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简介：傅友福，福建省作家协会会员，泉州市作家协会常务理事。在《长城》《时代文学》《四川文学》《西部》《草原》《福建文学》《安徽文学》《北方文学》《莽原》等报刊发表小说若干。

1

这么跟你说吧，来到樟树小学后，我的心开始荒芜起来。

这是一个边缘地带，蜿蜒到望不到边的山路，寂静得不见人影的荒山，贫瘠又荒凉的土地，穷苦贫困的人们。除了这些，我想不出其他形容词，来描述这里的情景。

时至今日，我才知道，由于我的任性，这三年的岁月，只能在荒山里度过。

樟树小学有六个班，每年级一个班。我负责三年级和四年级的语文。学生有点稀稀拉拉，这么跟你说吧，有的班级还不到十个人。

一开始，兴致很高，工作不累，空气清新，说是世外桃源也不为过。很快，对这里的新鲜感消失得没有踪影。孤寂、荒凉，手机信号也不好。不敢待下去了，或许年底，或许明年，我就会离开这里。再怎么说，也不能把青春埋没在大山里面。虽然我讨厌城里的伟彬，讨厌他出尔反尔，可是，每当这个念头涌上心头时，心中不免有点忐忑，那天离开时的誓言，还在耳边回响。“支教藏族聚居区，为孩子们点燃光明！”

原来，说和做，根本是两回事。不管怎么说，我时刻准备逃离。这时候，我认识了金花。

一开始，我并不怎么注意金花。学校的伙食一般，山里人又喜欢吃辣椒。几乎每天中午，都有一个掺杂着辣椒的菜，这是我不能容忍的事儿。学生都是从很远的地方来的，所以，他们中午也都不回家。就这样，在用牛棚改装的饭堂的小小空间里，老师和学生挤在一起，就着几张粗笨木头拼成的椅子，饭和菜倒在一起，咀嚼着忆苦一样的日子。

菜是吃不下去了，胡乱扒拉几口米饭，我把碗推在一边。满脑子都被“后悔”二字塞满。拿出手机来，看着通讯录发呆。不一会儿，眼睛就模糊起来。不知道为什么，我至今还没有删除伟彬的电话号码。

“杨老师，这个鸡蛋给你……”

这时候，一个怯弱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回头一看，是个小女孩。这孩子有十三四岁，一件早就泛白的红色风衣包裹着瘦弱的身子。脚上穿的凉鞋，露出了几个脚趾。她人很单薄，像一片树叶，好像风儿一吹，就有可能飞走的样子。不过，女孩的脸很清秀，她抬头看我的时候，有点诚挚，也有点腼腆，像做错了什么事儿。

“杨老师，这是熟鸡蛋，我家母鸡下的，很好吃。早上才煮的……”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金花，上四年级。”

我把目光转向金花的双手。金花捧着鸡蛋的双手，有几处冻伤的痕迹。右手的手腕上，还有几个小小的裂口。仔细一看，里面正渗透着细细的血丝，感觉那血一不小心就会流下来似的。

金花是语文课代表，每次收好同学们的作业，放到我宿舍里，打一声招呼就离开了。

“金花，鸡蛋你自己吃吧，老师吃饱了。”

金花眨巴着眼睛，还是把鸡蛋放到了我的手里。

“杨老师，我家有很多鸡蛋，我每天都吃。老师吃不惯辣椒，以后就给老师拿鸡蛋。”

这是个细心的女孩，知道我对菜的挑剔。

正想跟金花说点什么，身后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我回头一看，一个大约五岁的女孩，牵着一个三岁左右的小男孩，来到金花面前。

“姐，弟弟想吃鸡蛋。”

“姐？弟弟？”

我右手拿着鸡蛋，眼睛却没有离开紧跟上来的两个孩子。

“杨老师，这是我妹妹，叫金妹；这是我弟弟，才三岁……”

“你带着他们来上学？”

我疑惑地望着金花，眉头紧紧地绷起来。

“家里没人，他们都那么小，放在家里不放心……”

