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姨夫

2018-11-15胡学文

雨花 2018年3期
关键词:姨夫二姨表哥

胡学文

回乡自然要看望二姨。在大炕上坐了不到十分钟,她便问,听说把你二姨夫写进了书里?我暗暗吃惊,显然读过小说的人向二姨通风报信了。在《秋风绝唱》里,我确实写过一个人物,没名没姓,只以二姨夫相称。但彼二姨夫不是此二姨夫,两人没有任何勾挂。我没向二姨解释,说不清楚。二姨没有质问我的意思,当然也没有惊喜兴奋之类,她只是好奇。但二姨的话却提醒了我,为什么不写写二姨夫呢?他的故事几箩筐。可故事太多也让人发愁,从哪儿写起呢?

从杀人开始吧。

夏日的夜晚,一弯残月挂在树梢。二姨夫手持利刃,穿街越巷,躲进黑漆漆的碾房。他点了一袋烟,吸了几口,匆匆扣在地上,用脚捻碎,将烟杆别进腰里。利刃像一条活蹦乱跳的鱼,二姨夫紧紧攥着。一条狗孤独地叫着,没有回应,叫声渐渐弱下去,终于被黑夜吞噬。这时,另一个声音由远而近,二姨夫熟悉这脚步。二姨夫闪出去,黑影在几米外站住,喝问,谁?二姨夫说,我。黑影不会听不出二姨夫的声音,还是追问,你是谁?这是黑影的说话方式,霸道,轻慢,自然也有一点儿不踏实。二姨夫说,我就是我。黑影迟疑一下,又哦一声,然后朝二姨夫走来,深更半夜的,你在这儿干什么?二姨夫说,等你。黑影大笑起来,你又不是女人,等我干什么?二姨夫问,你想知道?黑影已走至近前,你什么时候变得啰唆了?二姨夫说,那我就利索点儿。那条鱼从二姨夫手里挣脱,径直穿进黑影身体,浓腥的血如玫瑰一样绽放……

对不起,我编了谎。那不是二姨夫的方式,他绝不偷偷摸摸的,即便是杀人。像《一桩事先张扬的谋杀案》中的佩德罗·维卡里奥和巴勃罗·维卡里奥一样,青天白日,二姨夫嚷得整个村庄都知道了。只是小镇居民没人相信维卡里奥兄弟会杀人,所以一句劝阻的话也没说,而我们村庄没人认为二姨夫开玩笑,他还没冲出院子,就被二姨揪住。二姨高出二姨夫一头,也比他壮实,论力气二姨夫不是二姨对手,但二姨夫喝了酒,跟发疯的马一样,二姨根本拦不住。况且,二姨夫手持杀猪刀,二姨还得腾出一只手抓住二姨夫的手腕。危急时刻,大表哥跑过来,抱腰拖拽,终于将二姨夫摁倒,那把杀猪刀也被表哥夺过去。

那一刻,杀猪刀显然是二姨夫的宝物。我刚刚放学,与陆续赶来的村民一样,成为二姨夫杀人的见证。我有些紧张,好像二姨夫杀人与我有多大的关系。

杀,在村庄里并不是多么凶恶的字,相反,带着让人想象的喜气,因为这个字总是与节日联系在一起,如杀鸡杀猪杀羊杀牛。屠刀自然也不是凶器,而是象征。父亲也弄了一把,又细又长,为此还遭到母亲嘲笑。一个没有资格上战场的人,就是佩带莫邪宝剑又有什么意义呢?不知父亲把刀藏在什么地方,记忆中,我家没杀过猪,那把刀成了名副其实的处女刀。我不知二姨家的刀宰杀过什么,当然,那不重要,重要的是二姨夫要用来宰人了,虽然暂时被表哥夺去,但二姨夫杀气腾腾,它就不是普通的刀了。

