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萤火与沙砾

2023-02-18

文学港 2023年12期
关键词:诗词

夜 森

记录1: 《满江红·怒发冲冠》 作者: 南宋岳飞。

记录2: 《满江红》 最早出现于明朝景泰年间。 岳飞之孙岳珂所编 《金伦粹编·家集》未收录。 系伪作。

1

“你是谁? 你从哪儿来? 你是干什么的?”

我遇到的人几乎都会问我这三个问题。 不同的词汇, 不同的语序, 经过语言校正器的校正, 统一变成这样三句话。

我没有名字, 也无法说明自己从哪儿来,于是回答, 我是一个搜集诗词的人。

他们笑了, 有人说: “这倒是稀罕。 临安城里的文人墨客每天都有新词填出来, 等着歌妓去传唱咏颂。 兵荒马乱的, 跑到鄂州来干什么?”

我说, 我要见岳飞。

他们又在笑。 我知道, 在时间坐标定位为公元1140 年的南宋绍兴十年, 我说的每一句真话, 都会被人当作笑话。

有人问: “不会是北边派来的细作吧?”

“不会。” 另一个人回答, “这副细胳膊小腿的斯文模样, 一看就没受过苦打过仗, 倒像是哪户有钱人家的公子。 说不定是慕宣抚使之名, 逞一时血气之勇, 逃家出来投军的。”

“投军就投军, 说什么搜集诗词?”

“小孩子家, 书读多了, 脑子读迂腐了吧。”

我没有分辩, 他们的理解比真相更合乎情理。

笑了一阵后, 终于有人提出: “怎么处置他?”

“扔出去。”

“不见到岳飞, 我是不会走的。”

他们面面相觑, 啼笑皆非的模样。 最后为首的一个精壮男子发话道: “留下也行, 吃点苦头, 过几天就会哭爹喊娘嚷着要走的。”

这时候, 坐在角落里的一个人站起身来,对我说: “跟我来。”

这人个子不算很高, 但身材挺拔, 穿着洗得发白的红布衫子, 手臂尤其显得修长有力。看他的步伐明明走得很从容, 我却要加紧脚步才能勉强跟上。 起风了, 炊烟和饭香在空中飘散, 整座军营在闲散中透出肃穆之气。 满天的流云被落日的余晖染得五彩斑斓, 像一场大火从天空的西北面一直烧到东南边。

一些前辈曾经告诉我, 最初的感觉很奇妙, 就好像一个二维平面上的纸人, 突然来到了四维的世界, 有了无数的细节, 气味、 色彩、 声音, 无序、 混乱、 庞杂, 从一片树林到一粒沙, 都仿佛有无限的空间, 无限的变化。我现在就身处于这海量的细节之中, 有种眩晕感。

“你为什么要搜集诗词?” 那个人问我。

人会死, 诗词却可以传之以万世。

他停下脚步, 回头看了我一眼。 他很年轻, 几乎是个少年, 脸上有被日光灼伤的痕迹。

“传之以万世, 又如何?” 他又问。

后人可以从诗词里读到前人的所思所感,所觉所悟。

“有点道理。” 他的语气轻描淡写, 我拿不准这里面是否有嘲笑的意思。

我问, 你会带我去见岳飞吗?

他摇头不语, 径直把我带到了养马的营房, 对照管马匹的军役说我是新来帮忙的, 让他们好好照看我。

我说, 我一定要见到岳飞。 他会写出一生中最重要的一首词, 我的责任就是把这首词传给后人。

他猝然笑了, 道: “小兄弟, 我劝你一句话, 若想在后护军好生呆着, 最好不要动不动就直呼宣抚使大人的名讳。”

我点了点头。

“至于见不见得到他本人, 能不能要到那首词, 就看你的运气了。” 临走, 他说。

2

我的运气不是很好, 许多天过去了, 城中兵马调动频繁, 但我一直没有机会见到岳飞。

骑兵大都会照顾自己的马, 我在马营的工作就是打扫马厩和喂马, 以及在闲暇时听人闲聊。 这里大都是些上了年纪或是身有残疾的老军, 会讲一些语言校正器不愿意翻译的话。 他们大多行动粗蛮, 说话的时候, 口水会溅到我的脸上。

虫蝇从沟渠里疯长出来, 污秽和霉痕从人的皮肤一直蔓延到兵营的角角落落。 这好像是一个更为原始的世界, 而我要放下我的两个维度, 拿起一头削尖的木棍, 加入原始者的行列。

