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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中原往事

2023-04-06冯杰

散文 2023年1期
关键词:大堤黄河

冯杰

黄河草木说

疙疤草或葛巴草

疙疤草不好看,在做的游戏里不用作斗草使用,斗草多用蓑衣草。蓑衣草能撕开成几何习题,形状好看。

疙疤草生长一截会停下来扎下根须,巩固自己。它在大堤上蔓延,细雨无声,这草像发动群众革命。燎原之后,大堤两旁皆疙疤草,它成为保护大堤不致水土流失最执着者。疙疤草适应的范围广,耐盐碱,耐践踏,不怕驴马过,不怕牛羊啃。拖拉机碾过,照样吐绿。

长垣开展首届黄河湿地山地自行车比赛,我去为“张天师团队”助兴,蹬不动车了,腿肚转筋,立在路边喝水,又见到路边爬满疙疤草,看它亲切,还是旧日模样。

想起当年割草都不割它,驴嫌弃,人也嫌弃。

前年大领导号召全民开展足球运动,报纸上还有一张亲自开球的照片。河南拉丁电器公司开始烧钱,在郑州成立环球足球俱乐部,邀我剪彩。我说实在不懂足球,要是这笔钱赞助到文学事业成就会更大。总裁说,不能这样比较,中国文学争气吗?中国哪有懂足球的?就是请你们这些不懂球的来吆喝嘛。

许多年前,一个大人物视察黄河,站在东坝头,问过当地农民:这是什么草?

环球足球草坪大于乡村麦场,绿草茵茵,我试试脚之后,看那绿色整齐而熟稔,我问吴教练:这不是大堤上的疙疤草吗?吴教练见识广,显得有点不高兴,说:咋能是大堤上的疙疤草?那草只是为防汛,我这草是马尼拉草,进口的专业草,五千块一坪呢。

车前子在倾听

车前草预示着植物命运:是草,在世间也要行走。

在黄河两岸,它生长在自己的车辙里。

那里有牛蹄、羊印,有雨水,有落花。

在深浅不一的车辙里,它听到外面来临的车声,就知道远道而来的车主人,是男还是女。

沙打旺

沙打旺是最会抗争、最会讲道理的植物。割草时,在大堤上到处可见它的身影。黄沙越打它越旺盛,是一种敢较劲的草。

它们自己有整齐的呼吸。

在黄河大堤,父亲领着我走在去溢洪堰看电影的路上,我问过父亲,他说,沙打旺防风固沙能力强,在黄河两岸风沙严重地区,种植沙打旺可减少风沙危害,保护大堤,防止水土流失和改良土壤。

他说,这些知识课本里都没有,是修防段老杨教授讲的。

后来知道父亲说的这位老杨是一位考察黄河者,那一年父亲路过孟岗修防段,老杨是一路背着他父亲骨殖徒步行走的。父亲也不知道他叫啥名字。

老杨背后肯定有故事。

在去看电影的黄河大堤上,我们蹚着路边疯狂生长的沙打旺。

田菁的惊险

每当秋天来临,在大堤两岸,附近村民拉着一车一车的田菁秆走过。田菁蓬松,车子像一只巨大的绿色刺猬。有时夜半,街上还响着车轮声。

田菁是我见过的最高的作物,高达三四米。茎绿色,有时带褐色、红色,上面有不明显淡绿色线纹。折断的田菁会流出白色黏液,一路弥漫着清气。

我有许多知识得益于父亲的那本厚厚的《新词典》,知道田菁为豆科田菁属植物,一年生或多年生,多为草本、灌木,少有小乔木,又叫作碱菁、涝豆,原产东半球热带地区,中国以福建、台湾、广东种植最早,逐渐北移至江淮流域,现北方各地也有栽培。

可它究竟是哪一年蔓延到北中原黄河段的?

