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礼物

2023-07-14宋剑挺

参花(上) 2023年7期
关键词:桃花爸爸

张桃花哭着说,该闭眼了,都好几天了,咋还不闭眼哩!

张桃花说的是丈夫姚百岁,他得了癌症,医院治不了了,让拉回家里。张桃花听后,一脸惊恐地瞅着医生,医生明白她的意思,再次强调说,住在医院也是白花钱,开点药在家吃是一样的。张桃花听后,身子一下软了,有句话在她脑子里不停地冒出来:这门窗厂咋弄啊……

张桃花和丈夫开了一个门窗厂,加工各色各样的木门和窗户,比如实木门、烤漆门、免漆门、钢木门等,应有尽有。姚百岁如果死了,这个门窗厂能否继续经营下去,就不好说了。

姚百月是姚百岁的弟弟,在这个门窗厂打工,瞧着哥哥家这种境况,也是干着急没有办法。他见嫂子不停地哭着,眼泪也流了下来。他知道光哭也不是办法,就安慰嫂子说,也不能光听医生哩,俺哥在家养着,说不定慢慢会好哩。

姚百月还说了许多安慰的话,张桃花心里仍然不踏实,因为这种病跟其他病不一样,医生不会乱讲的。再说,这几天姚百岁一直拉稀屎,就是常说的“破肚了”,意思是肚子破了,人不行了。按常理,破肚后的七天左右,人就离世了,但是姚百岁早已超过七天了,他已经不能讲话,昏睡的时间也不短了,只要醒来,就怔怔地望着房顶,像有放不下的心事。刚开始,大家都认为是想女儿悦悦了。悦悦在外地上大学,但是悦悦回来后,见过他,他还是那种表情。张桃花受不了了,就跟姚百月商量,看看姚百岁到底有啥放不下的心事。姚百月问,是有贷款,还是有别人欠你家的账?张桃花:开厂哩哪有不贷款的?这方面你哥比我心胸大,不该是贷款方面的事。要说人家欠俺家的账吧,只县城里有一家,他装修后没给钱,欠了两千多块钱,这点钱你哥不会挂在心上哩。

姚百月不停地吸烟,烟雾在屋里弥漫着,呛得张桃花咳嗽起来。过一会儿,张桃花止住咳嗽,有点欣然地说,韩庄有家欠俺四万块钱,前几天还了,你哥不知道。还有一件好事:何庄村有一家定了十来套木门,估计有五六万块钱,这些你哥也不知道……张桃花绞尽脑汁地想着,过了半晌,实在想不起来了,就揉揉眼睛讲,这些是不是给你哥说说?姚百月叹口气答道,这些都是喜事,说说也行,他听罢,说不定就闭眼了。

张桃花和姚百月来到里屋,姚百岁已经醒了,正直直地瞅着房顶。张桃花来到跟前,俯下身子叫了一声他的名字,姚百岁眨了眨眼。实际上,姚百岁能听得见,只是时断时续的,像春天的天气,忽地晴了,又忽地阴了。张桃花见他这会有点反应,就一五一十地将别人还钱和订单的事讲了,姚百岁听后,眨了一下眼,再没有动静了。张桃花的脸阴着,姚百月的脸也阴着,他们重新走到外间,默默地坐着。过了好长时间,姚百月说,看来不是因为这些事。张桃花说,不是因为这,是因为啥哩?

俩人正在难过,突然张桃花的手机响了,她看了一眼,是升腾商贸公司业务员老尹打来的,问她姚百岁的电话咋没人接,张桃花说,姚百岁病了,以后有事就打我的电话。老尹问公司订购的门窗准备好没有。张桃花说,正准备着。张桃花给姚百月讲,老尹上次说得很明显,想要百分之十的回扣,我没有答应他,因为他们的报价太低,刨掉百分之十的回扣,就没有利润了。我的意思给他百分之三的提成,老尹不愿意,现在正在讨价还价着。姚百月说,这些人咋恁黑呀?张桃花说,他还不算最黑哩,去年,有个公司定了六套门,想让俺给他们送件好酒。当时我算了算,六套门也就赚两千来块钱,如果给他们买一箱好酒的话,还赔咧。姚百月说,这生意太难做了。张桃花说,不弄这弄啥哩,啥生意都不好做,说完长叹了一声。姚百月说,老尹这里还得赶紧摆平,别把生意耽误了。张桃花说,我也是这法想哩,得跟老尹好好商量商量,不能把这个生意丢了。

张桃花作难了,不知道下一步咋弄。姚百月说,给老尹送点礼咋样?张桃花问送啥呢?老尹老奸巨猾,要是给他送的礼太重吧,就不赚啥钱,送的少吧,又怕弄不成事。再说,干他这行的,并不缺钱。俩人愁着脸合计,想来想去,决定给他送点家乡特产。

送啥特产呢?张桃花和姚百月又愁了半天,最后商定给他弄点小磨香油和豆酱。本地的赵家香油和五好豆酱远近闻名,五箱香油和豆酱,拿着好看又排场,先这样探探老尹的口气,走一步说一步。

礼品买好后,到了晚上,张桃花准备给老尹送去,姚百岁却在床上来来回回地翻身,像哪里不舒服。张桃花将被子揭开,上上下下检查了一遍,并没发现有啥异常,就又给他盖上了被子。张桃花刚准备离开,他又开始不停地翻身。张桃花站在原地不动了,她想,是不是姚百岁不想让她送礼,不然咋会有这种动作。不过不送礼也行,必须答应老尹讲的提成,如果那样的话,这笔生意就没利润了。她咬咬牙,还是决定送礼。这时她突然改变了想法,自己不去了,让姚百月一人过去,于是就给老尹发了短信。

