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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风飘荡

2023-09-03李骏

广州文艺 2023年8期
关键词:陈静母亲

李骏

1

陈静穿上军装第一次坐上汽车离开小镇时,阳光很好,风和日煦,空气中飘荡着浓重的热烈。但不知为什么,在汽车启动的那一刻,陈静突然有一种强烈的失落,仿佛人生全是空空荡荡,内心灌满了冷风……

父亲挤在人群中看她。父亲本来笔直挺拔的背,好像也有点儿驼了。父亲穿着军装,站在人群中很显眼,所以他尽量也站得笔直。

操场上欢送的人群太热烈了。各种各样的声音,就像母亲曾经的厨房,酸甜苦辣样样俱全。周围都是晃动的脑袋,到处都是闹哄哄的嘈杂声。

穿上军装之初,陈静很兴奋。她坐在卡车上,仿佛一切都很新鲜。其实汽车还是老解放,用绿色的帆布篷包裹着,看上去密不透风。但掀开篷布上小洞的帘,陈静看到外面送行的人不停地往前挤:父母、兄弟姐妹、同学、亲戚,甚至还有恋人……大家推推搡搡,仿佛把空气都挤爆了。

本来,坐上汽车的那一刻,陈静觉得与平时没什么异样。不就是离开这个熟悉的地方么?她甚至对能够离开这个山沟小镇充满了期待。从记事起,随着父亲工作的多次变换,她的人生之舟便堆满了一次又一次的远行。母亲不得不带着她,随着父亲多次搬家,从青丝遍布搬到头发渐白。虽然,这在清一色的军营,其实是一个正常的事件——哪家哪户随军的,不都是这样吗?军营里,不是每天都在上演着生离死别吗?干部战士如此,左邻右舍如此。父亲说,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从此,陈静的家庭便遵循这条天职,从无改变。从小便见惯了搬家的陈静,甚至觉得从今天坐上汽车奔赴另一个军营开始,周围的一切将会变得新鲜。毕竟,这是她将要迎接的新生活,让她对未来充满了期待。

随着一个军官吹响了“出发”的哨子,几辆汽车同时按响了汽笛,突然开动起来。那些站在“一人当兵,全家光荣”大标语下送行的人,迅速将锣鼓家艺全部击打起来,虽然有些杂乱,但气氛拿捏到位,让人一下充满伤感。当挥动的手就像空中竖起的一片森林,叫喊声骤然响起来,当奔涌的人群跟着汽车奔跑起来,当父亲随着拥挤的人流被挤散开来,当路边的树毫无表情地往后退去……那一刻,仿佛有一发高速旋转的子弹,忽然击中了陈静的心脏!她突然想站起来对父亲挥手,但人还未站立,眼泪却刹那间如大海决堤般奔涌。摇动的车子掩盖了一切……

陈静最终忍不住把头挤出窗外,拼命地挥着手喊:“爸爸,爸爸……”但汽车跑得飞快,父亲的影子迅速消失在人群中。后面飞奔的人群,已变成无数个小点……

陈静忽然拥抱了人生的第一次孤独,瞬间觉得背后变得空空荡荡。那些送行的人,无论是大人小孩、老人妇女,还是中年青年、叫的哭的……一个跟着一个,全都尖叫着在车轮子后奔跑。从此,汽车上伸出的脑袋与家长们现场奔跑的场景,伴随着哭声、叫声与欢呼声,构成了陈静后来记忆长河里永远难忘的一幕。

那一年,陈静刚满十六岁。

此时,距离母亲去世,已过了整整六年。

2

汽车到了营地后停了一夜。陈静她们那批兵,又迅速坐上了闷罐开始往更北的地方奔驰。在飞奔的列车上,大家坐在黑暗中,看不到车外的任何景象。新战友们都席地而坐,叽叽喳喳。只有陈静不说话,她坐在黑暗中,任泪水像决堤的大海一样流淌。

无限的往事,排山倒海一般地压来。像黑暗中一排排的树,从眼前晃过,一切看上去非常熟悉,可想抓,又永远抓不住。漫长的孤寂感沁入了陈静内心的柔软。从什么时候起,自己仿佛永远只是一个人?为什么自己的生活,常常好像只是一个人?

从记事时起,出现在陈静家庭生活中的,永远是母亲。

那时,她们生活在父亲工作的小镇。几年前父亲移防至此。那时的军队营房,全都散布在这样旮旮旯旯的地方。从地形上看,这些有着驻军的小镇看上去都非常重要。即使并不重要,也要把它当作非常重要。因为那些天南海北的人,年轻的与年老的,自从穿上军装,有的便永远把生命交给了这里。他们在这里扎根奉献,年复一年,当兵、提干,恋爱、结婚,生孩子、过日子,最后只有少数提拔上去的人离开了这里,而提不上去又调不走的,便永远把第二故乡当成了第一故乡,再也没有回到原来生活的地方。

父亲陈虎也是如此。從陈静记事的时候起,父亲仿佛永远是在她睡着的时候回来与离开,永远是一大早离家时亲她一下的温柔,是每天很晚才回家再次亲她一下的喜悦。父亲的忙忙碌碌,让母亲偶尔嘟囔:“天下太平,又不打仗,你爸他们不知道忙啥哩。”母亲虽然这样说,但她对父亲非常崇拜,从不埋怨。

父亲爱孩子,虽然他在他们身边的时间是永远有限的,但只要见到他们,再严肃的父亲,脸上也布满爱意和笑容。很快,陈静与母亲一样,习惯了没有父亲的家。父亲不在家时,她和后来出生的妹妹,永远绕在母亲温暖的怀抱下,享受着外地镇上的自然风光。

是的,是外埠的小镇。因为陈静的老家不在这儿。

母亲说,她们的老家在唐山。

父亲陈虎,就是从唐山入伍的。

一直到自己当兵离开小镇上的家后,陈静才有机会彻底理清父亲的过去。

父亲当兵时仅十七岁。

当了兵的陈虎,先是在南方的一个部队服役。可能因为长相清秀,他先是被选中到团里的卫生队,当了一名大家都羡慕的卫生员。那时候的部队,公务员、警卫员、卫生员、通信员,都是基层深受大家仰慕的工作,一是相对自由,二是在机关可以随时接触到首长,进步的空间相对较大。当然,也有个别的主要是想享受在机关的虚荣,机关与基层毕竟有些差别。机关永远衣衫整洁,有模有样,而基层始终摸爬滚打,一身汗水一身泥。

陈虎被选到卫生队,有人说是因为他长相英俊。的确,长得好看的兵优先被挑到机关或首长身边工作,这在部队是一种很正常的现象。男的找对象,这条件那条件,有一个条件大家心照不宣,就是看女方漂亮不漂亮。如果漂亮,那就有进一步发展的可能,嘴上说有缘。如果稍差一点儿,男人有一万种理由委婉地拒绝。男女之间是这样,男人之间某种意义也是如此。长得好看的帅男优先受欢迎和被挑选。所以在部队每次分兵时,有的选技能,有的选业务,有的选表现,但多数接兵干部不太了解一个兵时,常常主观上就是挑长相。虽然那时还没有颜值这个词,但颜值产生的效益是显而易见的。当然,部队里也有人说,新兵陈虎之所以能进卫生队,是因为写得一手好字。

那个时候,不认识字的兵很多,别说会写字且写得好字的了。写得一手好字的兵,是个稀罕物,受人待见。因为这在部队里,就算是文化人了。文化人当年有发展前途,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但接着问题来了:既然陈虎的钢笔字写得好,完全可以去机关当公务员呀,为什么到卫生队了呢?

此事说来也简单。当时这个团的卫生队里,有一个老军医。老军医是个老革命,年轻时就上过战场,虽然是土郎中出身,但在天天打仗的革命队伍里,也算得上是“军中圣手”了。一般的病,都不在他话下。解放后,部队本来是想安排他去当领导的,但他不干,非要干本职、干专业,由于他年龄偏大,上面的医院无法安排,加之他又要求到基层去为官兵服务,所以就到团卫生队了。虽然是卫生队,但他的年龄、军龄、党龄以及享受的技术级别,都比这个团的团长、政委还高,团长与政委平时见了他都得先敬礼,因此,老军医在团里也算得上是个人物。

陈虎便是老军医选来的。老军医之所以喜欢陈虎,说来同样很简单。多年的革命生涯,老军医有个习惯,就是喜欢早起床锻炼。无非是跑会儿步,打一会儿拳。跑步是慢跑,拳是自创的,都不奇怪。但令他奇怪与感动的,却是每天早上都能见到一个年轻帅气的兵,穿着肥硕的军装,一大早就拿着扫把打扫食堂与卫生队门前那块地。这个区域,原来都是在这里上班的家属们打扫的。家属们都是随军的,起初积极性很高,时间一长,知道自己的丈夫在部队上当官,自己去打扫卫生好像面子上过不去,便渐渐地“懒”了,不再主动打扫了。卫生队门前那块地还好说,总有几个战士帮忙打扫,但食堂门口却常常特别脏。每次遇到上面来人检查,都需要警勤连的战士去帮助打扫。多少茬兵来了也去了,这块地始终疲疲沓沓的,打不起精神。但自从来了这个年轻而帅气的兵后,这块地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干净,仿佛灰姑娘一下子成了公主,看上去舒心无比。老军医一连观察了多天,看到一天如此,两天如此,一个月如此,两个月同样如此,那个小伙子始终一早就起来扫地,而且从不马虎。于是,老军医便上心了,注意上这个兵了。分兵时,老军医向团长提出:“今年我要一个。”团长就笑了:“那还不是您自己选的事。”老军医就到新兵连来选人。许多人知道他是卫生队长,都想去学个技术。但老军医走了一圈,站在那个帅气的兵前,对当时的团长说:“就是他了。”团长又笑了:“还挺会挑的,你这是挑卫生员还是挑公务员呀?别好看不好吃。”老军医说:“我早就盯上他了。”

