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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幻与现实的交互

2023-08-04赵莹

书城 2023年8期
关键词:张琼虚构作家

赵莹

日益发达的城市,隐匿着人们悲欣交集的情感过往,在纷乱喧嚣的世相背后,缠绕着人生的裂隙、纠葛、苦难。而正是在这些晦涩处,留存着虚构的锋芒。作家往往将现实中的遭遇融入文本,借由艺术的形式表现边缘化的际遇,从而呈现出生与死、虚与实、真与幻之间的斑驳联系,叩响附着于褶皱中的人性之门。戴冰新著《虚构的灰》便着眼于现代都市丛生的心灵秘境,以冷峻的视角透视生命的挣扎与孤独,体察其背后幽深的隐痛缘由。该书共收录《张琼与埃玛·宗兹》《虚构的灰》《被占领的房间》《孤独的人是可耻的》等八部中短篇小说,并取集中的一篇小说的标题作为书名,以虚设的想象建造了迷人的非现实世界。书中的人物身份不同,性格迥异,但他们都被不可知的命运裹挟着,悄然走向各自的归宿。作家借助这些受困着的疲惫灵魂,解析多层次的日常景象,传递出五味杂陈的人生况味。

小说集《虚构的灰》涵盖了生活的真实底色,这一“真实性”反映在作家对创作素材的把握上。戴冰成长于贵阳这座城市,自是熟稔当地的风土人情、美食美景。于是,他将小说中的城市场景与贵阳的地域特质相结合,用现实世界建构想象中的市井风貌,带来熟悉而又陌生化的心灵体验。当走入《张琼与埃玛·宗兹》,便能径直前往贵阳达德书店、一鸢戏剧,感受那里的文化图景。空暇时也可以奔赴《虚构的灰》,去星力百货超市、意合园餐厅等地闲游,一览浓郁的市井气息。戴冰还将贵阳美食表露于文字中,饿时若吃上正宗的鹅肉粉、豆腐果、酸菜粑粑等风味小食,倒也平添几分烟火味。除却细致化的景观描摹,小说的“真实性”还表现在对历史背景和日常细节的描绘上。在《鸽哨远得像地平线》中,由于当时的人家普遍贫穷,很难吃到好肉。平时为了补课,还是少年的“他”早早离家,借住在离省城两百公里的白哥家,过着寄人篱下的日子。他每天吃洋瓷缸装的简陋饭菜,草草应付了事。肚里寡淡时,便自己到街上吃碗牛肉粉,权当开荤了。艰苦的条件使他无心学习,一心想要回家搞设计,觉得赚上些零钱已是心满意足。而《苍老的黄昏倏忽而至》里,由于住房紧张,大家伙只能挤在一个屋檐下,而厨房的方桌上常年摆放剩菜剩饭,并用很大的双层纱布盖着。平时父亲如果想要请朋友吃饭,甚至还需向奶奶借用碗筷盘子。所以,书中展现的每一处故事,其实都来源于真实的生活,作家将这些琐碎的家常陈列,敏锐地触及生活的脉搏,充分彰显了叙事的写实性。

戴冰笔下的角色也契合现实特征,人物平凡鲜活,情感真切澄澈,人生经历更是丰富可信。以女性角色为例,她们可以是写字楼中的白领,是憧憬爱情的妙龄少女,也可以是忙于家务的全职主妇,《虚构的灰》中的妻子吴桐,她困囿于婚姻的围城,既不满日益平淡的情感关系,又期待与众不同的惊喜,希望有朝一日能打破“中年婚姻”的僵局,重获秘密的快感。《张琼与埃玛·宗兹》中黑车女司机张琼,她言语粗俗,不拘一格,但在她洒脱的个性下,深藏着身体受辱的苦痛隐私,渴望摆脱心中的阴影,寻求生命的平静。还有《献给聂佳佳》里意外失去爱人、执着追寻真相的苦命女人聂佳佳,《鸽哨远得像地平线》里流淌在记忆深处、让人青春悸动的少女妖妖等,她们在戴冰的笔下并不出众,既没有高深的文学涵养,也无姣好的面容,充其量只是小说中的过客或背影,是俗世景观中极为常见的女性类别。不过,通过她们的诉说,便能轻易构建起她们和周围人事物的关联,感受到弥散于文本之外的复杂情绪。于是,小说在探查事件真相的进程中,不但用两性关系作为生活的入口,使其成为故事的客体,试图还原整个生活的现实本相,而且借此消解表象,解封伤痛而隐秘的内在,推演出驳杂的命运波澜,显示了作家深切的悲悯之心。

