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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代长卷草虫绘画的观看之道
——以《乾坤生意图》为例

2023-05-18刘芮

书画世界 2023年3期
关键词:草虫长卷乾坤

文_刘芮

陕西师范大学美术学院

内容提要:观看是观者理解作品的方式,是画家创作的前提。不同形制、媒材的绘画具有不同的观看逻辑,它们影响着画家的创作,决定了观者的视觉感受。《乾坤生意图》以长卷形式将草虫题材与绘画媒材相结合,并考虑到观者的观看模式和体验,最大限度地传递画面信息。本文拟从形制、观看模式、观看体验、观看互动这几方面来谈论《乾坤生意图》,进而了解宋元长卷草虫绘画的观看问题。

在格物、观化以及自然观的影响下,宋人在文艺活动中注重对自然物象的观察,草虫题材受到普遍关注。宋代画史对“草虫”多有记载,还有大量描绘草虫的题画诗,如苏轼《雍秀才画草虫八物》中的促织、蝉、蝎虎等,可见诗画领域对草虫题材的关注,“草虫”也逐渐成为代表生命意趣和自然观的一种意象符号。宋元时期社会文化语境改变,创作者选择将传统绘画媒材中的长卷与草虫题材相结合,既体现了草虫绘画的高度成熟和长卷向审美功能的转变,还能引发我们对形制、媒材与观看的思考。本文将结合巫鸿对传统手卷媒介性的探讨、约翰·伯格的“观看之道”等理论方法,通过对《乾坤生意图》(图1、图2)的形制、观看模式和观看体验的讨论,试图了解元代长卷草虫绘画的观看问题。

图2 元 谢楚芳 乾坤生意图(局部)

一、《乾坤生意图》的观看特点

(一)《乾坤生意图》及其形制

《乾坤生意图》为元代画家谢楚芳所作,现藏于英国大英博物馆,绢本设色,横352.9厘米,纵27.8厘米,引首为“尚宝司卿程洛”所题篆体“乾坤生意”,画心处为画家本人所题“至治元年孟春楚芳为达善画”,并有“谢氏楚芳”印,明确了创作时间和受画者。画卷拖尾处的五则题跋是不同鉴藏家、书画家对画中草虫物竞天择生存现象的观感和艺术思想的体现。“宁波袁诚”题跋言:“饮露玄蝉自高洁,钩股螳螂势雄峙。……良工绘此有真意,观之亦可观世味。”诗中“螳螂捕蝉”场景在汪悦进看来带有悲情性和警示意味,这可能是民族创伤在元初紧张民族关系下的内化或升华,也可能是早期修辞惯性的延续[1]。身处异族统治下的袁诚以蝉自喻,并将画作创作动机确定为借图观世事。全卷画面可分为六个连续场景,展现草叶间生灵的相争相杀和自然环境中的草虫生命妙趣,是一幅典型的长卷草虫绘画作品。

(二)比较视野下的形制观看特点

在比较视野下对形制、题材进行分析,可了解长卷的观看特点,了解草虫的表现空间和生命意趣的呈现。《乾坤生意图》与钱选的《草虫图》都是采用长卷来承载自然中的草虫,观看设置如出一辙。长卷为横卷形式的长尺幅手卷,画面为横向构图,观赏时观者须手持长卷,以“卷”的形式自右向左边展边看边卷合,视线左右游移,属于传统绘画一种动态阅读的表现形式。巫鸿认为这可称是“视觉艺术中‘私人媒材’的极端形式,因为它只能有一个观赏者来掌握画面的运行和阅读的节奏”[2],将长卷的私密性和物质性特点充分体现。长卷逐步展开的观看方式决定了它并不侧重于第一眼所看到的画面布局,而是通过调节长卷展、收来把握观赏过程中的节奏,注重的是对观赏过程中视线游移尺度的把握。两幅画中设置的或宁静或紧张刺激的场景在观者眼前不断转换、“暂留”,从而在观者脑海中呈现连贯的紧张情节。狭长形式使画面无限延伸、扩展,更能表现连续性的场景,给观者连贯的视觉体验。