夕阳下沉后, 凉风自南而来, 我轮值守夜, 提着灯走在寂静的营房里。 鄂州的夜空非常干净, 我抬起头, 看到的是完整的月亮。 月光是纯粹的月光, 边缘晕着一抹古旧的蓝色。夜巡的士卒刚刚离开, 木柱和栏杆的影子投在地上, 与月光融合在一起, 一个人影慢慢行过, 像藻荇交横的水面泛起了一道模糊不清的涟漪。

我问来人是谁, 举起手里的灯, 照亮了他的脸。

有一刹那, 他好像畏惧油灯的光似的, 猛地抬手遮住了眼睛, 待我移开了灯, 才慢慢垂下了手。

一个身披褐色袍子的中年人, 衣带松松束起, 显得人有点消瘦。 他的鬓发已经发白, 微黄的灯影投在他皮肤上, 似乎有了金属的质地。 这个时代的人, 长相往往比实际年龄要老许多。 我猜想他应该不会超过四十岁。

想必是军中的幕僚。 我想。

他看了看我, 一个草草挽着发的男孩, 穿着军役的粗布短衣, 交领间露出细瘦的脖颈,冒着几分傻气。 他眼睛里的沉郁慢慢散开, 露出了一丝笑意。

“新来的?”

我点了点头。

“多大了?”

我想了想, 说, 十六岁。

他目光有点空, 自言自语道: “和小雷一般大呐。”

小雷是……

他微笑道: “我的次子。”

我看着他的眼睛, 突然明白他是谁了。

在我心神恍惚的刹那, 他已经从我身边走开。 他的眼睛有病, 但显然对这里十分熟悉,松动的石板和凹陷的泥坑都能避开, 循着干草的清香和马身上热乎乎的气味, 踽踽独行在清冽的月光下。

在见到他之前, 他的名字对我而言只是一个概念而已。 一个概念是下了结论, 简单清晰的, 现在他变成了一个人的实体, 那个名字突然之间有了重量, 不能轻易称呼出口。

最后, 我还是选择了最直截了当的谈话方式, 告诉他我想要一首词。

“什么词?”

你写的词。 关于你一生的词。

他在一根廊柱边停了下来: “原来是你,你就是他们说的那个自称要搜集诗词, 传之以万世的少年。”

我点了点头。

“你搜集了些什么诗词? 念来听听吧。” 说着, 他坐下来, 在青石板的台阶上。 月亮在慢慢落下去, 星星像泼溅出去的水光, 零零星星撒了半天。

我不太愿意念诗词给人听。 在这个时代,诗词固然是用来吟唱和咏颂的, 但是在我的时代, 诗词大多是用来看的。 有些句子一旦被人的声音读出来, 就像在纯净的酒液中添入杂质一样, 失去了它天然浑雅的视觉之美。 好在那是一个星光明朗的夜晚, 偶尔传来的更柝之声, 更加衬托出长夜的静寂, 适合人用来摒弃自我的杂念, 追溯时光, 或者念一首古老的词。

我念了一首临时想起的唐诗, 又看着月光念了一首广为人知的关于中秋的宋词。 后来,又念了另一首。 我只是平平地念着, 没有轻重缓急, 没有抑扬顿挫, 声音像清水般无趣。 好在他并没有嫌弃。 我不停地念, 诗词里面的气韵声律, 曾有人试图教会我去理解, 但我始终不能开窍。 在那个夜里, 我念了许多首诗词之后, 却渐渐懂得了那种直觉上的铿锵悱恻的音律之美。

他一直闭着眼睛听我念, 有时候会微笑一下, 点点头, 或者轻声和我一起念一句两句。但是后来他却倚着石柱睡着了。 看得出, 他有长期失眠的人才有那种极度的疲倦感, 即使在睡梦中也无法摆脱萦绕于心的紧张。 我吹熄了灯火, 默默坐在他身边, 看着星光在深蓝的夜空中隐去, 曙色染白了薄云。

我感觉只是闭了闭眼睛, 醒来却发现自己睡在草铺上, 外面日头高起。 马营里的人见了我, 七嘴八舌说我来头不小, 第一天进营房就是少将军亲自送来的, 昨晚还和岳宣抚聊了半夜, 一看就不是等闲之辈。 有的还说, 少将军十二岁参军, 就是被扔到马厩来干粗活的, 这孩子不会是岳家的二公子吧? 嬉笑了许久, 他们才分头散去。

