18]可以说,Krifka和Beavers的定义为判

断终结性特征提供了语义上的可操作的标准。当动词所表达的事件结构具有[-终结]特征时,状态或活动过程是匀质的,即动作持续阶段中的每个时间间隔的事件过程和动词表达的事件过程都是相同的,如“John slept”是非终结性的,因为任何一个John sleeping事件都包含John sleeping子事件,而且这些子事件都是相同的。当动词表达的事件结构具有[+终结]特征时,整个事件是非匀质的,如“写了一封信”所包含的动作过程的每一个子事件,都和“写了一封信”不同。换言之,“写了一封信”既包含写信的过程,也包含“写完信”的终点。

汉语学界对情状类型的终结性/非终结性解读也给予了较多关注,张梦杰、林允清[19],张小倩、罗颖艺、胡建华[20],刘金虹[21]等学者,都讨论了达成情状的非终结性解读问题。研究汉语情状类型的学者,也注意到是否具有终结性特征会导致情状类型上的歧义,如蒋绍愚以动词“登”“聚”为例,说明了有些动词具有[+终结]和[-终结]两种可能的情状识解[10]。不过,就总体而言,汉语学界对动词是否具有终结性特征的关注不够充分,并且在对具体动词进行情状分类时,不同学者对终结性的理解或判定也有所不同。如蒋绍愚将《史记》中的“卖”和“买”都归入了具有[-终结]特征的活动类动词[10],杨素英、黄月圆、王勇则将现代汉语中的“卖”和“买”都归入了具有[+终点]特征的“指向结果(≈达成)”类动词[7]。“卖”和“买”的核心语义从上古到现代没有发生明显变化,“卖”都表达“拿物品换钱”的意义,“买”都表达“用金钱换取物品”的意义。杨素英等和蒋绍愚之所以将“卖”“买”分别归入活动和指向结果类,既可能和他们对动词终结性特征的认识不同,也可能和“卖”“买”在不同的语境中表现出不同的终结性特征有关。有鉴于此,本文拟以“卖”“买”为例,讨论上古汉语中同一动词在不同语境中的情状识解,并探究影响动词情状识解的句法因素。

二、上古漢语动词“卖”的情状类型识解

《王力古汉语字典》指出,动词“卖”可以表示“出售货物,以物换钱”义[22](P1331)。在上古汉语中,“卖”具有活动和达成两种可能的情状识解,二者的区别在于动词所表达的动作过程是否具有[+终结]特征。当“卖”是活动类动词时,它所表达的事件具有两种不同的情况:一是“卖”表达施事从事的经营活动;二是“卖”表达只发生一次的“出售货物,以物换钱”的动作过程。例如:

(2)方其鼓刀屠狗卖缯之时,岂自知附骥之尾,垂名汉廷,德流子孙哉?(《史记·樊郦滕灌列传》)

(3)卖浆,小业也,而张氏千万。(《史记·货殖列传》)

(4)卖仆妾售乎闾巷者,良仆妾也;出妇嫁乡曲者,良妇也。(《战国策·秦策一》)

(5)郑县人卖豚,人问其价,曰:“道远日暮,安暇语汝。”(《韩非子·外储说左下》)

例(2)、例(3)中的“卖缯”“卖浆”,都是施事用来谋生的经营活动,这种经营活动是在一段时间内持续进行的、没有非同质的终结点。例(4)中的“卖仆妾”,只表达出售仆妾的动作过程,而不包含“卖出去”的结果;在“卖”所表达的事件过程中,事件的性质并没有发生变化,“卖”事件的结果是通过“售乎闾巷”来表达的。例(5)中,郑县人正在进行“卖豚”的活动,从“人问其价”可以明确推知,“豚”仍然属于“卖”的施事“郑县人”。这两例“卖”都具有[-终结]特征。

当“卖”是达成类动词时,“卖”所表达的事件则包含结果——所卖商品的所有权发生了变化,“卖”具有[+终结]特征。例如:

(6)平子每岁贾马,具从者之衣屦,而归之于乾侯。公执归马者,卖之,乃不归马。(《左传·昭公二十九年》)

(7)相如与俱之临邛,尽卖其车骑,买一酒舍酤酒,而令文君当炉。(《史记·司马相如列传》)