张桃花坐在屋里,听到自家的大奔悄悄地开走了。按他家的实力,是不适合买豪车的,但是办厂必须讲门面,谈生意时,好多人看你穿的用的,层次达不到,生意会受到影响的,于是前几年他们就狠心买下了这辆车。平时舍不得开,就放在院子里,遇到重要的场合才派上用场。前几年有段辉煌的时候,两三天就能接到一张订单,那时候姚百岁开着大奔忙得脚不沾地。姚百岁穿得也气派,西装革履的,纯粹一个大老板,但是私下的难处只有他们自己知道。那时候,给对方的提成也高,动不动都要百分之十到百分之二十,他们心里苦呀,但再苦也得忍着,不忍就没有生意。为了减少损失,姚百岁变着法给人送礼,用一些稀罕物,尽量唤醒对方的同情心。这种办法,对有的人管用,有的不管用。不管如何,姚百岁都是低三下四地尝试,赚钱比想象的难得多。

正这样想着,姚百岁翻过身子,正对着张桃花。张桃花发现,姚百岁的双颊已陷了很深,气色大不如以前。实际上,姚百岁提前衰老了,这几年生意难做,为了节省成本,辞退了一些工人,姚百岁也和工人一样干活了,整天弄得灰头土脸的。需要谈生意,他再换身光亮的行头。这期间,有好多次实在经营不下去了,打算放弃,但想想贷的巨款,不知道怎样还上,又不得不继续奋斗。

不知道过了多久,张桃花竟坐在凳子上睡着,姚百月进屋才把她惊醒。她问姚百月咋回来恁早,姚百月说,老尹没在家,礼物给他老婆了。张桃花叹口气说,本来想通过送礼探探老尹的口气,这一弄不知道深浅了。姚百月说,快到他家时,我专门给他打了电话,说好了在家等着我,结果到了他家,他又說回不来了。张桃花不再说啥,她知道这种人贼得很,不知道又想啥哩。姚百月低头吸烟,有点惭愧的样子,张桃花安慰说,反正送罢礼了,听天由命吧。姚百月猛吸了几口烟说,没想到,干这个生意这么难。张桃花气鼓鼓地讲,你哥走了也好,再不用作难了!

每次给姚百岁喂饭,张桃花都发愁,他一吃就咳嗽,弄不好吃的就会全部吐出来。汤类的最好喂,就是没什么营养。张桃花想出一个办法,把馍、菜用豆浆机打成面糊,再一点点喂他,效果好多了。吃了饭,姚百岁略微精神了些,眼睛不时地转动一下,但还是那种不安的眼神,张桃花每次看到,都有种深深的不安。这次姚百月正好在跟前,他也看到了,他安慰张桃花说,别想恁多,有时候,咱猜的不一定准确。张桃花说,我跟你哥过了一辈子了,他的心思,我能看透。到了这地步,我不能叫他带着遗憾离开啊!姚百月说,关键是俺哥的心事不好猜呀。张桃花说,不好猜也得猜,慢慢来吧。张桃花讲完,泪滴溜下来了,她拿出纸巾擦了一下,泪滴将纸巾湿了一片,这时她突然想起来,姚百岁是不是想着那张存折?

张桃花赶紧走到卧室,把存折翻了出来,这是张六万块钱的存折,是应急用的,上面是张桃花的名字。她想让姚百岁看看,但转念一想,觉得不妥,就拉上女儿悦悦去了银行,换成了悦悦的名字。到了晚上,趁姚百岁清醒的时候,把存折拿到了他面前。张桃花先点着姓名栏说,这是那个六万块钱的存折,你看见了吧,这是你闺女的名字。姚百岁的眼只晃了一下,接着就移开了。张桃花想着,他还会把头扭过来的,但是姚百岁脑袋歪到一旁不动了。张桃花见他不动,就叫了一声,姚百岁没有反应,张桃花就把他的头扳了过来。姚百岁的眼睛虽然睁着,但是并不专注,只往上瞅。张桃花又指着存款数额说,你看看,这是六万元,一点不少哇!张桃花一松手,姚百岁的脑袋又歪向了一旁。张桃花问旁邊的女儿,悦悦,你觉得你爸爸看清没?女儿一听,泪水哗哗地出来了,她抹抹眼睛说,别计较这些了,看清看不清又能咋着?张桃花说,我不是故意这样做,你爸小气,这事让他弄清楚,不是叫他走得安心吗?讲完,俩人又暗自垂泪。

姚百岁仍然如初,他的眼神还是那种期待的样子,唯一不同的是,盯着房顶的时间更长了。很明显,他惦记的不是存折的事,张桃花又开始发蒙了,心想,不是这事,到底是啥事呢?

张桃花正在煎熬时,老尹打来电话了,问门窗的料弄好没有。张桃花说,早备好了,正在加工呢!老尹说先等等吧,甭做了。张桃花吓了一跳,忙问他咋回事,老尹支支吾吾没说原因。过后她赶紧叫来姚百月商量,姚百月建议,找他公司的一把手。张桃花说,这个项目前前后后都是老尹在联系,如果找他的一把手,等于把老尹甩开了,这法弄生意就砸锅了。姚百月问咋弄合适。张桃花说,咱得见老尹一面,面谈最好,让他高抬贵手。姚百月问,这回找他还拿不拿礼物。张桃花说,这回还得拿。至于拿啥,俩人又为难了。姚百月说,还得拿点稀罕物。张桃花说,拿稀罕物是对哩,但是哪有那么多稀罕物呢?姚百月掏出烟来,刚准备抽,张桃花瞟他一眼说,老尹也吸烟喝酒。如果送好烟好酒,得几千块钱,弄孬酒吧,肯定不中。姚百月挠挠头说,要不送酒吧,张巴寨有个卖酒的,是自酿的粮食酒,三十块钱一斤咧。我喝过,口感跟好酒一样。张桃花说,如果没有更好的东西,就拿这种酒吧。

