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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仇

2023-09-03曾剑

广州文艺 2023年8期
关键词:少林寺

曾剑

一身军装,一副背包,杨五郎在冬日的阳光里,回到竹林湾。五年前,他就是这么走出竹林湾的。那时他还是一名少年,嘴唇挂着一层还不能称之为胡须的绒毛,年轻得像是一枚沾着晨露的青涩野果。与许多退伍还乡的年轻人不一样,五郎这一去一回,完成了“鲤鱼跳龙门”的一跃。他摆脱了江南红土的羁绊,离开田地,成为县红星机床厂的一名工人。

五郎人好,命也好。前来祝贺的乡邻夸赞五郎说。

送走祝贺的客人,我与五郎走出家,踏上石拱桥。初冬的天,微寒的空气里夹杂着阳光的温暖。我们伏在石栏上,看流水,看远山,山河辽阔。

我祝贺五郎,我说,真好,你终于可以不用种田,也不用像刘晓灿那样到处打工,实现了你当年的夙愿。五郎说,哥,其实我跟你不一样,我那年去当兵,并不是为了走出农村。我问,那是为什么?

复仇!五郎说。

我惊讶地望着他。他不看我,他低头凝望着石桥河水。他的讲述,像水流般缓慢,却是暗流涌动。

那年正月十六,学生归校的日子,五郎却并不去上学。与无数次我开学时的情形一样,父亲没能把他的学费准备好。

父亲到学校,请求校长先把书给五郎,学费他借到就来交。校长同意了。父亲脚步如飞奔回家。他告诉五郎,立刻去学校,以免夜长梦多。五郎去了学校,晚上回来,书包依然是瘪的。五郎哭了。父亲躲进灶屋,悄然落泪。

许久,父亲抹去眼泪,对五郎说,再等一天,明天也许能借到。父亲每天都这么说,就像当年拖着我的学费时,对我说的那样。五郎开始怀疑父亲,他甚至想放弃上学。这时刘晓灿出现了。刘晓灿是五郎的小伙伴。刘晓灿告诉五郎,他有办法帮他搞到学费。

刘晓灿自己也想搞钱,他想买辆新自行车。那天清晨,两个需要钱的少年,骑着一辆除了铃铛不响什么都响的自行车,向着县城奔去。自行车像一道铧犁,将土路掀起一股尘烟。

五郎怎么也没想到,他驶入的是他人生最为黑暗的一段旅程。那段时间,红安城的人,疯狂地爱上了狗肉。都说狗肉是大补。武汉人都到红安城来吃。狗肉价钱暴涨。一只狗卖了,能帮刘晓灿买一辆自行车;如果五郎弄到一只狗,他的学费就有着落。

两人来到城关,那里人不多,狗却似乎不少。在一堵墙的拐角处,刘晓灿让五郎猫腰蹲在墙角。他也蹲在墙角。不远处,晃晃悠悠来了一只狗。狗身后没有人,应该是一只野狗,或者是散养的狗。五郎听见身后的刘晓灿说,机会来了,快!五郎伸手,从布袋里摸出钓线,那上面有钓钩,钓钩上,事先穿上了手指头大小的一块肉。这都是刘晓灿事先准备好的,五郎对此一窍不通。

五郎将那块肉甩出去。小肉块力量小,并未将五郎手中的线拽出足够长。

狗摇晃着走过来,靠近肉块。它先嗅嗅,就在它张嘴去咬时,五郎突然一拽钓线,那块肉就来到他的脚下。那只狗受了惊吓,远遁。

怎么搞的!刘晓灿训斥五郎。五郎没有回答他。五郎说,我们回吧。五郎不忍心伤害狗,尤其眼前这只,它让他想起我家的狗狗如虎。它像如虎,个头儿,毛发,眼神,都像。如虎跑起来飞快。爷爷活着的时候,是爷爷的宠物,爷爷走到哪儿,它跟到哪儿。后来爷爷死了。爷爷下葬那一天,它一直跟到了坟地。爷爷的棺材放进墓穴,准备埋土的那一刻,它跳进坟里,趴在爷爷的棺材上长跪不起。家里人把它抱起来,给爷爷的棺材填上了土。