南宋李迪《秋卉草虫图》与《乾坤生意图》都为草虫题材。前者是以单幅册页的形式选取固定视点表现独立、微观的场景,画面设置不需要考虑场景的衔接,观者瞬间就能观看全幅画面,且视线集中于一个视角,扇面形制的草虫图观看设置与之相似。虽然同样为近距离观看的模式,长卷形制则提供了多个游移的视点,呈现不同视角之场景,是多幅独立画面连接起来的连续图像,画面空间能容纳更多情节。值得注意的是,若是将单幅册页改为多场景的完整册页,视觉效果则会类似手卷观看。

元代佚名的《草虫图》以横短纵长的立轴表现草虫生趣,这与长卷横长纵短形式恰好相异。就观看效果而言,观看立轴作品时须将之悬挂,观者与作品并不发生接触,而是与画面保持较远的距离,视线上下移动,并且有众多观赏者可一同观看。从视觉效果而言,观者一眼就能直接见画之全景,进而被画中精彩之处吸引,观者须移动自身位置或视线来调整距离,以观看局部细节。这与《乾坤生意图》长卷极具私密性的观赏方式不同。长卷形制需要观者近距离手持画卷观看,观者身体与作品会产生接触,且每次展卷只能观得一截,先观局部再逐渐见全景。

二、《乾坤生意图》的观看模式

在创作和欣赏中国画时,画家、观画者都是以“游观”的模式来进行观看,即以移动的视点来观万物,游目骋怀,蕴含着无限、流动的时空观念。《乾坤生意图》中“游观”的特点在长卷上体现得淋漓尽致。

(一)“游观”模式下的时空与视域

《乾坤生意图》将不同时空的景象置于同一画面中,成为流动性的时空载体。从时间维度而言,画家在创作时将不同时期的视觉记忆呈现在画面中的多个场景上,每个场景都体现时间的流逝,且长卷的观赏特点导致其观看行为本身也具有时间性。观者需一段段地展开画卷,也可以反向观看或者停下欣赏局部,时间作为一个维度也参与了赏画的过程。观者的阅读节奏直接体现了时间性。此外,在长卷递藏过程中,不同收藏者之题跋、钤印,以及横向延伸的装裱也使它成为时间变迁的载体。从空间维度而言,画家将自然中的昆虫、花草等视觉元素和情节组合形成图像,在特定的开放式空间中表现,构成了一系列相互衔接的空间单元。正如巫鸿对图像空间的总结:“并不是图像在空间里,而是图像生成了空间,空间因而存在于图像之中。”[3]画家还着意安排了地面和半空的不同设置来体现视觉空间纵深,在卷轴收放时,画卷中的多个场景空间不断变化,观者持续接收到丰富的信息,在多个场景空间中体会“游”。

通过比较视野的分析可知,《乾坤生意图》视域极宽广,画面所承载的信息和形象更为丰富,且长卷移动视点的设置增大了画面的视觉信息量,展现了广阔的视域。此外,从观者视域来看,长卷的观看方式不需要画家设置画面观赏重心,观者在展开画卷过程中主动寻找观看角度和重心,在手、眼、心的运动和长卷的波动中将二维画面在脑海中转为三维空间,回到草叶间,实现精神视域的扩展。

(二)场景与时空的流动转换

时间与空间维度在长卷中共存,画面中移动视点的运用使画家安排物象时能转换不同时空视点,而观者在展卷、收卷时能感受到画面的流动感和观看的时空差异,从而引发对未展开部分的想象。

