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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焦虑的伦理思考
——从文学伦理学的角度分析《克拉拉与太阳》

2023-04-05常新亚

牡丹江大学学报 2023年2期
关键词:黑一雄里克克拉拉

常新亚

(西南科技大学,四川 绵阳 621010)

著名的日裔作家石黑一雄(Kazuo Ishiguro,1954-)在当代英国文坛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并与奈保尔、拉什迪一起被誉为“英国文坛移民三雄”, 石黑一雄与其他少数族裔作家相比,其创作具有更加的广阔的国际视野和人文关怀,经常用细腻温暖的笔调在小说中展示人类普遍性的精神状态和生存经验。石黑一雄在回答关于文学创作动机时曾经说过:“我十分关注当代现实发生的重大事件”,“但我并不想把它设在这些特定的历史事件中,让它读起来像报告文学……作为一名作家,我想写一些更具有隐喻性的故事。”①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石黑一雄的最新长篇科幻小说《克拉拉与太阳》其本质主题依旧是“人心”。瑞典文学院在给石黑一雄的颁奖词中,曾对他的创作主题做过一个精妙提炼,那就是:“记忆、时间与自我欺骗”。小说以人工智能机器人AF(人工智能朋友)——克拉拉为第一人称叙述视角,在即将到达生命的终点时,回顾了自己与人类共同生活的一生,同时也见证了人类面对科技时的焦虑与不安。母亲克里西希望人工智能机器人克拉拉来模仿女儿乔西,从而在乔西死后来“延续”她。另一位母亲海伦则希望自己没有被基因编辑过的儿子能拥有一个美好的未来,不惜向对自己有着多年积怨的“旧友”卑躬屈膝。本文立足于文学伦理学与科技伦理的角度分析书中人物的科学选择与伦理困境,从而对现代科技发展下人类伦理进行思考和反思。

一、人还是机器人——克拉拉的身份追寻

“人工智能的本质是对人的意识、思维的信息过程的模拟。约翰·塞尔最早将人工智能划分为弱人工智能与强人工智能。弱人工智能认为人工智能模拟人类心灵的价值原则是为我们提供一个强有力的工具。而强人工智能则认为计算机在能够给出合适的程序的意义上,可以被理解为拥有其他种类的认知状态,应该被视为一个心灵。”主人公克拉拉就是一种强人工智能,对自己的认知也是人类亲密无间的智能朋友。她可以细致地观察橱窗面前走过的人并通过细微的面部表情推断人物的内心活动。当克拉拉看到男孩AF与人类女孩之间的不和谐关系,克拉拉又不禁疑惑:找到了一个家,却发现你的孩子不要你,那会是怎样的感觉?在我看到这一对之前,我从来没有想到过一个AF会跟了一个鄙视他、巴不得他走开的孩子,可两人却依然继续待在一起。[1]由此可见克拉拉衷心地期待能够成为人类独一无二的“人工朋友”。

直到遇见了一直耐心询问自己是否愿意来自己家的乔西,“我说了,非你不可,所以她这会儿就在上下打量你。抱歉。你会来的,对吧?只要老妈点头,一切也都顺利?”[2]来到乔西的家后,克拉拉似乎不能融入人类的生活圈。管家梅尼娅一直对她心存芥蒂,一方面担忧克拉拉会替代自己的职位,另一方面用“AF”称呼克拉拉,似乎也在有意无意地提醒克拉拉,对于人类来说她始终是一台冷冰冰的机器。在乔西的心里,克拉拉也只是一个人工智能朋友,“你是我的AF。这是两回事。里克呢,唔,我们是要在一起过一辈子的。”[3]在一次乔西的“提升”同学聚会中,乔西的同学们想要测试克拉拉的协调性和其他的要求,但当克拉拉拒绝当着众人展示自己时,乔西非常恼怒并且还告诉其他伙伴应该换一台新型B3。显然克拉拉并不能理解为什么和乔西的友谊出现了转折。在克拉拉的意识中自己是人类的朋友,既然乔西和自己都选择的彼此,那么也就成为了朋友。以及后来,乔西的母亲克里西主动邀请克拉拉去看摩根瀑布,一改昔日的严肃面貌,并要求克拉拉“做乔西”,让克拉拉做车的前座以便于更好地观赏风景,种种的信号似乎都暗示了母亲正在接纳自己,或把自己当作人来看待。可是克里西最后又对克拉拉说:“你是个聪明的AF。也许你能看到我们其他人看不到的东西……。”[4]瀑布之旅过后家里人对克拉拉的态度又冷漠了许多,母亲对此前发生的事只字不提,乔西也只是冷冷地对自己说:“你是我的AF智能朋友”,而梅拉尼娅管家则始终不接受克拉拉是家里的一分子。