3

前辈们说, 上面表示要慎重考虑的项目,到最后都会黄。 这次也不例外。

——但是你知道, 那些家伙正在促成一项法律。 如果法律通过, 一切在时间坐标上的移动都会变成非法。 所以我们必须抓紧时间, 完成这个项目。

——时间。

——是的, 你永远可以相信时间。

我耐心地等待下一次见到岳飞的机会, 但是先一步来的, 是大军开拔北伐的消息。

一些年老体弱的人留在了鄂州, 我被编到运送粮草的辎重营中, 整日装卸货物, 安顿车马, 顶着炎炎酷暑行走, 在荒野上幕天席地睡觉。

这是冷兵器时代的大规模行军, 十万人的大军分成若干支, 分批次奔袭向北。 我们蹚过无数浑浊的河流, 踩过嶙峋的岩石和古道, 在长满谷物和菜蔬的田野泥途上奔跑。

我们在后方行军, 前锋已经攻城斩将, 不时有捷报传来。 在六月和闰六月两个月的时间里, 这支军队就像疾风暴雨一般横扫过中原的土地。 金人治下, 良民沦为奴隶, 受尽欺压盘剥, 所以宋军一到, 反金忠义军纷纷响应, 连接河朔, 挺进开封已经在望。

当然这不是我看到的, 这是来之前的训练中, 我背诵和熟记的。 他们总是自嘲说, 在捕萤计划启动的十年里, 培养了一批理论知识丰富而又无所事事的捕萤者。 我是其中一个。

抵达郾城的当夜, 天气异常炎热, 一丝风都没有, 成群的蚊蠓在头上蝇蝇乱飞, 像一团团污浊的云。 我们打了井水, 一桶一桶浇在发烫的青石板上, 希望能借点凉意熬过这一晚。这时有人骑马来传令, 让我去见宣抚使大人。

我被带到城中一处宽敞的院落里, 前后几进房子不见灯火, 两侧厢廊也没有点灯, 只有正厅的灯火点得通明如白昼。 人影憧憧, 争执声不时传来, “上意摇摆不定” “他将不相驰援”, 字斟句酌中夹杂着许多更直接的话。

我在天井里候着, 看看两口瓦缸里的荷花和挂在中天的一痕新月。 许久之后, 一群人突然从正厅涌了出来, 酷暑之下, 文官们已经袍服汗湿, 武将们却大都敞着衣袂赤着胳膊, 脚步带风向外走去。

我进去时并没有看到岳飞, 看到的是正厅墙上挂着的一张地图, 约有一丈见方, 是用墨笔在白色粗布上绘成的。 一张长桌上有大沙盘, 上面插了许多写有字的小竹片。 我们这两个月马不停蹄地奔走, 在地图上只是短短的一条不规则的曲线。 一名身穿素色单衫的年轻男子正逐个吹熄大厅里的烛火, 看见我, 他微微一笑。

“张宪说你熬不了几天就会想逃走,” 岳云一边收拾残局一边说, “看来他错了。”

当然, 没有拿到那首词, 我是不会走的。

桌案上的文牒堆积成山, 有不少散落在地上。 我蹲下身去帮着拾捡, 起身时大厅里只剩下一盏孤灯, 地图上的万里山河变得半明半晦了。

岳云拿起灯, 说: “你的样子像很久没有睡过了。”

他仍然是轻描淡写的语气, 但那一份不易觉察的关怀却让我低下了头, 不自觉地搓起了手。 经过两个月时间的磨砺, 我的手已经变得粗糙不堪, 血泡压血泡, 磨出了茧子。

他的样子也已经很久没睡了, 但是他停了停, 却说: “一定饿了吧? 这个时辰怕是没有什么东西能吃的, 不过, 你随我来。”

我们从大厅的后门走出, 转过几重厅堂,来到了后院。 毕竟是夜深了, 地上的暑热渐渐退去, 生出了三分凉意。 朝北的天空阴云密布, 不时有电光闪过, 却听不见雷声。 岳云走到一角的葡萄架下, 从繁密的绿叶间找到了一小串残存的葡萄。

他递给我, 我犹豫着没有接, 他把葡萄放入我手中。

我又饿又渴, 连皮带核放入口中。 葡萄的甘甜很快被我吞咽殆尽, 只在舌尖上留下了一丝酸涩的余味。

“你不用回辎重营了。” 他一边走一边说,“以后就留在宣抚使身边吧。”

我跟着他走到了一扇门前, 看着他轻轻地把门推开。 我问让我留下来做什么。

“念诗给他听。”

