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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水流年

2023-02-18

文学港 2023年12期
关键词:麦粒麦子麦田

梅 森

1

盛夏晚晴, 麦子林立在田间, 穗头饱满, 麦芒那么骄傲。

我们跟失去方向的风穿梭在麦田, 风一浪一浪, 麻雀落不住脚扑腾着翅膀。 父亲象征性地在麦田的四周插了几面旗子, 越大的风带给孩子们欢喜和奔跑, 担忧的则是一双浑浊的眼睛, 一双粗糙的手护住麦田, 那些肆意的风似乎从来不知疲倦。 短短几年, 麦垛长满村庄, 燃烧的秸秆里都有麦子的香味, 引火烧灶, 他们端着搪瓷大碗坐在花墙上数落星云。

整个村子的生长都与人有关, 放进时间里耕耘, 几乎所有长根的庄稼也如法炮制, 渐而成熟。

当炊烟笼罩天空, 我已经正式成为一名小学生, 我愿意爬上杏树完成作业; 家猫卧在一旁, 很难想象它会去做这样一件无聊的事情, 眼球迷离永远都在困意的路上。 大人们会呵斥这种危险的行为, 当然包括我的母亲, 她仰望着树上的我, 像是扼杀一种罪罚。 那只猫成了我忠实的朋友, 而我们的友谊很短暂, 因为那刻我很孤单, 看着它卧着那般惬意心生不满。 我拍了它一巴掌, 猫惊愕, 一跃而下, 我以此认为猫是种不会轻易死亡的动物。

麦田里有老鼠, 它们咬碎麦子的脖颈, 一片片麦子就倒下; 我们是在收获的时候才发现那些老鼠刚满月的孩子, 像一只粉色的小猪。 我们尊重生命, 但我们引来家猫; 我们不允许它们留在麦田里, 那会让农户风霜的脸上失去笑容; 我们暂时忘记那些怦怦跳动的心脏, 过一段时间那些遗留在田间的种子便会忧心起来。 我曾跟父亲翻地时翻出老鼠的屋子, 满满的粮食让我跟父亲吃惊, 父亲辱骂着这些贼, 但我还是看到码货整齐的麦粒、 玉米粒, 填满着寒冷的鼠洞; 也曾在鼠洞找到几根铅笔头、 橡皮。 老鼠们在黑夜里忙碌着, 灵巧的身体穿梭于田间、 院落, 冬天我想瑟瑟发抖有时候也可以用在老鼠身上。

我仰着头, 成熟的果实就在离我一拳的尽头。 杏树跟长在田里的麦子一样, 是盛夏的标配, 一块麦田的田埂上一定长着一棵杏树, 杏树繁茂, 果实颇多, 透过树叶和阳光的间隙,让我们重新回到天空; 有一段时间梦里会飞,学着燕子一样, 俯冲、 滑翔、 旋转, 但不知道为什么, 后来我失去了这样的梦, 失去了做梦。 眩晕常常让我们失去对生活的正常判断,我们变得无所依靠, 直到自己冒汗的手握住干巴巴的树干, 一颗成熟的杏子掉进麦田压伤一株麦子, 干燥让成熟加快, 麦粒就是这种时刻偷偷遗漏在田间。

我的口袋里装满了事物, 是一路见识和收获。 我们把青涩的麦子撸进口袋, 还有蒲公英跟甲虫。 我们翻开口袋, 把灌浆结束的麦粒放进柴火燃烧的灶膛时, 麦子喷吐着青涩, 失去水分, 皮肤皲裂; 炉火燃烧时, 那种眼神很奇怪, 羞涩的肚皮在燃烧的幻影里奔跑, 麦子炸裂, 香味从脑海盛开。

父亲的怀抱里我们完成生火, 母亲的敦促下我们将面粉跟水混合。 父亲的父亲如果还活着, 一定住在上房里享用着食物, 不会饿死,也不会病死, 而站在绿油油的麦田里时也应当咧着嘴微笑。

我们学着植物生长, 翻开压在薄膜里的玉米苗。 刚开始一定是青黄, 还未灌浆结束的麦子一身戎装, 至于那些挂在枝丫的苹果, 人们喊 “生瓜蛋子”。 我的皮肤失去水分, 胡须开始冒尖, 身体发热, 生长有了痕迹, 最后变成一道记忆。 我们仍旧不明白时光雕刻, 悻悻而去, 仰着头望向天空, 只有飞机和云朵。