在例(6)中,“卖之”是“卖掉了马”而不是进行售卖马的活动,动词“卖”的直接论元“马”在领属关系上发生了变化,“卖”的事件的结果得到了凸显。在例(7)中,“尽卖其车骑”是指出售车骑并卖掉了车骑,“车骑”的领属关系也发生了变化。可见,“卖之”“尽卖其车骑”所表达的事件都是终结性的。

在四种情状类型中,达成与瞬成都具有[+终结]特征,二者的区别在于:达成是持续的,瞬成是瞬时的。我们认为,表达有终结性特征的“卖”属于达成类动词。Croft指出,词汇情状描述的是事件如何随着时间推移而展开的,对词汇情状的定义要求时间维度的表征,但是事件的展开本身也必须被描述,事件的展开是表征特定事件类型的一系列性质状态(qualitative states),因此,词汇情状由时间和性质两个维度构成[6](P53-57)。Croft用包含时间(t)和性质(q)的二维坐标图展示了不同情状类型的特征,其中,“渐进达成(incremental accomplishments)”和“非渐进达成(nonincremental accomplishments)”,可如图1所示:

动词“卖”的情状特征也体现在时间和性质两个维度上。当动词“卖”表达施事从事的“出售货物,以物换钱”的经营活动时,施事通常在比较长的时间范围内从事售卖某些物品的工作,在“卖”事件持续的时间范围内,事件的性质不发生变化。当动词“卖”仅表达出售物品的活动过程时,“卖”的事件可能会包含有意购买者问价、售卖者报价、商谈价格等环节,经历这些环节后,双方仍然可能没有达成交易,“卖”的商品依旧属于售卖者,事件的性质没有发生变化,并且整个活动过程或者其中的某些环节可能重复多次。“卖”包含的中间环节需要一定的时间,这类“卖”也是持续的而非瞬时的。活动类“卖”的情状特征,可如图2所示:

当“卖”表达包含结果的事件时,即所售卖的物品的所有权发生了转移,这时不仅凸显了物品售出这一结果,还包含了问价、报价、商谈价格等过程,并且这一过程仍然是可以重复的。因此,具有终结性特征的“卖”,在时间特征上也具有持续性,其情状类型为达成。达成类动词“卖/卖之”的情状特征,可如图3所示:

可见,达成和活动的区别是在于:活动是非终结性的,达成是终结性的。体现在二维图中,即为是否凸显界限。在达成类“卖”事件的二维图中,事件的起始(inception)阶段和结束(completion)阶段都用实线表征,和中间的过程阶段对应的性质维度不同;在活动类“卖”事件的二维图中,则不包含表征为竖实线的结果状态。

三、上古汉语动词“买”的情状类型识解

《王力古汉语字典》指出,动词“买”可以表示“用金钱换取物品”义[22](P1326-1327)。在上古汉语中,动词“买”亦有活动和达成两种情状识解。当动词“买”的情状类型是活动时,不表达施事从事的经营活动,只表达施事“购买”的动作过程。例如:

(8)郢人有买屋栋者,求大三围之木,而人予车毂,跪而度之,巨虽可而修不足。(《淮南子·说山训》)

(9)桓公即为百里之城,使人之楚买生鹿。(《管子·轻重戊》)

在例(10)中,郢人还没有买到合适的屋栋,“买”事件仍处于“求购”的过程中,没有发生性质维度的变化,具有[-终结]特征;处于“求购”过程中的“买”,可能包含多次尝试,在时间上具有持续性。在例(11)中,“买生鹿”是齐桓公下达的命令,“买”表达的是持续的收购活动,不凸显购买的结果,“买生鹿”也不具有终结性特征。

当动词“买”的情状类型是达成时,“买”包含了购买结果,属于有终结性的事件。例如:

(10)郑县人卜子妻之市,买鳖以归,过颍水,以为渴也,因纵而饮之,遂亡其鳖。(《韩非子·外储说左上》)

(11)文君乃与相如归成都,买田宅,为富人。(《史记·司马相如列传》)

在例(10)中,是指卜子的妻子买鳖后回家,她已经拥有了鳖。在例(11)中,“买田宅”应识解为卓文君和司马相如已经拥有了所买的田宅,而不是在求购、协商的过程中,直接宾语“田宅”领有关系的变化为“买”事件提供了终结点。和“卖”相似,具有[+终结]特征的“买”事件在时间维度上也是持续的,如卓文君和司马相如“买田宅”包含多个步骤,无法瞬间实现,他们要和田宅原来的主人取得联系,考察田宅的质量,商谈价格,最后进行钱物交易,“买”事件才最终完成,因此,具有终结性的“买”的情状类型为达成。

