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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开端的基础

2023-08-28

新美术 2023年2期
关键词:开端素描事物

佟 飚

所谓基础,是开端之学。

七百五十多年前,当来自河南的画师举起笔来在永乐宫的墙壁上落下第一笔时,这一举动的历史性随即弥漫开来。而我们今日游历在永乐宫的大殿之中,绝非只看到了那些五彩斑斓的色彩,苍劲如游龙一般的线条或者端庄典雅的形象。对它们的这些描述都体现着审美的高度。而充盈在其中的核心力量,则是来自于历史。当然,历史并不能决定我们今天能看到的那种具体性——不是指那些跃入眼帘的具体的形态:灰尘、经年累月的风化或者氧化后的沧桑之感。就此来说,我们今天能看到的正是它所开启的而非它所决定的。历史并不向我们保证某种确定的结果,例如上面所提到的诸如灰尘或其他的具体样态。但是,历史向我们敞开并绵延而来。故而,凡开端都是具有历史性的,开端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比方说我们所以能够讨论和言说一些事物,那是因为这些事物已经是历史性的了。即:凡我们所谈论的,其必然已是历史的。也就是说,当我们在讨论艺术的基础时,我们所讨论的,自然是已经置身于历史的。那么,艺术的开端之处应是我们要关注的核心所在。

艺术的实践向来是人类重要的行为活动之一。从人类降生以来,艺术即是伴随我们认识世界、改造世界、创造生活的重要活动。在中国,它被包含在对“道”的建构之中,所以为“形而上”者,而所谓“形而下”者则为“器”;在西方,它与哲学、宗教并列,为第一层级,其下才是技术,或者后来所谓科学。因此,艺术就其本身而言,它就是上层建筑,是意识形态本身。这一点应当被理解为艺术的开端。那么,我们如何得以回到这一开端之处呢?首先要能进入到“艺术”之中。要想进入到艺术之中,则需要向伟大的经典艺术学习。这些经典,连同创造它们的艺术家,构建起人类的“艺术世界”。他们就是艺术本身——是世界的世界。回到开端之处,即是回到对传统的艺术的学习之中,也就是对审美的确认。并且,对现实的感知与把握也被包含在这一学习的过程之中。通过这样的学习实践,我们得以进入到“艺术”的创造性之中。这样说,未免会有人担心保守或者墨守成规。假如我们只是讨论或者摹写那些被创造出来的样式和风格,那么这个担心的确是成立的。但如果我们讨论或者学习的切入点,是伟大艺术经典与世界的直接性关联是如何被实现的,是作为意识形态的艺术本身是如何被创造的,那么,对传统的学习就不会沦为对风格或者样式的简单叠加和挪用,而是真正具有基础意义的活动了。比方说,一个孩子要想进入到世界之中,必须要学会说话,否则,世界并非世界。而孩子学说话则是要学听得到的话——那些言语穿越时空,历久弥坚。学说话不是要只学习说话的样式或者语调,而是要学会说话本身。说话是对世界的描述,也是展开想象与创造,发动思想的前提。

今天的高等艺术院校就是这一学习活动得以充分展开的重要平台。如果说四年的本科教育是对艺术的开启,那么,基础部为期一年的基础教学,即是对开启这一活动的“开启”。我们也可以说这是“回到艺术的初心”之举。它的一端是对历史的感悟和学习,另一端则是对未来的想象和思考。在这个意义上,每个艺术家都将朝向开端的行为变成自己的终身实践。

例如,在今天的高等艺术教育体系中,素描是一门核心的基础课程。作为基础课程,被描述为是对造型能力的训练。

什么是造型能力?为什么要有造型能力?

就人来说,我们面对的世界毫无疑问是抽象的。我们很难通过某一种描述把这些事物精准地描述出来。因此,眼中的某一事物总是被种种的描述建构起来:物理学家看到的是物质,数学家看到的是完美的公式,诸如此类。它们从人类的共有经验出发,构建起我们的知识体系,我们自然可以依赖对这些知识的学习来完善或者突破我们的认知。除此之外,我们还有大量的日常生活的经验,它们穿越时间而不断叠加。这些经验因此又形成了我们对此事物的共同认识。我们面对这一事物而产生的情感,以及心中的深刻感受也是抽象的。把一块太湖石说成是石灰岩,或者是碳酸钙都是正确的,但这样的描述只是知识。我们喜爱太湖石并不是因为上述的那些知识,而是因为太湖石的美,这种美是被想象出来的。这样的活动,是艺术的。艺术正是通过想象力实现了抽象的存在向具象的转换。具象,是最直接的认知。并同时将引发我们感动的内容以形象的形式保存了下来。太湖石是我们对生活世界的想象,而写生是面向事物本身的想象,因此,在素描课程中,写生成为训练的核心手段。这是因为写生的原则为“是其所是”。第一个“是”是动词,表明我们的行动。第二个“是”是那个我们面对的事物本身,它表明这个事物本来的样子。写生训练作为素描训练的基本方式,也是训练我们想象力的根本方式。而造型能力即是将想象力予以呈现的能力。以这样的方式,我们把面对的那个事物,以线条和明暗组织出具体的形象并进而表达出这一事物的形式。写生绝非是对事物的还原,更不是对事物的描摹,而是事物本身的独特性的呈现,是对由那个事物引发出来的感动和体验的表现和保存。因而,写生还意味着拆解与重构。它通过观察、归纳和想象,演绎造物的可能性。

