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晓华

几乎所有的妈妈都希望把最好的东西给孩子，母乳便是其中之一。然而，中国的母乳喂养现状并不乐观。2019年，中国发展研究基金会发布的《中国母乳喂养影响因素调查报告》显示，我国6个月内婴儿纯母乳喂养率仅为29.2%，远低于43%的世界平均水平和37%的中低收入国家平均水平。相关专家表示，近三年来，这个数据并没有明显提升。

是什么原因让七成妈妈选择放弃母乳喂养或采取混合喂养？母乳喂养的妈妈们又是如何坚持下来的？2023年5月20日，在第33个“全国母乳喂养宣传日”来临之际，让我们一起听听妈妈们和相关专业人士的说法……

选择母乳喂养的理由实在太多太多了

“世间最宝贵的液体是母亲的初乳，母亲的初乳里包含着许多神秘的物质，这些神秘的物质其实是物化了的母爱。” 这是作家莫言在其作品《蛙》中的一段话。

的确，用任何华美的语言形容母乳都不过分，因为它不只是一种食物，还是一种爱的传递。没有任何一种食物能像母乳一样含有新生儿所需要的一切营养，再高科技的婴儿食品也不如母乳容易消化吸收，而这仅仅是母乳喂养的好处之一。分娩之后，尽早哺乳会让妈妈的子宫更好地收缩，减少出血，哺乳产妇的子宫恢复速度要比不哺乳的产妇迅速。当宝宝依偎在母亲的怀里，幸福而满足地吸吮母乳时，能够获得最大的安全感，而母亲也能够在那一刻感受到来自孩子的无条件信任与依赖，这一切何尝不是世间最美好无私的爱？

也正因如此，有很多妈妈克服重重困难，坚持给孩子吃母乳。

32岁的韩晴晴去年12月第三次做了母亲，她的3个孩子都是在武汉同一家妇产医院生的，因为这里有专门的母乳喂养指导医生，医院也大力提倡和鼓励母乳喂养。医院要求产妇的备产包里不能有配方奶，韩晴晴觉得特别好，宝宝一落地，吃的第一口奶就是妈妈的母乳。万一妈妈的奶水质量不好，医院也可以随时建议适合婴儿的配方奶粉。韩晴晴说，如果没有这个规定，她可能会放弃母乳喂养，“虽然母乳喂养是自己的自由选择，但有人在旁边盯着和说服，还是更容易坚持。”

前两次生娃，韩晴晴的母乳喂养之路很顺利，两个孩子都喂到了20个月大。但老三刚满月，她却得了乳腺炎。因为是低烧（超过38.5°不建议喂），医生告诉她可以继续喂奶。“如果单纯只是乳腺炎是可以继续哺乳的，不仅不影响孩子健康，孩子多吸奶还有助于疏通乳腺。”韩晴晴说，有了专业医生的科普，她忍着疼痛继续给孩子吃母乳。

老三比同龄孩子壮实、健康，快半岁了没怎么去过医院，韩晴晴很骄傲。她录下了孩子依偎在自己怀里吃奶的很多视频，亮晶晶的眼里全是妈妈。“等以后老三断奶了，我就只能靠这些视频回忆母乳喂养时的美好岁月了。”

“95后”妈妈洪红、小扉是闺蜜，两人几乎同时怀孕，还一起约定都不给孩子吃母乳。但孩子落地后，她们又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母乳喂养。“娃娃吃奶的声音简直是世界上最好听的声音！”两个人还经常约在一起给孩子喂奶。洪红给孩子喂到了18个月，断奶是因为孩子突然不吃了。为此，她伤心了很久，一度觉得“孩子不要我这个妈妈了”。

小扉的奶很好，自己的娃根本吃不完，朋友的女儿只比她的儿子大4个多月，所以小扉挤出来的奶都给朋友女儿吃了。“我闺女吃了小扉的母乳后，身体抵抗力明显比原来强多了。如果再生老二，我一定会克服万难喂母乳。”这位因为担心影响身材、时间不自由的新手妈妈，因为没给孩子喂母乳自责不已。