克拉拉在自我认知的身份和社会赋予她的身份产生困惑,而造成困惑的原因就是来自其身份的变化。在商店克拉拉是供客人选择的商品,而被乔西购买过后,便自认为是人类的朋友,当母亲请求克拉拉“延续”乔西时,又是人类名义上女儿。可是克拉拉的身份无论怎样改变,她始终无法融入人类的社会,因为她明白对于人类来说,她始终是个会精确模仿人类行为举止的灵敏智能机器人,是人类的私人物品。而在故事的结尾,克拉拉也承认“我相信我提供了良好的服务,让乔西避免了孤独”。为了消除人类孤独而被设定的人工智能朋友却无法获得来自人类的爱,最终她和其他智能机器人一样被放在堆场里孤独地“老去”。

二、乔西与里克——科学人与伦理人的伦理困境

科学人不同于自然选择阶段结束后出现的原始人,也不同于通过伦理选择进行自我道德化的现代人,而是在科学选择过程中借助科学技术而高度科学化的新人类。经过科学选择,现代人要么转化为科学人,要么被科学淘汰。书中的乔西就是经过“提升”的科学人,而和乔西形成对比的就是伦理人——里克。乔西及自己的姐姐萨尔都接受了提升,也就是基因编辑技术。而接受基因编辑技术的孩子是没有选择的权力的,有经济条件的父母为了优化自己的后代,为自己的孩子做出了科学选择。书中的乔西因为基因编辑而身体变得虚弱,而母亲因为自己的一个选择,失去了大女儿萨尔。而现在,她因为同样的选择,眼看又要失去二女儿乔西。她请求克拉拉,当那一天终于到来时,“为我延续乔西吧……而我也就能够爱你了。”[5]乔西同样也无法阻止母亲延续自己的计划。

而里克作为没有接受基因编辑的小孩,尽管在物理、工程领域有所天赋,但是正规大学都只接受有过“提升”的孩子,其他学校也只会漫天要价,对于无法接受提升的贫穷孩子注定会被社会所抛弃。“校门外面有许多有天赋的孩子,他们就像你一样,出于经济原因或其他方面的理由,从未接受过AGE的提升。我们学院还相信,社会目前不让这些孩子的天赋得到充分的发挥,是在犯下一个严重的错误。不幸的是,大多数其他院校并不认同我们的看法。这就意味着,我们收到的申请数量远远过了我们的接纳能力,而这么多申请全都是来自像你本人这样的孩子。我们可以先筛掉那些没有希望的申请者,但接下来,坦率地说,事情也就跟抽奖差不多了。”而里克的母亲海伦为了让没有得到“提升”的儿子能像接受过提升的孩子一样得到一个上大学的机会,一向高傲的母亲不惜向对自己的有多年积怨的情人万斯先生求情,遭到拒绝后,海伦更加觉得愧对里克。

乔西与里克从小一起并肩长大,但一条无形的壁垒始终存在于他俩之间,除了不同的阶级背景,也不难在文中推测出是基因编辑技术的原因。当乔西想要邀请里克来参加聚会时,母亲犹豫了片刻,然后说没问题。而乔西母亲的沉默也说明了接受提升的乔西就应该和她同样的人打好交道。而普通的里克参加了这次尴尬的聚会,毫无疑问引起了其他“聪明”孩子的议论,最终里可无法再去相信能和乔西共同拥有一个未来的计划。“那只是我俩还小的时候开始的一件事。那时我们还没有认识到这会是怎样一件事。没有认识到我们一路上会遇到这么多阻碍……没有这个计划,她最后会变成他们中的一个。”[7]无法接受提升的伦理人从出生就被贴上了“无法上大学,没前途”的标签,正如里克在泡泡里面写下的话“那些聪明孩子以为我没有形体。但是我有。我只是把它藏起来。因为谁想让他们看见呢?”而这条无形的壁垒只由两个从小一起并肩长大的青梅竹马是无法打破的。

乔西和里克的第一伦理身份是父母的儿女,父母会替他们决定继续做伦理人还是接受做“提升”的科学人。科学人是人的科学选择,没有条件进行科学优化的伦理人就注定会被淘汰,而这也会加深现代人对自身和科学的焦虑。