父亲带我到黄河边马寨码头拉煤时,我看到过漫无边际的田菁。因为东南风的缘故,黄河滩的田菁丛里,经常落有台湾飘过来的宣传物品。田振河当年跟他爸割田菁就捡到一张。“蒋委员长”经常在开满的田菁花上高悬。

这些年黄河两岸一直在学习焦裕禄精神,我由泡桐联想到田菁。田菁喜温暖气候,抗旱、抗病虫能力强,有很强耐盐、耐涝、耐瘠能力,是改良盐碱地的先锋作物。这让人自然地想到对岸的焦裕禄栽的泡桐。

只是田菁属草本,多是压青用作绿肥,配合其他饲料喂牛、羊或打浆喂猪。

提起田菁,还要说到一个叫张连友的民兵。1977年5月的一天,黄河滩区突然乌云密布,电闪雷鸣,狂风大作。西北风刮得天昏地暗,漫天冰雹瞬间倾泻而下。气温急剧下降,本来闷热的初夏天气,霎时变得寒气逼人,三十多度高温竟然降到零下,热冷相击。

长垣段黄河滩最宽,是典型的“豆腐腰”,南北长二十公里,东西宽十公里,荒无人烟。正在这里割田菁的一百多人被突如其来的冰雹砸蒙了。人们穿单衣,有的还光着膀子,冻得发抖的人踏着泥泞拼命向滩外拉车转移,机灵者则弃车而逃。

复员到家乡芦岗的张连友也在滩上割田菁,拉着他侄女外甥一步一滑向前挪动。迎面横着一条水沟,他把两个孩子送过沟:“你们快往坝上去,滩里还有好多人,我得拉他们一把。”

他顶着暴风雨返回滩里,遇见父女俩推车过沟,怎么用力也推不过,张连友扛着车帮他们过沟,又向滩内去,帮助运走四五个人。

张连友最后消失在暴风雨中,下午公社人员赶到河滩抢救遇险群众时,才发现张连友卧在河滩水沟边,两侧卧着被他抢救的两个孩子,三人紧挨,身体已冻僵。

1982年我到芦岗营业所当信贷员,在乡文化站里,看到有一间以张连友命名的图书馆,省军区赠送两柜子书,我翻看,多数是大人物的选集。

在县城中药店见到决明子,我说咋是田菁籽,我太太说有人常把田菁籽当成决明子,冒充中药。决明、田菁,两种植物种子相似,容易混淆,决明子降血压,田菁籽本身无药用价值,黄河滩上的驴子喜欢。

这才知道我吃的中药有时也是假的,只是后来病也一样好啦。

小香蒲坚持的标准

村里到秋后采收香蒲叶子,制作蒲席、蒲墩。蒲墩在村里叫“飘”,像要飞走。

香蒲还有其他历史故事。

我姥爷对我讲过,古代官员用生牛皮或熟牛皮制成皮鞭,惩戒过失之人。东汉刘宽为人有德量,理政时温仁多恕,属下官吏有过失,只取香蒲叶制作的蒲鞭示罚,告诫而已。人们便以“蒲鞭示辱”比喻以德从政。李白的“蒲鞭挂檐枝,示耻无扑抶”,苏东坡的“顾我迂愚分竹使,与君谈笑用蒲鞭”,都将蒲鞭典故写进诗中。只有王洛宾使的是牧羊鞭,“不断轻轻打在我的身上”。

以柔克刚,可见蒲是阴性的。

我姥爷继续讲,蒲和瓦岗寨的隋唐英雄李密有一段故事。李密儿时家贫,以帮人放牛维生。后来有机会读书,于是读书特别用心,他用蒲叶编成篮子挂在牛角上,将《汉书》装在篮内,骑上牛背可一面放牛一面读书。

我说,人一出名,读没读过书,考试及格不及格,都关系不大。

四十年后我参与民间环保,知道了蒲的重要性。

蒲,像一把绿尺。

在水塘中的一只白鹭对岸上一群官员大声说:生长香蒲的水源,环保质量才算过关。

柽柳,风中扯起来红纬

我在河南黄河两岸见到它,在兰州见到它,在白城见到它,在新疆见到它,在山西见到它。它一直跟着我走,又或我一直随着它行。

还能找到出处。李时珍全方位记载过柽柳:

《尔雅翼》云:天之将雨,柽先知之,起气以应,又负霜雪不凋,乃木之圣者也。故字从圣,又名雨师。或曰:得雨则垂垂如丝,当作雨丝。又《三辅故事》云:汉武帝苑中有柳,状如人,号曰人柳,一日三起三眠。则柽柳之圣,又不独知雨、负雪而已。今俗称长寿仙人柳,亦曰观音柳,谓观音用此洒水也。宗奭曰:今人谓之三春柳,以其一年三秀故名。