4

“胡闹。” 宣抚使轻声训斥道, 后来就没说什么了。

他是一个极其坚忍和自律的人, 好酒却绝口不沾, 饮食节制, 又不好声色, 除了对着前人书帖练练字, 几乎没有任何娱乐和消遣。 我在他身边做些小事, 偶尔念诗给他听。 许是多年戎马倥偬的缘故, 他总是难以入睡, 睡着的时间也很短。 我念的诗多少起了点作用, 他们都说, 宣抚大人的精神看起来好多了, 连时好时坏的眼疾也没有再恶化。

他仍然没有写我想要的那首词。 事实上也不太可能写, 因为我们在郾城安顿下来才七八天, 各处的战报还在不停传来, 探马就来禀告, 完颜兀术的军队出现在郾城外二十多里的地方。 完颜兀术这次率领的是金兵中最精锐的骑兵 “拐子马” 和 “铁浮屠”, 一场血战一触即发。

我跟着大军走了两个月, 还从来没有亲眼目睹过刀锋相向、 血肉横飞的景象。 只有那么几次, 我们路过还未清理的战场, 看到人和马的尸体横七竖八倒了一地, 上面满是累累蠕动的苍蝇。 还有一次, 我们在一条溪流边饮马,发现水里夹杂着一股股红色。 往上游走了几里, 看到了堆积成山的尸体。

岳云率领背嵬军出城迎敌。 他平时是个少言寡语的人, 偶尔会和我说几句话。 可能是从小生长在严厉的父亲麾下, 使他个性里天真荒疏的一面被压抑住了。 他是背嵬军的首领, 负责指挥和训练岳飞的这支亲兵。 另外, 他还是宣抚使的高级秘书, 在众将领和幕僚聚会商议的时候, 他要在一边记录和整理其中有用的建议。

这个毒如打铁的酷暑, 日头被阴云层层裹缠, 却没有挡住那厚如硬甲的闷热。 从城头望下去, 金兵衣甲鲜明, 旌旗漫卷成云, 喊杀声如同山呼海啸。

弓弩齐发之后, 是双方骑兵的互相冲杀。每一次冲杀都伴随着无数人坠马和倒下。 背嵬军在岳云率领下仿佛是一道血色的潮水, 一次又一次地聚集, 蓄势, 冲刺。 作为岳家军最精锐的主力, 这支队伍全是体格顽健的年轻人,不管是小分队合作还是大规模作战, 都训练有素, 就像一把打磨得锋锐无匹的剑。 剑锋所向处, 经过几十次的冲杀, 留下了成堆的尸体。后续的金兵却仍在源源不断地涌过来, 马蹄如闷雷滚动, 从死伤倒地者身上践踏而过。

金兵后方突然鼓声震天, 是铁浮屠出动了。 这种重装骑兵, 人马俱身披铠甲, 三骑相连, 移动时威慑力极大, 挟风雷之势横扫过战场, 正面奔突而来, 未及避开的人瞬间被碾压成肉泥。

岳家军早有准备, 大批手提马扎刀、 长斧、 大刀的步兵奔涌而出, 从侧面包抄过去,专砍铁浮屠的马足。 铁浮屠中只要一匹马被砍倒, 另外两匹马也会被牵连倒地, 步兵趁机上前砍杀。

这是真正的修罗地狱。 马的悲鸣, 人的惨叫, 无数的声音集合成一股黑色的旋风, 在郾城上空久久盘旋。 肝肠涂地, 血光冲天。

我早就知道郾城之战的结局, 只是不知道这场大战要持续到什么时候, 要绞杀多少人的血肉之躯, 才能够结束这场血腥的屠戮。

这些人都已经死了。 死了一千年了, 他们对我而言是没有意义的。 他们怎么死都是没有意义的。

此时的战场, 敌我双方都扛着千斤巨鼎,谁的气势稍一松懈, 就会一败涂地。 城门突然打开了, 守城的士兵惊讶地看到宣抚使亲率四十余骑出城。 一名副将赶上前去劝阻, 被宣抚使一鞭抽在手臂上。 副将阻拦不及, 冲着扬起的飞尘吼了一声。

岳飞亲临战场, 令前方鏖战的将士士气陡然一振。 他勒马立定, 从背上取下一把长弓,抽出一支长箭来, 扣在弦上, 从容拉开。 明明是眨眼之间的动作, 但在我记忆里, 每个步骤都变得很慢, 很清晰, 仿佛周围的杀戮都成了这一幕的背景。 我甚至能听到羽箭破空刹那,发出锐利的厉啸。

这支箭是否射中了敌人, 已经不重要了。因为在羽箭所指之处, 背嵬军闪电般冲破了拐子马的阵营, 无数的铁浮屠如山崩地裂一般倒下来。

5

——其实你知道, 我们是有死亡率的, 是吗?