我赶紧剥开蛋壳，把鸡蛋往小男孩嘴里送。小男孩偎依在金花怀里，有点生分地看着我。

“吃吧孩子，老师吃过了。”

我抚摸了一下小男孩可爱的脸蛋，便回宿舍去了。当然，我也把金花这个名字，牢牢地记在了心里。

2

山里的太陽下山早，孩子们放学后都要走一至两个小时的山路才能回到家里，所以，放学的时间也早点。下午四点左右，就让孩子们回去了。

百八十个学生，背着书包，如鸟儿一样，叽叽喳喳地走出学校的大门。

其实，我最不喜欢放学，更不喜欢周六日。孩子们一走，空旷的校园，一下子清静起来。校长是本地人，一放学，他就回家去了。几个支教的老师，有的回宿舍，有的骑着车子到镇上去转转。

我哪也不想去，没有心情。伟彬跟我谈过几次，目的就是让我放下教鞭，跟他回到城里。因为当时我分配在郊区的学校，交通很不方便。

或许，这还不是我们分手的简单理由，但这也是分手的最大原因。伟彬的父母对我这个未来的儿媳妇好像一直持反对意见。可我不想离开讲台，更不想离开孩子们。于是，我们就争，就吵。一怒之下，我报名来到这里。

不到十天的时间，我就后悔了。

孩子们陆陆续续地走出校门，往各自的家走去。这时候，我突然发现了金花。

她走在最后面，背上背着弟弟，右手牵着金妹，左手提着满是补丁的小书包，正往旁边的山路走去。

如果今天我没有在宿舍的窗台边驻足，也许不会发现金花是这么回家的。我赶快从宿舍里出来，几乎是冲的速度，来到金花身边。

“金花，你，你就这么回去？”

金花看到我，扬起小脸，羞涩地望着我，“杨老师，山路不好走，弟弟还小，我，我只好背着他。”

金花背上的小弟弟，正和我扮着鬼脸，已没有了生分。

“你家住在哪儿，远吗？”

“在老鹰崖，也不是很远，两个钟头就到了。”

“两个钟头？”

“是的，走习惯了，不觉得什么。”

我不知道说什么才好，虽然我也生活在农村，可我是父母手中的宝，他们把我捧在手心里，让我上学，提供我所需要的一切。直到我上大学，参加工作。

金花又对我笑笑，右手托一下背上的弟弟，让他坐稳一点，马上要赶路了。

“金花，路上小心点，要不，以后别回去了，跟老师住在一起。”

一阵风吹来，我揉着眼睛，对金花说。

“那怎么行，家里有十只母鸡，都在下蛋呢。另外，还有四头母羊，也快要下小崽了。”

夕阳斜照在金花的脸上，她的脸上泛起一层红红的光芒。

“这，都是你养的？”

“是的，去年开始养的，邱婶说，一年可以收入三千多元呢。”金花说得很从容。

不敢再耽误金花的时间了，我帮她系好背上的带子，并嘱咐小男孩路上不要蹦跳。也交代了金妹，回家要幫姐姐做事。

这么跟你说吧，这时候，我突然变成一个碎嘴的婆娘，叨唠个不停。

金花挥手跟我道别，很快，她们的身影隐没在远处稀疏的山林里。

3

又是一个失眠的夜晚。

窗外，呼呼的风声夹杂着叫不出名字的动物的低鸣。风声，动物的吼叫声，构成了山里独特的夜景。

轻轻地推开门，清冷的山风吹来，让我打了个寒战。反正睡不着觉，于是，我沿着学校门前的小路，来到小小的操场上。

往事，电影一般在脑海中放映。

“呜呜……”

不知道什么动物的声音，突然在学校的后山上，发出一阵低沉的吼叫。这声音越来越近，仿佛就在我的眼前。这时候，身上的汗毛一根根竖了起来。不得了，我没命地往回跑，关上宿舍门的时候，我还心有余悸。