盛洁静是复旦大学附属妇产科医院（又称红房子医院）的产科护士，也是国内第一批考取国际认证的泌乳顾问（IBCLC）。她說，母乳是每个新生儿的最优选择，对早产宝宝尤其重要。早产宝宝一出生，就被迫和妈妈分开，独自住进病房。这个时候，如果妈妈不挤奶，一星期后奶水就自行回去了，宝宝出院后也只能吃配方奶粉，这也是很多早产宝宝更容易生病的原因之一。但在红房子医院，几乎每个早产宝宝都会吃到妈妈的奶水。孩子不在身边，医护人员会手把手地教妈妈如何挤奶，“哪怕只能挤出0.1毫升的奶，我们也会带到病房喂给孩子”。盛洁静说。

很多人觉得孩子一岁后，母乳就没必要吃了。的确，一岁以上的孩子可以通过吃饭摄取营养，但获取免疫抗体的首选方式还是母乳。“母乳的吸收更快、更好，母乳的溶菌酶越高，孩子的抵抗力越强。母乳的免疫球蛋白一直存在，一天喂一顿，就可以高浓度地给到孩子。”盛洁静说，一岁以后的孩子吃母乳不是为了吃饱，也不是为了获取营养，而是可以提高免疫力。一天给一两顿就可，不影响妈妈晚上睡眠，更不会影响上班（母乳量减少，不易堵奶）。

“6个月内纯母乳喂养是最佳的婴儿喂养方式。在给婴儿添加辅食的基础上，建议持续母乳喂养到2岁或更长时间”，这来自世界卫生组织关于母乳喂养的行动指南，已经得到很多国家政府和权威机构的认可。2017年，我国制定的《国民营养计划（2017—2030年）》也提出到2020年，纯母乳喂养率达到50%的目标。盛洁静说，如果仅统计大城市妇产专科医院的产妇数据，母乳喂养率基本能达到这个比例。

那些不喂母乳的妈妈是怎么想的

韩晴晴坦言，自己之所以坚持给3个孩子吃母乳，与家人的支持分不开。先生体谅她喂奶辛苦，所以每当她半夜醒来给孩子喂奶时，他也会马上起来，背对她坐着当她的靠背，等她喂完奶后再给孩子换尿布、哄睡，还会在韩晴晴疲惫时给她按摩，想办法逗她开心。节假日，韩晴晴只用给孩子喂奶，哄睡、换尿布和陪孩子玩儿这些事完全由先生承担。老二出生后，老大有婆婆精心照顾；有了老三后，两个大点儿的孩子根本不用韩晴晴操心。

但不是所有妈妈都能像韩晴晴一样得到身边人的支持，而这也是95%的妈妈在住院期间都愿意选择母乳喂养，但孩子6个月大时能坚持纯母乳喂养的妈妈不足三成的一个重要原因。

有极少数女性因为各种原因不想被孩子（哺乳）牵绊而放弃母乳。红房子医院是爱婴医院，没有特殊情况，妈妈不能自行吃回奶药。大部分妈妈会听取建议，但有极少数妈妈在来医院生产前就吃了从网上自行购买的回奶药，无论谁说都不听。“现在有些女性主张自我意识，加上某些自媒体大肆宣扬母乳自由，好像一提母乳喂养就是道德绑架，我觉得有点儿过了。”盛洁静说，完全忽视母乳对小孩的重要性，这对自己和小孩都是不负责任的。

家人的意见对是否选择母乳喂养也有很大影响。“亲戚、父母都说别喂了，我当成耳边风，让他们说好了。”但也有一些妈妈耳根子软，不能一直坚持给孩子吃母乳，或因得不到家人的理解和支持，强行给孩子断奶。盛洁静说，是否母乳喂养，喂到什么时候，当然应该是妈妈的自主选择，但是，选择的前提是先了解母乳到底是怎么回事。

有些妈妈的身体和精神状况不适合喂奶，比如怀孕前有内分泌或精神类疾病，怀孕后继续吃药，这种情况就要先咨询医生后再做决定。有些精神类药物含有镇静剂，会通过母乳传给孩子。当妈妈怀疑自己是否可以喂母乳时，最好咨询专业医生后再做决定。盛洁静说，原来妈妈有乙肝、大三阳是不能给孩子喂母乳的，但现在国际统一标准是可以喂的。

有些新手妈妈遇到堵奶或者患乳腺炎，从不正规渠道找开奶师帮忙，却遭遇不专业的暴力开奶，从而对乳腺造成伤害，严重的还会引起乳腺脓肿。很多人遇到这种情况后，首先想到的就是马上给孩子断奶。的确，一般医院也会建议住院，将脓肿部分切开引流，孩子的母乳也被强行断掉。盛洁静说，在专业的妇产医院，医生会针对具体情况给出合理建议。对大多数妈妈来说，都可以采取局部针筒抽取的方式吸出脓，与此同时可以继续给孩子喂奶。