如虎自此不回家。它就守在爷爷的坟头。五郎每天给它送些吃的。有一天,它突然失踪了,可能是被人弄去吃了。五郎想起爷爷那只叫如虎的狗,那一刻,他不想伤害它,他甚至不想伤害任何狗。五郎收回钓线的那一刻,鼻眼酸涩,差点儿落下泪。

你怎么搞的?刘晓灿训斥他,声音夹杂着愤怒。五郎正要解释,就见头顶出现一道阴影,是一个人,他泰山压顶一般,将五郎按倒在地。倒在地上的五郎,喊刘晓灿的名字,没有回音,只听见无数破铁颠簸出一片稀烂的声响,那是他俩来时的坐骑。

刘晓灿骑着那辆破自行车逃了。

五郎人生至暗时刻,就这么开始了。他被一个中年男人老鹰抓小鸡一般,拎起衣领,抓进大院。黑漆大门哐的一声關上,五郎只觉眼前一片漆黑。慢慢地,他看见了眼前的一切,他感觉这是一家旧工厂,现在应该是处于停产状态。

你家哪里的?中年男人问他。他个子很高,肩膀宽得像一堵墙。他左眼皮上有个疤,目光如锥,样子凶巴巴的。五郎看他一眼,双膝一软,差点儿跌坐在地。五郎没敢再看他,几次拧着脖子,去看那黑色的大门。他没有回答疤眼男人的问话。他希望门是开着的,这样,他就可以寻机挣脱开疤眼男人,冲出去。一旦他撒开腿跑,他断定,大个子疤眼男人追不上他。

你爸叫什么?疤眼男人问,你是谁的儿子?

五郎还是没有回答。

刘晓灿告诉过五郎,万一被抓,不能供出同伙,也不能供出家人。抓他们的人就是想搞钱。他们会通知家里人拿钱换人。刘晓灿说,死都不说,他们不敢把你怎样,又不是死罪。他们关一天两天,见榨不出油水,就会把你放了。

刘晓灿搞得这么清楚,让五郎觉得自己受了骗,仿佛这次行动,是刘晓灿在他面前挖的一个坑,让他往下跳。五郎后怕,惊出一身冷汗。

见五郎不回答,疤眼男人进屋,拿出一根绳子,企图将五郎捆在院子里那棵大树上。那是一棵很大的树,五郎抱着树,右手勉强够着左手。那人将绳子丢到一边。五郎想逃,看见那只黑漆漆的大门依然紧闭着。那上面有一把大锁,是挂着的,没有锁死。

冲过去,摘下锁,打开门,奔跑……五郎脑子里这么设计,细到先迈哪条腿都想好了。但这个时候,他看见了那只狗,就是他准备钓它的像如虎的那只狗。它就在院子里,它阻止了他。他了解狗的特性,只要他一拔腿,它就会飞奔过来,扑咬他。

疤眼男人走出来,他手里拿着两个耳环一样的东西,当他把五郎的两个拇指铐在一起时,五郎才知道那是铐子,是拇指铐。被铐后的五郎,身体与树干之间无一点儿空隙,他的胸肋被挤压,鼻子被挤压。他动弹不得。他感到很痛,先是局部痛,接着全身疼痛。

你是哪个村的?你爸叫什么?你们村委会的电话号码多少?