——是的。 我知道。

——可是你还是想去。 为什么?

——就是想亲眼看一看。

——看一看? 看一看有很多种方式。

——但是不一样。

——所以, 归根结底, 还是该死的浪漫情结在作怪, 是吗?

我在伤兵中找到了岳云。 他闭着眼睛坐在一张破席子上, 散落的发丝上凝结着血块, 任凭旁人在他肩膀和膝盖上敷上伤药, 缠上布条。

我带了一个瓜给他。 他笑问: “哪儿来的?”

是路上不认识的人给的。

大捷的消息已经传遍了郾城, 百姓把吃的穿的用的, 能拿出来的都给我们了。

我问他是不是很痛?

他摇头: “只是累。”

不是疲惫到了极处, 他是不会说这样的话的。 我扶着他躺下来, 腿给他枕着, 把瓜敲碎了给他吃, 用衣袂给他扇风, 驱赶绕着他伤口乱飞的苍蝇。

他闭着眼睛说: “有声音。”

是的, 我也听到了。 刀斧砍断骨头的声音, 鲜血喷射而出的声音, 尸体被马拖拽的声音, 马倒地哀嚎的声音。 这声音只要听过一遍, 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了。

“念首诗吧。” 他说。 顿了顿, 又补充:“什么都好, 只要别和打仗有关。”

“你不喜欢打仗?”

“我只会打仗,” 他的声音很黯哑, “别的什么都不会。”

他刚刚身先士卒打赢了一场恶战, 在宋金两国军队多次交锋中, 还很少有这样大的胜利, 却说自己什么都不会。

要是不打仗了……

“要是不打仗了, 也许可以学着斗鸡走狗,做一个纨绔子弟, 没事带一群泼皮无赖, 上街寻衅滋事……”

我笑了, 舌尖却有一股酸涩的味道渗出来, 像刚刚连皮带核吞下了一串葡萄。

我给他念了几首歌行体长诗, 开始只有他听着, 念着念着, 周围说话的人都静下来了,寂静仿佛能传染似的延伸开去, 最后浩浩夜空只剩下了我的声音, 在这样炎热的夏夜念一首下雪的诗:

“北风卷地白草折, 胡天八月即飞雪。 忽如一夜春风来, 千树万树梨花开……瀚海阑干百丈冰, 愁云惨淡万里凝……山回路转不见君, 雪上空留马行处……”

诗已经念完了, 一时间没有人打破寂静。这些士兵大多目不识丁, 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 但是他们凭直觉理解诗。 因为这是宋, 是诗词的时代。

远处, 有细碎的声音传来。

“起风了。”

“起风了!”

“真的起风了。”

一阵狂风吹过郾城城头, 把战旗吹得飞扬起来。 乌云密布的天空被风撕开了道道裂痕。雨瓢泼而下, 把郾城浇了个透湿。 凌晨起来,石板路上的浮尘被冲洗得干干净净。

我回到宣抚使的临时官邸, 他正在写奏疏。 蜡烛已经燃尽, 看得出他一夜未睡。

我把早饭端进去, 放在几案上。 他看看我, 我知道他有话问我, 但是他不问, 我就不说。

最后他问: “他怎么样了?”

谁?

他笑笑, 并不与我一般计较。

他受伤了, 大人要不要去看看他?

他没有去。 仅仅过了两天, 传来消息说,完颜兀术的十二万大军蓄势转攻颍昌。 颍昌是岳家军兵力集结地, 是这次北伐重要的据点之一, 一旦失守, 后果不堪设想。 岳云带领八百名背嵬军精锐离开郾城, 前去驰援颍昌。

临走, 他问: “我能活着回来吗?”

我说你能。

他笑了, 明亮的, 昂然轩举的笑, 仿佛一切的阻碍都可以轻易越过, 一切的灾厄都能烟消云散。

你能活着回来, 但是你率领的八百背嵬,绝大部分会死在颍昌。

如果我现在站出来, 说, 不要去, 你们都那么年轻, 不要去送死。 这场仗或许很重要, 但是并不能扭转历史的走向。 活下去更重要……他们会信吗? 他们的命运会因为我的一句话而改变吗?