还有的妈妈不喂养母乳，是因为过度相信奶粉宣传。《中国母乳喂养影响因素调查报告》指出：母乳代用品的制造商和销售商通过各种渠道向婴儿母亲及家人宣传推广母乳代用品，显著增加了母亲给婴儿添加奶粉的可能性，使其在6个月内给婴儿添加奶粉的可能性提高了30.8%，纯母乳喂养率降低了11.2%。

中国营养学会常务理事、妇幼营养分会主任委员、南京医科大学公共卫生学院教授汪之顼认为这大错特错。“婴儿配方奶粉是卖给不能正常母乳喂养的婴儿吃的，比如妈妈生病或孩子有遗传疾病，这都需要有专业的医学诊断。正常的孩子6月龄前是不需要奶粉的，所以很多医院都规定不要给新生儿喂奶粉。奶粉可以作为孩子6月龄之后的食物补充。”

母乳喂养等于“好妈妈”是个伪命题

母乳最优是公认的，所以很多妈妈如韩晴晴，克服一切困难坚持给孩子吃母乳。但是，我们是否就能因此指责那些不给孩子吃母乳、提前断奶的妈妈呢？

当然不能。母乳喂养不仅与婴幼儿的健康有关，哺乳作为一种行为实践更关乎母职和女性体验，母亲作为生育主体的感受也应该受到足够的关注。

女性在哺乳期可能会经历涨奶、堵奶、乳头皲裂、乳腺炎等一系列问题，因为每隔两三个小时就要喂养一次，母乳妈妈都会经历严重的睡眠不足。此外，她们还会遭遇疾病、工作压力、家庭不支持等种种困境。所以，我们不能因为妈妈是否选择母乳、喂养多长时间而随意评判甚至道德绑架她们。

传统观念认为“母亲应该为孩子牺牲”“为母则刚”，这让女性哺乳时的身体体验被忽视和公开讨论，她们独自承受母乳喂养的心理、生理上的双重压力。南京大学社会学院副教授周培勤说：“在母职迷思的社会规范之下，妈妈们往往会尽力展演成功、愉快而自豪的母亲形象，她们的不愉快经历被一一屏蔽。”

“女性有权利决定自己应该过什么样的生活，母乳喂養不仅涉及婴儿的利益，更与新妈妈的身心健康权益密切相关，新妈妈应该根据自身实际情况，从促进母婴双方健康、可持续发展的角度慎重选择。”中国心理卫生协会妇女健康与发展专业委员会心理咨询师沈荟馨说，这无疑让那些因为各种原因没有给孩子吃母乳的妈妈松了一口气，也让她们知道，母乳喂养固然重要，但表达爱的方式还有很多。

北京人口与社会发展研究中心副教授杜鹃说，真正理想的母乳喂养决策是母亲在充分知情的情况下，权衡做出符合自己利益和孩子需求的选择，而不是被任何权威机构的指导建议所裹挟，被主流的喂养方式所左右。

当然，公共政策的制定也要在肯定母亲哺育劳动价值的基础上，为女性赢得更多自主选择的空间，为各种形式的母职实践创造条件并提供保障。

为支持和促进女职工在恢复工作后继续母乳喂养，我国《女职工劳动保护特别规定》要求用人单位在每天的劳动时间内为哺乳期女职工安排1小时哺乳时间，并根据女职工的需要建立哺乳室。这也是《婴幼儿喂养全球战略》所倡导的促进婴幼儿适宜喂养的有效措施之一，“如果外出能随时找到母婴室，公司配备安静又私密的喂养室或挤奶间，我不会轻易放弃母乳喂养。”一位因为产后复工而强行给3个月孩子断奶的妈妈说。

张征是一位国际认证泌乳顾问，她在一篇文章中表示：自己虽然是母乳喂养的支持者，但社会、家人都应尊重妈妈们自己选择的喂养方式。因为“只有先爱自己，才能更好地爱孩子，孩子也能得到更好的滋养。一个快乐自信的妈妈对孩子的影响，或许比母乳喂养对孩子的影响更大”。

（文中新手妈妈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