俩人商量完毕,轻松了不少,正准备出去,听到里间悦悦的叫声,他们赶紧跑了过去,悦悦正抱着姚百岁的脑袋,姚百岁眯着眼,大口地喘气。张桃花让姚百岁躺平,又按压了几下他的胸部,呼吸顺畅了许多,这时他的头稍微晃了一下,眼也睁开了,好像看着远处的东西。张桃花瞅瞅他,两手捂住了脸。

张桃花认为,姚百岁心里还是有事,以前他就是这样的人,有事闷在心里,不好表达。现在好了,干脆讲不了话了,让人去猜吧。张桃花把能记得的和姚百岁有关的大事和小事,在脑子里细细地过了一遍,想不出有让姚百岁放不下的东西,这样持续了好长时间,心里有点烦躁了,她就对姚百月说,今儿个不去买酒了,改天再去吧。

晚上,张桃花陪着姚百岁,只要一动,她就醒了,醒了再难睡着,躺在床上实在难受,就坐起想着厂里的事。这几年门窗的品种更新很快,没有新品种,生意更是难做,于是他们总是通过各种途径,了解产品信息,尽量做到早更新早换代。天快亮时,她知道睡不成了,就起来准备早饭,她一进厨房,突然想起来,让一个公司设计的新款木门该寄到厂里了。

张桃花吃完饭,让悦悦看好姚百岁,就匆匆赶到了厂里。快件在桌子上放着,她打开一瞅,眼前一亮,都是些新款木门。张桃花很高兴,那时候让他们设计时,姚百岁还没住院,他一直抱着很大的希望,想通过这种款式,扭转亏损的局面。姚百岁不闭眼,是不是想着这个方案?张桃花不再多想,就抱着图册回家了。

推门一瞅,悦悦正给姚百岁喂水。他喝完水,侧卧在床上,眼睛眯缝着,好像睡着了。张桃花叫他一声,他没有反应。张桃花又叫一声,他的眼皮动了动,似乎要张开了。张桃花问他还想喝水吗,他睁开了眼,只露出了一条窄窄的缝隙。张桃花心里一喜,把木门的图册拿到了他面前。她认为,这次姚百岁会睁大眼,发出熠熠的光来,因为之前,姚百岁整天念叨着,盼望着,指望它改变现状,走出困境,让板厂一天天好起来。但是,当张桃花把图册拿到他面前时,姚百岁的眼睛跟以前一样眯着,好像没看见一样。张桃花不相信他会这样,就拿着图册,靠近他的脸晃了晃。姚百岁还是那样,眼皮动都没动。张桃花失望了,她颓唐地倚在床头,把图册抱在胸前,低着头,几乎蹭到地面了。

悦悦对张桃花说,光这样耗着也不是办法,不如再到医院叫医生看看,说不定病情又有变化了。张桃花讲,以前医生都说看不好了,才拉回家里。悦悦听后不吭声,眼泪却下来了。张桃花心里很难受,不是怕花钱,怕来回折腾,对病人更不好,但转念一想,既然闺女有这个想法,不能留下遗憾,再往医院拉一回试试吧。

说做就做。第二天一早,他们拉着姚百岁就到了医院,找到了以前的主治医生,医生翻翻病例,又给姚百岁检查一番,悄悄将张桃花和姚百月拉到一旁说,真的不行了,没希望了!张桃花说,但是在家躺了好几天了,病情看着并没有加重。医生说,我看罢了,如果住院真是白花钱。张桃花没有说话,悦悦也不再吭声了。

回家的路上,车子需要加油。姚百月知道有个便宜的加油站,车子拐了几道弯,来到城边的一条公路旁,找到了这个加油站。加完油正要走,张桃花看到远处有片楼房,已经封顶了,工人正在整理外墙。楼区的简易院墙上有几个圆形的大字,张桃花的眼花了,看不清,她让悦悦瞅瞅是什么字。悦悦仔细望了半天说,是“兰阳市一建公司”。张桃花对姚百月说,这个就是老尹的公司盖的房。姚百月下车仔细瞧了瞧说,基本建好了,该装门窗了。张桃花“唉”了一声说,得赶紧和老尹联系,甭有啥变化了。

到了家,把姚百岁抬到床上,让悦悦看好,张桃花和姚百月按以前商量好的,就去张巴寨买酒了,总共买了三十斤,用崭新的塑料桶装着。坐到车里,张桃花揉揉脑袋问姚百月,光买酒少不少?是否再买点别的哩?姚百月说,就这应该行了吧,买别的他也不稀罕。张桃花叹了口气说,见到他再探探他的口气吧。

张桃花联系了几次老尹,他没有接电话,这下把她急死了,就让姚百月开着车,到了老尹家。他家的大门锁着,张桃花给他发了短信,老尹也没回,不得已,俩人就在门口守着。从上午等到晚上,老尹没有出现。第二天一大早,张桃花和姚百月又来到了老尹家,门还锁着。张桃花想,这下完蛋了,老尹变卦了,不想做这买卖了。姚百月安慰说,不管咋做,得见到老尹,见了才能知道结果。