五郎不语。

你偷我们厂的狗,你犯了法。

我没偷。

告诉我你家是哪儿的,不说,我就把你交到派出所?他们除了有铐子,还有各种刑具。他们会把你吊起来打。

五郎不说,他希望疤眼男人把他交给派出所,他什么也没做,派出所会放了他。

疤眼男人走了。太阳西移,天有了凉意,五郎想尿,喊人,没人应。他憋得小腹疼痛,再喊,有一个老者的声音回应道:他走了,我没有铐子钥匙,你要是憋不住,我拿瓶子给你接着。过一会儿,老人来了。五郎努力地后仰,侧头,看清这是一个慈祥的老人。他拿个瓶子,手顺着树干往前伸,五郎難为情,说不用,谢谢伯伯!老人道,娃呀,有尿别憋着,憋破了尿脬,是要出人命的。五郎屁股后撅,躲着他的手。老人说,你别躲,他一时半会儿怕是不会回来,晚上也不一定放你。你要是尿裤子了,晚上夜风一吹,可遭罪。五郎不再吱声。老人就来解五郎的裤门,帮五郎接了尿。五郎红了脸。老人说,总比憋着强,你莫不信,活人能让尿憋死。

天趋近昏暗,昏暗的光线,使院子显得越发寂静。疤眼男人回来了,他老早就把声音递过来,怎么样?还不说是吧?

见五郎没回应,他扇了五郎一耳光,五郎的鼻子撞在树上,酸甜苦辣五味杂陈。疤眼男人骂道,你不说,我踢死你!五郎只觉得后背旋起一阵风。他将肚子一鼓,那脚落在他的腰上,不是踢,是踹,五郎感到巨大的撞击力,感到那人的脚被反弹回去。那人恼羞成怒,一连踹了两脚,骂,狗日的,还敢对付?五郎随即感到嘴里有一股血腥味,他忍住了,没让鲜血吐出来。

五郎不打算说,疤眼男人的打骂,激发了他的斗志,他想起电影里的那些钢铁战士。敌人用竹扦插进指甲,用皮鞭抽打,用烧红的烙铁烫,他们都不投降。五郎一声不吱,甚至不让自己发出疼痛的呻吟。

五郎听见老人说:大兄弟,别打了,吓唬一下得了,他还是个孩子,会死人的。疤眼男人说,他是孩子吗?孩子有这么坚强的?他一拳打在五郎的膀子上。他说,死人怕啥,跟死只狗有么子区别?他要是不说,就等死吧,我没时间跟他玩,我先回家,明早再说。他要是有本事,明早也别说。他不是坚强吗?看他能不能熬过三天三夜。

疤眼男人的脚步声由近而远,老人的脚步声由远而近。老人说,伢呀,别这么犟哈,俗话说得好: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他下岗了,这个厂子里的工人都下岗了,就留我俩。我看大门。他是保安,工资低,穷死了。他就是想搞点儿钱。有人用肉钓狗,他用狗钓人。你就告诉他你家哪里的,让你家大人送钱来领人。钱重要还是命重要?钱没了,还可以挣;命没了,可就百事没了。

五郎对他的好感陡然消失,他认为老人与那个疤眼男人是一伙的,他就是个说客,这是他们设的局。

老人说,伢呀,你就说了吧。你关在这里,家里大人该多着急。五郎这才开口说话,五郎说,我家弟兄六个,死我一个不少,多我一个不多。老人说,孩子再多,都是父母心头肉,你赌气有么子用?娃呀,我六十岁的人了,见得多了。

五郎不应。

老人说,有尿就喊我,夜里静,我听得见。我姓陈,你叫我陈伯伯、陈师傅都行。

五郎累了,站不住,身体无力地下坠,人像猴子一样那么趴着吊着。他的两个大拇指,像泼了辣椒水似的生疼。

夜的黑从远处蔓延而来,夜风加剧。饥饿和疼痛感慢慢消失,夜风侵蚀着五郎的每一寸肌肤。他听到那个老人的脚步,缓慢而沉重。他把一块毛毯披在五郎的身上。五郎立刻感到一股热气将他包裹。老人说,有尿了吧,我给你接,这么长时间,怕是早就要尿了。因为那件毛毯带给五郎的温暖,因为黑天的遮掩,五郎没有拒绝。老人给五郎接尿。尿水喷涌而出,眼里憋了许久的泪水相伴着涌出来。五郎说不出是屈辱还是感动。