“买”的活动和达成情状特征,可如图4所示:

图4中,在“买屋栋”事件进行的时间范围内,只包含活动进行的过程,不蕴涵结果状态变化,在t轴上是无界的;而“买田宅”在t轴上是有界的,事件的起始和结束阶段在q轴上对应的位置发生了变化。

有些学者主张,当动词或谓语具有不同的情状识解时,通常有一种情状类型是基础。如Smith认为,应该区别基本层次和派生层次的情状类型,情状类型的转换能够通过规则予以预测[5](P18)。Croft指出,使用模式在识解中具有巨大的作用,并构建了以具体使用(usage-based)为基础的百科知识式的谓词语义模型,这种语义模型允许谓词有一种默认的情状识解,或者至少某一种识解具有优先性[6](P37)。那么,“卖”“买”是否有优先识解,它们的优先识解究竟是活动还是达成呢?

我们统计了《韩非子》《史记》中“卖”“买”识解为活动、达成的用例,具体如表1所示:

从表1可以看出,“卖”识解为活动情状的用例占优,“买”识解为达成情状的用例更多。因此,“賣”的优先识解是活动,“买”的优先识解是达成。动词“卖”和“买”的优先识解之所以不同,首先和动词是否表达经营有关,动词“卖”可以表达施事进行的经营活动,即以长期售卖某种或某些物品换取钱财作为谋生的手段,如例(2)中灌婴曾以“卖缯”为业,这类表示经营活动的“卖”情状类型都应识解为活动,并且表达经营活动是从上古至现代“卖”的常见用法。除此之外,表达在某个时间发生的单独的“出售货物,以物换钱”事件的“卖”的情状类型,也有可能被识解为活动。和“卖”不同,动词“买”不表达经营活动,因此,没有这类情状类型为活动的用例。其次,这种差异和施事对事件结果的控制度有关。在“买”事件中,购买者可以直接到市场之类的场所用钱买到物品,购买者容易控制购买事件的结果,因此,动词“买”常用于有终结性特征的语境中;在“卖”事件中,售卖的物品能否被顺利卖出,售卖者往往难以控制,即“卖”事件中施事无法控制是否到达终结点,因此,“卖”除了表示达成情状的“卖出”,还常用于表示活动情状的“售卖”。

除此之外,上古汉语中还有常用动词“售”能够表达售卖的结果——“卖出”,动词“卖”往往和“售”连用,“卖”表达售卖的活动过程,“售/不售”则表达结果变化。可以说,“售”和“卖”的分工,也为“卖”在具体语境中识解为活动情状提供了条件。例如:

(12)故卖仆妾不出闾巷而售者,良仆妾也;出妇嫁于乡曲者,良妇也。(《史记·张仪列传》)

(13)楚人有献鱼楚王者,曰:“今日渔获,食之不尽,卖之不售,弃之又惜,故来献也。”(西汉刘向《新序·杂事二》)

四、影响事件情状类型识解的句法成分

动词“卖”“买”都有活动和达成两种可能的情状识解,识解为达成还是活动则取决于终结性的有无,同时,有些句法成分也会影响到对终结性的识解。

Tenny将句法论元分为三种:直接内部论元、间接内部论元和外部论元,其中,直接内部论元、间接内部论元均与事件的情状有关[23](P2)。Tenny指出,经历内部运动或变化的直接内部论元能够量出(measuring-out)事件,“量出”即意味着直接论元在界定事件中发挥作用[23](P11)。也就是说,直接内部论元是事件的量度论元。Tenny还指出,间接内部论元能够通过为动词表达的事件提供终点而参与到情状结构中,致使事件有界限[23](P68)。例如:

(14)eat an apple

(15)a.walk the trail

b.walk the trail to its end

例(14)中,随着eat的进行,“an apple”开始逐渐发生变化;当“an apple”被完全消耗时,意味着eat达到了终结点。也就是说,“an apple”为eat事件提供了量度。例(15a)中,walk的情状类型是活动;例(15b)中,“小路的尽头(its end)”为walk事件提供了终点,因此,此处walk的情状类型识解为达成。