俩人没敢离开老尹家的大门,中午各自吃了包方便面垫补垫补。天麻黑时,过来一个中年女人,俩人赶紧下车,原来是老尹的老婆。张桃花急忙问老尹在哪,她说马上就回来了。二人高兴坏了,连忙把酒从车上拎了下来。到了房里刚坐定,老尹就进门了。老尹给俩人倒了茶,脸沉着,坐下不再吭声了。张桃花飞速地考虑着,是按他提出的百分之十提成,还是按自己的百分之三提成,百分之三是不是太低了,如果说出来,老尹恐怕不会同意,看他的脸色,特别难看,如果错过机会,这个项目就彻底结束了。三人默默地坐着,空气像要凝固了。姚百月给老尹让支烟,老尹没吸,放在了茶几上。张桃花感到问题严重了,如果按百分之三提成的話,这个生意肯定要泡汤的。但是如果按百分之十给他提成的话,几乎不赚啥钱啊!这回也没法跟姚百岁商量了,唉……张桃花当然没有“唉”出声来,她只能在心里叹气。实际上,这会来不及叹气了,她咬咬牙,赌徒似的做出了一个决定,于是她故意慢声细语地说,尹经理,就按你讲的办吧,你看看,门窗啥时间安装呢?

老尹好像没想到张桃花会这样说,先是惊了一下,待情绪稳定后,就露出笑脸了。他先让俩人喝水,然后说,抓紧做就是了,需要安装时,通知你们。

俩人从老尹家出来后,姚百月问张桃花咋没按咱的要求办。张桃花说,你没看老尹的脸色吗,如果按百分之三提成的话,这事绝对砸锅啊!讲完,张桃花不停地叹气。姚百月说,弄这事咋这么难呀?张桃花说,这还不算难,为把厂办好,我和你哥经常求爷爷告奶奶,有几回,你哥为给甲方送礼都难为哭了。姚百月沉默了,他不知道哥嫂经历了多少磨难。

张桃花连夜赶到了厂里,让工人们抓紧加工,争取在半月内完成,一旦做好,老尹就退不掉了。

回到家已是半夜,进房里一瞅,悦悦伏在姚百岁的床头睡着了。她叫起悦悦,问了姚百岁吃饭的情况,就歪在了旁边的躺椅上。夜里,她只有这样睡着,起来方便,又能及时照护姚百岁。

张桃花忙了两天,累成烂泥了,应该很快入睡的,但是今天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她总觉得姚百岁在眼前晃,眯缝着眼睛昏昏沉沉,像左右摇动的钟摆。天快亮了,她才打个盹儿。起来做饭时,头涨得厉害,像被吹鼓的皮球。做完早饭,脑袋又开始疼了,悦悦让她休息,她躺在床上,睡意浓浓,就是不能入睡。只要一闭眼,姚百岁就在面前晃着,这时张桃花猛地冒出一个主意,决定找人给姚百岁看看。

但是,看不出姚百岁有什么变化,他的眼还是那样睁着,上下眼皮间的缝隙细长,像用刀子划了一下。张桃花最怯的是他往房顶直视的动作,嘴张着,眼瞪着,有时候还窃窃私语,听不清说的内容,像学生默背着课文。张桃花看着听着,浑身起满了鸡皮疙瘩。

这种现状让她快要崩溃了,她叫来姚百月说明自己的苦衷,看看还有没有解决的办法。姚百月瞅瞅姚百岁,眉头拧成了一个大疙瘩。他坐在哥哥的床头,始终没有说话。张桃花急得慌,忍不下他的拖拉,就来到院子里。已是冬天,墙头和瓦棱上堆着霜雪,一层压着一层。柳树上还吊着零星的枯叶,风一吹,发出窸窣的细响。路边的泡桐树枝上卧着一只斑鸠,它缩着脖子,茫然地对着空中。天灰蒙蒙的,像有淡淡的烟雾弥漫着。一连几天的雾霾天气,感到呼吸都有点不畅了。这时张桃花突然想起厂里的环保设备,上次环保局检查时,由于没有及时开启防污机器,被罚了三万元,现在还没有交款。想到这,她赶紧开车来到了厂里。推开大门,直接去了机房。所幸的是,机器已经开启了。她回到办公室,刚要坐下,带班的老王进来了。老王说的第一句就是,这回你得请客呀!张桃花正要问其原因,老王说,今天下午生产时,为了给你省点钱,本来不打算打开防污设备了,但是我还是鬼使神差地打开了。谁知没多大一会儿,环保局的人就来了。他们围着机器转了一圈,见机器都正儿八经地运转着,就表扬了咱,并且还带来了一个好消息,你猜猜是啥事。张桃花猜不出。老王快速地眨着眼睛说,环保局的人说,上次罚的三万元,考虑着咱是初犯,暂时不罚了。张桃花一听,高兴地差点跳起来。她不相信这是真的,但是环保局确确实实通知了。张桃花利索地掏出三百元,让老王请大伙喝两盅,自己开车赶紧回家了。

她来到姚百岁睡的床头,兴奋地给他说,百岁,咱的三万元罚款不用交了。这时姚百岁正侧着身子,视线落在躺椅上,躺椅上有条被子,一角耷拉在地上。张桃花说完,静观姚百岁的反应,一股风涌来,被角晃了晃,姚百岁的眼珠随着被角移动一下又闭上了。张桃花失望极了,她一屁股坐在躺椅上,真想大哭一场。

张桃花做好晚饭,没有一点胃口。悦悦说,伺候病人拼的是精力,不吃饭咋能扛得住?张桃花觉得悦悦说的有道理,现在门窗厂需要她,姚百岁也需要她,悦悦更需要她,如果自己倒下了,整个世界也就倒下了。张桃花硬着头皮吃着饭,刚喝了半碗汤,却有点反胃了。她放下碗,看了看悦悦,就问她,你说你爸爸为啥不闭眼呢?悦悦好像也想过这个问题,她低头着说,关键是俺爸最在意啥事。张桃花说,要弄清他最在意啥,别看我跟他生活几十年了,这事真说不清,你也看着咧,这几天,咱认为他在意的事都试了一遍,还是不管用。悦悦沉思半晌说,俺爸有啥爱好没有?张桃花说,你也知道,你爸不吸烟不喝酒,有时候打打麻将,但没有上过瘾,哪有啥爱好?悦悦说,他是不是想见谁?张桃花说,想见谁呢?咱家的亲戚都看过他啦,就这么多人,还想见谁?