老人隔一会儿就会出来,同五郎说两句话。五郎终于明白,他是怕他睡去。五郎对他的戒备已完全消除。他闭上眼睛,本想睡一会儿,却是晕死过去。

一日长如百年,五郎从来没有这样惧怕黑夜,也从来没有这样盼着天明。天微亮的时候,老人喊醒了五郎。他劝诫五郎,疤眼男人就是想搞点儿钱,再问你家哪里,你就说了吧,没准儿家里来了人,他还不敢问你家要钱哩。你还是个孩子,不要太刚强。

太阳照进院子,老人拿走了那个毛毯,五郎觉得浑身轻松,阳光温暖地在身上游走,一种很愉快的感觉。五郎怀疑自己是不是要死了?听老人说,人死之前,其实是很舒坦的,那是回光返照。

老人拿来一个馍。那馍干硬,毫无生气。他递过去,五郎咬了口,却无法下咽。五郎轻轻摇头。他想说声谢谢,却无力说出,只吐出一缕气息。老人说,疤眼咋个还不来?可莫搞出人命。

正午时,五郎听见那个疤眼男人的声音。他问五郎,还不说是吧,等死是吧?五郎依然不说,似乎也没有力气说。疤眼男人就说,看来你身上是榨不出油了,我也懒得在你身上浪费时间。算你小子运气好,我一上班就碰见这个贼。行了,给他腾地方吧,不跟你计较!

新被抓的是一个成年人,他直叫饶命,他说,大哥,饶了我,我真不是偷,我只是觉得这只狗很好看,多看了一眼。让我回家吧,我上有八十岁的老母,下有三岁的细伢。兄弟,饶了我吧,我真的不是偷……他的声音低沉、充满恐惧,这让五郎心生鄙夷,同时为自己的坚强感到骄傲。那人求饶的话,被疤眼男人的耳光扇得直颤抖。疤眼男人只回了他一句:盗狗贼!

要不是没地方铐你,我才不放你呢。你小子记住了,再让我抓着,不交钱,我抽你的筋。小崽子,敢在我面前装英雄好汉!疤眼男人朝着五郎咬牙切齿。他解开五郎的拇指铐。五郎像一摊泥,顺着树干坍塌在地上。疤眼男人一脚踩在五郎的肚子上,仿佛五郎是水汪里一块踏脚的石头。他骂道,小崽子,还跟我装是不?五郎感到五脏六腑一阵剧痛,嘴角涌出血腥味。老人把五郎扶起来,小声说,快走吧,快走,快点儿离开这个地方。回家先莫吃硬东西,喝点儿粥。

五郎往院子外走。他像一只放过血的鸡,耷拉着脑袋,跌跌撞撞,东倒西歪。他努力不让自己跌倒。在后院拐角处,他艰难地回头,他想记住那个疤眼男人的模样。他样子很凶,左眼皮上带疤。他使尽全身力气,冲那个疤眼男人喊,我要复仇!我要杀了你!疤眼男人说,就你,我等着。他放开那个“盗狗贼”,向这边冲过来,无奈“盗狗贼”开跑,他去追那“盗狗贼”。五郎转动脖颈儿,艰难地寻找那个老人,他想记住那个老人的样子。在他危难的时候,他像慈父一样给他接过尿。但是,他一阵眩晕,那个老人,便只剩下一个模糊的影子。他记得那是一张圆圆的,棱角并不分明的脸。

五郎歪倒在地。他昏沉沉地睡过去了,睡得很香,不省人事。以致他怎么回到家,他都记不清楚。是母亲的哭泣惊醒了他。而那时,父亲下地干活儿了。站在他面前的,除了母亲,还有麻球。母亲说,是你麻球伯发现了你。

麻球除了在湾子里捡猪屎,偶尔也上县城捡破烂儿。

麻球叙述说,他在城郊附近,看着有人围观一个躺卧在地上的细伢,他拨开人群,想上前看个究竟,突然大惊,这不是我们湾的杨五郎吗!麻球急忙到县建筑队去找我的二哥杨二郎,二郎在那里当合同工。二郎推来工地上的板车,跟着麻球快步如飞。在路上,麻球不断表功,说,吉人自有天相,五郎遇到了我。