我的眼睛还能看到灵魂时, 仍旧是夏天,但我们失去麦田, 玉米从土壤里扎下根。 祖父裹着一件墨绿色的棉衣, 一顶草帽, 站在地垄里不说话。 我看不见他的脸, 我们不说话。 很多年以后我将此事告诉母亲时, 她一脸茫然,她说, 你太小了, 你的眼里还很干净, 你见到亲人, 这不奇怪, 以后你都不会再看到了, 永远。 这话不假, 我已经实验, 同样的地方, 我做着相同的事情, 呼吸已经很小心, 等待祖父的灵魂像是未曾谋面的遇见, 雪一样地融化。我没见过祖父的青年和壮年, 甚至老年也是在一张黑白照片上, 他站在麦田里着一件黑色布褂, 眼神凝固。 他没有见过我, 他的脑海里似乎装满了空洞。 多少年后我开始追问母亲为什么我很小就没有祖父祖母, 母亲回答不了我,指向角落的巨大红木箱子说, 那是你祖母的嫁妆, 你祖父留下的就剩这栋房子的椽梁了。 尘土覆盖着器物, 时间是最古老的事物, 像条河, 泥沙俱下; 它不会等待, 你不能驻足在一条河边, 即便是同一个渡口, 时间会跟水一样走远。

我们躺在麦田里, 依托在一棵棵向日葵下, 向日葵巨大的叶子将我们留在阴暗里, 伏在地上会听到远方轰鸣的火车声。 可我从来没有坐过, 每次赶集我会趴在隧道口看着一节节火车随着钢轨消失。 我屏住呼吸, 一闪而过的车厢是光影交错, 沉迷于此, 火车是通往远方的工具, 谜一样的远方。 我们的脑袋里开始有了滚动的轮子, 初具模型的火车总是在夜晚轰轰隆隆驶来。

一场大雨之后, 天气晴朗, 麦田金黄。 父亲从墙上取下已经落满尘土的镰刀伏在一块水磨石上磨刀, 一把一把的镰刀从母亲手上递过, 刀刃光亮, 一颗颗麦子脆弱。 田埂上人们蓄势待发, 我也被编排在队伍里, 阳光刺热,皮肤被晒烂, 麦芒总是会划伤脸庞。 最先败下来的就是我这样的顽童, 起初的兴趣被劳累的现实拉回, 一群大人挺不起腰杆, 伏在地上抡起银色的镰刀; 我爬上杏树, 他们远去的身影逐渐缩小, 我捕捉过蚂蚁, 弱小无助, 他们只有一次站起来的时刻, 那就是风吹来, 他们面对着远方还未融化的雪峰, 扯开头巾, 就那么静静地站着。

2

父亲在麦茬地里走着, 忧心忡忡。 我们不够富裕, 院子里的青菜似乎总是吃不完, 也许我们总是在种青菜。 麦客们走了, 他们蹬着自行车, 又要去下一个地方。 他们说新疆地方大, 麦田多, 我们这里的土地总是一小块, 像裤子上的补丁。 我提着篮子去捡麦头, 老鼠开始奔跑, 我们彼此追逐着, 秸秆戳着老鼠的肚皮, 我在想万一戳破肚皮, 那里面一定有许多还未消化的种子。 漫山遍野的蒲公英, 也有犄角旮旯的麦子从房顶长出。 但老鼠终究会钻进洞, 放弃追寻, 麦头仍旧需要被捡起, 村里人都知道粮食珍贵。

麦场的西侧有一棵很老的杏树, 它太老了, 树干皲裂, 枝叶稀疏, 几乎结不出果实。到打场的时候村子的人就聚集在这棵树下, 车轮带碾着麦粒, 麦秆被压碎, 橙黄的麦粒静静地躺在土地上, 人们冲进麦场, 炎热的天气凝固着汗水。 我远远看着一场声势浩大的劳动,他们挥动农具敲打着麦粒, 我会想我们曾是怎样把一颗种子埋下, 除草、 施肥、 开花、 结果, 它的身体里是否流着带颜色的血液, 把时间这样的因素埋入体内, 知道什么时候成熟,接受多少阳光, 熬过六月以后, 失去一切再次成为一粒种子, 会有遗憾吗?

