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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理诗写作必得江山之助

2023-05-30甘建华

书屋 2023年1期
关键词:诗人诗歌文学

大约是2019年10月底,在广东观音山国家森林公园举办的“中国文学对话诺贝尔文学——首届观音山国际文学与生态文化发展论坛”上,法国著名作家、2008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勒克莱齐奥说:“在中国的大学里,可以看到中国在发展一种新的人道主义,鼓励学生突破自己的领域,跨学科进行研究,不少学生能够跨越科学、文学、哲学等边界。科学如果没有道德上的认知,那将是灵魂的失败。我遇到过很多中国学生都对文学感兴趣,而且不光是中国文学,对世界文学也很感兴趣,这就让我看到一种非常美妙的未来。我认为中国出现了非常创新的状态,能够将自然科学和人类的想象结合在一起。”

自忖早年即属于他所说的这一类中国大学生,我写第一首新诗《我们正年轻》的时候正值十八九岁的青春韶华,刚刚跨进西宁湟水河畔的大学校门。虽然知道孔老夫子所说“不学《诗》无以言”,其实也仅限于能背诵《关雎》《蒹葭》《桃夭》《子衿》《伐檀》这几篇。祖父曾教我“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写诗也会吟”,可惜我太愚鲁,迄今未作过一首平仄像样的旧体诗词。而对于现代新诗的喜爱,则始于艾青《大堰河——我的保姆》《雪落在中国的土地上》《我爱这土地》,他对底层民众的同情和伟大母爱的咏唱,对光明世界的向往和祖国深沉的热恋,不仅开启了我的艺术心智,也影响了我日后的文学道路与创作风格。

作为青海师范大学的一名校园诗人,我与其他各系文学爱好者交游颇广,进而牵头创办了青藏高原上第一个大学生诗社,并成功刻版油印三期同名诗刊《湟水河》。犹记夜色阑珊,我们趁着晚自习到图书馆和各个班级派发刊物,多少收获了一点赞誉,心里也有一丝小小的自得。但我没有将自己限定为一个诗人,1985年之后,我基本上不再写诗,而是转向了其他文体的研习与写作。多年以后,接受诗歌史学者姜红伟访谈时,我直言当年“在青藏高原客串了一把诗人”。

直到2014年夏天,应海西蒙古族藏族自治州政府之邀,前往德令哈参加建州六十周年大庆,目睹青藏高原天翻地覆的变化,尤其是看到西宁南北山上的绿草和树木,想起大学时每年春天冒着雪花植树造林,心头忽然温柔得像水一样荡漾。那天傍晚,我写了一首《西宁的丁香》,隱喻一个从未开花结果的故事,再度唤醒了潜藏已久的诗兴。之后到了柴达木盆地,写了组诗《西部之西:重返梦境之旅》四首,没有想到会有那么多报刊发表和转载,我也仿佛成了一个“新归来诗人”。

这组名为《大柴旦情思》《回到冷湖》《花土沟的梦》《格尔木故事》的诗,每首题目都嵌有一个地名,一方面源于李白、杜甫、韩愈、刘克庄、姜白石、文天祥诗题古地名的影响,另一方面则是受到“北大三剑客”其中两人的启示。1988年7月,诗人海子途经德令哈,写了一首《日记》,后被人更名《姐姐,今夜我在德令哈》,最终引发中国(青海·德令哈)海子青年诗歌节的创意。原本默默无闻的戈壁新城,借助海子的诗名飞扬起来,走进了中国人文地理大辞典。就像他的老师谢冕教授说的那样:“他记住了这座城市,这座城市记住了他。”另一个是诗人西川,他比海子早三年去青海,1985年经哈尔盖到青海湖,回京后写下《在哈尔盖仰望星空》。诗写人在大自然面前的渺小与敬畏,那种特定时空下的感觉,具有一种宗教般的净化力量。2019年冬天在北京邂逅西川,我与他谈到这首诗,借用其评述海子的一句话,许多人因此“获得了一种描述中国、想象中国乃至想象世界的方法”。