五郎在家睡了整整一个晚上,又睡了一个白天。睡得昏天黑地,即使是白天,他也感到是黑夜来临。

母亲怕他就这么睡过去了,轻轻唤醒了他。母亲给五郎端来面条。五郎吃不下。母亲说,不吃可不行,你吃,你先吃个鸡蛋。麻球也说,你快吃,一定要吃。五郎张嘴,硬咬了一口鸡蛋,结果一阵干呕,吐了。麻球说,不行,这得去找冻鱼。

冻鱼是我们那里的乡村医生,成天冷着一张脸,冻鱼是诨名。麻球找来冻鱼,冻鱼说,是饿的,他饿过劲了,也受了外伤,吃不了东西,得打吊瓶,输葡萄糖。么样搞的?这身体吃了好大的亏!

五郎挂了三天吊瓶,身体慢慢恢复了。母亲问五郎,么样个事?为么事搞成这样呢?刘晓灿说你不是到同学家去了吗?五郎这才知道,刘晓灿骗了母亲,不过,也幸亏他这么说,要不一家人还不得急死。五郎就顺着这个谎言扯下去。他说,我是到同学家去,路上一脚踩空了,滑到沟里去了。后来好像被一个老人带到了城关,剩下的我就记不清了。

母亲抹着眼泪说,多亏你麻球伯碰见了,要不你就没命了。你以后可不能忘了人家。五郎点头,看了一眼麻球。麻球是竹林湾五郎最不想见的人,五郎这次看他,眼里少了嫌恶。

令五郎伤心的是,他躺在床上三天,刘晓灿竟然没露面。五郎起床,稍微恢复了体力,就去找他,他想揍他一顿,但毕竟是孩子,伤疤好得快,疼痛忘得也快,他们很快又玩耍在一起。五郎自此不上学,怎么说都不去。那年五郎十四岁。他白天跟着家里人到地里干活儿,清晨跑到石桥河畔的歪脖柳下练武。他在树上挂了沙袋。不知他从哪里搞到九节钢鞭、双节棍,还有红缨枪,祖上留下的那把锈迹斑斑的剑,他也翻找出来。他几乎聚齐了十八般兵器。

二郎很支持五郎,他给五郎买了《长拳七十二式》《南拳三十六招》《少林十八掌》两人对着书练。他们在河套哼哈的声音,将杨大郎习武的热情点燃。他们三人在河套打斗。麻球说,我的妈呀,这还真的是杨家将哩。这话启发了他们,他们练得更有激情,还想扩大队伍。我那时已入军营。大郎招呼三郎。三郎喜欢静,不喜欢舞枪弄棒。大郎就说,湾子里如果有别人愿意练,就让他加入进来。宋朝的杨家将,也不都是姓杨,只要将帅姓杨就行。五郎就到湾子里去游说。刘晓灿因为上次偷狗之事,自知有愧,为了讨好五郎,加入进来。练了一段时间后,都觉着自己武功高强。刘晓灿对五郎说,咱们去报仇吧,放倒抓我们的那个疤眼男人。五郎那次从生死线上走来,变得聪明了,知道刘晓灿关键时刻是个懦夫,不可指望。他很坚决地拒绝与刘晓灿合作,他说,我一个就行,我要杀了他。我练武,就是要复仇。刘晓灿吓得躲开去,好像五郎真的要杀人,好像五郎要杀的不是那个疤眼男人,而是他刘晓灿。

那次事件,五郎吃的亏太大,很长一段时间,他尿频尿急。

大郎后来知道这个事,一气喝了半瓶“黄鹤楼”,拽着五郎到城关,他们找到那个废弃的工厂。大郎让五郎指认那个疤眼男人。大郎一左一右扇了疤眼男人两个耳光,踢他三脚,那个疤眼男人硬是没敢还手,他被大郎的气势吓住了。其实,大郎的个子,比疤眼男人矮不少。