我把双手握成一个圈, 窥探着人群, 窥探着沉默的麦粒。 我总是想握住它们。

有一年我们遭受了巨大的雨灾, 一贯干旱的西北赶上风雨交加的收割季, 麦子一片片倒伏, 雨水肆意, 整个村子除了雨声风声, 巨大的沉默笼罩在每一个人心口, 人们失去了睡眠, 连吃饭这样的事情也变得可有可无。 他们冲进雨里, 站在田野上看着自己悲痛的麦子。

我们恐惧这样的天气, 内心慌张, 但又能怎样呢? 母亲跟我说了好多话, 她担心雨水肆意, 最坏的下场就是绝收, 这意味着白干, 失去收入。 夜不能寐, 空气里散发出潮湿腐败的霉味, 杨木的椽梁上开始渗出水滴, 我们被叫醒; 甚至老鼠也失去了往日的喧嚣, 雨继续下着。 所有人已经被这场雨磨灭了耐性, 他们睡不着; 他们白昼又那么疲倦, 依靠着木门看着雨落, 院内的菜地早已被雨水灌满, 像一个巨大的池塘, 给人留下巨大的恐惧, 蹚不过一条长满恐惧的河。 巨大的安静, 只有心脏在跳动, 我们陷入被动。

终于, 在一天早晨, 拨云见日。 来不及停留, 人们发了疯地冲进田野。 父亲从墙壁上拿下镰刀, 将那些倒伏于地而饱满的麦子重新收割, 一捆一捆的麦子在这天失去生命。 接着是难得的好天气, 雨水再也没有来临, 像是积攒的怨气全部释放完毕, 麦子被晾晒, 数日的暴晒使它们重新跳回土地。 而他们一身的臭汗味, 我总是在这样的时候看不见他们的脸, 或者说畏惧看到他们的脸, 背影跟远处的雪峰归属同一个方向, 是那么纯洁的雪, 也是那么纯粹的人间。 他们太累了, 他们需要一个房子,盖着被子睡上一整个冬天。

麦粒被装进麻袋, 放成垛, 存放在耳房。老鼠太多了, 我们总是担心它们会吃掉太多的粮食, 轮流察看粮仓成了每晚睡前的必要作业。 这些小东西腿脚轻巧, 总是会在夜晚, 顺着椽梁, 顶棚上遛着小步, 搬运着一粒粒种子来喂养它们的孩子。 我会胡思乱想, 老鼠们成群结队, 像黑色移动的小山扑面而来, 我们储存粮食的屋子会颗粒无存。 但是我也会想到其他方面, 比如老鼠为什么习惯冒着危险来寻找粮食呢? 那么危险, 稍不留神可能就会命丧猫口。 黑色的夜晚深邃, 只有眼睛在动, 耳朵在听, 那么静, 那么遥远, 母亲告诉我, “你听, 老鼠又来了, 这帮贼。” 纸做的顶棚上是一阵阵慌忙的步子, 那些声音沉甸甸的。

木匠出身的父亲打得一手好家具, 当一些捕鼠夹被安置在各处的墙角时, 我们并不奇怪, 老鼠可要惨了。 馒头涂满了香油, 有一种极其诱人的香味, 晚上, 我们睁着眼睛, 等待。 熟悉的声音渐而袭来, 我们预想老鼠会不会被捕, 想它挣扎的样子。 是的, 清晨的鼠夹上总有那么几只, 它们已然失去生命, 身体僵硬, 脑袋被弹簧打碎, 绝望和呼吸慢慢消失。

老鼠怕猫, 我们忘了这古老的誓言, 如果老鼠还有记忆, 一定畏惧那样的记忆, 遍布全身的恐惧。 于是, 养了一只猫, 我们也失去了在夜晚聆听的习惯, 变得很安静, 我们只有眼睛还在动。

3

我们要去粮站交粮食了, 一队队车马整齐停靠在粮站旁边的柏油路上, 结实的铁门上写着团结和奋斗。 我坐在高高的货车上张望着队伍, 许多孩子也在张望着, 我们彼此打着招呼, 我们说着很多奇怪的话用作对比, 我甚至站在车上向对方撒尿。 我们吵着, 闹着, 并没有大人制止, 只有蓝色的天空, 只有另外平行的世界, 只有跟我一样的孩子。 累了, 我们就躺在装满麦粒的麻袋上, 阳光晒着我们稚气的脸, 安静, 只有安静; 等我们熟睡时, 我们就随着阳光进入云朵, 仿佛孩子原本就会飞, 只是我们从未真正唤醒这样的技能, 我们失去了想象。