坐在床上低头一看，脚上少了一只鞋。

顾不了那么多了，从暖瓶里倒出一点热水，喝了几口，算是把惊吓给压下去了。躺在床上，一闭上眼睛，脑海中总是浮现出金花姐弟回家时的情景。

这孩子，才十四岁啊。

这个可怕的晚上，她们怕吗？

一直强迫自己睡下去，可是，眼睛却不愿意闭上。风儿透过窗棂的空档，在房间里盘旋着。15瓦的灯泡，随风摇曳着，让房间里呈现出很多迷幻的影子。

霓虹、时装、热闹的广场……脑子里想的，全是这些。

睁着眼睛，与黑暗对视。

“杨老师，开开门，我是金花。”

声音在门外响起，睁开眼睛一看手机，早上八点了。门外，金花的叫声，轻柔又清晰。

这孩子，这么早来找我，不会出什么事儿了吧？

我赶紧起床，披上外衣打开了门。

门前，金花背着弟弟，一手拉着金妹，一手提着一小袋东西。她还是那么小心，脸上红扑扑的。

“大清早的，快点进来。”

金花进来后，把手上的东西放在我的书桌上。

“杨老师，这里有四个鸡蛋，早上才煮的，还热着呢。老师一定要吃，讲课才有力气。”

金花说着，马上解开了袋子。她用两条毛巾包裹着，鸡蛋像金花的小脸，也是红扑扑的。

“这哪行？老师不能要你的东西。你带着，中午给弟弟吃。”

我把鸡蛋包裹好，往金花手里塞。

“老师，鸡蛋很好吃，真的。而且……我想用鸡蛋……跟您交换点东西。”

金花吞吞吐吐地说着，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傻孩子，要什么东西你说，只要老师有。”

我想，金花那么执着，鸡蛋想要退回去已经不可能了。也许她正缺钱，这几个鸡蛋在市场上值好几块钱呢。

金花还是没有说话，低头望着自己露在凉鞋外面的脚趾头。我知道，孩子开不了口，马上从口袋里拿出钱放在金花的手上。

“老师，我，我不是要钱。我就要几根粉笔……”

金花把钱还给我，用一双渴望的眼睛望着我。

“你要粉笔？”

“是的，我家有一面木板墙。有了粉笔，我就可以教妹妹识字了。”

“你，你教她？”

我指着金妹问她。金花肯定地点点头。

“行，老师答应你，下午放学后，我给你一盒。不过，这鸡蛋你还是得拿回去，更不能用鸡蛋换粉笔。”

“老师，您别这样，要不，粉笔我也不要了。”

金花说着，扭头就要出去。我赶紧把她拦住，替她看看弟弟是不是醒了。

“金花，老师听你的，上学去吧。放学后记得找我。”

“谢谢杨老师。”

金花点一下头，高兴地出去了。临到门口，又回头告诉我：“老师，趁热吃……”望着金花的背影，我的表情有点僵硬……

4

就这样，我和金花熟络起来了。

这回，我很认真地关注着金花。金花每天上学时，必备的东西除了书本，还有弟弟的尿不湿和替换的裤子。所以，她的小书包里，总是塞得鼓鼓的。

有时候，弟弟突然要大小便了，金花只好向老师请假，抱着弟弟就往教室外面冲。我们几个老师都给她开了方便之门，好在小家伙也不闹，上课的时候，要么自己玩，要么躺在金花怀里睡觉。

金花也很用功，每门功课的分数都近100分。我有点疑惑，她回到家后那么忙，怎么会有时间复习功课？

不管怎么说，金花给我留下了很多悬念。我很想抽出一点时间，向她询问点什么。可是，中午的时间很紧，我又有午睡的习惯。而下午放学后，金花有两个小时的回家路程，想想也就算了。

金花有心，隔三岔五的，总会给我捎来几个鸡蛋。她告诉我，要是我会炒菜，她可以从家里带些蔬菜来，都是自己种的。

养母鸡，这相对简单一点。可是，金花还要养母羊，还要种菜，这就让我有点不可思议了。弟弟妹妹还小，也要她来照顾。这些时间，她是怎么安排的？

今天是周五，下午放学后，我给金花准备了一盒彩色粉笔。

背好弟弟，拉着金妹，金花很高兴地向我道别。她根本不知道，今天我有个重大决定，要到她家里去。

“走吧金花，把弟弟给我，我想到你家里去看看。”

