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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沈从文《边城》到岳立功“湘西三部曲”

2023-05-30王芳

书屋 2023年1期
关键词:雪峰山立功牧歌

王芳

沈从文《边城》营造的“田园牧歌”这一典型湘西文学印象,民初时曾因极致唯美文风与当时革命时代风气之“隔”而广受文坛批评,然而在新中国改革开放时代,却成為湘西文旅的“金字招牌”;无独有偶,随着《乌龙山剿匪记》《喋血边城》等电视剧热播,湘西其境与“匪”相关的热血故事深入人心,让这片土地在牧歌之外,又添一层“勇武喋血”之硝烟魅惑。

生于二十世纪四十年代的岳立功先生以三十五年之功,让他在青年开写《黑营盘》时便立下的“为家乡立传”梦想成真,当真是一种令人感佩的“天行健”式生命意志。朋友感动,因为“三部曲”把湘西栩栩如生留在了文字里;同行钦佩,因为“三部曲”如手术刀般解剖了影响湘西历史走向的田氏家族的兴衰历史。关于“三部曲”,作者如是说:“‘湘西三部曲’分别为湘西家族悲剧(《黑营盘》),湘西城市悲剧(《红城垣》),湘西地方全域悲剧(《白祭坛》)。”从《黑营盘》开始,岳立功的湘西便站在薄雾轻纱笼罩的“田园牧歌”的对面。他手提巴尔扎克式的手术刀,从沈从文的边城毅然出走:一、重归生活;二、深植土地,把湘西这片土地上一个半世纪时间长河里一个又一个鲜活的人、家庭、家族的爱恨、恩怨悉数写出,升腾而成辽远宏阔的历史演递。不得不说,从沈从文的边城出走、“走自己的路”的勇敢,成就了岳立功三十五年后实现的非凡“立功”与立言。“三部曲”中近现代历史诸多大事件频见,甲午战争、戊戌变法、辛亥革命,抗日战争里的嘉善血战、雪峰山战役等,“完整讲述湘西人民在反清、讨袁、北伐、抗日、国共内战的历史长河中的斗争史和儿女情长,展现了神秘美丽的自然风光和人文风情,同时,让世人了解湘西人民剽悍、刚强不屈的性格、人格及独特的精神世界”。而作为长篇小说,大历史和深远意义无不附着于小说中每个人物的成长、遭遇和命运之中。

从《黑营盘》开始,作者先给自己的写作定了个调子:“小说是悲剧,基调是中灰色的。”作者当是深度研究过色彩学,对于视觉变化和人事起伏间的奇妙通感感触犹深,红、黑、白等色彩,记忆都会糅合成灰色。此种情状亦适用于写作,既忌情绪大红大绿浓郁不克制、无抽离感而不给读者留空间,亦不能零度写作导致作品内情感感染力欠缺。

沈从文书写《边城》时,是以返乡者的姿态,初年他因新婚燕尔而正沐浴生命青春饱满的爱,次年又因亲慈离世之恸而“怀着不可言说的温爱,在一首清澈美丽但又有些哀婉的田园牧歌中,表现出一种优美、自然而又不违悖人性的人生形式,为人类的爱做了恰如其分的说明”。十年后,他亦坚定捍卫了自己的这个作品初衷:“不管是故事还是人生,一切都应当美一些。丑的东西虽不是罪恶,可是总不能令人愉快……人应当还有个较理想的标准……至少容许在文学艺术创造那标准。因为不管别的如何,美当是善的一种形式。”《边城》正面书写的是他心里一个美的梦,沈从文期待这个梦里家乡淳朴的人性和人类的爱。游客不以“边城”为是,当下湘西人亦不以“边城”为真,人们对之产生了巨大的隔阂,此种现象,我称之为《边城》为湘西“增魅”而生的误解。

这样的增魅,显然为岳立功所洞悉。读者们肯定还记得,岳立功身上流着湘西的勇武血脉,一个勇敢者,自然不惮于从经典和前辈的“谬误”处落笔。我以为“三部曲”正是他以自己的方式为家乡祛魅。岳立功写作湘西历史、土地、人物之真,“贴到这个土地上的每一个鲜活的个体来写”。

同样为家乡祛魅,沈从文在民初特定时间的“沈式祛魅”,高扬文学唯美的旗帜。而他的后辈岳立功用三部曲完成了“岳式祛魅”,不止接力《边城》的唯美,更接过沈从文在大量散文中对故乡的爱与痛,把所有的光都聚在小说人物身上,写出了这片土地上的不屈与倔强。唯美《边城》缔造了世界对东方的唯美印象,而唯真的“三部曲”书写了湘西之魂、国人精魄。两位作家时代接力而写就的,正是由湘西书写出的中国的精神——真与美。沈从文说“美是善的形式”,而融合真与美,便是至善本身。

从创作论的维度,沈从文《边城》创作初心是诗性的艺术品,岳立功“三部曲”初心重在为家乡立传。而题材、风格、走向的迥异,除了作家个人气质、写作际遇之外,我还发现了写作和生活之间的“错位式”关系。

身为行伍世家的沈从文,自己年轻时当过兵,关于一切和战争有关的丑陋,杀戮、生命丧失,对沈来说便是再真不过的生活本身,是他极其厌恶、以生命原力想挣脱的生活,这些生活的真实,作为作家,他把它们限制在散文和随笔中。而作为文学家的沈从文,不仅仅毅然从家乡出走,“用一支笔打出一个天下”,题材上也从“真”出走,写《边城》等作品时,坚决杜绝了正面触碰战争和过于真实的生活本身,不碰触、不采集、不黏着,而是选择了飞蛾扑火般的童话式写作。而生长在新中国的岳立功,想和读者分享自己于历史烟尘中看到的一个个清澈面容,生与死,爱与痛,他亿万次追问、追寻故乡“真”之所在。

作为湘西的一员,从一个热爱沈从文《边城》唯美的文学青年,到为岳立功先生“三部曲”所吸引、着迷和震撼,其间固然有着奇妙的“偶然和情感”,但随着年岁渐长,我已然无法仅仅躲在边城的歌和梦里,止于乘着沅江沱水的波澜,追逐和映照自己的影子。我曾多次返乡驱车穿越十几公里之长的雪峰山隧道。在读“三部曲”以前,雪峰山只是雪峰山,读后再到雪峰山时,《白祭坛》雪峰山战役中艰毅卓绝的每一个面孔,会浮现在雪峰山的每一株青松,浮现在每一颗青草的露珠里,这是属于我的阅读和生命经验。对于文学不那么流行的当前,我更想说,遇见文学,遇见浸透着勇敢和忠诚的作家作品,我们势将遇见更为深广而辽远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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