老军医盯上的这个人,就是陈虎。

仿佛天上掉馅饼,陈虎就来到了卫生队。刚一报到,老军医便让他写点儿新兵连的新训体会。陈虎伏在床头上,当天晚上写了洋洋洒洒五大页,送到老军医的案头。老军医笑了:“呵呵,文字不错,关键是字也写得好。”老军医觉得自己选对人了。

来到卫生队,陈虎特別喜欢学习。他从抄方开始,跟着老军医学了不少东西。老军医越发喜欢他,便将自己所得所悟倾囊相授。第一年,抄方的陈虎能记住方子上的药;第二年,他开始跟着老军医出诊巡诊,一般的病,老军医还未说话,他已将药配好或备好;第三年,再下训练场巡诊,老军医基本上不出面了,陈虎基本上可以对付了;第四年,老军医邀请团长、政委来家里喝酒。只有一个要求:“这个叫陈虎的娃,必须提干。我们要保留人才!”团长很为难:“提干,也是训练场上的尖兵才行啊,他未上训练场,也没有当班长,怎么提?”老军医说:“必须提。我给军区打个电话。”团长说:“军区给个指标最好。”老军医说:“这是我的事。”说完,老军医就当着团长、政委的面打电话。总机转接了半天,真的找到军区领导了。领导一听是老军医打过来的,原来有些公事公办的口气,马上就变得热情了:“呵呵,是您呀,无事不登三宝殿。这么多年,您也不找我个事。下指示吧。”老军医说:“求你个事。”对方一听说保留人才,给战士提个干,马上就表态说:“哎哟嗬,您从来不求人,这事要说难也难,说不难也不难,我们多给你们团一个指标不就行了?”

有了这句话,当了第四年兵的陈虎,穿上了四个兜,成了一名干部。这在同年兵里,少见。大家见了,都羡慕得了不得。纷纷要他请客。陈虎第一次用存下的津贴买了两瓶酒,来到老军医家里,一杯热酒下肚,一把眼泪落下:“从此,你就是我的再生父母了!”

老军医扶起他:“可不敢当!再生父母是党,伟大的党。”

陈虎哭了。

这一年,他被送到军医学校深造。几年时光过去,面临毕业,他本来还是想回到原来的团里继续为大家服务,但不知为什么,在宣布命令时,他却被从南方分配到了北方!

当时中苏边境吃紧,这可是大事。大事面前,老军医一直是服从,但心里还是舍不得这个好苗子。

陈静长大后才听说,老军医之所以希望父亲陈虎回来,是想招父亲为婿。但一纸命令,陈虎从此便生活在北方张家口的一个山沟里。

父亲分到这个山沟时,也到了适婚年龄。从当兵四年,再到军医学校又培养三年,一晃七年时光便过去了。

这七年里,父亲只回了一次老家。家人们那时都还健在。没想到,这一次探亲,父亲却顺利地讨了老婆。

父亲那次回来,本来就是正常的探亲活动,还带点儿衣锦还乡的况味。毕竟,那么一大车皮的唐山兵一起出去,穿四个兜回来的人不多。

母亲后来对陈静骄傲地说:“你父亲回来探家时,穿着干部服军装,走到哪里都特别显眼。”

是啊,当时人们投射的目光里,多是羡慕的神色。

在父亲探亲期间,父亲和母亲偶遇在唐山的一条大街上。这次偶遇,便决定了他们俩此后一生的航向。

母亲与父亲曾是高中同学。

“啊,那不是陈虎吗?”母亲站在街头上,忽然看到父亲时,一下子惊住了。

父亲穿着军装站在那儿,的确有些显眼。四处的人都能看到。父亲不觉得,但当他看到穿着裙子的母亲时,忽然一下心跳起来,觉得呼吸很急促。几年不见,曾经暗中喜欢的那个小女孩,一晃便长大了。

父亲脸红了。

他们唠了一会儿,沿着街道又走了一段,一直走到路的尽头,再折回来。两个人的话匣子打开,都是父亲在说,母亲在听。他们感觉原来城市那漫长的路,此时显得很短很短……

分别时,父亲的故事还没讲完。父亲便试探着问她:“还能再见到你吗?”

这次是母亲的脸红了。她盯着自己的脚尖,说:“能……”

母亲的声音像是一阵风,游丝般掠过,却像一股热流,扎在父亲的心头。“好,那明天我们去公园玩。”

第二天,父亲换了一套便装,一大早就出现在公园边。母亲来时,换了一身衣服,两个人再次见面,心都在狂跳。于是,父亲带着母亲,专挑没有人的地方走。他们从早谈到晚,从晚上谈到深夜,告别时,父亲终于鼓起勇气,拉住了母亲的手。母亲挣脱了他的手,跑了。上楼时,母亲回头,给了父亲一个意味深长的微笑。

很快,他们结婚了。

在陈静成长的记忆里,与父亲见面的机会很少,他在外面永远是那么威严,但只要回到家里,便会换了一张笑脸。在妻子与孩子面前,父亲一直言听计从,乖得像猫。

而在此之前,母亲没有随军,一东一西,相隔并不远,但他们一年到头也见不到几次。

两地分居的日子,就是思念的日子。特别是他们结婚一年后,随着陈静的出生,母亲一个人带她,三更半夜起床,连个帮手也没有。母亲有时忙得焦头烂额,往往一急就喜欢哭。但母亲爱面子,还生怕左邻右舍听到,总是偷偷地抹泪。陈静小时不知道母亲为什么喜欢抹泪,她只是隐隐约约地感到,别人家的孩子都是跟父母在一起,而自己只有母亲陪伴。

陈静出生时,父亲回来过一次。母亲说,那时父亲高兴得像个孩子,不停地亲陈静的脸。但很快,父亲又像一阵风似的走了。母亲的记忆里,父亲就是一阵风,来无影去无踪。陈静的记忆里,父亲也是一阵风,这股风什么时候刮来,什么时候飘走,一切都是未知数。

好在第二年,母亲随了军,终于可以与父亲团聚了。

她们来到了河北遵化。

在这个小镇上,陈静晃晃悠悠地度过了三年时光。从家里到学校,母亲几乎包揽了一切,她是那样能干:洗衣、做饭、上班、种菜、施肥、做衣服……母亲仿佛无所不能。

她们在每天雷打不动且准时准点的军号声中,起床,睡觉,与军营的战士们一样准确。每天,陈静被军号声叫醒时,母亲已起床为父亲做饭。到了夜里,随着熄灯号响起,一个白天就这样走了。

父亲回到家时,陈静早已睡着了。

后来母亲每次都这样说,母亲说这话时,眼睛微闭,仿佛陶醉在酒中一般。陈静虽小,也能感受到母亲周身洋溢的幸福。

本来,母亲随军后,是要安排到军人服务社工作的。但父亲说,一个来自农村的军官家属没工作,家里又困难,就把机会让出去了。母亲听父亲的,父亲说啥就是啥,她便安心在家。

后来,陈静无数次都在想,一个人要父亲干什么呢?他那么忙,想回就回,不回就算了。而母亲呢,虽然没有上班,但仍然忙得不可开交……

那时她还小,想不明白,便常常搬了一把椅子,坐在自家门前,看着那条有时布满泥泞的土路,对着天空胡思乱想。

所有的蓝天白云,都是她的朋友。而背后空荡荡的原野与山谷,布满了无穷无尽的风。风从脸上掠过,让小小年龄的她,心里产生了一种异样的感觉。

许多年后,她才觉得,那是无常。无常的命运,安排着世间看上去有常的一切。

3

陈静去当兵的地方,在北方更北的内蒙古。

下了车,进入茫茫的戈壁滩,陈静一下子傻眼了。

十六岁的她,看着冬天茫茫的大雪,还有不停刮过的寒风,第一天女兵们全体都哭了。

原来的兴奋,被残酷的训练所替代。無论是谁,只要穿上了这身军装,就少不了这个环节。强化训练三个月,熬不过的人,坚持不下来的人,都会永远被军营淘汰。经历了这三个月苦与难的,从此都会对军营怀有一辈子的感激。

陈静的班长是个大嗓门儿的东北人。脸上很少有笑,任何一个动作,都必须有板有眼。站姿、坐姿、卧姿、睡姿,班长要求:“从今天起,你们不是普通的老百姓,必须站有站相,坐有坐相,吃有吃相,睡有睡相。你们是光荣的军人,一切都要从今天彻底告别过去。”

