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可贤

（信阳师范学院 文学院，河南 信阳 464000）

刘震云的小说创作具有浓厚的黑色幽默意味。他认为：“每一个人对历史、乡间人、乡间事件的叙述都加入了他们个人极大的创造， 按照他们的经验观念去看世界， 自然而然就有了我们在书本上看到的所谓后现代、黑色幽默。 ”［1］刘震云在其以往作品中已经有意识地运用了黑色幽默的手法。 如《单位》中小林由抗争到麻木的变化，《手机》 中悲剧性事件的展开，《故乡相处流传》中戏拟手法的运用。 《一腔废话》中的“缠绕”与“拧巴”也不同程度地带有黑色幽默的效果。 《一日三秋》是刘震云出版于2021年的长篇小说，该小说同样沿用了黑色幽默的调性。 本文将结合黑色幽默的特点，从哲理性的主题、反传统的叙事结构、反英雄的人物形象以及“谑与讽”并存的语言四个方面，来分析《一日三秋》中黑色幽默的表现，及形成这种风格的具体原因。

一、富有哲理的主题

黑色幽默常常将小说富有哲理性的核心主题隐藏在琐碎的情节之中。 《一日三秋》展现了一幅幅小人物的众生相，描述了主人公们的琐碎生活。 他们面临的生活困境各不相同， 但都将自己的生活活成了笑话，达成了荒诞的一致性。 花二娘几千年来在延津寻找笑话，等待她的丈夫，殊不知她的丈夫早被一个笑话噎死了；樱桃因笑话而死，要获得重生需寻找五十个笑话；明亮幼时丧母，少年寄人篱下，后被迫辍学炖猪蹄，妻子又被人揭发曾做过妓女，最后为求活命，只能将自己一生的苦痛当作笑话讲与人听。小说描述了这些人平凡而灰色的生活， 在琐碎的情节之下，这些人的命运同时指向了笑话，甚至可以说这些底层小人物的命运本身就是一个笑话。 这正是书中潜藏的哲理性主题：命运如戏中所唱，是“奈何，奈何”。 小人物们的生活困境无法被超越，他们最后也只不过沦为笑话而已。

丰富深刻的人生哲理也体现在小说接地气的世俗生活描写中。例如，算命的老董对人们算来生的态度是：“这辈子让你知道了，下辈子也让你知道了，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呢？ 都说要活个明白， 真让你明白了，你也许就不想活了。 ”［2］38明亮与郭子凯通电话时谈到：“活到这个年纪了，想起过去许多糟心事，当时桩桩件件，都觉得事情挺大，挺不过去了，现在想想都是扯淡。 ”［2］252

琐碎的情节与幽默的手段皆是黑色幽默小说的表层， 小说要表达的核心其实是具有形而上意义的哲理之思，旨在探索与思考小人物的生存困境。正如《一日三秋》文末指出：“这是一本笑书，亦是一本哭书，还是一本血书。 ”［2］306

二、反传统的叙事结构

黑色幽默打破了传统小说按时间顺序安排情节的模式，它将时间线打乱，融合虚拟和现实，但仍有内在逻辑来结构情节内容，在无序中暗藏有序。

《一日三秋》有多个结构层次，包括戏里戏外、梦里梦外、画里画外、鬼神人间，但小说核心的故事架构是通过多层笑话来组织的。 《一日三秋》通过笑话来谋篇布局， 各个情节与人物关系被有机地串联起来。 小说共有四层笑话，第一层笑话在人间，命运的无可奈何让主人公们将自己的人生活成了一个个笑话。 在人间的日常叙事中，还穿插着鬼神叙事，这打破了日常生活与鬼神的壁垒， 将故事引到花二娘这位仙女身上。 花二娘时常到延津人的梦中去寻找笑话，这是笑话的第二层。 第三层笑话是花二娘本身，她等待的丈夫，其实早已被一个笑话噎死，她几千年的等待也是个笑话。 花二娘的丈夫在黄河边被笑话噎死了， 而被笑话压死的樱桃却顺着长江回到了宋朝，她反而因一个连环笑话获得了重生，这是最后一层笑话。 整部小说由多层笑话嵌套构成，结构精巧。