不会, 所以, 我什么都没说。

6

那段时间郾城天气变化很大, 不时突下暴雨。 颍昌方向雨云密布, 局势不甚明朗。 夜里大风吹着雨点撒豆一般打在檐廊下, 厅堂里的灯火彻夜不熄。

宣抚使的眼疾又加重了。 在隆隆的雷声中, 我给他念诗, 从 《战城南》 一直念到 《春望》。

他突然站起身, 负手走到窗边, 说: “你想要一首词, 关于什么?”

我想了想, 说, 英雄。

他轻叹道: “什么是英雄?”

我愣了一下。 有些概念是经不起思考的,不想, 脑海中有一个清晰的形象在, 一想, 它就变得扭曲暧昧, 像水中的倒影, 越是伸手去抓, 越是模糊不清。

我不知道。 我说, 大约英雄, 总是敢于做一些常人不敢做的事情吧。 当人们无力掌握命运时, 总是寄望有那么一些英雄能带着他们走出困境。 如果没有英雄, 幻想出来一个英雄也好。 也许所谓的英雄, 也只是一些亡命徒而已。

他背对着我, 漫天的风雨, 造出一种风云激荡的幻象。

半晌, 他才突然说: “孩子, 你从哪儿来?”

我不能回答, 于是我说, 我来的地方, 已经不需要英雄, 也不存在英雄了。 人们只有从历史和诗词中, 去理解英雄这个词。

“听他们私下传言, 你能预言战事的胜败,你说, 后世的人会怎么看待这场北征?”

我并不曾对人预言过什么战事, 也不知道这流言因何而起。 大约我平日的言行毕竟有些不太一样, 所以才会引起他们的怪异吧。

我犹豫了很久, 终于说道, 我只知道, 在后世, 人们是把你当作一个英雄去记忆的。

他回过头来看着我, 却又好像完全看不见我, 只是凝视着前方。 他的神情十分微妙, 似乎要哂然一笑, 但又莫名的, 有一丝疑惑和悲凉。 但是突然间, 他笑了。

我与他相处多时, 他冷淡阴鸷, 少有欢颜。 我从未看到他这样由衷地笑, 一时间只觉得龙光耀夜, 天地敞亮。

就在这时, 门外突然传来信使的声音:“颍昌大捷!”

颍昌大捷和郾城之战一样, 是一场用惨烈牺牲拼来的胜利。 岳飞亲自领兵乘胜追击, 在朱仙镇最后击溃了完颜兀术的大军。 完颜兀术身心重创之下, 逃回了开封。

我们在朱仙镇暂时修整, 准备进军故都。距离 “靖康之耻” 已经十二年过去了, 这是宋的军队第一次离东京如此之近, 也是南宋唯一的有平定中原、 重新夺回天下的希望。

天下, 是一个美丽的词语。 苍天覆盖的万里河山, 太平盛世, 芸芸众生, 耕者有其田,劳者有其业, 诗书礼乐, 稻米流脂, 广厦千万间。

在这么诱人的前景之下, 全军士气高涨,摩拳擦掌, 只等军令一下, 就能把开封一举拿下。

人们看到, 连一向沉郁寡言的宣抚使也喜动颜色, 不仅亲自巡慰三军, 还破例喝了一口酒, 说等把金人赶回了他们的老巢黄龙府, 再与众将士痛饮。

他大约看出我的愀然不乐, 拍了拍我的肩膀, 让我去和下面的将士一起庆祝。

“去做些年轻人喜欢的事。”

我在军中并没有什么熟悉的人, 在兵营间来回打了个转, 只看到营火憧憧, 笑声喧哗,最后, 还是去找了岳云。 岳云在颍昌遭遇血战, 一道伤斜着穿过他的左侧眉骨, 使他的脸带上了几分肃杀之相。

他给了我一把打造得十分精致的短刀, 说是在颍昌得来的, 共有两把, 一把留给他的弟弟小雷。

“小雷十六岁了, 和你很像, 也是斯斯文文的, 喜欢诗文, 不爱说话, 可又总想着和我一起上战场。 我答应过他, 要给他带一把金人的好刀去。”

我们沿着朱仙镇的民巷一路走去, 家家户户的门前都点着一盏小灯, 有的是油灯, 有的是蜡烛, 星星闪闪, 在风中忽明忽灭。

“那是为战死的人点的。” 岳云说, “明年这些地方, 麦子一定长得特别好。”