也就是说,这一想象力的转化同样可以被视为是一种创造力的表达。所谓造型能力的训练或者素描写生的意义正在于此。

因为这一要义,素描成了高等美术院校的核心课程。不可否认,作为对一种技艺的训练与传承,素描的确以解剖学、透视学作为基本语法结构,从技术上形成了关于客观事物的表现模式。它包含了对外形和内部结构的精准把握以及深入刻画的表现能力。因此,它的确是以眼、脑、手的相互合作训练着造型能力。这一训练模式清晰地指向着艺术,它以观察、概括和捕捉等手段达到表现的实现,并由此构建起通往世界深处的路径。

从艺术史来看,素描是艺术家自我成长的第一步。它需要我们从日常经验出发,经由上手的实践和思想的锤炼,来实现创造。

除了素描以外,还有关于色彩的训练。我们所以能感受到“色彩”,是因为视网膜接受了不同波长的可见光的刺激。因而,色彩可以被表述为一种光的现象。事物呈现出不同的色彩,是光照的自然结果。我们据此而建立了关于“色彩”的如下认识:它有三个重要的特性,即色相,饱和度和明度。而在色彩课的教学中,我们会把红、黄、蓝合称为三原色。通过对三者关系的不同把握,经由调和白色和黑色的方法,我们还获得“色调”这样一种色彩的表达式。比如,冷色调,暖色调,或者亮调等。

看上去这些概念都是可以被观察到的。相比于素描的“空间”“体积”“明暗关系”这些概念,关于色彩的概念似乎更为直观,更容易被把握。在“模仿”或“再现”的原则下,色彩赋予了作品更为完整的形式或意义。因为这样的原因,作品更接近眼睛中所看到的外部世界。故而,艺术教育中的色彩课程就是按照这个要求来组织开展的。但在今天有了新的变化,发达的数字技术似乎使我们对上述原则的学习和掌握,变得更为容易了。例如板绘和AI 绘画,通过强悍的软件程序,我们对经典作品的学习仿佛轻而易举。无论是色彩的强度还是色调的形成,只要熟悉了软件的操作程序,用压感笔的压强感应能力取代了直接的手感,选择合适的命令,一幅符合色彩要求的作品就能出现。

这样看来,无论是板绘还是风头正劲的AI 绘画,似乎都在“扩展”着艺术的表达。但无论是板绘还是AI 绘画,实现最后输出的前提条件是把过往相关的艺术作品以数字的方式建立成数据库,计算机读取这些数据根据命令进行分类处置,依靠算法进行虚拟仿造并形成结果。本质上实现的是对过往艺术作品风格以及技术特点的“模拟仿造”。一件以这样的方式生成出来的作品是如何被定义为作品的?是人凭借对过往艺术的实践经验。比如当相机内的取景框对准某一处的场景时,“构图”的法则就来了。而“构图”法则又是从哪里来的?先是历代的艺术家用作品实践出来的,然后又有人来专门研究它,最终我们都拥有了这样的经验体系。所以,当摄影的“构图”出现时,它们凭借的正是来自绘画的经验。而板绘和AI 绘画本质上都是在强大的算法支持下,对过往所有艺术风格的技术性复制。因为这样的技术手段,使得我们与世界的关系越来越间接了,夕阳不再是可以细细体会的,而只是一幅充满细节的靓丽图像而已。所有的细节都是被平均处理的,因而缺少遗憾。这图像,光洁华美,但缺少温度和质感。在这里,艺术家的生动性被平均性取代,创造性被图像的差异性取代。

问题到这一层就比较清晰了。无论是计算机的模拟行为,还是被置换为数据的艺术作品,当我们把覆盖在上面的技术性手段去除,就会发现,构成作品的核心力量依然来自人本身。来自数千年以来人类对外部世界和内部世界的审查与体验。

我们身处的世界之所以是五彩斑斓的,是因为眼睛对可见光的接受和转化。这是人的生理本能,也是对于世界的直接感受。此外,色彩在历史的长河中还塑造出了我们的心理感受。比如红色指向的热烈激昂。艺术的创造性正是从这一点发端并生长出无数的艺术巨匠和星辰般的艺术作品。以写生直面世界的方式,目的正在于此。它使我们从技术的藩篱中重新获得对世界万象的直观感受,并进而获得身心发动的动力。这是艺术的要求而非只是色彩课程的要求。

中国古代的“谢赫六法”中对色彩的要求是“随类赋彩”,西班牙艺术家洛佩斯则说:“世界是如此丰富,我只要是能画出来其中一部分就很好了。”因此,色彩训练的目的并非只是指向“色相”“饱和度”或“调性”的达成,而是要求我们通过直接的手段回应世界的召唤。在这个过程中,身体向世界敞开,一头接续着伟大的艺术传统,另一头则是我们的世界。而创造性的生长也必然地被包含在这样的行为过程之中。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在这行诗里,不仅有作者对世界与人生的感悟和思考,也饱含着浓郁苍茫的色彩。它不来自技术,更不是技术控制下的技术性思维,它的力量来自人与世界本身。素描也好,色彩也好,都需要我们经由自身的磨炼去打通那前往世界的路径。以此为方法的训练,在于以直接性的手段去实现与世界的关系。自古以来,那些杰出的艺术家们无不以此为方法,建构起我们已然身处其中的“艺术世界”,而这一世界,当然也就是世界本身。

维特根斯坦说:“真正神秘,不是世界如何存在,而是世界竟然存在。”

回到本文的开头并由此而言之,对于艺术来说,它的基础教学并非是简单的教同学们画一些画,以素描、色彩等命名的课程,或者做一些学科内的先导教学。这个意思是说,不能只是摆一些模特或者物品,或者是到户外画一个风景,也不是按照一些专业的特点,去对应的设计一些专业内容进行教学,尤其是不能把过于专业的技术前置到基础教学里。而是要认真思考教授什么样的内容才能使同学们进入到艺术的世界之中,并从而建立课程之间内在的逻辑关联。

基础的核心在于开启、开端,这一开启始自于历史的深处,朝向着未来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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