齐步、正步、跑步,日子在一天天的腰酸背痛中度过。

卧倒、瞄准、击发,兴奋与失落反复交织。

陈静像所有的战友一样,咬牙挺着。是啊,自从她十岁那年,母亲在一个深夜撒手而去,漫长的日子都是这样挺过来的。

帮厨、打扫卫生、唱歌、拉练、紧急集合……每天班长都把她们安排得很满,满到一躺下,她们便能安然入睡。

但漠北的风沙,常常吹得陈静半夜里醒来。一醒来,听到外面的呼呼风声,耳朵里响起风沙落在房顶的声音,陈静突然就想哭。毕竟,那年她只有十六岁。

但她强忍着。即使流泪,也永远流在没有人知道的地方。所有过往的故事,都装在她小小年龄的心底。

她恨风声,如此强烈的风声,像是母亲在远处呼唤她。是啊,自己走前,因为兴奋,竟然忘了去母亲的坟头上哭一场,告诉母亲自己当兵了,用父亲的话说,是“从此找到了组织”。

父亲一辈子生活在组织之中,他是那样热爱和相信组织。至于组织是什么,陈静小时不知道。她问父亲,父亲只是笑,不回答。

现在,她终于隐约地知道什么是组织了。

刚好,班长在一次训练间隙,就问了这个问题。许多女兵都面面相觑,回答不了。

班长把目光投向陈静。

陈静站起来,大胆地说:“组织,就是管你思想、管你吃喝、管你衣服、管你住宿、管你工作生活和一切的机构……”这话,好像是父亲对着战士们讲的。陈静记住了。

大家一听,都哄然大笑。但班长表扬了她:“陈静同志,说得很形象,尽管不全面,但很具体。大家记住,组织就是党,就是军队,就是爱你的一切,也希望你能成才的单位。”

父亲说:“等你有了组织,就什么都不用操心了。”

陈静当时不懂,现在好像懂了。但她忍受不了,在滴水成冰的北方,自己夜里常常醒来。而且,只要一醒,她就特别想家,想父亲母亲,想过去生活过的一切。

小时候,母亲曾是陈静的一切。作为军人,父亲在她们的生活中总是若隐若现。正因为如此,偶尔回家的父亲,便成了陈静想要探究的秘密。

其实,在陈静的记忆里,她们最早生活的遵化驻地,只是一个非常普通的北方小镇。小镇坐落在山脉与平原的相交处,看上去就像是睡着的一个村庄。而她们生活的地方,除了一溜溜稀松平常但整齐划一的平房,镇上其他百来户人家四处散落,像是点缀军营的外墙。

陈静出生在这里。而在此之前,母亲独自一人在唐山生活。

母亲来到了军营里,成为随军家属。

很快,陈静出生了。过了几年,她又有了妹妹。

对于她们的到来,父亲除了高兴,就是高兴。但父亲毕竟还有他的事业。他们虽然从此一家团聚,但陈静平时也很少见到父亲的面。

至今,谈到自己出生这件事,陈静总是耿耿于怀。

那时,父亲在外地,只有三天的假。而来来去去的火车加汽车,也得两天的路程。所以,当母亲有了胎动要生下陈静的时候,当陈静哭着来到这个世间,只有母亲和母亲的一个远房姑姑待在身边。

如果说孤独,这便是陈静出生时的孤独。许多年后,她通过种种渠道,才搞清自己的出生时辰。因为母亲走后,父亲从来没有问过这个事,只记得出生的日子,而忽视了时辰这个细节。

“你知道,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许多年后,父亲试图这样对她解释。

她却站在远处看父亲,像是看一个陌生人。

母亲不这样想。

那时的母亲,总是抱着幼小的她,站在自家门口翘首以望。父亲什么时候回家,什么时候走,都由电话决定。一个电话,可以把父亲从半夜惊醒,然后迅速穿上衣服消失在黑夜中。

父亲是军医出身,从事的还是医疗卫生行业。来到北方,由于父亲表现良好,他仅当了两年医生便被机关选中,当了一名医疗助理员。一个旅的医疗工作,处长只抓大方向,具体工作都由他来协调和落实。为此,父亲经常要出差。因为一个旅有十几个连,每个连都有操不完的心。父亲像是时间上的发条,总在外面转来转去。他常常对母亲说的一句话就是:“穿上了这身军装,身不由己,一切都要靠你了。”

母亲很幸福。她似乎习惯于站在父亲背后享受这种幸福。她不怕累,也不惧苦。任何事仿佛都难不住她。她把父亲的大后方打理得井井有条。同一个院落的女人与男人们都很羡慕:“你们看看陈助理家当家的,人长得好看,做事还细致。家里永远是干净的。”

这话父亲听了很受用。父亲回到家里,便常常给母亲带一朵花,或者给她带一件小礼物。顺便,父亲也给陈静带点儿好吃的。这让陈静一直盼着父亲每天回家。不为别的,就为父亲带的好吃的。说是好吃的,在今天很普遍,但在当时,一小块饼干,一只糖块,都很不易。

父亲还为陈静做了一个小书包。这个书包,成为陈静第一件个人财产。她把自己喜欢的东西,全装在里面。先是玩具和吃的,最后变成书本。随着年龄的增长,书本变得越来越厚。

她上学了。她认识了更多的陌生人。她笑,也偶尔哭,但父亲都看不到。

由于父亲表现突出,又过三年,他突然被调到了师部,在卫生处当医疗科长。这次,不是只管一个旅了,而是一个师的医疗卫生。一个师,当时满员编制,好几千人啊。

新的工作地点在承德。

父亲走了。这一走,有时半个月,有时半年,没准儿。父亲像客人一样,一年回不来几次。父亲每次回来,都要向母亲说“对不起”。

母親说:“你忙你的。没事。”

父亲说:“等一切安稳了,再把你们接过去。”

那时,母亲开始在旅里的军人服务社工作了。旅里觉得,随军的家属必须就业,否则会影响军心士气。父亲就答应了。母亲上班后,不仅把工作干得出色,而且把家里的一切料理得井井有条,理解并尊重父亲。母亲关心那些年轻基层官兵,遇上谁有困难赊个账买个东西,母亲总是予以满足。个别忘了赊账的,母亲还自己掏钱补上。由于她对官兵非常好,官兵便写信表扬她。她因此受到上级表扬无数。本来,父亲离开这里时,也想把母亲带到新的工作地,但母亲说:“这里需要我,我还在这里干吧。”

母亲不仅是小镇上公认的美人,而且是军营里令人瞩目的美女。陈静小时候走到哪里,哪里便有兵哥哥给她好吃的。她常常坐在他们的肩头上,从一段路到另一段路。

即使如此,陈静还是感到背后空空落落的。官兵们不是父亲,永远没有父亲肩头那种温暖。陈静总是觉得,自己背后好像缺少一堵实实在在的、可以用来依靠的墙。

但父亲给不了她。

母亲的怀抱再温暖,但母亲也是一个女人。从小懂事的陈静,看到母亲偶尔在没人的时候流泪时,她心如刀割。时间一长,母亲偶尔会倚在家门前,望着门口那边长长的山路,泪水往往就会无端地奔涌。但母亲没有抱怨,半点儿也没有。即使病了,她也不对人说。

由于父亲是学医出身的,家里总是备着一些药。父亲都用文字标好了。什么情况下吃什么药,用多大剂量,他都写得一清二楚。母亲总是按图索骥,对症下药。

有一天,外面刮起了大风。半夜屋顶漏水了,水滴在床前,甚至把被子都淋湿了。母亲起来弄了半天,也没有弄好。

陈静说:“妈,我们找解放军叔叔们吧。”

母亲说:“三更半夜,找谁也不合适啊。”

于是,母亲倒腾半天,也止不住雨水。最后母女三人,只好挤在一个不漏水的角落里,过了一夜。第二天,母亲还亲自捣了泥土,上屋去糊顶棚,差点儿从房顶上摔下来。幸亏旁边有一棵树,关键时刻母亲拉住了,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母亲很坚强,陈静看到母亲胳膊上的血在流时,却哇的一声大哭了起来。

母亲说:“哭什么哭?这点儿小伤,算得了什么?”

于是,陈静第一次跑到解放军的营区里,打通了父亲那边的电话:“妈妈摔伤了,你还不回来!”

父亲在基层蹲点,那边的信号很弱。根本听不清什么。一直到她放下电话,父亲也没有听明白。

她委屈地哭了。

回来的路上,陈静觉得孤单像某种寒潮一样,突然侵入了身体里,再也不曾甩掉过。她感觉到一种冰凉,从头到脚,甩也甩不掉。从那时起,她便觉得,身为军人的父亲只是一个概念。所以,当父亲再次回来,用胡子扎她的脸时,她开始躲得远远的。她甚至觉得,父亲除了给予她们生命,好像与这个家庭毫无关系!