柽柳枝条细柔,姿态婆娑,开花如红蓼,颇为美观。细枝柔韧耐磨,用来编筐,坚实耐用;粗枝做农具柄把。从“面相”推断,柽柳似乎没有其他树种命好,生下来长在荒漠、河滩、盐碱地等恶劣环境,只能适应干旱沙漠和滨海盐土生存,防风固沙、改造盐碱、绿化周遭。民间所谓的红柳,实则与柳树不沾亲带故。称“柳”,是因其果实成熟时飘出飞絮,与柳絮相似,“红”则是因枝茎带红褐色。柽柳在《诗经》中出现过,可谓“木中圣物”。

去年,我到盐城黄河故道参加诗人姜桦组织的“条子泥诗会”,见到柽柳。当地渔民对我说它叫“观音柳”,是观音洒水时的唯一指定工具。常看汪长青的画作观音像,一直以为观音洒水用的是垂杨柳,降雨量大,这次又增加了新知识。

下次见老汪时一定要问他:你知道观音如何洒水吗?用喷壶吗?

灯芯草之见

它治疗失眠,而它自己又先于星光瞌睡。

此节需要简写。免得见到黄河灯芯草时,它要点亮两岸旧时光,像草上的灯花,让我开始怀念你。

后石器年代

碌碡小名叫石磙

一种农具既遥远又亲近,它昨天从汉代滚来,滚过二十五史,滚到现在,两千年里,还是旧日面庞。从粗粝打磨到精细,它没啥变化,它以身作则,一直在轧谷碾豆。

村里人不叫碌碡,多叫石磙。

“石磙”,这称呼让人看一眼就明白。宋人滚过来入画,张择端就搬来两个石磙压在《清明上河图》里,如作了镇纸的象征。

我小时候推过石磙,看它面庞亲切。一年冬天在郊区野外散步,看到一个闲置的石磙在雪里打盹,喊来几个孩子帮忙,把石磙推过几条马路,推到院子里立起来,当作了放水盆的墩子。它模样老实,洗脸时我波澜不惊。

碌碡主要功能是碾麦。牛和驴在前面拉着,和人一样艰辛劳作。石磙的声音具有象征意义,是征兆,如果哪一年石磙在麦场闲着,听不到它吱呀吱呀的叫声,可推测断定当年是荒年,一村人马上就要挨饿。

除了作专业农具之外,它还是一种“药方”。说起来奇特,小时候,夏天受凉肚疼,姥姥即拿出这一土方,让我贴在碌碡上。碌碡吸饱一天阳光,热量都在石头里循环着贮存着。那一刻,它把温度和心情都给予了你。果然,一个世界都不疼了。

碌碡还有一种救人功能。一位叫小四的同学夏天在天然文岩渠里凫水,冲走淹死了,找到后被几个大人抬在碌碡上。小四趴上面,往外开始自然吐水,二大爷说这叫“控水”。控出水的小四慢慢才睁眼,他妈忽然哭了。

小四没明白过来,问:我咋在石头上躺着?

众人头顶早是满天星光。

石磙都带有时代性。上初中时,石磙有一个传说:小镇上一个女知青因情投河,被抬上来,放在碌碡上,衣服整洁。

我只听到这一传说的开始,并不知道结尾,也没说女知青最后睁眼与否。我都毕业了,和小四还惦记着这事的结尾。

在北中原乡村里,石头还具有辟邪功能,孩子满月要找靠山,有的大人出门认亲,第一个见到什么就是什么,若碰到石磙,那石磙便是孩子的“干爹”。

少年时在石磙上读到一则石磙传。明人马愈《马氏日抄·奇盗》:“夜已昏暗,众出庙门,坐石滚上,疑未决。”它成为故事的介入者和讲述者。一个村里最了解村史的不是族长,而是那一方沉默石磙。灵石无语,子夜时分,石磙有自己的事情要干,往往就在传说里随着月色飞翔起来,天亮才回到原处。

我姥爷说,你看,它忙了一夜,身上像还出着汗呢。

我从小就有诗人天分,当李白还有点屈才,我知道,那并不是乡村的晨露。

打硪歌

从黄河边村里收了两个石礅,放在我院子里,上半年觉得石礅面目不清,到下半年想探索究竟。看了半天才恍然:这不是当年的石硪吗?