《乾坤生意图》中每个场景的时空切换是经过画家的刻意设置而实现的,是以画中昆虫的动态来引导观者视线在移动中切换场景,暗示时空的转换并凸显主题。此外,观者还能主观选择在任意场景上暂停或变换观看速度、进度来实现时空的转换。流动的观看模式使观看自由度和画面转换效率更高,时空随着长卷的展收而变换,不同时空发生的多个相联系又独立的场景在观者的视野中自然地切换连接。观者积累了连续的视觉形象,从而对画面进行连续动态的解读。值得注意的是,随着画面一段段出现又消失在视野中,观看中的时空和场景的转换会产生时空差异,这为观者营造心理期待与联想提供了余地[4]。当卷轴展开一部分画面后,观者所能接收到的时空信息有限;当观者停止展卷时,画面场景和观看时间会停止,画中空间也会滞后。只有持续展开卷轴,时空转换才能继续,也为观者带来强烈的视觉新鲜感。

三、《乾坤生意图》的观看体验

在《观看之道》中,约翰·伯格从作品观看出发,探讨观看与观者的关系,在观看对象、观看效果的认识等层面突出观者的重要性,伯格认为:“观看先于语言……我们观看事物的方式,受知识与信仰的影响。”[5]可见,观者在观看前会有心理的预设,而这会影响观看的体验。柯律格在谈论明代图像观看时,也提出要关注观看主体、观看语境以及媒材等复杂的可变因素[6]。因此,在探讨《乾坤生意图》的观看体验时,应联系画作形制、媒材,以及观者心理,并结合作品图像综合分析。

在自身因素影响下,观者在理解或欣赏长卷图像时,脑海中会存在预设,会根据先前的场景对画面的进程和结尾进行推测。当观赏至卷尾时,画面若符合预设,观者会产生共鸣,反之则会产生极大的反差感。观看长卷的过程也会引发观者的不同体验。理论上的长卷观赏顺序为从右向左,观者按照画家设置的顺序来观看画面,此时的观看体验、理解符合画家的创作设定。但是在长卷传阅过程中,观看顺序极有可能被打乱,不同的观看顺序和视角会让观者对画面中的互动场景产生不同解读。

首先,自左往右观看时,观者欣赏顺序与画家的安排正好相反。自右往左看时,画面首先就是一幅紧张的搏杀场面;而自左往右观看时,观者视线则先被引入花丛。卷轴向右逐渐出现厮斗场景,观者情绪从平缓进入紧张状态,也能获得流畅的观画体验。其次,在长卷传阅到观者手中时,观者看到的极可能是随机画面。观者在欣赏完该片段之后会任意向左、向右,或同时将左右两边展开来观看,很难立即理解画家设定的中心情节,画面的视觉逻辑和情节顺序会被打乱。最后,观看结束,观者再向右展卷返看,在一次完整的审美体验下,画面起伏不再引起观者的好奇心,注意力会集中在设色、线条等画面细节上。除观看顺序以外,还要注意观看距离、观看速度的影响。对于长卷而言,观者近距离观察画面,能最大限度观赏到画面的精彩之处,而合适的观看速度也能让观者获得极佳的观看体验。

《乾坤生意图》表现草虫的生命情态,以及其与自然之间的动态联系。观者沉浸其中,不仅有视觉体验,还能享受“草虫相和吟”的听觉体验。苏珊·尼尔森提出“画家需要与观众的听觉想象进行接触”,认为山水画中人“听”的姿态能体现声音维度的效果[7]。而在长卷草虫绘画中,画家以昆虫代替山水画中的人,通过昆虫扇动的翅膀、争斗的姿态描绘了自然界中声音存在的形式。画中起伏摇摆的花草产生的视觉效果在观者脑海中经过想象后也具有了声音效果,使观者似乎进入画中环境。通过观者的想象,原来静态的长卷让观者具有了视觉、听觉、触觉感受。观者不仅能看到飞动或爬行的草虫,还能“听”到它们在草叶间活动的声音,视觉效应和声音效应结合让观者仿佛置身于交响乐厅,达到与自然草虫物我相忘的境界。

此外,就图像文本而言,长卷的引首和拖尾有不同时期、不同书风的题跋,丰富了长卷的观看性和历时性。后世观者在展卷时,能看到题跋者对画面的不同解读。不同时空的题跋者将观画时的感受以题跋、钤印的方式留存,审美印记的累积增加了作品文化审美价值,丰富了作品的内涵,极大丰富了观者的观看体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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