巨大的垛像巨大的山, 粮食就这样被传送带一粒粒驮走, 麦粒从山间跌落, 一层一层包围, 于是等我睡醒, 也置身于一片金黄中。

我从未见过那么多的粮食, 放在那样金黄的晒场里, 奔跑, 挥洒着。 母亲跟父母担心的粮食危机怎么可能到来呢? 不让一粒麦子遗漏在地里。 机器喧嚣着, 大人们无暇顾及我, 我顺着晒场的墙根走。 我想起许多的谈话, 全部关于粮食。 倚靠在一棵松树下, 拨弄着落满一地的松果, 蚂蚁背着那些种子驶入蚁穴。

“雪快要融化了, 赶上三月头, 田里的土松了, 就该想想种些什么?” “嗯。”

“去年, 玉米比麦子多种了一亩, 麦子不够吃, 玉米就不种了吧!” “嗯。”

“我想再去打一份工, 该置办一些新的农具了, 我们再买一头小牛吧!” “嗯。”

黄昏, 他们坐在花墙上就是这样说的, 他们脸上总是洋溢着满足, “面包会有的, 牛奶也会有的。”

孩子们刚开始爬树, 后来就顺着墙根走,接着他们爬上房顶从上面学着鸟跳下来, 后来他们越长越大, 逐渐失去了这种令人惊慌的勇气。 村子的树也在生长, 我无法洞悉, 它们太沉默了, 我们没法对一件沉默的事情做出决定, 就让它跟那些风一起走吧, 枝枝蔓蔓都有风的影子。 我们一夜长大, 都没有胡须, 那么多泥塑的房子又老又旧, 仍旧装满了一个家庭。

我们的家开始有了呼吸, 那么剧烈, 长了翅膀和羽翼。 父亲将青草和捆好的麦秆堆满了仓库, 水缸也灌满了水; 母亲做好一双双布鞋, 让我跟父亲体体面面。 那头牛哼哼着, 或者埋头啃食着秸秆, 它总是挑剔, 排着顺序进食, 先是夏季的草, 然后是秋季, 最后才是储草。 但是它从来不会惹麻烦, 它安静, 安静得只能做一头牛。 牛是任劳任怨的动物。

我跟着牛, 去到原野, 但我大多时刻都是跟在父亲的犁铧后, 看着父亲和新鲜的土壤露出后背。 父亲总是声嘶力竭地呐喊, 牛喘着粗气, 但是他从来不会拿鞭子甩打牛的脊背, 而是甩一个炸响, 牛用尽力气努力着。 我很小心地看着, 沉默着, 我什么也做不到, 只是待父亲喝茶的工夫, 我已经拔好一捆苜蓿草让牛吃掉。 很快父亲跟牛又投入耕作中, 他扶好铁犁, 大吼一声, 牛重新蓄力, 它的双腿紧绷,陷入土地。 我失去声音和目光。 我坐在一块干净的石头上看着牛吃草, 也学着它的样子吃草。 父亲说牛有四个胃, 可是消化不了, 所以牛总是一嘴沫子地反刍。 翻出的新鲜土壤里有一股潮湿的土腥味, 蚯蚓鲜红的躯干上还有水分。 很多年以后, 我们有了机器工作, 浓重的黑烟从机器的喉咙里喷出, 没有了父亲和牛的喊叫。 我们失去了会耕地的牛, 如今它们被圈起来, 彻底失去了自由, 它们叫着, 失去了声嘶, 再没了亢奋。

整个世界慢下来的时候, 我的耳边又开始听到一些声音。 父亲失去了高度, 眼睛浑浊,他没有学会抽烟; 母亲再也不用做许多布鞋,各式各样的鞋子占满货架。 我们像是被时间丢失了一段, 我们只有跑才赶上一些差距, 但是日子并没有减少, 我们一年只种一茬庄稼。