三、乔西父母的伦理混乱——现代人的焦虑

无论是自然选择、伦理选择还是科学选择,选择的目的都是为了人的自我生存、改进、优化、繁衍。尽管母亲克里西为了自己“延续乔西”的计划精心策划了许久,但是面对AF成为自己女儿的现实,克里西依旧难掩心中的焦虑与苦恼。“我眼前的一个细节吸引了我的关注:母亲显露的不是愤怒,而是焦虑。……我走向地板那头,但在距离他们还有几步之遥的地方停下了脚步而我又一次看到了她表现出的是担忧而非愤怒。”[8]父亲保罗则从侧面表达了无论克拉拉把乔西的角色扮演得有多好,无论克里西是多么地希望延续乔西的计划能奏效,她终究是无法接受一个机器人充当自己的亲生女儿。

而正如父亲的疑问:“我想,我之所以恨卡帕尔迪,是因为在内心深处,我怀疑他也许是对的。怀疑他的主张是正确的。怀疑如今科学已经无可置疑地证明了我女儿身上没有任何独一无二的东西,任何我们的现代工具无法发掘、复制、转移的东西。古往今来,一个世纪又一个世纪,人们彼此陪伴,共同生活,爱着彼此,恨着彼此,却全都是基于一个错误的假设。”面对可以复制自己女儿的AF,父亲和母亲伦理身份也充满了混乱,对于这个乔西的“延续”,是视为己出,倍加珍爱?还是心存芥蒂,欺骗自己?新生的“乔西”又是怎样的伦理身份?这些用来代替别人的AF们是否有人的权利?能不能进行自我选择?包括文中提及的“提升”实际就是一种基因编辑的技术。早在2018年南方科技大学副教授贺建奎培育诞生一对基因编辑婴儿露露和娜娜的新闻引起学术界的高度关注和强烈谴责,在国际社会掀起前所未有的伦理“风暴”。一些科学家和生命伦理学家明确表示,此类试验的发生“非常草率”“不合伦理”“后果十分可怕”,是“史诗般的科学灾难”。预测他将“在世界舞台上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可见基因编辑技术一直备受争议。基因编辑技术或其他科学技术创造的科学人无法选择自己的出生,科学人的存在对自然出生的伦理人也造成了威胁和焦虑。

面对被替代父亲保罗信誓旦旦地说“被替代是我遇到的一件最好的事情。我总算解脱了,我们头一回感觉……感觉自己终于真正活了一回。”可是每当面对认为人类内核没有什么是无法延续的卡帕尔迪,却不自觉地来了恨意。正如书中一位女士所说“它们先是抢走了我们的工作。接着它们还要抢走剧院里的座位?”身份被替代,意味着人类无法找到自己存在的独特性,也无法明确自己在社会中的伦理身份。

同样书中也刻画了推崇基因编辑的伦理人——卡帕尔迪。当母亲克里西在犹豫是否延续乔西时,卡帕尔迪先生说,“我就能拿出科学证据给你看了。证明她已经在相当全面地评估乔西的全部冲动与欲望的道路上取得了长足的进展。问题在于,克丽西,你和我一样。我们都是感情用事的人。我们改不了的。我们这代人依然保留着老派的情感。乔西的内核中没有什么是这个世界的克拉拉所无法延续的。第二个乔西不会是一个复制品。她和前一个完完全全是一样的,你有充分的理由就像你现在爱着乔西一样去爱她。你需要的不是信心。只是理性。我必须这样做,这很难,但现在看来在我身上的收效还不错。你也能行的。”[9]卡帕尔迪认为人类是完全可以被复制的,但克拉拉却深知自己无法“延续乔西”是因为自己明白“那里真有一样非常特别的东西,但不是在乔西的心里面,而是在那些爱她的人的心里面”。在这个层面上,机器是无法替代人类的,因为“心”是人身上最独一无二的所在。

四、结语

“科学选择是人类文明在经历伦理选择之后正在或即将经历的一个阶段”,随着时代的发展,人类更加倾向于高科技的便利已经是势不可挡的趋势,但人类一方面为了自身的优化进行着科学选择,另一方面却也担忧科学会消除人的独一无二性。在书中石黑一雄也借助保罗之口表达了自己的看法,人的外在可以被复制,但人心却无法复制。从《别让我走》到《克拉拉与太阳》,石黑一雄用较多笔墨去刻画克隆人和智能机器人,这也体现了石黑一雄对科技与人的关系的关注,这些为人所创造的“人”来自于人,人类也应该给予他们关爱与同情。在本书中克拉拉无法真正替代乔西是因为自己无法获得来自他人对乔西的爱,克拉拉得不到人类的爱,智能机器人和克隆人同样也得不到来自人类的爱。人类未来面对的并不是来自克隆人和人工智能人的威胁,而是如何敞开心扉去面对来自人类内心的焦虑。

注释:

①石黑一雄:《克拉拉与太阳》[M].宋佥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21版,第14页。本文有关该书引文均出自此版本,不再另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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