与直接内部论元、间接内部论元相比,外部论元则不能参与量出或界定动词表达的事件。Tenny还将能够参与事件情状结构的量度[MEASURE]、路径[PATH]和终点[TERMINUS]均称为情状角色(aspectual roles)[23](P94)。

上古汉语中也存在一些能够界定事件情状类型的句法成分,直接宾语、数量补语、处所补语、副词以及在连动结构中的位置,都会影响对情状类型的识解。

(一)直接宾语对事件的界定

动词表达的事件的界限性会受到直接论元的影响,有些动词表达的事件是否有界,与直接论元的数量范畴有关。在英语中,可数名词作宾语通常会导致事件有界的解读,不可数名词和复数名词则可能会导致无界的解读。也就是说,直接论元在空间上的界限会转化为事件在时间上的终结性。例如:

(16)John ate an apple (*for an hour/in an hour).

(17)a.John ate ice cream (for an hour/*in an hour).

b.John ate apples (for an hour/*in an hour).

沈家煊指出,现代汉语中,“单个动词+宾语”的组合也有“活动”(无界)和“事件”(有界)之分。宾语如果是普通光杆名词,该组合表示“活动”;宾语如果是专有名词、这/那+(量)+名、数量+名,整个结构表示“事件”。这是因为普通光杆名词都表示“无界”事物,专有名词等都表示“有界”事物,事物的有界和动作的有界是相通的[24]。

上古汉语中,动词的宾语往往由光杆名词充当,宾语位置上的光杆名词可以表示定指、类指、不定指[25]。仅从光杆名词这种形式,难以判断宾语的数量范畴和界限。当光杆名词作动词宾语时,宾语对上古汉语中动词的情状识解影响并不显著。有些动词宾语中包含名量成分,可以明确宾语的界限。帅志嵩认为,名量成分是中古汉语“完成(completion)”语义的表现形式之一。他指出:“名量成分本来表示事物的数量,但是和动词结合后,就可以使动作由无界变为有界,从而可以表达某一动作已经完成”,如动词“饮”可能表达“喝”的活动,而例(18)中的“饮两盌”一定是有终点的[26](P31),这是因为“两盌”这个有界的名量成分界定了动词“饮”。

(18)宁先以银盌酌酒,自饮两盌,乃酌与其都督。(《三国志·吴书·甘宁传》)

上古汉语中,动词“买”可以带包含名量成分的宾语,这类名量成分充当动词的直接宾语或直接宾语的一部分,明确直接宾语的数量,从而通过直接内部论元界定事件。例如:

(19)相如与俱之临邛,尽卖其车骑,买一酒舍酤酒,而令文君当炉。(《史记·司马相如列传》)

需要指出的是,上古汉语中名量成分直接充当动词“卖”“买”的用例很少,更多的名量成分都是通过作补语来界定事件的。

(二)界定事件的补语

上古汉语中存在不同类型的补语,有些补语的出现会使谓语获得有界解读。其中,数量补语会影响谓语情状的识解。上古汉语中,有一些名量成分作为数量补语能够说明直接宾语的数量,从而界定事件。例如:

(20)乃贳贷买陂田千余顷,假贫民,役使数千家。(《史记·酷吏列传·宁成》)

(21)上罢布军归,民道遮行上书,言相国贱强买民田宅数千万。(《史记·萧相国世家》)

例(20)中,“千余顷”是陂田的数量,已经买到陂田是将陂田量化的必要条件,因此,这里的“买”事件是有界的,情状类型为达成。例(21)中,“数千万”强调了萧何用低价强买田宅的数量之多,他已经占据了这些田宅,“买”事件的情状类型同样识解为达成。上述两例中,即使没有名量成分的存在,仍然能够通过上下文推测出事件是有界的,而数量补语的存在,则进一步明确了事件的界限,消除了识解中的歧义。

售卖和购买事件都属于商业交易事件,Fillmore指出,原型商业事件场景包含购买者、售卖者、转手的钱和转手的商品四个元素[27]。上古汉语“卖”“买”事件中所关联的金钱数量编码为补语时,也能够明确事件的终结性特征。如果售卖事件仍处于活动状态,事件的参与者只凸显售卖者和商品。当售卖者获得的钱财在句子中得到编码时,则意味着售卖者成功地将物品卖给了购买者,售卖事件获得了结果,因此,这类事件具有终结性。在“买”事件中,购买者付出的钱财被编码,也意味着“买”事件有了结果。例如:

(22)有五男,乃出所使越得橐中装卖千金,分其子,子二百金,令为生产。(《史记·陆贾列传》)

(23)有以千金求千里马者,三年不能得,马已死,买其骨五百金,反以报君。(西汉刘向《新序·杂事三》)

例(22)中,售卖者陆贾获得了“千金”,意味着“卖”事件有了结果,情状类型为有界的达成。例(23)中,购买者付出了“五百金”,也意味着“买”事件有了结果。表示金钱的数量成分编码为补语时之所以能够界定事件,和上古汉语中售卖、购买事件的特征有关,上古汉语中售卖、购买物品,往往不是明码标价的,而是经过协商达成一个价格。因此,当交易的钱财在句子中得到编码时,就意味着买卖双方在价格上达成了共识,这时事件往往已经有了结果。

表达售卖终点[TERMINUS]的处所补语也能够界定事件。在情状类型识解为达成的售卖事件中,商品的所有权会从售卖者转移到购买者,商品所有权的转移往往也伴随着商品位置的变化。例如:

(24)传卖十余家,至宜阳,为其主人入山作炭。(东汉王充《论衡·吉验篇》)

(25)无几何而使梱之于燕,盗得之于道,全而鬻之则难,不若刖之则易。于是乎刖而鬻之于齐,适当渠公之街,然身食肉而终。(《庄子·徐无鬼》)

例(24)中,窦太后的弟弟窦广国被多次转卖,每卖到一家,都达成了一次售卖事件。例(25)中,“鬻”是“卖”义,“鬻之于齐”的意思是“把他(梱)卖到了齐国”,“齐”是物品转移的终点。“卖”的终点“十余家”和“鬻”的终点“齐”,都通过明确商品位置和所有权变化的终点,为事件提供了界限,使得动词表达的事件必须识解为有界的达成。

(三)副词影响情状类型的识解

上古汉语中,有些副词也会影响情状类型的识解。例如:

(26)贵妻已去,爱妾已卖,而心不有欲;教之者,人心固有。(《战国策·秦策三》)

例(26)中,通过时间副词“已”可以判断“卖”事件的情状类型是达成。赵长才[28]、焦一和[29]都指出,“已”在上古汉语中是完成体(perfective)副词,有“完结、完毕”的意思,当“完结、完毕”义的“已”修饰动词“卖”时,“卖”表达有终结性的事件,情状类型识解为达成。

副词“尽”作为状语修饰VP时,也可能会促使VP的情状类型识解为达成。需要指出的是,副词“尽”和“已”有所不同。“已”是一个表达完成体的时间副词,其语义指向是动词,通过为动词增加达成意义来明确事件的界限。总括副词“尽”的语义指向则是名词性成分,李宗江认为,汉语中“完成(completion)”语义的“尽”类动词表达“事物的了尽”,具体包括“物之尽”“时之尽”和“地之尽”,由“尽”类动词演变出的范围标记也可以标记事物的范围、时间的范围和地点的范围[30]。副词“尽”在句法上虽然是修饰VP的状语,但是其语义指向是名词性成分,能够限定名词性成分的数量范围。例如:

(27)相如与俱之临邛,尽卖其车骑,买一酒舍酤酒,而令文君当炉。(《史记·司马相如列传》)

例(27)中,“盡”指向“卖”的宾语“其车骑”,限定了“其车骑”的数量范围,它在句子中表达所有的车骑都被卖了的意思,“卖”事件具有终结性特征,情状类型应识解为达成。可见,副词“尽”通过标记名词性成分的范围来界定事件。