此外另有几位前辈的诗歌也曾经深深地予我以教益。现代著名诗人李季,许多人都知道其名篇《王贵与李香香》,对我而言还有“石油诗”扛鼎之作《柴达木小唱》。1954年夏秋间,李季随康世恩初探油砂山,放歌“辽阔的戈壁望不到边/云彩里悬挂着昆仑山/镶着银边的尕斯库勒湖/湖水中映照着宝蓝的天”,真是写尽了尕斯库勒湖的神奇美丽与遗世风姿。茫崖、花土沟地区在这之前无诗,自兹之后多年未见到如此霸气雄强之作,堪称孤诗独芳,此空其群。我并没有见过李季先生,因为他在我1982年春天去青藏高原前两年谢世。但我有幸见过才摘掉荆冠自荒原归来的湘籍前辈诗人昌耀,却也没有作过深入交谈,甚至没有想到他的伟大与不朽,只是看到他的落寞与孤傲。然而,他的三行短诗《斯人》给我印象殊深,那种独立苍茫的宇宙情怀,直接影响了我日后的写作。我的长篇散文《西部之西地理词典》开篇直接引用了他写于我出生那年的诗歌《柴达木》。而我真正沉浸于现代诗中,则是在乡贤洛夫先生2018年春天于台北仙逝之后,我担纲主编《洛夫纪念文集》,认真读了他的诗歌和诗论,幡然明白诗为何物。且不论他写故国家园的《边界望乡》《河畔墓园》《再别衡阳车站》等诗歌,单说《与君谈诗》这首短制:“你们问我什么是诗/我把桃花说成了夕阳/如果你们再问/到底诗是何物?/我突然感到一阵寒颤/居然有人把我呕出的血/说成桃花。”诗中由血到桃花到夕阳的意象变奏,层次递进的含蓄蕴藉之美,让原本无甚涵养的同乡后学不啻醍醐灌顶。

宋人孙光宪《北梦琐言》记载唐代一则轶事:“相国郑綮,虽有诗名……或曰:‘相国近有新诗否?’对曰:‘诗思在灞桥风雪中驴子上,此处何以得之?’”所谓“灞桥风雪中驴子上”,正是叫诗人们不要枯坐书斋闭门造车,“何妨一下楼”,甚至像李白一样“仗剑去国,辞亲远游”。清嘉庆十九年(1814),湘人魏源第一次自家乡隆回出洞庭湖,经鄂、豫、冀三省赴京赶考,也在诗中发出“足不九州莅,宁免井蛙愚”的慨叹。

我大学所学的地理专业是一门将远方和诗结合起来的学科,因此地理诗的写作乃我本事。中国古代的山水诗、纪游诗、行吟诗、边塞诗都可视为地理诗的肇端或先绪。至南宋范成大起一高峰,他两游吾乡写了十几首诗,赞叹“船到衡阳柳色深”,使纪行诗的内容和形式达到了完美的统一。我所写的地理诗其实并非新词独创,自周汝昌先生几十年前提出后,学界早有许多人阐发这个概念,毋需在此赘言。

有一点必须指出的是,诗人吟咏尤其是地理诗写作,必得江山之助。南北朝刘勰《文心雕龙·物色》说:“若乃山林皋壤,实文思之奥府……然屈平所以能洞监风骚之情者,抑亦江山之助乎?”他认为文学风格与特定的地域风物征候有一定的联系,屈原“楚辞”文辞瑰丽、想象奇幻的特点,无疑得益于楚国(今湖南、湖北一带)云蒸霞蔚的江山景致孕育。清代沈德潜《艿庄诗序》亦云:“余尝观古人诗,得江山之助者,诗之品格每肖所处之地。”说明诗歌风格与其产生的地理景观存在相“肖”一致的关系,并具有“考见风俗,能说山川”的特色。陆游的诗句“挥毫当得江山助,不到潇湘岂有诗”更是被人们广为传诵,它对身处潇湘之地的在下亦多开悟。文人的风雅轶闻和歌唱抒怀,往往能给某个无名之地平添无限的人文情趣,甚至形成一个新的旅游景观。“江山也要文人捧”这一金句,我最认同原诗作者郁达夫《乙亥夏日楼外楼坐雨》,看看这顿饭吃得多么令人神往,引我乙亥夏日专程赴杭州楼外楼,观赏淡妆西子酥雨堤柳,顶礼膜拜东坡居士的千古遗风。

罗伯特·弗罗斯特曾声称“文学始于地理”,在《未选择的路》中这样写道:“一片树林里分出两条路/而我选择了人迹更少的一条/从此决定了我的一生。”作为美国文学中的“桂冠诗人”,他至少在诗歌的艺术形式上兼备浅显和深度等多种质感,走出了一条与二十世纪大多数诗人截然不同的道路,从而树立起一位伟大的文学家的形象。他并没有怎样地标新立异,而是继承传统,成功地运用美国口语,并在某种程度上具有比较浓厚的地域性的文化色彩,借助象征、暗喻、寄托、反讽等表现手法,广泛地描绘自己的经历和真实的生活感受,诗歌语言清新朴素,通俗易懂,能够被读者所接受和理解。我也尝试以他为榜样,希望成为一个受人欢迎的诗人,惭愧的是至今没有写出脍炙人口的作品。

(甘建华:《甘建华地理诗选》,百花洲文艺出版社2022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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