母亲做饭时, 我点燃灶膛的火。 关于对火的认识我会说, 炽热的心装满了对抗恐惧的勇气, 饭菜被烧熟, 水被融化, 而枯枝败叶燃烧以后只留下灰烬。 但是被火烧过的灰烬是有温度的。 父亲告诉我, 灰烬撒进土壤, 种子会感受到温暖, 才有力气发芽顶出土地。 灰烬也撒在牛棚, 是为了吸取潮湿的水分, 让牛住得舒服一点。

一个上午, 我发现自己的影子已经可以够到门框。 蜜蜂修好了被我捅坏的巢穴, 蜜蜂失去记忆, 它们自由飞出, 它们忘了一张脸在某一刻捅坏它们的巢穴; 它们惊慌, 它们飞向我,但我冲进一场雨中, 看着它们被打湿, 惨败的样子时, 我的脑袋嗡嗡作响, 好像并不快乐。

4

我们去磨坊磨面, 机器里就流出白花花的面粉。 我们将新收的麦子送到远方的磨坊, 磨坊的主人是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 他沉稳地将一袋一袋的种子扛到屋里放下, 拿出口袋里的小本子记下数量和日期, 让我们三天以后再来。

那三天, 种子需要被淘洗, 晾干, 重新封塑, 身体变得柔软。

当我们重新站在磨坊时, 机器巨大的轰鸣声开始响起, 种子被机器吃掉, 我们什么也听不到, 我们也看不到怎样运作, 面粉像雪花一样落下, 以后, 将被制成食物来装满肚子。 我注意到一件事, 磨坊的主人一定会在面袋中抓上一把用心闻闻, 然后告诉母亲面粉的好坏。我也如此照做, 却发现面粉索然无味, 我闻不到它的芬芳, 甚至不能大口呼吸, 细碎的面粉会呛入口腔, 令人干咳; 甚至开始觉得这个时候它依旧没有成熟, 被高温炙烤, 将最后的水分逐一排出体内。 我们用另外一种期待食以果腹, 我们回想麦子短暂的一生, 参与其中, 我们在田埂上与之遥遥相望, 每一个麦穗里都有一双眼睛, 是饱满和期待。

母亲和我一起干活时, 只感觉到面粉厚实紧致, 我撑着口袋, 母亲拿着面勺。 只有坐在装满货物的车子上我才会哈哈大笑, 因为我不用出力, 只需享受路旁的事物流动, 但母亲总会喝止我这种疯狂行为, 我静静地坐在手拉车上, 看着她静静的背影, 远方的山峦起伏, 那些灌溉麦子的水源就是从那里来的。

我开始做梦, 总是浮在空中, 地面变得绵软, 麦子开始说话, 它们长成人形, 它们帮着人们收割麦子时, 它们从不说话。 麦田里的父亲和母亲, 他们戴着一顶枯黄的帽子, 那帽子可能随时会被风吹走。 牛躺在地上嚼着水草,成捆的麦子垒得越来越高, 几乎把我们双方从视线里隔开。 麦田看不到尽头, 只有麦秆被割断的碎裂声, 我想推开阻挡, 却陷入了流淌。

黑暗重新笼罩大地, 我们的房子里点上昏黄的灯光。

冬天进入时, 只隔了一天。 村庄被世界遗弃。 夜晚除了星空, 就剩下零散的狗吠, 我们迎来了一场雪。 真正认真看一场雪落, 傍晚,雪就擦黑而入。 父亲取好燃烧的煤炭, 聚在鲜红的炉火旁, 母亲很喜欢跟我讲过去的事。 但我总忍不住隔一段时间去看, 北风呼啸, 世界那么快变白了, 没有掺杂, 一切形状都被掩盖, 连狗吠也失去。 我闯进这雪白, 雪落在脸和眼睛上, 身体已经不惧寒冷, 只有自己规划着脚印。 漫天的雪花涌来, 冲向自己, 天空是一场巨大的茫白, 我们闭上眼, 飞到自己深处的灵魂。

父亲从晨曦归来, 晨曦里有温暖的颜色。他一手挽着一只冻僵的兔子, 向我跟母亲炫耀, 一手咬碎冰冷的手套。 我请求父亲下次也带着我, 于是我们趁夜撒下粮食, 做好陷阱。也有一些时候我们什么也没有收获, 只有麻雀知道, 它们都有圆滚滚的肚子。