石硪,是砸地基或打桩子时使用的一种工具,通常是一块圆形石头,周围系着几根绳子。 石硪是听到涛声最多的石器工具,打硪歌近似乡村劳动号子,是农村挑台基、筑堤坝时唱的一种原创歌。北中原黄河打硪歌,声调高亢,节奏性强,一唱众和,边打边唱,在修堤筑坝时用以协调动作,缓解疲劳。

李白说,唱歌可减少疲劳。

鲁迅说,唱歌可减少疲劳。

领袖说,唱歌可减少疲劳。

我也说,唱歌可减少疲劳。

于是,有了打硪歌。

打硪歌句式一般七字、十字,也有用五字句的。建筑工地打硪时唱,与打夯号子近似。打硪又有“抬硪”与“飞硪”之分。打轻硪时将硪甩过头顶,称“飞硪”,打的速度较快;打重硪则间歇时间较长。打硪用四人、八人、十人不等,领唱时不打,众唱时打下。

少年时逃学穿梭在黄河大堤,那时每年都要加固黄河大堤,我们叫“复堤”“打堤”。打硪歌由一人领唱。我闻到打硪者弥漫在空中的汗腥气息——

一个鸡蛋两头光,

提着小挑游四方。

北京南京我都到过,

就是没到过王家庄。

王家庄有个王员外,

他有三个好姑娘。

领唱者每起一句,后面其他人接唱的都是“呀哟咿呀哟”。

我坐在大堤上听歌,尘土飞扬,坐到夕阳西下,单要听他们后面的“好姑娘”。

实际打硪时,唱词更多是随机应变。领唱者看到一位老者路过,唱词里就出现老头儿,天空飞过一只乌鸦,唱词里就出现一只老鸹。忽然看到一个女人路过,大家马上提了精神,编排出有关女人的唱词。那女人脸一红,笑着骂一句赶紧急急走过。

几十年过去了,黄河大堤一直升高,每年复堤须使用灌溉船来抽泥,不舍昼夜。那些石硪早已无用武之地,一一消失在时间里。

我却好像未动,还一直坐在大堤上听歌。

有一天,在黄河打硪歌谣的缝隙里,我忽然遇到了王家庄的好姑娘。

煤土·接近煤的近亲

日常生活里打煤球或和煤浆时,必须加入一种胶泥,在小镇称呼里叫“煤土”。

煤土还是土,连上一个“煤”字,有煤意味,显得离温暖和火苗亲近一些。

生活里光烧煤不行,太奢侈,火焰一高兴风箱就不计成本,快速猛烈,太浪费煤炭,要减少成本,降低消耗。我爸说,全使用煤还会造成煤和煤之间不粘连,煤块容易开裂。

父亲最早带我到黄河边马寨渡口拉过煤,回来路上难得遇见一股龙卷风。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一个冲天而上的庞然大物。多年后想起来,像苍龙吸水。

一年四季里,煤更多是父亲从小镇煤场上拉来,堆在院子里,盖一张塑料布。母亲赶紧借来一柄“打煤球机器”(这称呼有点夸张,实际是铁焊的一种简单工具,科技含量并不高)。靠一柄“打煤球机器”,需要手按或脚蹬。全家人轮番上阵打煤球。

煤土是黏泥,好处是可蘸唾沫“摔胶泥”玩。

全镇一百户人家都在煤里加土,混合成煤土,家家存煤量都少,担心春节提前烧完,不敢尽情大烧。邻居小四他娘对我母亲说,俺家要是皇帝金灶台,就不用害怕了,敢天天烧煤。

村里烧柴火人家多,也有不加煤土纯粹烧煤者,比如王铁匠打铁铺那尊铁炉子,像一方黑脸膛张着红嘴,风箱呼嗒呼嗒响起,关键时刻添上一铲煤核,立马噼噼啪啪,尽情燃烧,红色火苗大胆表达成蓝色。

我姐那一年在鹤壁煤矿上当临时工,见过成车大块好煤,说公家的火炉烧煤大方。

对于一堆煤来说,有原色土的加入,火苗烧起来颜色才显得稳重,不像王铁匠炉子里的焰火,瞬间嚣张,但噼里啪啦一阵就算过完一生。

煤加土,才有韧性后劲。

有点类似某某人家不会过日子,我姥姥说“过今儿不说明儿”,这类人家前半年里天天吃白米干饭红烧肉,后半年里喝刷锅水或内容待定。

节后去安阳串亲戚,无意里知道“煤土”还另有隐喻。几个老表谈话里有“卖煤土哎耶”的话题,一问,大家都笑,这是安阳人的幽默,人死了埋在土中,就是“卖煤土”。

一位老表说,百年后掘出来,说不定骨头上也刻着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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