悦悦不吭声了,张桃花也沉默了。外面刮起风来,一阵比一阵紧,不知谁家的窗户没有关紧,“嘭”的一声,发出一声闷响。张桃花歪在躺椅上,悦悦倚在姚百岁的床头,手托着下巴,都无话可说了。张桃花不知不觉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她睁开眼,见身上搭着一条毯子。悦悦倚在床头,也睡着了。夜深了,张桃花决定明天再好好想想。

第二天做好早饭,张桃花端到了桌子上,悦悦说一夜没有睡好,老想着爸爸的事。张桃花说自己也是,你爸的影子在我眼前晃了一夜。悦悦说,得好好想想办法,不能继续下去了。张桃花说,昨天夜里醒来,我想了很长时间,你爸这一辈子没有大毛病,是个好人,有时候就是爱认个死理,讲个面子。悦悦问张桃花,近年来,爸爸遇到过啥难事没有?张桃花想都没想说,以前没啥难事,自从开了门窗厂后,难事一堆一堆就在眼前放着,哪有清净的时候?最大的烦恼就是求人,跑销路、被人查出问题、被罚款,这都得求人,没有不求人的地儿!张桃花越讲越气,泪都涌了出来。悦悦怕她难过,不让她讲了,悦悦仰着头,想了半天说,要不这样吧,俺爸求了一辈子人了,咱想个办法,让别人求爸爸一次。张桃花说,这法也中,不过得好好想想,让谁过来求他。

张桃花极力想着,求他们的人很少,但做门需要板材,遇到板材紧俏的时候,门窗厂还得求他们咧。不过张桃花没有泄气,她翻开记事本,寻找着合适的人选。

第一个跳入视野的是河北省的老关,他五十多岁,豪爽大方,经常给张桃花的门窗厂供料,一般来说,让他办这种事,应该问题不大的。张桃花拿起手机,给他打了过去。老关听了张桃花的意思,说自己在东北,很抱歉,短时间内回不去,然后又讲了许多对不起的话。张桃花认为,老关说的是真的,她了解他的人品。张桃花拿着记事本,翻了一遍又一遍,他找到了一个姓何的供应商。这人个子不高,为人精明,说心里话,张桃花不喜欢这种人,他给门窗厂送过两次货,第二次送货时,有的材料品质差,但他能说会道,出于怜悯,当时姚百岁还是收了他的货。他喜欢穿牛仔裤,人瘦,屁股也小,牛仔裤箍在身上,像糊着一片膏药,让人看着恶心。张桃花无奈,还是拨通了他的电话。老何先是“啊啊”两声,旁边好像有人跟他讲话,接着是刺耳的电锯声。张桃花说了自己的意思,老何沉默一阵说,这几天忙得很,正给几个厂家加工板材,能不能过一段时间。张桃花问他需要多久,老何说,大概一两个月吧。张桃花嫌时间太长,就挂断了电话。悦悦说,听他讲话,这人怪油的。张桃花说,这人又油又会说话,所以靠不住,我感觉他是有空的。悦悦说,他是外地人,咱也沒法过去看看,他说是啥就是啥。

母女俩对视良久,悦悦接着说,能不能在咱本地找个供应商,这样来去就不麻烦了。张桃花说,你爸爸知道,咱本地没有做这种买卖的,要是有,谁还费这种麻烦?张桃花继续在记事本上翻找着,始终没找到合适的,她合上本子,皱着眉头往空中望着。过了一会儿,好像想起什么,翻开了另外一个本子。这个本子有巴掌大,封面上满是油渍,翻了一会儿,她停住了,看到了一个供应商的名字——郝守礼。张桃花记得,这人大概三十多岁,个子高挑,戴个眼镜,像个文人。他就在临县,距离几十公里,送过几次货,每次办事都很利索。张桃花觉得这个人值得信赖,就犹豫着拨通了他的电话。郝守礼显得很兴奋,可能是以为找他订货呢,不过,等张桃花说明情况,他依然爽快地答应了。他问张桃花啥时候过来,送什么礼物。张桃花说,不能让你破费,俺准备礼品,具体时间再通知你。

心里的一块石头总算落地了,张桃花非常高兴,就把这个主意说给了姚百月。姚百月讲,郝守礼离咱这里也不近,让人家老远跑来,心里总是不得劲,不如先和俺哥说说,如果他有点反应,再让人家来也不晚。张桃花觉得姚百月讲得有道理,就来到屋里,看看姚百岁有啥反应。

姚百岁侧身歪在床上,好像睡着了。张桃花拍拍他,他的眼睁开了一条缝。张桃花说,咱有个叫郝守礼的供应商,你有印象吗?姚百岁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张桃花又说,郝守礼想给你送礼呢,你叫他来不?姚百岁听后,眼皮微微动了一下,脸部开始有点变化,这时他的一条腿伸到了外面,在床沿耷拉着。张桃花再问:如果你不同意,就不让他来了。姚百岁的嘴里唧哝一下,张桃花将耳朵贴上去,没听清他讲了什么。姚百月和张桃花走出房间,姚百月说,也看不出俺哥有没有反应,要不让郝守礼来吧。张桃花说,郝守礼来了,不能让人家备礼,咱得把礼物准备好,姚百月说应该这样做。张桃花问准备啥礼品。姚百月说,咱本地的特产就中,比如,金丝蛋、红枣、成盒的杂粮。张桃花说,明儿个我就买去,弄好后就让郝守礼过来。

