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俊清

1

用什么来形容我妈好呢？我曾编过一句顺口溜：上得厅堂，下得厨房，种得了庄稼，养得了牛羊，唱得好歌曲，做得好衣裳。我妈要强，什么都要做得比别人好。她早上起得比鸡早，擦桌子、椅子，拖地，剁菜喂鸡喂猪，还要忙活一家人的早饭，找我们要穿的衣服；晚上睡得比狗晚，洗洗涮涮，缝缝补补，从不闲着。

人们常说“勤娘懒女”，一点也不错。我妈做什么都一板一眼，很是细致。她想从小培养我的动手能力，便让我跟着她打下手。她包饺子时让我擀皮，见我擀的皮厚的厚，薄的薄，且大小不一，就很嫌弃。

我妈就是不明白，不是每个人天生就能把事情做好，这需要一个熟悉的过程。但她见不得有一点瑕疵，往往不耐烦地接过擀面杖，对我说：“一边儿待着去，我来。”我妈的那种嫌弃，特别打击人的信心，把我想自我表现的想法都打击没了。

从我记事起，我妈都在一刻不停地忙。而我爸下了班回到家，都是坐在沙发上跷着二郎腿看电视，关心国家大事，关心世界杯，却从不关心家里。我以前对我爸还颇有微词，觉得他不懂得体谅我妈，现在我终于明白了老爸当甩手掌柜的原因。

我知道了我妈的软肋，有时她让我做这做那，我就故意做得惨不忍睹，等她让我到一边去。这样，我就自由了。

其实我妈不光严以待人，她更严以待己。她常常一边忙一边念叨：“这个家离了我怎么办？你爸连袜子都找不到。”我心想：“还不是你自己惯的。”

我妈有时候回姥姥家住几天，出发前总是要叹口气对我和我爸说：“离了我，你们可怎么办呢？”她恨不得擀一摞饼挂在我俩脖子上，让我们转着吃。我妈怕是忘了，我爸当过兵，在部队厨房待过半年。我听过我爸与别人讲如何做油饼，讲得头头是道。但我妈就是不放心，觉得这个家离了她一时都不行。

见她老不放心的样子，我爸说：“放心去吧，你走了，我们爷俩下饭店吃。”但我妈还是买好了几天的菜，连夜剁馅包了包子、饺子冻起来，还为我们准备好以后几天穿的衣服。她临走时千叮咛万嘱咐，做了饭要关上液化气阀门，晚上记得锁门等等等等，最后才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2

看到我在家四肢不勤的样子，我妈苦口婆心地教育我：“在娘家享点福就算了，以后到了婆家可要勤快点，别这么懒。” 我嘴上答应着，可并不往心里去。

我有了自己的小家后，想接我妈过来住几天，我妈不愿来。她在家里那一亩三分地待惯了，嘴上却找理由：“这个家，离了我一天都不行，我要去了，你爸不得喝西北风？”

我女儿十五岁时，我妈来医院检查身体，才在我家顺便住了几天。

第一天晚上，我就被我妈严肃地“约谈”了。我妈指着那些生了虫的米面对我说：“你看看，这么多都浪费了，你不会找个瓶子封起来吗？”她用手一抹电视柜底下，厚厚一层灰，她又念叨：“打扫卫生不要光打扫表面，这里面多长时间没扫了，你是不是就过年时扫一下？”看到我把老公不穿的衣服撕了当抹布，她又心疼了：“这衣裳还是新的，拿给你大伯穿也行啊，不会过日子，真是浪费。”

我还是以往的态度，虚心接受，死活不改。我进了厨房洗菜、切菜、炒菜，我媽跟进来，又开始教训我：“你切的这叫丝吗？太粗了，都炒不熟。”她尝了尝我炒好的菜，又开始打击我：“你做的饭还不如咱家的猪食，小朵就是吃这些长大的？”我妈把我推向一边，接手了厨房的一切事务。

本来是想接她过来享享清福，没想到我妈一天到晚半点也不闲着，把我家收拾成了样板间：橱柜重新收拾了，卫生死角清扫了，蔫了的菜扔了，冰箱也除了味除了霜……

我有些不习惯，家就图个自在，凌乱一点才有感觉。费心劳力是何苦呢？

我妈又开口了：“我收拾衣服时，看你的棉裤都不能穿了，我眼睛越来越不好了，以后不能给你做了。这样，哪天你白天有空，我教你。你这记性也记不住，用手机录下来，以后自己做的时候就看看。”

我膝关节不好，冬天得穿棉裤才能过冬。我妈担心我不会用针线，硬是逼着我跟她学了半天还录了像，才长舒了一口气。

3

我妈老了，却还有操不完的心。

她看电视上曝光的假冒伪劣化妆品，屡次劝我别用那些东西；她听朋友说网络上有什么骗局，就劝我不要上网；我们一家去外地旅游，她一天三遍打电话问我们有没有平安到达；就是做了一个不好的梦，我妈也打电话让我上班路上小心点儿……

我的亲娘啊，我孩子都十多岁了，您说点别的行吗？这么多年，我们不是好好活下来了吗？但我只敢腹诽，见了面是万万不敢说的。

我妈过生日那天，我们原本打算去饭店吃饭。我妈却不乐意：“你们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怎么就知道乱花？饭店里吃一顿的钱，在家里能吃多少顿？还不如自己做的卫生。”

大寿星都发话了，那就在家吃吧。

我们买好了菜，早早回家做饭。

老公下厨，一样样菜摆上了餐桌。都坐在餐桌前了，生日蛋糕也切开了，我妈还不专心吃饭，一趟趟起身，找纸巾、拿勺子，口中念道：“你们找不着，这个家离了我怎么成呢？”

我爸、我，还有我老公，我们三人在外面也算事业有成、独当一面的主儿。但一回到我妈家，仿佛都退化了，成了什么也不会的小婴儿。

前几天我妈吃坏了肚子，上吐下泻，住进了医院。她躺在床上挂着点滴，对床边的我说：“和你爸说说，泡的米在冰箱里。”然后又开始一遍遍地问：“外面下雨了没？”我奇怪，下不下雨有什么问题吗，躺在床上还这么关心？我妈说：“院子里种着小朵爱吃的玉米，该浇水了。”我哭笑不得。

我妈吵着要出院，说是不放心家里的狗、兔子和两只老母鸡，医生同意了。她又对我说：“我看你没带钱，让你爸送钱过来。”我抚额叹息。

我妈跟着我，终于见识了一回现代化的手机支付方式。看到用手机就把费用交了，她眼里带着落寞：“我老了，眼花了，腿伤了，不中用了，跟不上时代了。”

回去的路上，我妈反常地沉默着，没有像以往那样，唠叨让我慢点开，小心点儿，看着路，看着人。我颇有些不习惯。

那一刻，我已经做了一个决定。过几天，把家里布置布置，接我妈过去指导一下工作，然后，我要拥抱一下我亲爱的妈妈，告诉她：“这个家，确实离不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