(四)连动式对事件界限的要求

有些连动式会对事件的有界性提出要求。具有相同表层形式的连动式可能有不同的事件复合类型,李可胜、满海霞认为,现代汉语中的连动式包含三种复合方式:毗邻、聚合和加合[31];张博、黄玉花基于事件认知视角,认为汉语连动式有两种基本事件类型:顺序复合型连动式和整体复合型连动式[32]。根据构成连动式的子事件和连动式表达的事件之间的关系,可以将连动式分为两个大类:第一类是由两个或两个以上先后发生且可分离的子事件组成的连动式,这类连动式中,每个动词都可以表达一个较为独立的事件,子事件之间的关系较为松散、相对独立,其中,e1通常是有界的,具有终结性。第二类是由表达同一个事件不同侧面的子事件复合而成的连动式,这类连动式中的子事件处于一个整体的事件框架内,子事件作为事件整体的组成部分,具有较强的内部关联性。在这类连动式中,两个子事件之间的时间模式可能会有不同的情况[33],但是不要求e1具有终结性。例如:

(28)饒书安迅速写好纸条(e1)/绑在飞鸽的脚上(e2)。(沈苇《傲剑道情》)[32]

(29)领着孩子(e1)/去别人家做客(e2)。(《文汇报》,2005-02-07)[32]

例(28)中,“写好纸条”和“绑在飞鸽的脚上”是两个先后发生的不同事件,“写纸条”事件达成是“绑在飞鸽的脚上”的前提,这里的e1具有终结性。例(29)中,“领着孩子”和“去别人家做客”,则是作为一个整体事件同时发生的,这里的e1不具有终结性。

上古汉语中,动词“卖”和“买”处在不同类型的连动式中时,情状类型的识解也会有所不同。有些“卖”“买”充当顺序复合型连动式的e1,在这类连动式中,e1和e2表达的是先后发生的不同事件,e1必须是有界的,“卖”和“买”的情状类型应识解为具有终结性特征的达成。有些“卖”充当整体复合型连动式中的e1,在这类连动式中,动词“卖”的情状类型应识解为活动。例如:

(30)中牟之人弃其田耘,卖宅圃(e1)/而随文学(e2)者邑之半。(《韩非子·外储说左上》)

(31)卒买鱼(e1)/烹食(e2),得鱼腹中书,固以怪之矣。(《史记·陈涉世家》)

(32)相如与俱之临邛,尽卖其车骑,买一酒舍(e1)/

酤酒(e2),而令文君当炉。(《史记·司马相如列传》)

(33)故卖仆妾(e1)/不出里巷而取(e2)者,良仆妾也;出妇嫁于乡里者,善妇也。(《战国策·秦策一》)

例(30)中,中牟之人有一半卖掉了住宅和菜园,然后跟着去学习研究文献典籍,这里的“卖”事件包含结果状态,是终结性的。例(31)、例(32)中,也是只有e1达成之后——买到鱼、拥有酒舍,才能进行对应的e2——烹食鱼、酤酒。例(33)中,“卖仆妾”和“不出里巷而取”是售卖仆妾这个事件的不同侧面,“卖仆妾”表达的是售卖的过程,“不出里巷而取”表达的是售卖仆妾的结果,e1“卖仆妾”不包含结果,这里的“卖”应识解为活动。

通过对“卖”和“买”的简要分析,我们认为,上古汉语中动词“卖”“买”的情状类型,既能识解为活动,又能识解为达成,两者的主要区别是在于:活动情状是非终结性的,达成情状是终结性的。情状的终结性和事件性质的变化有关,活动的过程是同质的,达成需要花费时间的变化,达成的过程可以被分解为一系列更小的变化[13](P155)。能够影响情状识解的句法成分,往往都具备明确的变化,无论是Tenny提出的经历状态或位置变化的直接论元能够界定事件,还是上古汉语中一些补语类型能够为无界的动词提供有界的识解,都表明了表达变化的内容对事件界限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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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Construal of Activity and Accomplishment in Ancient Chinese

——Taking the Verbs “mài(卖)” and “mi(买)” as Examples

Yang Jiayu

(Department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Peking University, Beijing 100871, China)

Abstract:The same verb may have different aspectual construals in different expressions. There is general consensus that “aspectuality” is a matter of “boundaries”, and “bounded vs. unbounded” is the basic distinction in aspectual construal. Taking the verbs “mài(卖)” and “mi(买)” as examples, this paper discusses the aspectual construal of verbs in Ancient Chinese, and analyses the syntactic factors that affect aspectual construal. The boundary of direct objects, certain kinds of complements and adverbs, and the position of VP in serial verb construction all have an impact on the aspectual construal of verbs.

Key words:aspect;aspectual construal;activity;accomplishment;telicit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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