二姨夫要杀的是生产队长,与二姨夫并无深仇大恨,起因是生产队死了一只羊,被队长弄自己家里去了。队长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可没有不透风的墙。况且,在饥饿年代,人人练就灵敏的嗅觉,而二姨夫的嗅觉在全村都是出了名的。二姨夫并没有立即去队长家,他在等,或者说,他在嗅。他在估算时间,要在肉出锅那一刻推开队长家的门。要说,二姨夫是天才,计算得相当精准。但二姨夫没料到队长把门反插了。二姨夫叫了几次队长都没理会。吃肉的是谁呢?队长一家,还有队里的高干。二姨夫没有任何职务,连个小组长也不是,就是说二姨夫没有吃肉资格。队长当然有队长的理由,毕竟不是宰杀的,不过顺便解个馋。当队长还没这点儿特权?队长没回应,但沉默的门板就是队长的态度,你识趣点儿吧,这里没你的事。

二姨夫被激怒了。羊是公家的,死羊也是公家的,凭什么只有你生产队的高干可以吃,而别人只能闻味儿?谁给你的特权?心里没鬼,为什么偷偷摸摸把门插得死死的?二姨夫理直气壮地讨伐。

不知队长听见没,那一院子的人可是听得明明白白。没吃上肉的难免心怀怨气,可出于这样那样的原因,都把嘴巴关得紧紧的。现在二姨夫杀出来,他们当然希望二姨夫闹出点动静。所以,起初二姨夫是泄私愤,但在叫骂的过程中,已由私愤变成公愤。

二表哥回来了,二姨夫再无迈出门槛的可能。路过队长门口,我停了一两分钟,试图听到院里的动静。什么都没有。不知队长缩在家里还是躲到别处去了。不管在哪儿,我猜队长后悔死了,还有那些吃了肉的高干,都急得要吐出来吧。若二姨夫杀红了眼,怕就不是一个了。

我不知后来怎么解决的,是二姨夫被家人劝通了还是队长私下送了肉给二姨夫,如果还有的话。二姨夫没再杀人,也没再叫骂。二姨夫不是杀人犯,也没干过偷盗抢劫坑蒙拐骗的勾当,乡村技艺他没一样在行,八十多年离开村庄也没几次,但他却是村庄的头号传奇。

曾经的同事对吃的迷恋超过一切,得知邻家埋掉病死的兔子,报怨对方也不吭一声,拎上铁锹满头大汗地挖出来,烹而食之。虽非饥荒年代,却有永远饥饿的胃。不过,与二姨夫相比,他还是有所逊色。早年读《棋王》,我想若王一生遇上二姨夫,定会成为忘年交。

二姨夫有个功能强大的胃,这是他比别人嗅觉更灵敏的原因吧。屠刀被从案板下或皮囊里拿出来,二姨夫便能嗅到。他上门的时刻也把握得好,常常是肉刚剔出来,尚冒着热气。二姨夫是第一个买主,而且谁家杀猪他都要买几斤,绝对是金牌买家。

村里没几户敢如二姨夫这么吃的,不管不顾。日子讲究细水长流,哪能这么吃?尽管也流口水,可总能管住自己。二姨夫管不住,不,他从来就没有管自己。吃,永远是头等大事。若是付现款,二姨夫当然没有。但乡村的好处就是可以赊欠,可以用小麦莜麦胡麻等抵账。不但买肉买酒时赊,买桃买梨买苹果,凡是可以赊的,二姨夫绝对是最大的买主。二姨夫的名字出现频率最高的是在他人的账簿上。

可是,赊是要还的,我相信好多相关的不相关的人都替二姨夫发愁,赊下这么多怎么还得清?或许有人担心二姨夫会赖账。他没有破产的资格,可债务有崩盘的可能。二姨夫心里怎么算账的我不得而知,他的口头禅是不能让嘴受苦。多年后,量化宽松、加杠杆等经济词汇出现在大众生活中,全世界都在搞,什么美国版欧洲版日韩版中国版,我甚为不屑,这不是炒二姨夫的冷饭么?二姨夫虽然不懂,也说不上这些词汇,但他的逻辑与世界的逻辑是一样的。就冲这一点儿,二姨夫绝对是高人。而且,他比好多国家都强。每当电视播这个国家违约那个国家赖账时,我就想,这些国家比二姨夫的信誉差远了。二姨夫口碑极好,虽到处赊欠,但从没赖过谁,最后都还了。对这样的买主,谁不欢迎呢?有一户人家肉质不好,买的人少,让二姨夫多赊点儿。二姨夫有求必应,哪怕是整头猪。