7

岳云重伤未愈, 我们走一段路, 就在一座石拱桥边坐了下来。 河水在桥下潺潺流淌, 映着空明月色和几缕薄云。

他几经生死, 心中大约十分想念亲人, 所以跟我说了许多家里的事。

“我家在汤阴是做佃农的。 遇上灾年歉收,养活不了家人, 阿爹才去从军。” 他还第一次在我面前这么称呼宣抚使, “阿爹本性里还是个佃农, 总想有一片属于自己的土地, 耕种收获, 生儿育女。

“我们在钱塘有一座大宅子, 还有御赐的许多田地。 杭州湖山秀美, 但是阿爹听着钱塘江的潮声却整夜不能入睡。 那年祖母去世, 我们扶着祖母的灵柩上庐山安葬, 山上的松涛声也总是扰着阿爹。 他常常夜半起来, 绕着石阶走来走去。 我知道他心里一直有一个声音, 要他打回中原去。”

你呢? 我问。

他不解地看着我。

收复中原是宣抚使的理想, 那么你的理想呢?

“我……我没有什么理想。” 他突然微微一笑, “靖康年间, 家人被冲散, 我带着小雷一路南逃。 途经金兵所过之处, 村庄被焚毁, 乡民被劫掠屠戮。 小雷还年幼, 我要是死了, 他一定也活不成。 就靠这么个念头, 撑到了找到阿爹的那一天。 当时真的没有什么别的想法,就是活一天是一天, 趁还有命好好活, 就好了。”

靖康年间, 他自己也不过十岁而已。 两个孩子在死人堆里觅食, 躲避金兵劫杀。 他活过了十岁那年的劫难, 他活过了郾城之战、 颍昌之战, 但是他活不过绍兴十一年的岁末雪夜。他注定活不过。

——你不能干涉, 不能介入, 不能启发,你只能等待, 只能旁观。

——所以其实, 我们在做一件毫无意义的事情, 是吗?

——是的, 人总是会发明一些毫无意义的东西, 然后学着去寻找意义。

所以关键还是时间。 你永远可以相信时间。 时间的存在有它自己的规律, 没有人可以改变。 一旦出现差错, 我一定无力承担后果,而且自己也会失陷在这个时空中无法回头。 但是为什么不试着赌一赌呢? 万一可以挽救呢?我会去赌吗?

我回到兵营。 一些人在收拾碗筷, 桌上还有一碗残存的酒, 我端起来一口饮尽。 我从来没有喝过酒, 那灼烈的味道像一团火从喉咙一直烧到胃里。

见到宣抚使时, 他正在灯下写着一幅字。他眼中带笑, 招手让我过去。

我按照这个时代的礼节, 屈膝跪在他面前。

他显然有些吃惊, 站起身来。

再过三个时辰, 天就亮了。 信使将送来皇帝的手诏, 手诏上只有一个命令, 退兵。 你会震惊、 愤怒、 煎熬, 你会写折子给出种种理由请求继续北进, 但是没有用, 更多的手诏会发过来。 退兵, 你十年的苦心经营就毁于一旦,占领的土地会重新被金兵占据, 此间的百姓将再次遭受屠戮, 忠义军也将被逐步消灭。 你们浴血奋战取得的成果, 你父子的性命, 都会成为皇帝与金人和谈的筹码。

他看着我, 手紧握着笔, 一言不发。

攻打开封吧。 朝廷不会给你任何退路, 如果你想实现平生抱负, 就必须攻打开封, 打下开封, 拥兵自立。

他的神情有一瞬间的恍然、 明晰和透彻,但随即勃然大怒。

“来人!”

就算不为自己, 也为小云想想。 他是你的儿子, 他只有二十二岁。

帐外的侍卫已经冲进来了, 他却迟迟没有下令, 只是看着我。

有那么一刹那, 我以为我赢了。 但是, 他的目光在最后关头变得很沉痛很疲惫, 像鄂州那个有月亮的夜晚, 我的灯光照在他眼睛上。

8

我被关了起来。 是打是杀是逐, 宣抚使没有给出明确的意思, 所以只是关着。 一日三餐, 吃饱了坐在地上看天。

三天后的清晨, 岳云来了。 他让人把我放了出来, 带着我骑马离开了兵营。

我问他, 你私自放我, 宣抚面前如何交代?