大郎牵着五郎的手,骄傲地往外走,谁知屋里冲出两个年轻小伙儿,连同疤眼男人,就是三个人。他们围过来,手上都拿着铁棒子,好像是工厂里某个机件的半成品。大郎立定,朝着他们大声说,我家五郎还是个细伢,别说他没犯错误,就算有错,可以教育,你疤着个眼睛,至于往死里打?我今天非得教训你们。来,三个一起上。我刚从少林寺出来,还怕你们不成!

那天的大郎,眼睛血红,杀人的心都有,但他的气势,并没吓倒这后来的两个人,他们举棍就打过来。大郎低头,一个扫堂腿,腿像风一样在地面飞行。谁知这些人,不按套路出牌,他们不躲避大郎的腿。他们的铁棒,不是在空中横扫——如果那样,他们根本打不到弯下身来做扫堂腿的大郎,他们举着棍子直接像刀一样劈下去,铁棍打中了大郎,万幸的是,铁棍没打中大郎的脑袋,而是砸在他的后背上。五郎听见铁棒夯在肉上沉闷的声响。他听见大郎朝他喊:快跑!

五郎撒腿就跑。

幸亏那扇大门是半开着的。

五郎逃出大黑门之后,跑到门前的矮树后蹲下。他没敢拼命跑,他想起那只狗,那只像如虎的狗。他逃不过它。他躲在树丛,在地面摸块石头。石头,是吓唬狗的最好武器,你朝它举起一杆枪,它未必害怕。

透过枝叶间的缝隙,五郎看着那半开半合的大门,里面吼叫声、打击声越来越高。大郎好像被他们抓住了。他们在打着大郎。五郎想冲過去解围,但巨大的恐惧,让他双膝酸软,他没能站起来。他就躲在树丛里。

时间不长,他们出来了。大郎被他们纠缠着。疤眼男人抽了大郎一个耳光,另一个男人,一拳擂在大郎背上。站在最后面的那个男子,踹了大郎一脚。那一脚把大郎踹了个趔趄,差点儿把他踹倒。大郎努力地让自己站稳。他放眼四周,他是在寻找五郎。他没见五郎,就沿着家的方向,孑然前行。

五郎怕大郎知道他看见他挨打,那样大郎会受不了,他是一个爱面子的人。五郎不出来,等大郎的背影消失了,那漆黑的门关上,他才站起身,走出矮树丛。

五郎故意放慢脚步,一路上走得很慢。到家时,黄昏的薄雾,已经在石桥河上升腾。五郎进了家,大郎在地里干活儿,还未回。大郎进家时,天已完全黑了。那时候,母亲在灶屋做饭。大郎小声对五郎说,我把他们打得东倒西歪、屁滚尿流。那个疤眼男人,我一连扇了他四个耳光,左边两个,右边两个,他屁都不敢放一个。大郎拍拍五郎的肩,说,仇给你报完了,这事就过去了。

五郎鼻子酸酸的,眼泪往外涌。他心疼大郎。他转过脸去,双眼望向门外,望着黑沉沉的夜。他突然想到了那只狗。大郎与他们打斗的时候,它就站在不远处。五郎撒腿跑时,它并没有追赶他,看来,它或许能分清好歹人,它或许不是疤眼男人的帮凶。

旧仇未报,新仇生。那打在大郎脸上的巴掌,比五郎自己受了羞辱还让他蒙羞。五郎自此更加疯狂习武。五郎对大郎说,这样练下去,进步不大,他想上少林寺。

五郎说要上少林寺,或许是那天大郎与疤眼男人干仗时,大郎谎称他来自少林寺,启发了他,也或许上少林寺,是五郎原本就有的想法。那时候,电影《少林寺》早已在我们竹林湾放过。