《一日三秋》还将过去、现在的时空进行了模糊化处理。小说中，时常有时间的跳跃。例如，讲述完陈长杰二婚情节后，时间线突然被拉回到十年前，时空场景发生转换。 小说并不完全以时间的流逝来推进情节，而是在时空的跳跃中推动故事发展。

《一日三秋》的“叙事结构和时间都突破了机械线性的物理框架，首尾相贯，前伏后应”［3］。 这种具有黑色幽默色彩的叙述结构糅合了虚拟与现实、 当下与历史，使小说的故事架构更加立体。

三、反英雄的人物形象

在黑色幽默小说中， 善恶的界限常常被模糊化处理，主人公一反传统的“伟光正”形象而呈现出反英雄的特点。 “反英雄将英雄还原为普通的人,它的出现是对传统理想中的‘英雄’人物的解构,或者说是这些理想概念的破碎和丧失”［4］。 在 《一日三秋》中，并没有绝对的英雄与坏人，更多的是在困境中苦苦挣扎的小人物。

花二娘，在延津找笑话找了几千年，但小说最后指出，花二娘的千年等待也只是一个笑话。 明亮，幼时丧母，少年时期辍学，娶了妻子马小萌后却得知她曾在北京当过妓女。樱桃、陈长杰和李延生三人年轻时在戏班唱戏，戏班解散后，三人各自在不同的人生境遇中沉浮。樱桃因没说出笑话被山压死了，死后仍不得解脱，陈长杰以为自己逼死了樱桃，只得背井离乡，在外奔波辛苦十余年。 老了之后，他拿出一辈子的积蓄想干一番事业，却以赔钱收尾，最终被气得生病住院。李延生从唱戏到卖菜，一辈子都没赚到什么钱，物质匮乏，老了之后得了骨髓炎，因痛苦而试图自杀，但自杀未遂，反而落下了残疾的后遗症。

从这些人物的命运中我们不难发现， 主人公们都具有“反英雄”的特征。 一方面，作为小说的主角，他们平凡卑微，没有英雄的伟大与崇高，达不到读者对小说主角“崇高性”的期待。花二娘虽说是仙女，却动辄夺去他人性命， 与人们心中传统的仙女形象并不相符。前半生命运多舛的明亮，尽管人到中年有了钱财，却也始终不能脱离生活的一地鸡毛。陈长杰虽有苦衷，但他放弃供养儿子，这总归与传统道德观相悖。 小说的人物都是平凡人，他们没有神性，有的只是平凡真实的人性。另一方面，这些小人物大多有着悲剧的命运，面对人生，他们都卑微地挣扎着，但最终却显示出抗争的无力。在传统小说中，主人公们往往在挣扎中得到了成长， 最终获得完满的大团圆式结局，而在《一日三秋》中，主人公的挣扎最终也不过沦为笑话而已。小说也因此透露出了荒诞的意味，具有黑色幽默的效果。

四、谑与讽并存的语言

黑色幽默小说常常使用戏谑手法， 以喜剧描写的方式叙述悲剧， 以戏谑的调侃性消解事件的严肃性。例如小说讲述樱桃的死亡时使用了这样的语言：“上吊为了啥，为了一把韭菜。 ”［2］22死亡和韭菜被置于同一天平，死亡的严肃性被消解了。

黑色幽默小说最常见的语言是反讽， 通过反讽的方式，许多对象被颠覆、解构。 《一日三秋》最大的反讽是，花二娘在延津苦苦等待花二郎几千年，但花二郎早已死了，她的等待本身就是最大的笑话。花二娘在延津寻找笑话与等待丈夫是贯穿整个小说的一条暗线，因此，在花二娘千年等待的意义被消解的同时，小说的讽刺意味也就达到了最高峰。小说还存在其他的反讽，比如，经过一系列的事情，陈长杰早年爱说笑话，可现在不爱说笑话了，而生前古板的吴大嘴， 为了凑齐五十个笑话以求转世， 却变得油嘴滑舌。一系列的反讽所带来的反差，使得小说带有一种颠覆式的幽默。