在刻画真实之余,作家将“虚构”融入文本,将读者带入虚幻的空间,引发他们对抽象世界的审视和探查。通过情节的拆解、嵌套、补充与重述,故事中的线索相互缠绕,交织成高低错落、密不透风的脉络,让人不经意间陷入叙事圈套之中。尤其是在《虚构的灰》中,女主人公吴桐偶遇一个十三四岁的男孩,男孩声称住在附近,执意要为她拎重物。回到家后,吴桐向丈夫李江转述此事时,刻意编造自己被陌生男人跟踪的情节。之后的几个月时间里,吴桐对此事不断加工、补叙,强调后续的进展,同时她特意编入全新的细节,如男人的着装、行迹,就连时间、地点都表述得极为具体,增强事件的可信度。于是,李江逐渐被故事迷惑,怀疑起妻子的作风。这时,吴桐才揭露真相,告知丈夫男孩的故事,结束这场谎言引发的闹剧。此外,戴冰还多次用意象构造“精神的迷宫”,以侦探小说式的框架让时间在循环往复中回归起点,增强了“存在之不存在”的奇异感。以《海影花都的射手座》为例,里面的“海影花都”既指事件的实际发生地,也隐喻时间的迷宫。每当主人公“他”想与新交的女友彭小娅亲热时,家中的窗户便会被人用石子砸破。眼见女友日渐冷漠的模样,“他”决心亲自调查真相。然而,“他”非但没有找出嫌犯,反倒发现警察局和物业公司不作为,而其他小区业主也准备偃旗息鼓,不再追究后续的问题。存在感的缺失使“他”心中的恶念滋生,“他”无可避免地陷入人生这座庞大的迷宫中。最终,“他”扮作肇事者,用弹弓射击业主家的窗户,成为新一轮破坏事件的“射手座”。在循环的轨迹中,时间虽不断向前推移,延伸出不同的分岔,但“他”始终无法抵达终点,只能隔绝在真相之外,落入轮回与虚无中。同理,《被占领的房间》摆脱了传统时间的序列性,转而以个体的心理时间叙事。随着意识的流动,叙事时间可以肆意跳跃、回溯,构成封闭的时空圆环。故事中的房间其实就是迷宫的缩影,而李楠口中的嘎嘎则是其幻想的人物。每到与母亲谈论嘎嘎的节点,现实的流速就会暂停,分解出多个并立的枝杈,只消填补上嘎嘎的过去、两人相处的细节和假想的未来等,便能让这一子虚乌有的人物占据母子俩的精神空间,成为其思想状态的潜在表征。

受阿根廷作家博尔赫斯的影响,戴冰素来偏爱在虚实间游移,他将日常中的全部现实投射于小说的叙事中,将自我经验贯注于语言的表达上,从而挣脱理想与真实的界限,诠释出哲学性的思考。所以,他有意打散原有世界的秩序,并将碎片化的庸常重新拼接,交叠成时空的双重路径,让情节更立体、多维。在《张琼与埃玛·宗兹》里,人物在剧院和生活中来回穿梭、迂回,彼此独立,却又相互缠绕,极具结构张力。故事伊始,作为编剧兼作家的“他”在去武汉的高铁车厢内偶遇一名陌生女子,并对其产生情愫。返回贵阳后,一次打黑车去剧院的路上,“他”邂逅了与高铁女子侧影相似的司机张琼。于是,“他”刻意创造机会,用双倍的车钱打车,增加两人的独处次数,保持若有似无的暧昧关系。而“戏中戏”的演绎则是故事的另一条支线。“他”协同剧组反复修改、排演博尔赫斯的非经典之作《埃玛·宗兹》,将其演绎成具有“元戏剧”概念的先锋话剧。一方面,演員们需根据故事脉络进行剧情演绎,另一方面,导演则在演出中讲述自己的创意和花絮,两条线索相互夹杂、环绕,构成了彼此隔绝却又相生的新式结构。有趣的是,博尔赫斯笔下这位决绝的复仇女子埃玛·宗兹,同现实中张琼的屈辱经历如出一辙,两者互成隐喻,与虚构的文本融为一体,彻底消解了真实和叙事的壁垒。作家还主动创造叙事的错位,将人物编撰的故事作为行动主线,并特意疏漏重要的细节,制造人为的冲突,以此模糊梦幻与生活的距离,予人虚实相映的错落感。《献给聂佳佳》里,画家陈长兴在其生日当天自杀身亡,他的死横亘在朋友之间,成为难解之谜。在追查真相的过程中,他们猜想过各种缘由,或死于醉酒,或被人谋杀。在种种猜想中,陈长兴的黯淡过往浮出水面,他经历事业落魄、爱人离去、友人冷漠,内心困顿不堪,无法再与绝望、压抑的现实和解,最终选择用死亡告别命运。所以,戴冰将虚假叙事和真实时空相结合,使它们之间来回跳跃、碰撞,在悖谬和矛盾中释放真相,这展现了他对人类存在多重性的探求,更折射出他对人性渊薮的观察和叩问。

书中的高明之处还在于,戴冰始终将目光投向小人物逼仄的内心世界,以戏剧性的表达触及他们的生存状态,在荒诞的叙述中寓示个体异化、迷惘的窘境。比如《被占领的房间》中离异的单身男子李楠,他早已与妻子分开,过着寂寞、单调的生活。一次,他接到好友毛毛的电话,称其正准备开设一家出版公司,已邀请一名暂居国外的女作家嘎嘎加盟。为迎合她的癖好,急需李楠腾出家中的空房给她居住。李楠在连日装修的过程中,内心渐渐接受既定的事实,并幻想出他们之间的爱情故事,甚至打算带着患病的母亲满世界寻找这个女人。这些异化的行为背后暗含的是心灵的孤独和人生的隐痛,何其残酷。还有《虚构的灰》里几次三番试探丈夫的妻子,她漫不经心地捏造事实,引发对方的猜忌,为死水般的婚姻生活投入一颗石子。这恰好反映出困守围城的中年夫妻失去信任、产生隔膜的社会现状。因此,在正面观察之余,作家将重点聚焦于人物在脱离原有生活后的诸种困境,关注他们的诉求,在沉重的境遇里揭示心理危机的普遍症候。

当然,小说集不但渗透了作家对人类心灵荒原的担忧,而且寄寓了他细腻的人文关怀,这也是他创作的情怀与底色。无论是《张琼与埃玛·宗兹》里始终对生活抱以期盼、和过往苦痛达成和解的女司机,《献给聂佳佳》中执着寻找爱人身亡真相,并乞求朋友为其举办艺术展的未婚妻,还是《鸽哨远得像地平线》中求学的省城少年和淳朴的鲍屯少年在夏日互相许下关于信鸽的美好诺言,都为小说注入了温暖的血脉,让人对严峻、荒诞的社会现象和人际交往进行反思之余,敢于走出迷雾森林般的混沌迷宫,找到生命中澄净的阳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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