金花还在犹豫的时候，我已抱起弟弟往前走了。

“老师，我，我家在山里，没有电灯……”

金花说得很小心。

“那怕什么？你不是说有酥油灯吗？老师没那么娇气，走吧。”

金花虽然有点不愿意，但还是赶快走到前面引路。

听说我要到她家去，金妹显得很高兴。“我们家，还从没来过客人呢。”

“是吗？那老师是第一个客人了。”

这么谈着，气氛很快便缓和下来。

一路上，金花兴致很高，看到路边的什么植物，都要给我介绍一番。可是，山路越来越难走。一个小时后，山路只剩下一条小小的通道。蜿蜒而上的山路，像天梯一样，我有点吃不消了。身上的汗水，慢慢地流淌下来。

“杨老师，把弟弟给我吧。”

金花说着，从我手中接过弟弟。她轻轻地把弟弟往背上一甩，弓一下腰，掏出书包里的背带，温柔地把弟弟捆绑在自己背上。这时候，她摇晃一下身子，就继续赶路了。

我看出来了，她这是在平衡一下背上弟弟的重量。很多乡下妇女背孩子，都有这个动作。

金花走在前面，不费力气似的，脚步轻快，一直往前走。

路，一会儿上，一会儿下，越来越崎岖。可金花并没有放慢脚步，她边走边介绍，说这就是老鹰崖，是最难走的一条路。

“你不能走别的路吗？”

望着诡异的山路，我纳闷起来。

金花说，路是有，得多绕一大圈。这条路还是爸爸在的时候，带着她走了几次。后来，她就熟悉了。她还说，路再怎么复杂，山里的孩子也不会迷路。因为走一次，那条路便印在心里了。

金花一直走这条路，背着弟弟，牵着妹妹，为的是节省时间。

山风吹，鸟儿叫，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虽然走得一身臭汗，走得心惊胆战，可是，为了早点到达金花的家，我愿意这么走下去。

5

时间在金花手里掌握着。我们到达金花的家时，太阳已经落下西山，四周一片暮色，山路朦胧起来。

累，腰酸，腿也痛。站在金花的家门口，我有点恍惚。眼前是一栋只有三间平房的旧房子，斑驳的木门感觉也快要掉下来似的。

金花很快开了門。其实，这门要是不锁，估计也没人会走到这里。她把弟弟放在床上，又马上点燃酥油灯。有了灯光，屋子里一下子亮了起来。

我巡视一下四周，墙面上都是黑褐色的。两张木床，有一张床脚上还捆着绳子。

“杨老师，您坐一会儿，饭很快就好了。”

金花擦了一下脸上的汗水，系上围裙，就开始洗锅灶了。

“金妹，过来烧火。”

金花喊着，金妹应声冲进灶间。不一会儿，一阵哔哔剥剥的声音响起，有少许烟雾，慢慢地缭绕在屋子里。

很久没有闻过这种原始的烟火味道了，虽然有点呛人，却感觉十分舒坦。

淘米，下锅，金花的动作十分娴熟。

天，快暗下来了。金花弄了些菜叶子，丢在门口让母鸡吃。接着，她又提着菜篮子，要到菜地里去。

我提着手电筒追了出来。“金花，拿手电去，外面看不到。”

这时候，金花已经走远了，她的声音从远处传来：“放心吧老师，我看得见。”我呆愣地望着金花的背影，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不一会儿，灶间的柴火没了。笨拙的金妹，不知道从哪里抱来一捆玉米秆，正吃力地往灶间里送。

“我来吧，金妹。”

“不用了，老师，您抱不动。”

金妹抱着玉米秆不放手，慢慢地把柴火放在灶间。

正和金妹说话间，金花回来了。她提着一菜篮子青菜，水珠子还在滴滴答答地往下滴。

金花放下青菜，从墙上取下一块风干的羊肉，洗干净后，麻利地切起来。不一会儿，饭起锅了，金花把米饭装在一个旧铝锅里，让金妹继续烧火。

我站在一边，始终帮不上什么忙，只好呆呆地望着金花姐妹忙碌。金花好像在变戏法，很快就把饭菜弄好了。

摆好饭菜，金花招呼我先坐下。这张餐桌，是用几块木头拼凑起来的，凹凸不平的表面上布满黑色的油污。不过，我不在意这些。曾经的我，是那么计较卫生和干净。可是，自从我进了金花的家，好像我对什么都不再计较了。