一种莫名其妙的凄凉感,就像自己成长的身子一样,从此相依相伴。她与父亲之间,便有了一种莫名其妙的东西隔离着,像雨,像风,又像雾。有时有,有时没有。更多的时候,是有。特别是每当看到班上同学们的父母都在,开家长会时在,参加课外活动时在,开联欢会时在……而自己常常只有孤单的母亲陪伴时,有一种说不清的东西,始终在脑里、耳朵里和骨子里飘荡。

母亲不这样想。母亲站在家门口,每每看到父亲的身影,终于从山外的那条路上出现时,她便像突然变了个人似的,笑靥如花。父亲回家少,应该像别的男人那样忙里忙外才对,可母亲不让他干活儿,让他坐着,自己却什么都大包大揽。过去,陈静还帮母亲的忙,但父亲回来,她不愿帮了。因为父亲回来的日子,不是吃就是睡,好像永远有睡不完的觉。而母亲,还要上班,还要回来给他和她们做饭。

陈静说:“为什么他这么懒?”

母亲笑着说:“他是我们家的客人。你要让客人做事吗?”

陳静撇着嘴说:“客人?他吃我们家的,喝我们家的,还睡我们家的,却像个没事人似的。”

母亲笑了说:“哈,还吃你爸的醋啊!你身上穿的,是谁买的?”

陈静把漂亮的裙子脱下来说:“我才不稀罕呢。”

父亲说:“哟嗬,公主还生气了呀。”

父亲便对她和妹妹讲山外的故事,讲那些奇形怪状的事。妹妹听得津津有味,但她不喜欢听。她觉得父亲拿这些来骗她哄她,是不可能的了。她要证明自己在长大。但离开了父亲,特别是父亲离开家后,她的眼泪像母亲那样,不争气地涌了出来。父亲在离开时挥手,仿佛每一次都像是生离死别!

那些场景,从此永远铭刻在她的记忆里。

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1976年。那一年,唐山突然发生地震。长大后的陈静才知道,那场地震把父亲在老家的全部都震没了。父亲在接受命令参加救灾之后,利用自己学到的医术,救了不少人。

也就是在这一年,当救灾任务结束,父亲回到遵化,决然接走了母亲。他们来到了承德。

4

新兵连的生活是紧张有序的。苦点儿累点儿的生活,对陈静来说,算不了什么。母亲在时,独立惯了,教给她的便是独立。遇到事情,总是要她自己学会处理。学习、洗衣、做饭,甚至种菜、买东西……

“自己学会做,以后任何时候,就不怕任何困难了。”母亲说。

为此,母亲活成了大家眼里的强人。什么都会做,什么都能干,只有父亲回来的时候,母亲才像一个小女人。

在内蒙古训练的艰苦日子里,陈静想起母亲,就会流泪。那些在一起的日子,虽然清苦,但多么幸福啊!

她们被父亲接到承德以后,日子在陈静眼里开始有了亮色。以往在张家口恼人的雨、厌烦的风、流动的云,此刻都染上了一层特别的味道。父亲与母亲的声音,此时此刻都变得格外温柔。陈静与妹妹陈琳,从此便让笑声充满了承德的皇家后院。

父亲此时已是医疗科长,工作仍然忙得不可开交,且经常出差,回家的机会虽然也少,但终究比过去多了。母亲从来都不批评父亲,还是像往日那样。陈静虽然见到父亲的机会仍然不多,但毕竟能够见到了。父亲每次回来,都要先拍拍她的头:“今天学了什么?有学到新的知识吗?”

她说:“有。”

父亲便与她坐在沙发上,检查她学会了什么。遇到不会的,父亲还会指点一下,更多的,父亲还是批评。

“这字,要像做人一样,写得工工整整。”

“这道题,还有别的解法,再想一想。多一种思路,便多一条道路。”

“吃饭不能留米粒,农民伯伯种田多不容易。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这些话,每天都会有,每天都会说。

妹妹陈琳对此不屑一顾。陈琳比较活泼,性格也开朗。父亲说什么,她就要反对什么。比如,父亲说,作业的字要写大一点儿,陈琳便偏偏写得很小;父亲说,吃饭时不能出声,陈琳便故意一边吃一边咂着嘴巴;父亲说,见了人要打招呼,陈琳便昂着头不理;父亲说,说话时尽量要小声,陈琳便将声音改成扩音器,一开口就要吓人一跳……

父亲拿陈琳没有办法。相反,陈静却自愿钻入父亲的牢笼,听话,乖巧,懂事,自立……

唯一不满的,就是总觉得与父亲之间,隔着一堵墙、一条河、一座山,甚至一个世界。

父亲出差前,都要语重心长地叮嘱她:“多帮你妈干点儿活儿,多照顾一下你妹妹,多听老师的话……”

父亲每次说这样的话时,陈静就想:这不是谁老实,谁就担得多吗?

母亲总是在一边笑。母亲是父亲的崇拜者,父亲说什么,母亲听什么,而且,要求陈静与陈琳都无条件执行。陈静偶尔也想反抗,但母亲总是制止了。陈琳不在乎,她想怎样便怎样。还故意气陈静说:“姐,我是最小的,当然就是被你们宠着。哼。”

陈静无可奈何。

她们生活在军队的大院里。大院里四处都是口号声、歌声与哨子声,一年四季如此。清一色的军装,不变的歌声与口号,如果不是每年四季更替,战士的脸庞定期更换,你很难想象世界上有这样的一个地方,看上去一切一成不变……

变动的是父亲。承德再好,在陈静眼里也只是新鲜一阵。父亲却像是生活在地球上的另一种生物,总是出差在外。他风尘仆仆地离开,又满面风尘地回来,仿佛他在别人眼里特别重要,仿佛别人都离不开他,长年在外,即使回到家里,也要把办公室当家,总是要处理这事那事。因此,在陈静与陈琳的眼里,父亲只是家里的过客,而母亲才是永远的主人。

母亲很满足。在母亲眼里,父亲把她们从张家口的风与沙中接来,是对她们的负责和重视。父亲出差时间再长,终归也是要回家的。在陈静心中,母亲在哪里,家便在哪里;而在母亲内心深处,父亲在哪里,家才在哪里。

陈静很不理解。

她时常一个人放学回家,看着路上热闹的人群,偶尔也在想这个问题。只有妹妹陈琳啥也不想,总是乐呵呵的,自得其乐。

父亲又走了。他仿佛有永远出不完的差,有永远惦念着的兵。他常常把微笑留在家门口,然后转身就不见了。时间一长,父亲在陈静眼里,好像只是一个符号。特别是在承德慢慢长大懂事之后,陈静猛然发现,她与父亲之间,有时虽然很近,但实际上隔着一条长沟。

这样一想,她便觉得后背凉飕飕的,有冷风掠过。从此,她便渴望有一座山,能抵挡身后的一切。那是什么呢?她想啊想,想到最后,她突然明白,她需要的,是一堵坚实的后墙。

对!是后墙。只有身后有一堵坚实的、牢不可摧的后墙,才能抵挡住心中的冷。

在内蒙古新兵连,陈静又一次有了这样强烈的感受。

而此时,她已是孤身一人。就像父亲一样,也是孤家寡人一个。面对广阔无边的大草原与茫茫的戈壁滩,她似乎更加孤寂。

在寒冷的夜里,陈静拿着枪,独自站在雪地里值勤时,忽然对父亲有了强烈的思念与怜悯。而母亲留在生命中最后的影像,像水草一样让陈静在梦里不得脱身。

意外总是来得那么突然。

那是到了承德的第二年,在陈静跨入初中二年级的时候,母亲突然倒下了!

以后每次想起这件事,陈静的记忆便特别清晰与开阔。往日里的一切,好像穿越了岁月的山山水水,总是那么清楚,犹如发生在昨天。

好像命中注定那天要出事。一早,陈静去上学时,便觉得天气不好。过去总是蹦蹦跳跳的,但那天早上吃饭时,筷子不知怎么的拿不住,掉在地上两三次。母亲说:“你什么时候能长大呀?做事要认真点儿啊。”她也觉得有点儿怪,没多想,拿起书包时,书包里的书一下全掉在了地上。原来书包没拉锁。母亲弯着腰,帮助她把书从地上捡了起来。她与母亲打了声招呼,母亲啊了一声,站在门口送她。平时,母亲都要笑一下。这天,母亲没笑,只是对陈静说:“你什么时候能长大呀?”陈静说:“长大后干啥,我不愿长大。”母亲说:“长大后,要照顾好你父亲啊。”陈静觉得母亲这句话有些词不达意,但她没有过多别的想法,只是觉得有些奇怪。照顾父亲?那很遥远,自己还小着呢。应该是父亲照顾自己才是。

陈静也没多想,便跑去学校了。奇怪的是,在那天的课上,陈静一反往日那样专注,总是心神不定,老师点名她回答问题,她都答非所问,精力不集中。老师还批评了她几句。到了第三节课,突然有别的老师走进教室,对陈静的任课老师讲了几句。老师停下来,脸上闪着一丝惊讶。于是,进来的老师叫陈静出去。

老师说:“有个事告诉你,不要慌张,你家里有点儿事,让你回去一下。”

家里能有什么事?陈静也没多想。过去,这种事从未发生。她大大咧咧地啊了一声,心里还有点儿不想回去的意思,但老师的话不容置疑,说必须回去一下。她还迟疑着,最后老师只好说:“你妈生病了。”

陈静心里顿时暗了下来。她也没有顾得上拿书包,就直接往家的方向跑去。

老远看到家门口围了一堆人。其中,穿白大褂的夹在里面,非常显眼。

陈静心里慌了起来,母亲怎么了?她的心跳开始加速。

到了家门口,陈静听到了哭声。一个邻居上前便抱住了她:“娃呀,你妈走了!”

