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笃德

工厂的声音

身在其中是听不到的， 身在其外那就更听不到了。

韵律优美、 节奏铿锵的不是工厂的声音， 叮叮当当、 听着烦心的不是工厂的声音。

什么是工厂的声音， 我用近20 年的时间——俯下身子倾听，低下头倾听， 跪下双膝倾听。 把耳朵置于工业的胸膛里倾听， 才隐约听到一些工厂的声音。

这声音从白天响到夜晚， 从夜晚响到黎明， 起初是蜂鸣鼓噪耳膜， 24 小时365 天从不间断， 不是被麻木得不以为然， 就是在习惯中练成了生命的一种律动。

有时是单一的， 一串清脆的响铃从厂房里传出来， 伴着笑声，天车的窗口里探出一张年轻而充满生气的面容。

有时是复杂的， 乒乒乓乓夹杂着嘈杂和鸣叫， 像生活中的厮打和争吵。

有时是有形的， 譬如工厂的夜里富有节奏的声响， 像亲人打着鼾声睡眠。

有时是无形的， 隐秘、 细小或者巨大， 突然， 在忙碌和变化中绷紧神经。

这就是工厂的声音吗？

我更留恋以前上下班时， 车水马龙的人流中， 自行车欢快的铃声， 还有一身轻松地哼着的小曲或吹响的口哨， 更喜欢走进厂门时， 听年轻女播音员甜甜的问候和配乐诗朗诵……

究竟什么才是工厂的声音呢？

离开厂区， 工友们送别的话语， 从厂房里急三火四地喷涌出来， 高一声， 低一声， 在钢铁间撞击出火花。 少女尖细的铃音从天车上慢一阵、 紧一阵地尾随你， 在设备间折过来、 转过去， 穿透血肉与筋骨， 厚重的如雷鸣， 婉转的似鸟啼。 声音， 如同蜂鸟不停地向你袭来， 汹涌的潮汐般拍打你的胸膛， 直至把你的泪水从眼眶里推搡出来。

节 日

挂上了彩灯， 装饰了门面， 机器轰鸣声明显减弱， 厂区内十分寂静。

这， 就是节日了。

工厂的节日是静寂的， 有如黎明破晓前的静， 战斗间歇里的静， 医院病房里的静， 学校教室里的静， 一个人思考着的静， 气流嗤嗤作响的静， 电流运行嗡嗡蜂鸣的静， 机械设备有规律地咬合的静……

如果静寂是工厂的节日， 那喧嚣、 繁忙、 热烈、 铿锵， 上班人声鼎沸， 下班铃声汹涌， 厂房里机声轰响， 犹如千军万马的厮杀， 交相辉映的弧光， 伴着交响乐的节奏， 史诗般恢宏， 这， 是不是工厂的节日呢？

工厂的节日在节日之外欢庆， 工人的劳动在节日之外沸腾，工厂的每一刻都轰轰烈烈， 工作的每一天都紧张得热血奔涌； 白天激情似火， 夜晚灯火通明， 劳动的每一个动作都击响生命澎湃的鼓点， 劳动的每一瞬间都是热爱生活的生动造型。

工厂在节日里寂静。 我们的生活在节日里更加火红。

工人是什么样的人

穿上工作服， 身体就会充满力量。

男工长得像铁锤模样， 女工长得像S 型磁铁。

皮肤在工业的照耀下黑里透红， 冒着火星。

钢筋和水泥做筋骨， 吼一声地球也要抖三抖， 汗水掉在地上摔成八瓣， 手上的厚茧四季花开不败， 人生字典里， 永远只有两个字——劳动。

陪伴和守护工厂睡眠， 梦里机器上开满鲜花， 为各种设备输入血液、 注入营养液， 手脚与各种开关连接， 不停对话， 庖丁手里的刀一样在工厂的骨骼中灵活穿行。

工人， 始终是国家的重要组成部分， 是机器的变种， 或者延伸， 被改革鼓舞和感召， 激情澎湃， 无私忘我， 肩负责任和使命， 把裤腰带勒进肉里， 推动历史车轮滚滚向前， 而自身被烟尘淹没， 无怨无悔。