金花还是忙。她一边叫醒还在睡觉的弟弟一边指导金妹把所有的碗筷重新清洗一遍。这时候，我再也坐不下去了，赶快进灶间帮金妹弄好碗筷。

青菜十分可口，那绿色的味道，随着青烟腾起，在屋子里盘旋着。金花一边给弟弟准备好饭菜，一边叫我吃菜。米饭清香，青菜有味。这是一顿简单的晚饭，却是我有生以来吃过最有味道的饭菜。

金花还是没有时间吃饭，趁着天色不是很黑，她提了一桶潲水到羊圈里去。不一会儿，就听到母羊咩咩的叫声。

天，彻底暗下来了。整理了一下房间，金花给我拿来一条崭新的毛巾，让我洗脸。接着，她赶紧给金妹和弟弟洗脸、洗脚。这时候，我发现靠墙的一张木板上，有一些歪歪斜斜的文字。这，应该是金花给金妹上的课吧。

外面，不知什么动物的叫声，在山谷里回荡着。我赶紧关上大门，迅速回到金花身边。好像在她身边，我才有安全感。

“老师，您别怕，那是山鸡。山里动物很多，不过不用担心，它们不会伤害人类的。有时候，半夜我也出去摘菜，因为早上要上课，没有时间。”

金花安慰着我，让我不好意思起来。

6

小大人一样的金花，终于把一切安排妥当，吃了晚饭，收拾完毕才过来陪我。

我突然激动起来，放下手机，把金花抱在怀里。

“金花，老师问你，爸爸妈妈去哪儿了？”

这是我很想问，又一直不敢轻易开口的事儿。今天晚上，终于有了机会。

“他们，他们都走了。”

“走了？”

我明白了，学校里，有很多学生的父母，都到城里打工去了。那么，金花的父母，应该也是出去打工了。

这时候，金花小声哭泣着，泪水顺着她清瘦的小脸慢慢淌下来，淌在我的手上。我知道，不小心触动了孩子的伤心事，这是我的罪过。

在金花的叙述下，我才了解到，这是个特殊的家，特殊得让我汗颜，让我惭愧，让我无地自容。

金花说，爸爸去山里挖煤，不幸遭遇事故，再也没有回来。爸爸走后，妈妈就开始生病。生下弟弟不久，妈妈也走了。

妈妈得的是肝癌，只去看过一次病。妈妈弥留之际，交代金花一定要带好弟弟妹妹……

我不让金花再说下去，都是我的好奇心，让金花再次回忆起伤心的往事。金花蜷缩在我的怀里，泪水还在继续往外涌。

“杨老师，有时候，我也快要坚持不下去了，感觉好累。可是，妈妈的交代，我不能忘记。从十岁那年开始，想哭的时候，我就跑到后山妈妈的坟上去哭。有什么事情，就悄悄地告诉妈妈……可是，我，我是姐姐，不能让他们看到我在哭……”

我轻拍着金花的后背，一句話也说不出来。

金花躺在我的怀里，就像我的孩子一样。金花在哭，我也陪着流泪。

“老师，对不起……我……”

“孩子，哭吧，有什么伤心事，都告诉老师。老师愿意听你的故事，因为，老师是个没有故事的人。”

金花抬起粗糙的小手，抹去我脸上的泪水。她轻轻地咳嗽一声，马上露出笑脸。只不过，有着笑容的脸上，还残留着尚未流淌干净的眼泪。

“不说了老师，能够上学，我很高兴。我得复习一下功课了。”