我们练习生活, 已然学会了生存。

5

我们的猫平白无故地失踪了, 母亲担心老鼠咬断了它的脖子。 毕竟, 它太老了, 就像一根芦苇, 在风里白了头, 弯了腰。 猫老了, 一半时间都蜷缩在墙角发呆, 午后, 夕阳融化了琥珀, 松香渗透了世界, 母鸡悠闲地在菜地里探寻着食物, 唧唧咕咕。

猫的尸体被发现, 干瘪得已经不成样子,除了毛发。 我把它埋进麦田, 土壤会掩盖它,我想也许只有老鼠会觉得这是一种恐惧。 很多时候, 我们下地干活, 我都会记起那个地方,一遍遍告诉母亲猫埋在那里, 土地肥沃, 玉米很是粗壮。

我们没有了猫, 唯一的猫。 时代继续推进, 好多事物开始消失不见, 猫越来越多, 老鼠开始不见, 但我知道田里有一只猫和许多老鼠的灵魂, 水草丰茂。 有时, 我会爬上余晖颓圮的泥墙发呆, 麦田泛着霞光, 风总是会轻轻吹过。 我肆意想象, 成为风, 成为一株麦子,成为游荡的灵魂。 我们躲在房梁上窥探着熟睡的人群; 我们开始变得蹑手蹑脚, 香炉依旧摆放很整齐; 灰白的照片上祖父目视远方, 黑色的布褂和凝固的目光; 墙角隐藏着一只蜘蛛,不久它又为远去的时光织上一网。

村庄宁静, 死亡从疼痛开始, 白色的芦花田野覆满。 他们总是会仰望天空, 没有流云的天空很是空洞, 即便蓝, 却泛出孤独, 那是怎样的一种分量压在身体之上。 母亲说, 逝去的人会变轻。

父亲打开了他的工具箱, 铁锈让诸多事物都有了过去的痕迹。 他正伏在磨刀石上, 弓腰努力把锯齿打磨, 来回比划着, 尽管我知道动作已有生疏。 阳光下他奋力的样子跟尖锐的摩擦声混合着, 我趴在窗前望着, 动作映入眼帘, 声音灌进我昏沉的脑袋。 金属撕裂声, 那些机械的动作, 成了一种敏感挥之不去。 我相信小村庄的人们都听到了, 就像我也会听到别人家的, 就像麦熟时刻, 他们总是不约而同地站在麦田里。 人们蜷缩在雨季, 像执行一道命令, 没有目送, 也没有声音。 父亲背上他的工具箱, 背上行囊。

九月, 我们慢下来, 乡村的黄昏总容易怀念。 母亲背了一捆麦秸引火烧饭, 她告诉我,今天吃臊子面。 我们已经很久没有吃过了, 我们被时间惯坏的胃很容易挑剔, 烟气和热气散得满屋子都是。 烟悄悄溜走, 我们端上饭菜围在一张桌子前, 没有人开口, 只有筷子敲打碗底的清脆。

我们生烟驱赶蚊虫, 七嘴八舌的乡亲开始聚集, 热闹从一盆呛人的烟火开始。 形形色色的故事一个接一个, 从前的人们是怎样讨生活, 是怎样的艰辛, 我们从未见过的二舅爷是怎样掉入冰窟窿淹死。 他们叹息生活不易, 但我听得很有滋味, 我甚至会把这些事情写进作文。 说完, 他们就听戏, 可我一句也听不懂,那是一种撕心裂肺的呐喊, 我盯着天空, 我又想起姨娘给我讲的故事, 月亮上的吴刚在一直砍桂树, 集中精力盯着月亮, 好像真的有那样的人存在, 深信不疑。

当我把最后一本小学课本收好, 膝盖上的疤还没有长好; 我忘了拍毕业留念, 我忘了买一包火柴, 也忘了我埋下的宝贝是否落地生根。 那天, 意识和行为逐渐统一, 另外的意识空间被我发掘, 云是忧愁的, 只有一朵时。 当然我不知道彼时的片段, 现在在某个时间点上重复, 尽管我们极力想恢复记忆, 但是我们的脑袋有限, 把那些重复的东西固化。 可是却忘了很多细微的东西, 艰难穿越过往。 我开始沉迷于那些尘埃, 剥开一粒尘, 寻找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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