大郎说,等等吧,等我挣到钱,再送你去少林寺。现在的少林寺,教武术是要收学费的,连吃带住,一年好几千呢。五郎说,我们可以另辟蹊径。我学《少林寺》里的那个觉远和尚,装作昏死在少林寺门口,和尚打开门一看,躺着一个饿得要死的人,肯定会把我背进去,给我饭吃,之后教我习武。

我的大哥杨大郎,居然很赞同五郎这一计策。他带着五郎去了少寺林。

仅仅七天,大郎和五郎灰溜溜地回來了。大郎把五郎送到少林寺门口,让五郎睡在大门外,装出一副穷极饿极奄奄一息的样子,哪知少林寺大门外,是如此繁华,车来车往,根本没有顾及五郎的存在。等五郎躺在那里受不了,起来小解,发现他周围躺的全是人,有十几个,有的穿得比他还破。五郎明白,他这一招并不新鲜。看来,这些家伙都是看了《少林寺》后,跑到这儿演苦肉计来了。

这不成,回家,大郎说。

五郎从少林寺回来,更加刻苦地练武,希望自学成才。有一天,他听说石桥河下游五里地处的水文站,有个李姓水文工人,会武术,一次与人打架,撂倒了五个男将,说是有人亲眼所见。五郎就跑去请教李水文,李水文不教。李水文是小个子,五郎很失望,又不甘心,怕人家是隐藏的高手,硬要跟人比试,李水文就是不接招。五郎失望而归。大郎说,人不可貌相,人家可能是谦虚。真人不露相,露相非真人,得像电影里演的一样。咱们得打动他,感化他,他才肯教你。李水文单身。听大郎这么说,五郎再去,都要带家里的韭菜、豆角、南瓜、茄子。这样交往了半年,中间还请他到我家吃过几次饭,虽说没有杀猪宰羊,但也是好饭好菜招待,还有酒。李水文还是不教。五郎愤怒了。光棍儿麻球一语道破玄机:你们傻,一看他那样,是会武术的人吗?他个子小,一个人在外怕受欺负,就扯谎,说他会武术,这样就没人敢动他。那几个被撂倒的人,一定是他请吃请喝请来演戏给人看的。

五郎感到受了骗,要去揍他。大郎坚持说李水文有武功,只是不轻易显露。他说,李水文是怕我们弟兄习武,对他构成威胁。

直到这年年底,李水文调离那个水电站,去了县水利局,石头桥河一带的人,也没见李水文露一手,到底他有没有武功,一直是个谜。

少林寺去不成,李水文也走了,五郎突然醒悟,别人靠不住,还得靠自己。他练得更凶,每天闻鸡起舞,对着沙袋打五百拳,踢五百脚,天蒙蒙亮的时候,他再练套路。这么过去了三年,五郎十七岁。大郎二郎三郎学手艺,三年出师。五郎学武,三年了,他觉得自己也该出师了。这年五郎长成一米八的大个儿,身体壮实,成为我们杨家兄弟中个头儿最高的一个,明显比我高出半头。

这年秋上,五郎穿上军装。穿上军装的五郎,突然特别想去见那个疤眼男人。随着时间的流逝,他对疤眼男人的恨,慢慢地淡了。但他还想去,他想告诉疤眼男人,当年他差点儿打死的那个少年,成了一名解放军战士。

五郎并没见着那个疤眼男人,那个看门老人还在。他还认识五郎。看见五郎一身军装,他欣喜地说,哎哟,出息了,出息了。在部队好好干,争取留在部队。五郎笑着点头。老人说,你找的那个人今天请了假,不在这里。老人好像知道他的意图。老人说,后生伢,事情过去了,你就莫要报仇了,冤冤相报何时了?五郎冲老人一笑,说,谢谢大伯。五郎从自行车筐里,取出一个塑料袋,递给老人,说,笨鸡蛋,自家的鸡下的。老人道谢。那时候,大型养殖场已经开始,乡村笨鸡蛋,在城里很受欢迎。