金花说着，歉意地看看我，赶快下床，从小书包里拿出课本，就着酥油灯，默默地看着。

夜，很静，很轻，静得听得见自己的呼吸。

金花在复习功课，我却掏出手机，无聊地浏览一下无聊的信息。

突然，一条短信冲进了手机。我点开一看，竟然是伟彬发来的。

“杨映霞，你考虑好了没有？回来吧，我等你……”

想了很久，我还是把这条信息给删除了。

7

在这山区的小屋里，我竟然没有失眠。金花和我睡在一起，梦中，还在叨念着弟弟。

是鸟儿清脆的叫声，把我叫醒了。睁开眼睛一看，天色已大亮。可是，身边却没了金花。

“这孩子，大清早的，干什么去了？”

我赶紧翻身下床，简单地洗漱之后，轻轻地推开虚掩的大门。远处的山路上，金花正背着一大筐青草，吃力地往回走。

我冲上前去，帮金花卸下背上的青草。这一筐青草，少说也有三十斤重。可我根本没有力气提起这么笨重的东西。

“老师，怎么不多睡一会儿？”

“睡得很香，被鸟儿叫醒了。你每天都这么早起床？”

“是的，把活干完了，我才能上学。再说了，母羊要下小羊羔了。上个星期，我让邱大婶来看过。我交代她了，要是我上学没在家，就让她帮我照看一下。”

“邱大婶？”

金花指着山坡下的一栋老宅，对我说：“邱大婶是好人，六十多岁了。家里就她一个人，有什么事，我就找她去。”

金花抹了一下脸上的汗水，背上青草，和我一起往家走去。进了家门，金花径直来到后院的羊圈里。母羊像在等待贵宾一样，听到金花的脚步声，咩咩地叫着出来迎接了。

侍候好母羊，金花才走进屋里。这时候，弟弟醒来了，金妹正在给他穿衣服。

金花洗了手，马上准备早餐。

玉米粥配咸菜。那腌制的胡萝卜，黄灿灿，亮晶晶，看得我都饿了。

“这都是邱大婶教我弄的，没有走风，味道应该还可以。”

金花给我端来了玉米粥，放在桌子上。接着，又张罗着弟弟妹妹吃饭，最后，才轮到她自己。

金花吃饭的速度很快，风卷残云一般。两碗稀饭下肚，金花提着一把锄头，交代一下金妹，出去了。

我的好奇心，再次萌发。

我跟在金花后面，悄悄地上路了。

山坳里，有一块平整的菜地，金花的锄头，就在这儿挥动起来。

辣椒、青椒，还有一些青菜，整齐有序，像是等待早操的学生。金花并不知道我的到来，专心地侍弄着菜地。小时候，父亲也很会侍弄菜地。不过，父亲的菜地，还不到金花菜地的三分之一。

太阳升起来了，山里火红一片。金花娇小的身影，也跟着红火起来。

我不敢惊动金花，怕耽误她的时间，就在一边悄悄地看着，想着……

8

这是周一的早上，太阳很早就出来了。虽然时节已近深秋，但我不觉得冷。金花还是走在前面引路，我牵着金妹，在老鹰崖弯曲的小道上，向学校进发。

这时候，金花背上的小弟弟，竟然哼着歌儿：“春天在哪里呀，春天在哪里，春天在那青翠的山林里……”

我笑着问金花，她说是她教的。难怪，这三岁的小男孩，也学会哼唱了。

霞光，我突然看到了霞光！

太阳刺破云层，一道道红彤彤的霞光，金子般照射在老鹰崖的山道上。这时候，我又有了新发现：金花的身上，正披着灿烂的霞光，璀璨，炫目。

山道悠悠，金花满天。我赶快拿出手机，拍下这个美好的景色。小弟弟睡着了，金花的背上，就是他梦幻的摇篮。

我们很快就到了学校，今天是周一，学校照样举行了升旗仪式。

嘹亮的歌声响起来了，金妹紧跟在金花身边，小弟弟的眼睛，正注视着冉冉升起的红旗，小手学着哥哥姐姐们的模样敬礼。

这时候，收到一条微信。掏出手机一看，是城里的表哥发来的。信息的内容是：“如果你坚持不下去了，可以申请退出。”

我想都没想，删了这条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