戏仿是反讽的形式之一， 同样也是黑色幽默小说中的重要元素。“它是西方文学传统的一种常见的艺术手法。作家出于这样那样的动机，对此前比较成熟、 被大家公认的艺术家或艺术风格进行有意地夸张模仿”［5］。 戏仿具有讽刺性，它讽刺的对象正是被戏仿者的正统与权威。 《一日三秋》对中国古代的神话作品《白蛇传》进行了二次创造，这些具有幽默性的戏仿以嘲讽的方式消解了被仿文本的原意义。 小说中，樱桃死后附于李延生身上，李延生于是答应为樱桃去一趟武汉。 上路之前，他多次催促樱桃从他身体里出去，樱桃则说送他到新乡再离开。这个情节是对《白蛇传》中的断桥片段的戏仿。 李延生和樱桃曾扮演过许仙和白娘子，《白蛇传》中许仙与白娘子送别时依依不舍，而《一日三秋》中的“许仙”却恨不得“白娘子”赶紧离开。 小说通过对《白蛇传》的戏仿，消解了《白蛇传》原本的思想主题，颠覆了才子佳人的真挚爱情，形成了原文本与戏仿文本之间强烈的反差。

五、黑色幽默的使用原因

《一日三秋》是刘震云的又一力作，小说呈现出明显的黑色幽默特征，这些特征的形成原因，可以从以下三个方面进行分析，分别是西方的艺术影响、作家的自身经历和他浓厚的人文精神。

首先， 黑色幽默在中国文坛的传播影响了刘震云的创作。 七十年代末，黑色幽默小说传入中国。 此时中国刚经历了一场剧烈的社会动荡， 十年的荒诞与疯狂孕育了黑色幽默在中国得以发展的土壤。 因此，黑色幽默相关译作在中国出版传播后，掀起了中国作家模仿的热潮。八十年代以来，出现了一批具有黑色幽默风格的作家。 刘震云就是受黑色幽默影响很大的一位作家，“他与王朔、 王小波堪称中国当代黑色幽默小说的‘三驾马车’”［6］。

其次， 刘震云的黑色幽默写作风格与他的个人经历有关。 刘震云出生于河南延津的一个小乡村，“延津既是他地理意义上的故乡，也是其心灵情感的家园，更是刘震云文学创作上的精神飞地”［7］。 故乡中的底层小人物是他写作的重要原型， 诙谐幽默的河南方言则是故乡记忆在其小说中的呈现。 刘震云认为，河南人面对生活的态度，总是以幽默来化解严肃或严峻。“面对生活的苦难，化解不了的话，他们就会用一种幽默的状态来说话。 这些会影响到写作的态度。有人说我是刘氏幽默，其实也没有什么刘氏幽默，都是日常生活中的积累”［8］。 可见，刘震云的幽默意识和他的故乡记忆息息相关。

最后， 刘震云对黑色幽默的自觉使用归根到底还是出于作家的人文关怀。 《一日三秋》讲述了两代人的生活困境，展现了荒诞的现实和难以挣脱的、如笑话一般的命运。在小说中，刘震云有意用反讽揭示人的生存困境，用调侃、戏仿解构社会的惯性逻辑，用一出出悲剧来表达他对小人物的关注、 思考与同情， 这些正是他将个人的人文关怀外化于小说创作的体现。而且，作家使用黑色幽默并不仅仅是为了质疑与批判， 还为了让我们正视与反思社会生活中的种种不幸与无奈。小说充满黑色幽默色彩，使得虚构的故事更加贴近我们真实的生活， 这自然能够唤起读者对主人公不幸命运的同情， 并引发读者的回味与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