张桃花把礼物买齐后,就跟郝守礼联系了,郝守礼答应后天过来。张桃花把这消息给姚百岁讲了,姚百岁的嘴角挑了一下,然后上下嘴唇咧了咧,露出像要说话的样子。张桃花认为姚百岁就要讲话了,高兴得偎到了他跟前。悦悦赶紧了叫了一声“爸爸”,也跟着过来了,直愣愣地瞅着他。姚百岁长长地吁口气,这道气流仿佛粗而强劲,直接冲到了床尾。俩人都瞅着他,但是姚百岁翻过身,面对着床里侧,看不见他的表情了。悦悦说,俺爸爸太激动了,不好意思让咱看见。张桃花笑笑说,他一高兴好这样,脸红了,害羞了。

中午了,张桃花正在做饭,悦悦跑过来说,妈,你快来看,俺爸想坐起来呀!张桃花赶紧回到屋里,见姚百岁的脑袋向前伸着,上半身翘着,看样子马上就要坐起来了。张桃花犹豫一下,让他坐起或是不坐,悦悦看出了她的心思,说,俺爸躺了这么多天了,让他坐会儿吧,于是俩人把他扶了起来。姚百岁靠着床头,好像不太适应,不是往左歪一下,就是往右歪一下。悦悦坐在跟前,随时扶他的肩膀,让他坐正。这时姚百岁的脸上好像突然有了光泽,红扑扑的,挂满了喜悦。他像个孩子,脑袋晃动着,不停地望着屋里的东西。悦悦问,爸爸,你躺了多久了?姚百岁瞅了她一眼,眼皮塌下来。悦悦说,爸爸,你记不清了?你好好想想,不能不动脑筋呀?姚百岁似乎听懂了女儿的话,他抬起头,眯着眼,做出思考的样子。他始终仰着头,如雕像一般。悦悦觉得不对劲,俩手扶着他的脑袋,弄成了正常的位置。张桃花过来了,她瞅着坐着的姚百岁,喜滋滋地讲,就这不错了,多少天没有这么精神了。悦悦看到他的嘴唇干裂,就用湿巾擦了擦,然后拿着小勺,给他喂了水。他非常配合,勺一到跟前,嘴就自动张开了,不像以前,喂水时,还要拨弄一下他的嘴唇。张桃花高兴地说,真是好多了,进步太大了。

该吃饭了,这天做的是面条。以往姚百岁只吃些流质食物,今天的面条往他面前一端,他的眼睛好像发着亮光。悦悦说,爸爸,你想吃面条吗?说着用筷子挑了一下。姚百岁的眼睛睁了睁,下巴往前伸着,看着特别想吃。悦悦用筷子夹了一根面条,搁他嘴边,他张开嘴哧溜一下,就吃完了。接着悦悦又喂了几根,每次吃得都很顺利。张桃花在一旁瞧着,稀罕得不得了。悦悦连喂了他半碗,姚百岁吃得香香的,没有停下的意思。张桃花说,别撑着了,到晚上再吃吧。

悦悦给他喂了点水,姚百岁舒了一口气,是那种畅快的舒服的呼气声。以前,他吃过饭,很快就睡着了,但这次没睡,精神还好。悦悦问,你想看电视吗?姚百岁的脑袋微微晃了晃。悦悦打开了电视,她知道爸爸爱看武打片,现在这种片子很少了,费了很大劲才找到一个频道。姚百岁盯着电视机,有滋有味地看着。

姚百岁晚上吃的也不少,半个馒头半碗菜,一小碗汤。张桃花说,这是生病以来吃得最多的一回。悦悦说,但愿俺爸一天天好起来。张桃花默不作声,她觉得姚百岁有点反常,仔细一想,又觉得正常,他毕竟还年轻,以前连感冒发烧都没有,得了恶病发生奇迹的也不少。

第二天天还没亮,姚百岁已经醒了,他平常不会醒得这么早。张桃花问,你咋醒得这么早?姚百岁当然没法说话,他朝她“啊啊”了两声。张桃花非常高兴,看来有点好转了。她给姚百岁洗了脸,喝了水,姚百岁的眼睛也睁大了。这时悦悦也起床了,他来到跟前问,爸爸,你想不想起床?姚百岁对着悦悦“啊啊”了两声。张桃花说,先别让他起来了,才好转了一点,别动作大了再出问题。

俩人开始盘算给姚百岁做啥饭。悦悦说,爸爸爱吃咸的,给他弄点咸汤吧。张桃花问弄点啥咸汤,悦悦搓搓手说,白菜叶、豆腐、海带,再搅点面筋,做好可有味了。张桃花进厨房一瞅,海带豆腐都没有,就对悦悦说,现在天还早,商店不开门,这种汤做不成了。悦悦说,俺爸还爱吃啥?张桃花想想说,实际上,你爸爱喝胡辣汤。悦悦问家里有没有,张桃花说,当然有!他们说的胡辣汤,是配好的汤料,往碗里一倒,开水一冲就行了,简单快捷,冷好后,端给了姚百岁。悦悦用勺子搅了搅,然后舀起一勺,抬起手,再往下一倒,香味就散开了。姚百岁应该闻到了香味,表情丰富了不少。悦悦问,爸爸,你想喝吗?姚百岁仍然“啊啊”两声,他虽然不会讲话,但一股喜色已经跳上眉梢了。张桃花看在眼里,喜在心里,她没想到,姚百岁这两天變化这么快。