二姨夫的父亲给我祖父干过几年长工,批斗祖父时,工作组让二姨夫的父亲上台揭发,二姨夫的父亲款款上台,对台下的人群躹了一躬,然后徐徐道来,咱不能胡说,他们一家对我挺好的,他们吃什么给我吃什么,从不克扣……没说完,便被轰下台。动员了几次,他仍是那句话,不能胡说呀。于是,彻底失去了揭发批斗的资格。我没见过二姨夫的父亲,不知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但就诚信义气,二姨夫与其父亲是有几分相像的。

娶媳妇绝对是乡村的头等大事,十三四岁就得张罗,就像现在的购房,若攒够钱下手,黄花菜早凉透了。更急躁的,儿子刚刚出生便开始物色,早订早踏实。但并不是所有的盘算都能如愿,打光棍者有,愁白头的也不在少数。二姨夫是五个儿子的父亲,是最该发愁的,但偏偏他最不当回事。表哥到了成家年龄,绕着弯儿跟二姨夫说起,二姨夫不紧不慢地吸尽烟斗里的老烟,又一下一下扣到地上。那一刻,表哥的心怕要提到嗓眼儿了吧。二姨夫直视着表哥,直截了当,想了?表哥如实说,想了,然后讲了谁谁订亲的消息。无疑,想给二姨夫施压。二姨夫哼哼鼻子,老子的媳妇还是骗来的。没有比这更利害的炮弹了,表哥被呛个半死,从此噤声。

二姨夫貌不惊人,赤贫如洗,能把高大丰满的二姨娶到手,自是有些超常本领,绝不是骗那么简单。二姨没那么好哄,二姨夫如此说。

秋日的正午,二姨夫在自家门前碾刚刚收割的小麦。马和碌碡都是借的。包产到户后,二姨夫也分了一匹马,但早已被他抵押出去。全乡会战,表哥和别的劳力都去工地干活了,不然,这样的活儿毋须二姨夫动手。乡长骑着摩托挨村检查,秋收在即,但修水渠是硬性任务,谁也不能搞特殊。几个村庄执行得不错,乡长相当满意。但进了我们村,乡长立即来气。谁让你碾场的?乡长很是恼火。乡长脸上没记号,二姨夫当然不认识,当然,就是有记号二姨夫也不会发怵。他瞪着陌生人,火气更大,再吱一句,我就把你的头拧下来!乡长懵了,还没有哪个村民敢这样和他说话。他没有阻拦,也没再吱声,这超出了他的经验和想象。但乡长十分生气,即刻赶到村部,把值班的村干部狠狠训了一顿。村干部讲了二姨夫是怎样一个人,自然多有渲染,乡长的气慢慢消掉。二姨夫成为全乡第一个顶风秋收却被豁免的人。

二姨夫并不是故意犯上,而是急等米下锅。麦收了,却不能收割,收割了却不能碾,二姨夫才不管谁下的命令,是什么样的命令。吃永远是第一位的,他只听肚子的号令。表哥个个健壮如牛,二姨夫功不可没。

虽然二姨夫不会写“理论”两个字,但那些想法是配得上这两个字的。吃饱了,儿子各奔东西,各自娶妻成家,这个时候,村民才意识到,二姨夫了不起的地方在哪里。

冬闲时日,村里总要唱几天二人台,年年都是那几个曲目,《五哥放羊》《挂红灯》《走西口》《卖碗》等等。没有谁挑剔,锣鼓未响,已是里三层外三层。板凳自带,因为没有戏台,后来者须站到凳子上,拽长脖子。若是夜场戏,还需要一个挑火球的。除了照明,火球还可取暖。球体是麻团做的,火焰弱下去,必须把火沉到柴油桶里,火球浸透柴油,像突然绽放的花朵,惊艳四座。