走了?陈静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妈妈走了?她的老家在唐山,能走到哪里去?

还没想清楚,听到穿白大褂的人说:“晚了,救晚了,心肌梗死,错过了黄金救援时间,可惜呀,这么年轻。”

这句话像雷一样击打在陈静头顶,她的头瞬间嗡嗡作响;也像钉子一样,从此永远钉在陈静身上。初中的孩子,能听不懂这句话吗?

陈静挣脱抱着她的邻居,突然哭着冲进屋里。

母亲躺在床上,安静得没有一点儿声音。

屋外的人开始听到,陈静的哭声撕心裂肺。

“可怜的伢啊。”外面的人开始纷纷叹息。不少人都在抹眼泪。

母亲就这么走了。等平静下来,陈静才知道,早有人给父亲打了电话。父亲还在外地出差。

那天夜里,父亲要了一辆车,连夜赶了回来。他一进门便号啕大哭,后来,他索性跌坐在地上,像个孩子一样,哭得天昏地黑。

整个世界仿佛塌了。

那是陈静第一次见到父亲哭。也是她第一次见到原本温和的父亲突然因暴怒变得失控。最后,父亲居然把家里的东西全砸了!

“我对不起你啊!对不起你们啊!”父亲一边砸一边哭。

陈静吓坏了。这个与自己记忆中的父亲相差太远了。过去的父亲,总是温文尔雅,风度翩翩,笑容可掬,可眼前的父亲,一把鼻涕一把泪,完全不像个男子汉。

众人上前拦住了父亲。

从那以后,在陈静眼里,父亲一下子像是失去了军人的气势,不再那样高大威武。他话少了,但对陈静和陈琳的关心却多了。父亲说话时,又变得特别温柔。更重要的是,陈静觉得,自己和妹妹以前想买不让买的东西和被父亲禁止做的事,父亲一改过往,只要不离谱儿不出格,多半答应了她们。

父亲为什么变了呢?

陈静读不懂大人的世界。总之从母亲走后,她更加感受到了背后的空空落落,仿佛有一座雄偉的大山,一下子被人移走了;仿佛有一堵厚实的墙,一下子就空荡荡的了。走在上学的路上,坐在书声琅琅的教室,这种空荡的感觉包围着她。而每到一处,几乎都有母亲的气息:她的笑,她的话,她的脚步,她的声音,她的气味……

陈静有些不知所措。她没有对父亲说,也没有对妹妹说。在母亲走了并不太长的时间里,她学会了独立思考,学会了把心事藏起来,更重要的是,她学会了坚强,开始自己处理身边的一切。她在感觉自己失去了后墙的同时,也慢慢尘封了心灵的世界。

无人可以倾诉。

无语可对人言。

小小年纪,陈静便感受到了生命的无常与短促。少年的心事,开始孤单地在天空与大地上飘荡,最后慢慢浓缩成自己内心的秘密。从此,她的心扉,就很难轻易向人打开。

父亲从此出差少了,回家的次数多了,开始像母亲那样承担日常的一切。但是陈静与陈琳感觉到,父亲的关怀多了,可话语却少了。没事时,父亲常常一个人抽着烟,一根接着一根,生活在一片煙雾萦绕中,心事重重。

从那时起,陈静不知为什么产生了一个强烈的想法:逃离这个地方!

可她能到哪里去呢?她那样的年龄,去不了远方。再说,远方在哪里?她不知道。

直到有一天,她看到军营中一群女兵快快乐乐地走过身边时,她的心便一动:何不当兵去?

有一天,她吞吞吐吐地对父亲讲了自己的想法。父亲眼里闪过一丝忧伤,没有吱声。

又一次,在吃饭时,她再一次对父亲郑重地讲了自己的想法。

父亲说:“这么小,为什么要去当兵?”

她说:“我不想让你为我和妹妹受累。我去当兵,至少你会好一点儿。”

父亲说:“我受得了这个苦。如果我受不了,或者你们俩有什么闪失,我怎么对得起你娘?”

父亲的话让陈静心里一酸,眼泪差点儿掉了下来。

但越是这样,她的决心便越来越坚定。她开始多频次在父亲面前提起当兵的事。每次父亲都会说:“是我做得不够好,你才想走?”

她说,不。她无法表达自己内心那种复杂的心情。以前她有话可以直接对母亲说,但父亲不像母亲,有些话与父亲沟通起来还是困难,不知怎么开口,开了口也不知道怎么表达。

直到那年征兵的消息传到卫生处,父亲面对她一再的询问与坚持,终于松了口:“如果你体检与政审合格,那就去吧。”

没想到,接下来一切顺利,她什么都合格。

她穿着军装回到家来,告诉父亲第二天要走时,父亲站在那里,眼里盈满了眼泪。

那一夜,她兴奋,与妹妹叽叽喳喳一整晚。快天亮时,她才发现,父亲一宿没睡。

第二天,她在兴奋中出发了。在列车开动的那一刻,她回头在人群中寻找父亲,突然感觉父亲的背有些驼,头上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有了白发,她一下子转过身去哭了。

5

内蒙古的戈壁滩很广,风很大,雪很深。

新兵连的岁月,陈静一直沉浸在离开父亲后的忧伤里。

班长问她:“陈静,你为什么当兵?”

为什么?她忽然说不出为什么。

到底是逃避什么?逃避曾经有过的三次搬家的军营生活?可自己还不是最终选择了军营吗?逃避父亲的影子?但父亲似乎无处不在呀。她虽然远在内蒙古,但总有人前来看望,似乎总有人在背后默默关照着她。这种关照,不是训练上的,也不是学习上的,同样不是生活上的,而是心灵上的。父亲以军区卫生处长的身份,总在托战友让她能有一个好的环境。她似乎逃脱不了父亲的掌心。

那时的父亲,由于工作出色,已由科长升为副处长,尔后处长之位空缺,他还代理了处长。送走陈静后,除了照顾妹妹,父亲有更多的时间腾出精力,放在曾经永远忙不完的工作上。他像军营里一台永不疲惫的机器,一心扑在自己业务的三分田中,并且很快在全军干出了成绩,卫生系统部门不断地在父亲的一亩三分地上开现场会,他为此声名大振。

妹妹来信说,父亲似乎只有工作,才能磨平与抗御对母亲的思念。

妹妹渐渐大了,开始揣摩父亲的心事。她的信,开始由简单几句而慢慢拉长,让这个在内蒙古当兵的姐姐,能够及时收到关于家与父亲的消息。而陈静自己,也在军营中像一棵树一样,成长,再成长。父亲曾经有过的军旅生活,她都重新经历了一次,所有苦与思念,她都慢慢熬至滴水成冰。直到有一天,她肩上的军衔由列兵、上等兵到下士,她觉得自己渐渐理解父亲了。走在茫茫的大戈壁上,她在觉得眼前开阔、身后空旷的同时,也反问自己:父亲难道不是一样吗?不是一样孤寂吗?

这样一想,她蹲在戈壁滩上突然无声地哭了起来。好在戈壁滩上无人,她的哭,已由过去的放声大哭变成了啜泣。是啊,父亲曾面临与经历的一切,现在轮到她自己要去学会如何从容地应对。

陈静便像一棵坚强的树,在戈壁滩上迅速成长起来。在班里,在队里,她拼命工作,努力表现,勇于吃苦,甘于吃亏,赢得了大家的一致称赞。于是,她多次受到嘉奖,并被评为入党积极分子。她最后还当上了班长,每天带着一大群通信专业的女兵,奔波在戈壁滩的电线桩上。

那样的日子,有辛酸,更有欢乐。当然,还有危险。

有一次,她们去执行任务,在修好电线准备返回时,恰好遇上罕见的大雪,她和七个女兵被风雪包围在一个山谷,风大雪大,不见五指。大家惊慌起来,以为会死在这里。只有她在鼓励她们:“我们要走出去。我要让你们每个人都活下来,活得好好的。”

在漫天的风雪中,连队也在找她们。在雪花纷飞的雪原上,为了防止大风把她们吹跑,她用背包带和电线把她们绑在一起,连在一根线上。

她告诉她们:“沿着电线杆往回走,就不会迷失方向。”

她们往连队的方向走,连队的人也往她们这里来。但雪确实太大,根本看不清方向。她告诫自己一定要镇定。天慢慢黑下来了,风雪更大了,四处都看不清路。她甚至悲哀地想:“就这么光荣了?”这样一想,她忽然变得坦然起来。光荣了也好啊,正好去陪母亲!