悦悦每喂姚百岁一勺汤,都叫声爸爸,或者逗他一句,姚百岁有点笑的意思,但好像皮肤太紧了,束得脸不能动弹,所以笑容只能在面部晃了晃,随即风一样地消失了。这些只有张桃花能觉察出来,她虽然高兴,但更多的是担心,感觉姚百岁的变化来得太突然了,有点虚幻,有点缥缈,好像稍不注意,就会烟消云散。她坐在姚百岁跟前,观望着,凝视着,想把这一切抓住,牢牢地抓住。

按以往的习惯,姚百岁吃完早饭要睡上一会儿,但今天没睡,不但没有睡,还精神地坐着。悦悦给他打开电视,找到武打节目,他就有滋有味地看着。悦悦偷偷地跟张桃花说,爸爸是不是开始好转了?张桃花苦笑着说,但愿好转吧。

张桃花和郝守礼联系了一下,郝守礼说厂里有点小事,处理完以后就马上出发。张桃花让他别急,早点晚点不要紧。放下电话,张桃花想,这次要是郝守礼治好了姚百岁的病,她一定要以十倍的礼品报答他。想到这,她又有点担心,姚百岁见了郝守礼,不会激动得出问题吧?不过这种想法只在脑子里一晃,就随即消失了。

郝守礼就要来了,张桃花也不知道准备些什么。他来了,吃顿饭是必不可少的,可是去哪个饭店呢?她正在想着,悦悦过来了,问中午饭给爸爸做点啥。张桃花说,刚吃过早饭,就准备午饭,真是个好孩子。她突然觉得悦悦长大了,懂事了。张桃花让悦悦决定做啥饭。悦悦问,爸爸是不是喜欢吃炖菜?她印象中,爸爸经常吃这种菜。张桃花说,只要有肉,他都喜欢吃,悦悦开始准备炖菜了。她让张桃花歇歇,她要亲自给爸爸做饭。切好白菜和大肉,泡了粉条和海带。她问张桃花咋做才能让饭菜更香。张桃花说,多放些大肉和火锅料。悦悦按她的说法做了,然后就开火做饭。

姚百岁看了一会儿武打片,然后一阵阵地扭动身子,好像有点腻烦了。悦悦问他是不是想换台,姚百岁“啊啊”地应着。悦悦不知道他还喜欢什么节目,就胡乱地找着。她找到一个音乐频道,刚看了几分钟,姚百岁就“啊啊”地叫起来。悦悦突然想起来,给他找到一个戏曲节目,这时候姚百岁的表情才和缓下来。

张桃花和悦悦正在厨房做饭,突然听到姚百岁的屋里有很大的动静,像哭泣的声音,他们赶紧跑过去,原来是姚百岁发出的。他随着电视里的唱腔,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正随着电视里的人唱戏呢,看起来他特别兴奋。这下张桃花高兴了,证明姚百岁大脑正常了,起码没有大问题了。张桃花和悦悦站在姚百岁旁边,他们似乎忘了姚百岁是个病人,他发出的“呜呜”声特别新鲜,声音虽说单调,但是她俩听着却是亲切和欢喜,像牙牙学语的孩子说出的第一句话,张桃花听呆了,悦悦也听呆了。她们站着,直到电视“哗”的一声关机了,才梦一样地醒悟过来。

原来停电了。张桃花来到院子里,抬头望望空中,太阳偏西了。悦悦说,干脆让爸爸吃饭吧。张桃花也同意,就盛了一碗菜,端到了姚百岁面前。姚百岁见到饭菜,嘴动了动,发出“呜呜”的声音。悦悦朝着张桃花说,和上次发出的声音咋不一样?张桃花说,可能是还没有从戏里跑出来,还没有唱够呢。

俩人说完,开始喂饭了。悦悦将饭碗往前挪动了一下,姚百岁的右手从被子里钻了出来,手指不停地摇晃着。悦悦问,爸爸,你想自己吃饭吗?姚百岁“啊啊”了几声。悦悦说,你现在还没法吃饭,等病好了再自己吃吧。姚百岁不吭气了,眼皮耷拉下来。悦悦对着张桃花说,俺爸不高兴了。

表面上张桃花是喜悦的,但是她的笑容仅仅浮在脸面上,随时都会消失的,有种不实的感觉。她不太相信姚百岁会自己吃饭,恐怕以后永远不会了。想到这,她的脸色阴了下来,为了不让悦悦瞅见,她赶紧离开了房间。

天黑时,郝守礼打电话说,到了城里了。张桃花说定个饭店,好好招待他。郝守礼正好有个朋友准备好了饭菜,就谢绝了张桃花的邀请。张桃花想,只好明天再盛情款待他了。

张桃花把郝守礼明天拜访的事给姚百岁讲了,姚百岁“啊啊”地应着,他的眼发着光,显出一脸的兴奋。悦悦说,爸爸,你等着吧,明天送礼的人就来了。姚百岁听后,“啊啊”着,声音很大。悦悦说,你想让人家送礼是不是?你想收啥礼呀?姚百岁听后,“啊啊”得更厉害了。张桃花不想让姚百岁这样叫着,就提醒悦悦不要逗他。悦悦说,俺爸一辈子没高兴几回,现在还不让他放松,要等到啥时候?悦悦这么一说,姚百岁却不吭气了,好像情绪稳定了一些,开始直愣愣地坐着。

平常吃过晚饭,姚百岁就睡觉了,但是,今天他没有睡的意思。张桃花把被子给他盖好,他的手一拨,就掀开了。张桃花问他,是不是不想睡觉?他“啊啊”地叫了两声。这时悦悦过来了,给他打开了电视。姚百岁并没有看的意思,两眼瞅着房顶,眼珠骨碌骨碌地转着。这样持续到深夜,张桃花和悦悦都困得抬不起头了,张桃花让悦悦去睡,自己一人陪着他。

