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肖遥

桂珍小时候住的县城在一个山坳里，每天上学路上时常要警惕地抬头看山顶，黄土高原的崖畔上，偶尔会蹲着狼。桂珍一直是学校里的短跑冠军，不是因为腿脚快，是因为想象力丰富，毕竟每天一出门就深吸一口气，开始跟想象中的狼赛跑，所以练成了飞毛腿。

对狼的恐惧是当年小孩子心里最大的恐惧。桂珍有个姨，住河对岸的东沟，姨和姨夫都爱小孩，时不时把桂珍带回自己家住一段时间。正月里，姨和姨夫每天出去忙着举龙灯耍狮子踩高跷耍社火，姨跟桂珍说：“你乖乖的，姨回来给你买烧鸡腿。”桂珍就坐在家门口跟隔壁的小勇玩。天快黑的时候，听见沟畔上一哇声地喊开了：“狼来啦！”桂珍跟小勇吓得撒腿往沟下面跑，跑到一家柴火房里，躲在柴火堆里发抖。

县城不大，听见闹狼，玩社火的人都跑回来了。姨扯着嗓子带着哭腔喊：“珍—— ”小勇他妈也喊得撕心裂肺：“勇—— ”俩小孩吓坏了，等到柴火堆外面有人走动才敢出来。狼来的消息很快惊动了河对面的珍妈妈，看见大家围着珍和勇议论，她就知道妹妹又贪玩不管孩子，娃差点让狼叼走，气得跟姨打了一架，再不让姨把珍带到她家去了。

生顺家住在关中平原，第一次见到狼那年，生顺11岁。他和小伙伴去割草，几个人往一个坡上爬，生顺脚下一滑，滚下坡去，站起身来，眼前就蹲着一只毛烘烘的狼。一起上坡的小伙伴回头也看见了，一哇声地喊“狼！狼！”，边喊边往坡下出溜。当他们跑下坡的时候，生顺已经爬上一棵大槐树，跑过来的几个孩子年龄都不大，他弟弟才6岁，狼就拉开了架势跟几个娃对峙。生顺急了，忽地一下从树上跳下来，手里还拿着镰刀。狼吃了一惊，往后一跳，扭头跑了。

桂珍是我妈，生顺是我爸。我妈在讲狼的故事时，我爸也要讲。我妈说着说着不由自主地就转换成方言，因为方言让她更容易进入儿时的氛围。我爸一边剁着肉馅一边讲，跟说快板一样节奏鲜明，讲着讲着还专门切换成普通话，大概觉得普通话才能使得这些故事更正宗，故事里那个勇斗恶狼的小英雄的形象也更加高大。

狼的故事我不是第一次听了。小时候听得又刺激又害怕但还想听，大约是明白了恐惧不仅仅是我们独有的，强大如爸爸妈妈小时候也有恐惧。于是这些故事就有了治愈作用，像一个个安全气囊，接住了我们的恐惧。

再年长些，发现人无论长到多大，都会有恐惧的事物。它们有时候很具象，心里没底的考试、不好说话的甲方、冷着脸的上司、翻脸的朋友；它们有时候很抽象，可能只是自己心里的恐惧，比如财务的危机、终将衰老的身体。如今人到中年，再听狼的故事，又有新的感受：如同《少年派的奇幻漂流》里的老虎，在茫茫的大海上，倘若没有这只少年幻想出的老虎，少年是坚持不到重回陆地的。激发出人洪荒之力的，或许不是安逸，而是恐惧。

生顺从树上跳下来的那一刻，狼扭头就跑。我爸说如果真发生冲突，狼是吃不了亏的，但不免也会有损失。狼很聪明，面对有着战斗力和意志力的人，狼也知道该绕着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