招兵的说是特战旅,五郎到部队后,却被分到特战旅的通信连,女兵多男兵少。混在一群叽叽喳喳的女兵里,这让五郎很烦,他坚决要求分到警卫连,学以致用。他连写八封申请书,未果。五郎接着写申请,文字中暗示,若不把他调到警卫连,他害怕自己管不住自己的腿,私自离队。

五郎被调整到警卫连。

五郎在警卫连,疯了似的练习擒拿格斗。一年之后,他的单兵擒拿格斗术,威震全旅,再过一年,在集团军擒拿格斗比武中,他荣获第一,荣立三等功一次。

五郎当了五年兵,第五年底,五郎一期士官服役期满,他申请离开部队。我那时也在东北军营,是野战部队一名军官,虽只是连职,在军干部部帮忙,说话有点儿分量。我到他们部队,想把他留下。我知道我那个竹林湾,山清水秀,却很贫穷。

我请他们连长教导员喝酒。我说,我希望杨五郎留下,继续为祖国的国防事业做贡献。连长说,杨五郎工作实在,有技能,留下可以。指导员说,留下不是连队说了算,也不是你当哥的说了算,得他自己说。指导员说,我们都让他留,他若不愿留,当了逃兵谁之过?出了问题谁担责?我是政治工作者,管思想教育的。警卫连每个兵的所思所想,我清楚得很。我不断地向两位连主官敬烟。教导员说,这样吧,你弟弟杨五郎的确干得不错,我们也有意把他留下,但得他自己表态。留与不留,他说了算,现在就表态,当着你的面。

我说,五弟,你敬领导一杯酒,表个决心。

五郎起身,举起一杯白酒,面朝连长指导员,长时间不说话,像是在做思想斗争。我屏声静气等他,他突然将那杯酒放在酒桌上,磕出不小的响动。他说,还是算了吧,我想回家。

自己的路自己走,我尊重五郎的选择。

五郎是士官,且有三等功在身,按县兵役政策,政府安排工作。五郎被分配到红星机床厂。

那天五郎拿着报到通知书,按照通知书上的地址,前往红星机床厂。到了地方,他抬眼看,这不是数年前,他钓狗的那家废弃的工厂吗?

城关变成了工业园区,这家倒闭的工厂恢复了生机,只不过由以前的机械轴承,转为生产更精细的机床零部件,依然叫红星机床厂。以前那些下岗工人重新上岗。五郎在大门口看见了疤眼男人,他穿着保安服,几年时间,他显老了,背有些佝偻,目光少了先前那般凶狠,多了一些柔和的东西,看见五郎,他眼里有一丝胆怯。他显然认出了五郎。

凭现在的功夫,五郎一只手就能锁住他的喉,再上一只脚,就能将他按倒在地,让他不得动弹。五郎足可以在大庭广众之下羞辱他,以报昔日所受胯下之辱,但五郎没有。五郎走进门卫室,他被安排在红星机床厂保卫科当干事,兼任保安队长,厂子里的这些保安,是解聘,是留用,解聘谁,留用谁,由五郎决定。

五郎走进门卫室,正要发表就职演说,就见疤眼男人拎着一只提包,扛着打成卷的行李,低头往外走。五郎上前一步,拽住他的行李,问,干什么去?他说,回家。他说这话时,声音低沉,没敢正视五郎。

留下吧,我们一起干。五郎说。五郎将他的行李,放回那张裸露着的床上。五郎对那些保安说,坐吧,我们开个会。疤眼男人没有坐,他蹲在那张未铺被褥的床边,捂着脸,抽泣声从他的指缝间钻出来,接着是泪水。五郎看见他的泪水雨点一样落在地板上,滴答有声。

五郎扶起疤眼男人。他不忍直视他那张湿淋淋的脸。他将目光转向窗外。他看见少年的自己和刘晓灿,共骑一辆除了铃铛不响什么都响的自行车,在城关的柏油路上飞奔,眨眼间,消失在往昔的时光里。

责任编辑:杨 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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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林寺要在商道上跑多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