一想到母亲,她忽然又觉得有了力量,她觉得母亲就在天上看着她。母亲的目光充满着爱与悲悯。

“我要为母亲活着!”一个坚定的念头在她心中生起。于是,她走在最前面,一步一步地在深雪中艰难地挪动脚步。风打在脸上,像刀割一般,每走一步都十分吃力而艰难。有的女兵开始哭。她先是安慰和鼓励她们,但到最后,她怕哭的女兵影响士气,就生起气来:“哭什么哭?难道我们不是当兵的吗?这点儿困难算得了什么?再说,连队肯定会派人来找我们,我们不能让他们多耗体力,尽量往中间地带赶。”说到这里,她甚至也在鼓励自己,“同志们,即使我们牺牲了,我们也是为国而死的,至少算是烈士!祖国不会忘记我们的。”

这一说,她感到周身有了力气,女兵们受到她的激励,也一个跟着一个,大家互相搀扶,连滚带爬地在冰天雪地上艰难前行。

“记住,如果我们牺牲了,我们也是为伟大的祖国而死的。这种死,死得光荣!”风雪中,大家重复着这句话,一下子有了无穷的勇气与力量。

一小时、两小时、三小时……每小时仅能前进几百米。到了后半夜,天冷得让她们全身打寒战,脚实在是迈不开步了。她们围在一块凸起的石头下面,互相拥抱着,说是不怕,其实觉得死亡原来离自己这么近。

陈静说:“同志们,如果接下来有最坏的结果,遇到什么不测,大家可以说说现在想对对方说的话。”

见大家不再言语,陈静说:“先说我,大家要批评的,现在尽管批评。”

风很大,她需要大声说话,其他人才能听见。

一个新兵说:“我对你没有意见,你对我们挺好的,像一个知心姐姐。”

一个两年兵说:“你看上去很厉害,但刀子嘴豆腐心,以后对我们说话声音要小点儿。”

还有一个新兵说:“我感觉,你有点儿……像我妈,天天婆婆妈妈的。”

风这时更大了,大家说什么都听不见。

陈静忽然掉泪了。她们抱成一团,蹲在雪地里。

又是一小时过去了。她教她们跺脚,不能冻伤了,更不能冻死了。于是,她们便一会儿蹲上一阵,一会儿又站起来跺一阵脚。

陈静说:“各位战友,我们是生死与共的战友,希望大家永远记住今天。无论今生来世,我们都是最好的姐妹。”

说完这句话,她带领大家在风雪里唱起歌来:“团结就是力量,团结就是力量,这力量是铁,这力量是钢……”

唱着唱着,陈静忽然看到了远处的灯光。对,是灯光!强烈的灯光在雪地上直晃眼。

陈静哭了:“同志们,战友们来救我们了!”

是的,连队的老兵们来了。他们也是沿着电线杆走了差不多七小时,最后听到了她们那嘶哑的歌声,并顺着歌声找到了她们。

连队里所有的人都哭了。那是戈壁滩上,男子汉们与女孩子们一起流过的泪。

她们得救了。这事后来还上了军区小报。陈静为此立了三等功。她一下子成了军营中的名人。父亲知道后,发了个电报,只有四个字:骄傲,平安。

她拿着电报,忍不住又掉了泪。她觉得自己能够得救,完全是母亲的庇佑。正是母亲的目光,让她在风雪中坚强,在细雨中奔跑,在人生中坚强。而父亲,永远就像是一个影子,他似乎无处不在,却又永远不在。说他在吧,他一直远离着她;说他不在,她的生活却四处都是父亲的气息。

第三年七月,当陈静即将要戴上下士军衔的时候,她收到了军校通知。

这一次,她跑到戈壁滩上真正地放开自己,大哭了一场。她觉得一纸通知书,就是母亲曾经希望的全部慰藉。因为母亲曾经说过:“如果有一天,你能像你父亲那样穿上军装就好了,交给部队,我就放心了。”她从来没有对父亲讲过这些话,现在她跪在戈壁滩上长哭:“娘,你看见了吗?”

茫茫的戈壁滩上,只有风声一阵接着一阵呼啸而过。

经历了两年多的风霜雨雪,她已由一个小姑娘,成长为一个坚强坚定的革命战士。

而此时,她不知道,在她高兴地坐上火车往天津方向的军校奔驰时,父亲由于工作能力突出,已提升为军区卫生部副部长。

6

军校的生活无疑是激越的。作为一个要强的姑娘,陈静虽然年龄尚小,但她在学员队却表现出惊人的成熟。或许与军营成长经历有关,或许与家庭熏陶有关,或许与她在内蒙古边防的艰苦生活有关,她是队里当之无愧的骨干。

那时,医学专业属于混编,有男有女。这一点儿不像指挥专业,指挥专业号称清一色的“和尚”,全是男性。陈静在医学专业的学员队里,自然受到了大家的瞩目,这不仅是因为她干练和出色,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漂亮。

不知从何时起,她也觉察到了这一点。因为男生们躲闪不定的目光与她不停收到的字条,直接证明了她在男生心中的魅力。但那时候的她,觉得学习就是学习,读书就是读书,自己必须一心一意,对来自周围的暧昧与爱慕,她都不屑一顾。因此,当时间一长,同学们都三三两两地开展“地下工作”时,只有她,一心扑在学习上。即使有空余时间,她也按照队领导的要求,带头去做义务劳动——帮机关搞卫生,帮厨房包饺子,帮新生搞軍训,上敬老院给老人们送温暖……日子很充实。只是偶尔,看到人们在树荫下喃喃私语、山盟海誓时,心里还是难免刮过一阵异样的风。那阵偶尔才会有的风,让她想起母亲走后那个空荡荡的下午,让她想起父亲送她走时那个冬天的原野,让她想起在内蒙古的戈壁滩上当兵时的茫然与失落……好在,这阵风刮得突然而猛烈,来得快去得也快,生活还有许多有意义的事情在等着她。她就忘了内心深处的风声再起,尽其所能去干那些自己认为值得干的事。正因为如此,她毕业时,没有父亲的庇护,而是凭优异的成绩,分到了北京的一家部队医院工作。

此时,与她一样一心一意扑在工作上的父亲,由于业绩显著,已提拔到总部的卫生部当了部长,调了正师。陈静的妹妹陈琳,又选择走姐姐的道路,去基层部队当了兵。

按说,一家人的生活,开始重新走上正轨。陈静也时常在想,过去自己和母亲所希望的一切,似乎都是触手可及,还缺点儿什么呢?

这时,给她介绍对象的人,一拨接一拨。虽然此前,她对恋爱没有一点儿经验,也没有半点儿感觉,尽管追她的男生源源不断,她却感受不到拒绝或者冷漠带给别人的失落与惆怅。只是到了一定年龄,她不得不面对情感上必须接受的一切。父亲说过:“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到什么年龄,就得干什么年龄的事。”

到了新单位半年后,一些热心人开始张罗着她的终身大事。这是部队单位的特点,别说是个女的,就是来了一个男的,只要是单身,一堆人就开始上心了。何况,陈静还那么年轻漂亮,性格开朗,往单位人群中一站,是那么显眼!一拨又一拨关爱她的人,盯着她的恋爱——有的想肥自家的私房田,介绍给自家的亲戚;有的受人所托,想把她介绍给领导的孩子;有的爱屋及乌,干脆想让她当自家的儿媳……

陈静也不急,谁介绍她都说“谢谢”。偶尔觉得还可以的,便去见一见。但见归见,常常是一面之交,也不当面拒绝别人,不伤人家的心,但后来不回复,或者以工作忙为由头,人家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了。这样时间一长,大家都觉得她眼光高,但介绍的人并没有减少。

直到,她遇到了张高,一个社会上的新青年。

张高首先是个子高,一米八,站在人群中,立马便像通天塔;其次是帅,一张年轻的脸,鼻梁高耸,双眼皮,眼睛还很大,五官却协调,人见人爱;最后是嘴甜,能把哭的说笑,把死的说活,把钝的说平,一句话,走到哪儿就把笑脸和笑声带到哪儿。

陈静就是被最后这一点征服了。

那时,陈静在医院做的是技术活儿,干的是临床检验工作。这项工作比较单纯,不像医生那样与各种各样的人打交道,也不像药房那样天天人来人往。她所面对的,就是一台又一台机器,来医院所有的血、便、尿,都要在这些机器上筛查,得出人体内各种基因与比重最科学的结论判断。

有一天,陈静轮转值夜班,是急诊班。正在采血,忽然窗口一个响亮而悦耳的男中音传来:“美女,帮个忙,这个血液做个加急呗。”

按平时要求,即使是急诊,出个普通的血样怎么也得半小时。陈静头也没抬说:“你先等等啊,半小时就出来了。”

小伙子急着说:“美女,请加个急啊。这是我母亲,请理解。”

陈静听到“母亲”二字,习惯性地挑了一下眼皮,于是从操作台上抬起头来看了对方一眼。就是这一眼,她忽然觉得在茫茫的人群中认识了他,好像是一辈子想要等的那个人。

爱情这种东西来得非常奇怪。小伙子看到陈静长得漂亮,窗口刚好又没有其他人,话也甜起来了:“还是个大美女啊,一看你面善,必定是个有福之人。”