“没法交代, 就不交代了。”

他看着前方的路, 轻叹道: “你劝阿爹自立? 阿爹一旦自立, 我们这支北伐军就会沦为叛军, 岳家在钱塘的亲人和族人会以谋反罪名被处死。 阿爹治下的将领, 他们的亲眷也会受到无辜牵连。 后防和粮草都会中断, 我们会遭到宋金双方军队的夹击。 有些事情并不是想做就可以做的。”

距离开封只有二十里路。 这二十里路终究无法跨过。

“我们要回家了。” 岳云说, 轻描淡写的语气, 听不清是悲是喜, “等掩护民众过了河,我们就回家了。 你也回家吧。”

他给了我一些盘缠, 又从怀中掏出一本线装书来, 道: “这是阿爹历年来写的诗词, 我全抄在里面了。 你带走吧。”

薄薄的一本小册子, 用黄公体工工整整地抄写了大约二十余首诗词, 它们中的一些会流传后世。 但这里没有我想要的那首词。

我是为了一首词才来到绍兴十年的。 我惘然想起, 我是为了一首词才来的。 从什么时候开始, 这最初的本意变得无关紧要了呢?

我劝岳云回临安后万事小心, 如果可以,就离朝廷远远的, 到天高地远的地方去。 但是心里也清楚, 他们一回临安就会受到严密监视, 有些事情并不是想做就能做到的。

在江南近一年漂泊停留的日子里, 我心里偶尔也会幻想, 也许宣抚使不会死, 也许他会学着做一个平常的人, 享受朝廷的厚禄供奉,参与同僚的酒宴迎返, 游赏西湖的美景, 写诗赠给名妓。 也许有一天, 钱塘江的潮声, 庐山的松涛声, 战场上的杀声……他脑海中那些声音都会沉寂, 他的铁枪会生锈, 他会忘记长江以北的故土和少年时的雄心壮志。 他会在安逸平和中死去。

也许。

绍兴十一年秋天, 宣抚使最得力的爱将张宪被诬告谋反, 牵连到岳云, 两人先后被拘于大理寺。 不久, 他本人也被从庐山骗到临安投入监狱。 世态炎凉, 庶民皆知其冤, 满朝文武却鲜有人为其鸣冤。 只有韩世忠为了往日的情分问了一句, 得到了 “莫须有” 的回复。

对, 我没有目睹这一切, 这只是我背诵和识记的历史。

——你永远可以相信时间。 因为你永远改变不了时间。

我走在西湖边, 白堤杨柳依依, 苏堤秋花疏离, 湖上游船如织, 隔水传来歌妓的琵琶声。 湖边的茶馆酒肆里, 人们用雨过天青色的精美瓷器品茶、 饮酒, 吃着西湖醋鱼和东坡肉。

要议和了。 一旦和议达成, 就不用再打仗了。 不打仗, 就可以少交点赋税, 日子也会太平了。 人们都这么说着。

9

我在大理寺的监牢外守着。 好多天了, 终于有一个老狱卒过来问我叫什么, 要干嘛。 我报了自己的名字, 狱卒微垂的眼角抬了起来,道: “原来是你啊! 前些天, 岳将军还提起过你, 说还欠你一阕词呢。”

我问他能不能进去看他, 老狱卒叹息, 说没有秦大人的允许, 谁也别想进去。

我一直守到了这一年的岁末。 大雪纷飞的大年夜, 千家万户放爆竹, 贴桃符, 辞旧迎新的日子。 再贫寒的房子里都红彤彤地点着灯,冒着炊烟。 孩子们穿着新衣服, 头上扎着红头绳, 在雪中追逐玩耍着。

张宪和岳云在这样的日子里被斩杀。 红的血白的雪, 是上品的配色。 到了来年, 这一块地的花草一定长得特别好。

夜半时, 老狱卒背着岳飞的尸体出来了。我推着小车悄无声息跟了上去。 他看见是我,一句话都没说, 和我一起把尸体扛上了车。 车轮在雪地上留下两道长长的车辙, 一路迤逦出了杭州城, 最后在钱塘门外九曲丛祠旁停了下来。

我用岳云赠我的短刀挖坑, 老狱卒帮我把尸体埋了, 却独独留下了宣抚使的一件外袍,说是他死前吩咐过的, 要把袍子留给我。

漫天风雪, 天黑如墨。 可是我用手抚过袍子衣襟的时候, 掌心感到了一阵烈酒烧灼般的痛。

他没有忘记要给我写那首词, 如果不是我的贸然打断, 那天在朱仙镇时, 他就要给我的。 那是他一生中最快乐的一天, 他满怀希望, 以为可以使江山重整, 金瓯无缺。

我是一个 “捕萤者”, 我的使命是寻找流失在历史中的诗词, 把它们传给后人。

这首词将和这个人一起, 作为一个英雄的形象被后世所记忆。

哪怕我们记忆的, 很多只是自己幻想出来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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