把自己打扮成英雄

每到年底， 工厂都要文艺汇演。

工友们到处租借演出服， 脸上描红画绿， 琴声， 锣鼓声， 从休息室里没日没夜地传出来。

终于忙完一年的工作， 放下手中的工具， 远离噪音， 脱掉一身汗碱味、 满是油渍的工装， 打上领带， 换上披金戴银格外抢眼好看的演出服， 光彩照人。

把自己打扮成英雄， 豪气冲天， 人生得意， 张扬自己， 崇尚美， 换一种活法。

被掌声簇拥着走上舞台， 华光异彩， 隆重出场， 一群桀骜不驯的兄弟， 寻找轰轰烈烈的青春和热血， 幸福， 仿佛轰然打开了闸门。

困顿、 束缚破茧而出， 忘掉卑微， 让人生顺意， 痛快淋漓。

骑自行车的工友

骑着骑着， 同行的伙伴越来越少；

骑着骑着， 逼仄的路没有了方向；

骑着骑着， 就像农民下地或者回家， 赶着的毛驴靠习惯就能找到自己的归宿和位置。

最得意的时候， 是过去。 工友和自行车在工厂或者生活区穿行， 若遇到朴素得像大白菜一样的爱情， 工友就把自行车骑成一团火， 自行车就骄傲地把漂亮的女孩颠得老高。

也有背的时候， 下夜班， 骑着骑着掉进沟里， 呲牙咧嘴的。不仅是自行车， 还有工友自己， 相互搀扶的模样， 像战场上的患难兄弟。

也有英勇的时候， 工厂出事故， 或者设备排险、 处理安全应急问题， 工友更是把自行车骑成一道闪电， 那阵势， 真像荧屏上冲锋的骑兵战士。

最开心的时候， 是拿奖金， 当劳模， 自行车被擦得锃明瓦亮，工友把自行车骑成阳光， 骑成风。 骑着骑着， 内心的幸福和美好， 就歌一样飞了起来。

厂 志

像打开工厂大门一样， 打开一部大书的扉页， 打开黑白相间、有声有色的工厂的肺。

红色封面上烫着金字， 交响乐般气势恢宏的记忆， 在一页页翻转中， 轰隆隆的火车头一样扑面而来。

厂志， 适合一个人静静地读， 这样， 才能听到工厂的脉搏和心跳。 光着膀子读， 像在工作中大汗淋漓的样子； 戴着安全帽读， 以防书中哪一个坠物， 从高空掉下， 砸破脑袋成为上报不了的安全事故； 戴着绝缘手套读， 如丝如麻的线路， 电你个措手不及； 戴着防护眼镜读， 飞溅的铝水， 切割钢铁时飞溅的火星， 焊接时产生的弧光， 瞬间都会让眼睛失明……

穿好工作服读， 这样， 才能找回在工厂里工作时的感觉， 那一行行文字、 标点、 数据、 人名， 彼此不再陌生。

暗夜一样冗长的文字， 就会一点点有了暖意。

读时， 还要穿上铁头的翻毛工作鞋， 读到车间深处， 走在铁钉、 木头、 钢筋、 水泥桩上， 不至于扎破脚底， 砸伤脚面， 或者被杂物绊倒。

用经纬仪、 水准仪、 标尺读工厂里的基建部分； 用游标卡尺、千分尺读设备的精准尺寸； 用显微镜、 光谱分析仪读铝、 镁、硅、 钛的纯度； 用计算机和大屏幕显示器读生产进度和经济指标； 用月光和手电筒读隐患、 漏洞， 读亏损的额度。

用电表、 水表、 气压表、 油泵表读工人的幸福指数； 用心读一个工厂的日日夜夜， 读改革发展的蓝图。

读厂志， 最好是在冬天来临之前， 秋阳的余温尚可抵御内心的风寒， 趁废弃的厂房还没有被拆除， 设备在荒草中的锈还没有侵蚀到骨头， 工厂的前世今生还有活着的证据， 趁工厂的呼吸真实而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