陈静脸红了。随着小伙子的话越来越多,越来越顺,她的心开始跳了。直到结果在最短的时间内出来,她开始佩服这个张高有本事,居然在半小时内套走了她的电话。而她,却不知自己为什么要给他……

有了初一便有了十五。从此,每天盼望下班并准时约见,似乎成为生活的一部分。张高性格开朗,谈吐诙谐,话语幽默,好像一下子打开了陈静的心灵闸门。似乎二十多年来,从来没有人这样从她的心里走过,包括父亲和妹妹。父亲总是威严式的、命令式的、家长式的,很少平等而柔情地对待她;而妹妹呢,毕竟还小,只是个不经世事风雨的白纸,洁白一片,有了心事也没有交流的时刻。而现在,无论是走在长安街上,还是徘徊在单位周围,无一处不是欢乐,无一处不是新生。

陈静隐隐约约地觉得,背后那片总是觉得空旷的地方,似乎有了可靠的肩膀。

他们小心翼翼地交往着,开开心心地约会着,快快乐乐地相处着,像是天空开了扇窗,像是大海开了线,像是山峰裂了缝,一个全新的世界在陈静面前徐徐展开了。

她沉浸其中,乐此不疲,感到无限的踏实。好像除了他,身后的一切都是无谓的、多余的。

直到有一天,他主动告诉她,自己没有固定工作,问她是否介意。

她问他干什么。

他说,就是做些小生意。什么赚钱就做什么。

她并不在意,甚至连心灵上一点儿波澜都没起。

“能过日子就行了。我有工资,你也能养活自己,有什么不可以的?”

他感动了。终于有一天,他向她求婚。

她很感动,泪水哗哗流下。似乎,这世上又多了一个亲人,而且比任何亲人还亲。

她答应了。

答应之后,就要去见家长。男方家里好说,一听说她是部队的,还做医疗工作,又是个大美女,高兴得不得了。男方的父母说:“哪个时代,社会不需要医生啊?特别是现在的大城市,看病贵不说,看病多难啊。家里有一个医生存在,幸福一家人甚至一个家族!”

然而,忐忑不安的时候来了,她要带他去见自己的父亲。

父亲起初听说陈静谈了个对象,心里是高兴的。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是自然规律。特别是孩子的母亲走后,他南征北战,对孩子也怀有愧疚,关心得太少,找一个好的婆家结婚,也是父亲心里最大的愿望。

还没见张高时,父亲问她有关对方及对方家庭的情况。知道张高是北京人,而且上一代也是移民过来的,父亲觉得还可以。但问到对方工作时,陈静如实回答说:“没有固定工作,做点儿小生意。”

父親的脸沉下来了。他说:“大学毕业了,做点儿小生意?以后你们怎么生活?”

陈静说:“我有工资,他能养得活自己,怎么就不能生活?”

父亲从心里叹息了一声。然后说:“像我们这样的家庭,都追求平静、稳固和按部就班的生活,一个男人没有正儿八经的工作,我总是觉得不可靠。”

父亲那一代人,都抱这样的观念。

陈静不在乎:“我们相爱,我们性格合得来,我们自愿组成家庭,过自己的生活,您就放心吧。”

父亲不放心。他多么希望女儿能永远幸福啊。她懂事早,独立早,但并不意味着她能接受一切随时可以变化的事物。因此,他更加为她的未来着想。特别是在见了男方一面后,作为一个在军营里服从命令、听从指挥成长起来的正师职领导干部,他的生活向来有板有眼,因此希望所有人都这样。张高却自来熟,一见面便没大没小,喜欢开玩笑。

父亲固执地认为:“这个张高靠不住。”

在父亲眼里,似乎老北京的男孩都靠不住,好像一个个只会耍嘴皮子,满口京腔,吹牛不上税,好高骛远。

陈静不听。她觉得自己喜欢的,必须是自己的,所以得按自己的来。多年的独立生活,已养成了她决断一切的果敢。

父亲不太同意,这让父女俩几次都谈得不太愉快。陈静性格倔强,她甚至愿意住在单位的单身宿舍,以不回家来表示反抗。

父亲知道女儿的性格。女大不由爷,他也管不了了。最后,几经交战,他最终还是选择了妥协。既然女儿认为对方就是自己一生的幸福所在,新社会婚姻自主,父亲也不好再阻拦她了。好在张高除了说话好像有点儿不靠谱儿,其他的都还不错。女儿非要坚持,那就由她吧。

他们领证那天,父亲久久地沉默不语。在他们走了之后,陈琳对陈静说:“父亲一晚上似乎都在叹息!”

陈静放下电话,心里涌过无数的波澜。但最终,她认为自己所选的,一定是对的。她相信时间会改变父亲的认识。属于母亲那样的时代,已经成为过去时了。

到了结婚那天,当婚车来时,所有人都喜气洋洋,欢声笑语。在送陈静上车的那一刻,父亲却禁不住落泪了。特别是把她交给另外一个男人时,父亲说:“你要对她好!如果你对她不好,我会打断你的腿!”

大家听了,觉得这是一个老军人式的玩笑。但父亲的脸绷着,一点儿也不像开玩笑,把张高弄得挺紧张。

开宴时,大家轮番上前给父亲敬酒。父亲脸上才开始洋溢着笑意。

但等婚宴结束,父亲回到家时,忽然号啕大哭!

沉浸在欣喜中的陈静,听妹妹打电话来说父亲在哭时,不知怎么的,自己的泪水也跟着流了下来!

那一刻,她完全没有感觉到新婚的充实。相反,在人群的祝福声中,她老是觉得背后似有凉风吹来,令人感觉像是回到了在内蒙古当兵时的荒原那样空旷……

张高笑呵呵地搂着陈静说:“看把你高兴的!这下你不就永远是我的,我也不永远就是你的了吗?谁也别想跑!”

陈静的泪流得更厉害了。

7

与张高结婚两年后,陈静生了个女儿。

那几年,陈静在工作上如鱼得水,顺心应手,很快成了单位的业务骨干。在家庭生活中,她与张高也是举案齐眉,琴瑟和谐,夫妻恩爱,让家里时常充满了欢声笑语。

张高似乎不是父亲所忧虑的那种北京青年,他虽然贫嘴,但处处表现出对陈静的真爱,总是把小日子弄得很浪漫,很温馨。

陈静觉得,从小到大,这可能就是自己想要的生活。从与母亲相依为命的生活,到四处搬迁的动荡不安,再到自己走向茫茫戈壁深处的空洞,自己虽然像母亲那样坚强,但总是有风似乎从哪里穿过心头,有雪似乎要落在心上……而现在,那曾经老是觉得空荡荡的后背与后墙,忽然就厚实了起来。风来,有墙挡着;雨来,有伞撑着。更重要的是,因為有了张高的存在,她心里的空荡突然被幸福充盈着,这是怎样快乐的生活啊。

陈静有时这样想。在满足的同时,她为母亲感到遗憾。父亲那动荡的生活,虽然看上去荣光,但没有给母亲带来足够的幸福感。

但叹息终归过去。时间在慢慢磨平一切,也让人淡忘一切。现在,原本为她担心不已的父亲,看到她生活得很幸福,加之自己又做了外公,心头上的焦虑像一块石头那样,慢慢就沉入了水底。此时的陈静与张高,也经常回家来看望他,让他感受到了精神上的慰藉。

三年后,父亲陈虎被提升为后勤部副部长,像所有当兵者向往的那样,他从一杠一星干到两杠四星,最后终于干到了只有金星一枚,跨入了将军行列!

这个喜讯,还是别人告诉陈静的。她连忙赶回家祝贺父亲。父亲喝了点儿酒,并没有表现出特别兴奋的样子。

父亲说:“只要你和你妹妹过得好,我就知足了。”

此时,陈琳也在另外一个医疗单位工作,嫁了人,日子过得很不错。

陈静说:“我们都挺好的。你要把自己的日子过好才是好。”

怎么好,陈静与陈琳也不知道。

直到又过了一年,当外孙女都快四岁时,父亲经人介绍,认识了一个阿姨。

那时的父亲,由于是将军,加之为人又好,周围有些人关心父亲胜于关心自己。因此,在左右与部下的反复劝说之下,父亲与对方交往了一阵,觉得可以结婚了。对方也是高知,有自己的工作,并不图他的地位与金钱。

父亲与陈静谈这件事时,陈静心情很复杂。

一方面,她为父亲高兴,终于有一个人陪伴他。因为父亲是孤独的,虽然在火热的军营中生活,但回到家里,他总是独自一人,冷热没人关心,饱饿没人知道。但是,看到一个陌生人走入父亲的家庭,她似乎隐隐约约感受到了一种失落,好像那个陌生人,要夺走父亲对她们姐妹的爱……

无论怎样,父亲结婚了。陈静和妹妹都感到高兴。

可以看出,结婚后的父亲是幸福的。这从他脸上越来越多的笑容看得出来。新婚妻子对他关心备至。而且,她对陈静姐妹和陈静的孩子也很好。一家人偶在一起,还是像原来一样。

陈静忽然感到很幸福。

但生活总会有些意外。而且,意外有时比幸福来得还要快。

随着婚姻的时间拉长,孩子渐渐占据了陈静的主要业余生活。不知从何时起,夫妻之间的一些距离便悄悄产生。也说不上为什么,过了七年之痒,火热的激情像是被冰块升腾起的凉雾覆盖,陈静偶尔也会觉得张高变了,变得不像从前那样关心自己了。起初,她觉得这是正常现象,激情的生活终将被平淡替代,这是人之常态,因此她并不在意。可随着时间拉长,张高渐渐回家变晚,总是说有生意上的应酬,遇到陈静有微词,他就说生活不容易,必须在外打拼,希望陈静理解云云。陈静试图接受并理解这种生活方式,但渐渐地,她觉得张高不太对劲,比如,喝得醉醺醺地回来,衣服上还有香水味……

陈静恍然觉察到了什么。她问他,他立即表态,什么事都没有。他还怪她疑心重,疑神疑鬼的。直到有一天,陈静无意听到了张高躲在厕所里接电话,好像对方是个女的,还在威胁他。陈静的心一下掉进了水里。那天夜里,她装作睡着了,等张高真的睡着时,她还是忍不住偷看了他的手机!

