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非

在火车上削梨

在火车上削梨

面对刀子

梨， 那么安静

在火车上削梨

火车动荡

梨， 那么安静

在火车上削梨

有意让梨皮一直不断开

一条金黄色的铁轨

便诞生了

这条单轨， 它将比

所有的铁轨延伸得更远

因为， 它让一只梨面对锋刃

依然保持本色

袒露出内心全部的洁白无瑕

这一火车的人有几个

做得到这样冰清玉洁

本色如故

生系唯一一个枝头

死结唯一一条轨道

在这比火车更动荡的世界

在这比火车在双轨上

左右逢源更懂得骑墙的现实世界

满世界的人

有几个做得到这样冰清玉洁

本色如故

在火车上削梨

如同削自己的骨头

让纯洁连同骨头

在锋刃上缓缓缓缓， 展开一生的轨迹

宁波保国寺

这里， 栋是栋， 梁是梁

天花和藻井遮住的大殿梁架

武士的臂膀一般沉稳有力

这里， 风是风， 空气是空气

纵向的长方形大殿， 让外来的空气

直进直出， 畅通无阻

镂空藻井和斗拱结构， 形成了

内部生生不息 “回旋风”， 终年回荡

既然千古风不停， 何来上方的尘

何来鸟雀的团团伙伙

何来蜘蛛网罗里的蝇营狗苟

这里每一根黄桧木， 都坚实、 耐腐

“我的芳香油不是毒， 却有毒的威力

这是对付虫豸的必杀技”

无论是在潮湿多雨的江南

还是更大的远方

我想， 都需要这样更大更多的黄桧木

当然， 如果它们

时而掉下来一根两根， 砸醒一些沉睡者

也是重如泰山的好事啊

雪中访灵隐寺

看看。 灵隐寺坐在幽谷中

轻轻吃雪

深凹的灵芝。 坐禅的大师

坐着走近俗泪的苦海

孤悬内外的慧眼， 飘为

两叶孤舟

慈航。 劫灰。

裸出大雄宝殿

殿前炉具以雪烧雪

想象中飞来峰再次飞行

砰然入寺

从袈裟内摸出温暖

天人合一， 在涅槃

木鱼梦见网

一片亮雪， 一柄刀

霍霍。 架向心中的头颅

难忘弘一法师

芒鞋破钵

那个夜， 被钱塘潮

送上月亮

等他降落， 又面壁

便学蚕用菩提叶子

裹缠自己

宗教的偈语

文饰周身， 直到满头兔毛

多少人叫声音的绳子

牵走

念珠如泡沫——明灭指间

梵钟里冥思苦解： 来因去果

微悟

花非花； 雾非雾

佛的脊梁确实是一根灯芯

别， 别跺脚

灵隐寺是一只吃雪的小小麻雀

一跺脚， 它就惊飞走

拉加寺， 摊开一部稀世经卷

佛光十万

于涛声中， 敞亮摊开

一部稀世经卷

长了眼睛的心

都清楚

阳光尽染的高峡， 丹崖

是黄河一路推动着

这些转经筒

带动黑夜的北斗星和天空

在一圈圈旋转

在一圈圈旋转

在一圈圈旋转……

杂木

因为你们的沉默是金

我能理解你们的富有

不仅仅在于花朵和果实

你们撒下树荫的网

捕捞四季

而我， 也曾在夏天自投罗网

即使做不了栋梁

也绝不把身体彻底交给风暴

而是听从斧锯的塑造

被最普通的人间烟火所缭绕

百无一用的， 又将如何？

毅然投身火焰， 从火焰中

涅槃出一只只黑色的蝴蝶

圆木

不用人喊滚

你们就滚

与滚滚长江一个德性

机灵一点的做了酒桶

憨厚一点的做了圆凳、 木椅、 墩子或板脚

命苦的则成为砧板

经常被菜刀这个薄情的后爹

虐待得体无完肤

但是流血的事情从不会在你们身上发生

因为， 乍现的一切伤痕

你们都可以迅速从心灵上自愈

与滚滚长江， 一个德性

有时候， 垫上你们

可以救起陷在淤泥中的坦克

如果战争也像你们一样

不用人喊滚， 就滚， 那该多好

乔木

凡暮色染黑的， 鸟声会洗白

朝霞中的云杉、 雪松、 油松梧桐、 红枫

比晚霞中的新鲜晚霞中的

杨树、 柳树、 马尾松比朝霞中的耐看

倒下的银杏和水杉

比站立的更像英雄

青藤纠缠的巨紫荆、 流苏和合欢

比一无所有的更无牵无挂

野性的木棉、 玉兰、 白桦、 栾树

比公园里的更文明

身上各有一条天天向上的暗河

沸腾的阔叶绵延成绿色的江山

离不开鸟鸣， 一声接一声的浇灌

当万物稀疏的秋夜

催生星沫的星空融化， 银河铁水奔流

我开始懂得你们

便是为真理燃烧而存在的柴薪

在所谓的成器或沦为废柴之前

你们， 会通过道路的脐带

将你们身上的营养源源不断

输送到我的脊梁上， 用挑战命运的秘诀

激活我的死穴

我会抚一张你们所提供的琴

用蛇信一样频频电击的手指

和流水一样琴声， 来以柔克刚

直至叫刀剑被泪水吞噬， 酥软成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