姚百岁睡下后,张桃花才敢休息。天亮时,张桃花被一阵窸窣声弄醒了。她歪头瞅瞅姚百岁,发现他的胳膊从被窝里伸了出来。她走到姚百岁跟前,发现他睁着眼睛,平常他不会醒得这样早的。她给姚百岁洗了脸,擦了手,就赶紧做饭了,因为说不定郝守礼一早就要过来。

姚百岁吃了早饭,听见院门响了,接着听到了说话声。先是一个男人的声音,这个声音是陌生的,应该是供应商郝守礼,这个名字,张桃花说了一遍他就记住了。以前他应该见过一次,但供应商太多,记不清了,他只记得几个老客户。这时,姚百岁有点紧张,他说不清为啥紧张,总觉得这不是真实的,他这辈子还没收过别人的礼物呢!

一会儿,张桃花说话了,由于门关着,她的声音很低,唧唧哝哝的,姚百岁一点都听不清。平常张桃花讲话的声音很大,今天是咋回事呢?他们嘀咕了一阵后,听到张桃花的叹气声。姚百岁不理解,今天别人来送礼,她怎么叹气呢?姚百岁有点气恼,但这种气恼是单薄的,最终还是让喜悦冲淡了。

过了一会儿,外面的声音听不见了,姚百岁想抬起头,仔细听听,但无論怎么用力,都没有成功。他怕郝守礼走了,怕见不到他。心想,给我送礼,不见我怎么叫送礼呢?正在疑惑,他听到轻微的啜泣声,应该是悦悦的声音,他浑身紧了一下,心想这个孩子,这时候哭啥咧,难道……他不敢往下想了。他继续乐观地推测,郝守礼今天过来,是给我送礼的,是好事,不是坏事,应该大大地高兴才是,他不愿听这种哭声。

突然客厅里响起一句:咱进去看看吧!姚百岁听清了,这是郝守礼的声音,这时姚百岁的心陡地提了上来。他听到了脚步声,轻轻的,软软的,正在一步步走近,每一个响声,像一只手挠着他的心坎,有种从未体验过的舒服和畅快。

门吱地开了,郝守礼进来了,两手还提着好多礼物。姚百岁虽然知道是他,但还是惊了一下。他极力抬起头,朝郝守礼点了一下,由于用力太大,脑袋歪向了一边。悦悦走过去,赶紧扶住了他。郝守礼说,姚老板,今天的精神怪好啊!姚百岁很久没有听见有人喊他老板了,他听后,心里蜜一样的甜。他的笑容是从嘴角开始的,然后向四周水一样地慢慢洇开,瞬间他的脸颊、眼睛、额头都被笑容湮没了。郝守礼坐在床沿上,离他很近,几乎感到了他的鼻息,姚百岁体验到了亲切、温暖和尊敬,于是一种骄傲从内心哗哗地涌了出来,他觉得自己好像来到了室外,天是高的,地是阔的,呼吸都是顺畅的。

让他没想到的是,郝守礼向前握住了他的手,郝守礼的手软软的,像他说话的声音,感觉暖融融的。郝守礼抬起右手,轻轻地拍拍他的胳膊说,听说你的病快好了,等你上了班,我的生意,你还得多多照顾啊!姚百岁听后,嘴角翘着,眼睛挤着,虽说大家听不到他笑的声音,但都能感到他的笑声把房间撑得满满的。

郝守礼松开手,打开了他带来的礼品。他说,这是俺老家的铁棍山药,给你补补身子。姚百岁瞧着,“啊啊”地叫着。张桃花对郝守礼说,这是他对你感谢咧!郝守礼说不用谢,早就该给你送来了,只是这段时间太忙了,没空闲。郝守礼又拿出了两盒杂粮,还有金丝蛋、红枣、莲子等,姚百岁瞅着,“啊啊”地叫着。郝守礼又握着他的手说,这些都是补品,过后给你做做,一定要好好吃呀!姚百岁“啊啊”地应着,可能是“说话”太多了,嘴角流出了口水,悦悦赶紧给他擦掉了。

郝守礼看看手表,又瞅瞅张桃花。张桃花适时地对姚百岁讲,郝老板还有事咧,得回去了。姚百岁朝着郝守礼“啊啊”了两声,算是对他的告别吧。

郝守礼起身了,姚百岁还紧紧地攥着他的手,郝守礼一点点地抽开了。姚百岁仍对他笑着,笑容在眉毛、额头上不停地跳跃,然后蝶一样地飞舞起来,飘满了整间屋子。

郝守礼走后的第二天早上,张桃花醒来,发现姚百岁已经死了,不过他的脸上还挂着笑容,这种笑容像一张剪纸,牢牢地贴在他的脸上。张桃花觉得他还在笑着,笑容从他的眼睛、鼻子、嘴巴上涌出来,弥漫了整个房间。

作者简介:宋剑挺 , 河南兰考人,系中国作协会员,现供职于中原油田。先后在《当代》《山花》《飞天》等期刊上发表作品百余万字,著有中短篇小说集《圈在院里的声音》、长篇小说《仓皇》《阴阳》等。部分作品入选年度最佳小说选。多部作品被《小说月报》《小说选刊》等各类期刊、媒体转载。多篇小说获《当代》拉力赛冠军、“飞天”文学奖、“阳光”文学奖、第二届中国工业文学作品大赛奖、中华铁人文学奖等二十余次文学奖项。

(责任编辑 徐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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