一切真相大白。他在外面有情况了!

这个突如其来的打击,震惊得陈静有些天摇地动,五脏六腑都受到了震动,仿佛被什么击碎了!她没想到,自己深爱的他,居然会变,而且变成了她最不希望看到的那种人。

陈静是那种眼里揉不了沙子的人。她做事干脆利索,既不争也不吵,只是提出两个字:离婚!

张高怔住了。他没想到,陈静在提出这个问题时,是如此冷静!他想不承认,但为时已晚。他乞求她原谅,她说此事不可原谅!

在万般无奈之下,他们走进了民政局。

办好离婚手续出来,张高站在街道上哭了。

陈静当时没哭,可当张高搬离家时,她看着孩子用小眼睛紧紧地盯着她,她忽然觉得一阵发虚,赶紧钻进自己的房里,哭得稀里哗啦!

她想起了父亲曾说过的话,父亲的担忧终于变成了事实,这让她如何开口对父亲讲啊。

哭了三天三夜,懂事的女儿一直站在房门外,不忍心去敲妈妈的门。

一周之后,陈静像换了个人似的,开始了另一种生活。她一人拉扯着孩子,无论受了怎样的苦,再也没有向人诉过一次。她似乎觉得,有些人的命,就是天生注定的。一个人要经历什么,迟早会来。既然该来的会来,还不如坦然地接受它。母亲离世时,陈静也曾这样想过。但没想到,现在她的生活也充满了变数。

她一直没有告诉父亲,她与张高已经离婚。由于偶尔还回家去看父亲,怕父亲担忧,她便让女儿约上张高一起去。等张高再找一个合适的理由先走后,她便和女儿一起,陪着父亲做饭、说话、拉家常。

父亲沉浸在自己的幸福中,常常望着帮助打扫家里卫生的陈静,一言不发。

直到父亲退休,她都没有告诉过父亲,自己是一个人把女儿拉扯大的事。

父亲的眼神迷离,似乎还不适应退休生活,偶尔一家人相聚,话也越来越少。本来,父亲就不是一个善于表达的人。除了母亲去世时,父亲曾当众号啕大哭过一次,无论在谁面前,父亲都不曾轻易表达过感情。就是她出嫁的那次,父亲也只是在家里一个人偷偷地哭。

这一点,陈静觉得自己与父亲有些相似。父亲不对她讲自己的内心世界,她又何曾向父亲坦露过心曲?有其父必有其女,古人说得多对啊。陈静想。

她一想就迅速打住了。因为无休止的、冗长的、琐碎的生活,让她应接不暇。工作上她屡创佳绩,生活中她要关心女儿成长与学习的点点滴滴,虽然忙而杂乱,但也充实无边。有时,看到身边的人为生活奔波,陈静就想,这个世界,除了那些永远得天独厚的人,谁的生活容易过呢?

这样一想,她就全身心地扑在工作与女儿的生活上,什么也不想了。

8

直到,父亲突然倒下的时刻。

父亲倒下时毫无征兆。因为父亲一生行伍,锻炼的习惯也坚守了一辈子。父亲再婚后,生活得很幸福。继母通情达理,贤惠慈蔼,与父亲也是感情很深,相互依靠。

没想到,父亲退休后,一闲下来,竟然身体上出了问题。

陈静起初真不知道父亲得了病。过去,一般的小病小痛,父亲不讲,甚至继母也不愿让孩子们担心,便不对她们姐妹说,反正自己能应付得了。没想到,父亲有一天突然感觉到腹部疼痛,他曾任过卫生部长,知道自己有问题,便去了医院。到了医院一检查,居然是胰腺癌,而且到了晚期!

父亲这次住院,连继母也不让陪床。一直说自己是小病,反正医生说也不能手术。其间,陈静还带着孩子去看过他。他与孩子有说有笑,一点儿也不像大病的样子。陈静还私下找了医生了解情况,但医生也没有告诉她实情。因为父亲请求医生不要讲,还以病情必须保密为名,要求医生不能说。

所以,直到父亲弥留之际,陈静才确切地知道父亲的病情。

此时,父亲几乎已经说不出话来。虽然他享受的是一流的医療条件,但病情的变化,让人无力回天。

继母也在现场,哭得一塌糊涂。

有一天,父亲清醒过来,用力地招了招手,示意陈静上前。

陈静走过来,拉住父亲的手,控制着感情,尽量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父亲只对她说了短短的几句话。

第一句话是:“我对不起你,付出太少了。”

陈静拼命地摇头。

第二句话是:“我知道你的事了,一个人带孩子不容易,但不管怎样,把小日子过好。”

陈静很震惊,父亲是什么时候知道自己的事呢?他洞若观火?如此明察秋毫?但此时,她没有问,她其实也相信父亲迟早会知道的。知女莫若父,只不过,父亲的爱,爱得深沉而矜持。

父亲的第三句话是:“你继母是个好人,如果有可能,就尽量关心她。”

陈静连连点头。她相信自己能做到。继母把爱与关怀给予父亲,她一样可以把爱与关怀给予继母。

那天,父亲还对她说了这样的一句话:“把我与你母亲埋在一起,今生没有关照到,就让我去服侍她吧。”

陈静听到这句话时,忽然失控,忍不住哭了。仿佛几十年来储藏与积压在胸中的泪水,突然像决堤的海,奔涌千里万里,奔赴千山万壑……有关童年,有关母亲,有关自己的种种生活细节,竟如潮水般涌来,推动情感的大海毫无顾忌,毫不吝啬,骤然间让她肝肠寸断,生离死别,引得她哭得死去活来!

一向坚强的父亲,眼角挤出了泪水。

几天后,父亲回光返照,拉了拉她,最后微笑了一下,便头一歪,竟自走了。他微笑下的眼角,还挂着几滴泪,晶莹而透明。

陈静突然号啕大哭。

继母走上前,看到丈夫已经永远地离开了,瞬间泪流满面。

9

一个月后,陈静把母亲的骨灰从外地取了回来,葬在了父亲的坟墓边。

墓地是陈静选的,虽然花了些钱,但她觉得值。父亲一辈子虽然轰轰烈烈,但他喜欢安静,因此,墓园选在了比较靠边和比较偏的那一头。

到处鲜花盛开。

陈静领着女儿,站在父亲与母亲的墓前。女儿已上初中了,她衣着整洁,亭亭玉立,但站在外公外婆的坟前,泪水也在悄悄滑落。

陈静很想一个人在墓前静静地坐一会儿,她让女儿先走。女儿却不走,固执地拉着她的手,两人无声地站立着。一刹那,好像有一种非常坚硬而又脆弱的东西,击中了陈静柔软的内心深处,她的身子晃了一下,但她还是站住了。

阳光从墓地那边射过来,穿过花草树木,很快陵园便花香四溢。透过阳光的间隙,世界一片暖洋洋的味道。

在最后一次向父母鞠躬之后,陈静拉着女儿的手向外走去。在短暂的饱满之后,忽然一阵风吹来,让陈静觉得背后似乎有一丝丝的清凉。她隐隐约约地感到,对于她和父亲这样一心只在不停坚强地向前奔跑的人,背后似乎总是被一股又一股的冷风吹着,虽然目标一个接着一个变为现实,可最终总是让人感觉到空空旷旷……

她忽然想起了后墙。母亲独自带着她时想过,自己独自上学时想过,母亲去世后想过,在内蒙古大草原上当兵时想过,婚姻解体后想过,父亲走后想过……如今,自己坚实地拉着女儿的手,怎么还会去想这个呢?她觉得自己瞬间变得特别脆弱、孤单与无助。是啊,如果自己身后始终有那么一座坚实的后墙可以倚靠,有一棵结实的大树可以抵风或者挡雨,有一个厚实的肩膀可以凭借或者拥抱,一切会不会是另外一种样子呢?

但谁知道呢?每个人的命运,上天就是这样安排的。或许,无论是自己曾经经历的所有,还是当下自己拥有的一切,才是最好的安排与归宿。

陈静走出陵园,一只手拉着女儿,一只手一抹眼睛,竟然全是泪。

责任编辑:梁智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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