“戳咕咚”是乞丐的拿手戏,若是一人,边拉二胡边唱,若是两人,则一个拉一个唱。相比二人台,“戳咕咚”更自由,更随意,内容新鲜生猛。奸情、凶杀、阴谋、欲望,乞丐手握刀片,一刀一刀切割、抻长。在谁家门口唱,谁家给一勺面,要想听,就得跟着乞丐挨户转。在二姨夫家门口,“戳咕咚”总要唱得久些,至少三集连播。围观者晓得二姨夫慷慨,怂恿乞丐接着唱。二姨夫当然也乐意热闹。这意味着二姨要舀第二勺第三勺面出来。外祖母说,幸亏是你二姨,若换个女人,早被你二姨夫气死了。确实,我没听二姨和二姨夫为此吵架,不知二姨原本也喜欢热闹,还是在漫长的岁月里一点点适应了二姨夫。

二姨家成为村庄的中心和舞台,或许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

二姨夫是可以在村里弄个一官半职的,出身好,又有胆量,但是小组长也没当过。并不是没有机会,据说上面曾动员过他,他不应。他的心思从未在“仕途”上驻留。抽老烟,喝烈酒,听小戏,吹大牛,才是他想要的。一日一日地被生活碾压,他始终未被驯服,完全由着性子驰骋。老天爷呀,谁敢这样活?这样的惊呼我不止一次听过。我不知村民的言说是否传入二姨夫耳中,当然,就是听到,二姨夫也当耳旁风。

村庄的人渐渐外出,二人台很少唱了,“戳咕咚”也很难听到了,乞丐没有从大地上消失,而是和外出的村民一样进城了。城里油水大,他们才不稀罕在乡村讨食。没有变化的仍是作为中心和舞台的二姨夫家。不夸张地说,对整个村庄来说,二姨夫的大炕越来越重要了。

吃过早饭,不需要在田间劳作的人陆续去二姨夫家,玩纸牌,打麻将,或别的娱乐。后到的只好在旁边围观,当个参谋。或者,根本没有观看的兴趣,去那里只想知道天下发生了什么事,大事诸如谁入主白宫,小事如谁吃上了低保,电为什么停了,某某和某某在城里过在一起了,谁谁靠盗窃成为城里人,而谁谁要不上工钱急得要跳楼了,诸如此类。大事一带而过,小事都要咀嚼三五日,直到有更新鲜的。小事对于他们才是大的。吃下午饭的时候,他们陆续从二姨夫家出来,有的回家也是一个人,干脆就留下来,也不需要二姨夫允诺,说不回去了,二姨夫家的饭桌上就多一双筷子。夜晚,二姨夫家再次热闹起来,那些白日里忙活的,现在终于可以歇歇了,二姨夫家是不二选择,没有一个地方比二姨夫家更放松更具有视听价值。谁也不想被抛弃,虽然说不上被谁抛弃,是时代还是生活,抑或只是小道消息,但知道去二姨夫家绕一圈是有收获的,至少证明自己的存在。

二姨夫不玩牌,不用手机,不发布大消息,也不传播小消息,他只提供舞台,还有开水和老烟。二姨夫窝在角落吞云吐雾,常常被众人忽略,似乎只有他是不存在的。但他是真正的主角。

二姨夫还在路上,消息已箭一样射进村庄。提水的“啊”一声,桶绳松脱,水桶栽落井底。事实上好多人都被惊到了。像二姨夫这等没心没肺,刀架在脖子上都不会把吃进嘴里的东西吐出来的人竟然会得病,还是不太好的病,怎么可能?待二姨夫到家,院里院外已经站了十几个人。场面虽然不如他叫嚷杀人时壮大,但对一个没有加冕过的舞台主角,也够隆重了。

二姨夫仍是离开村庄时的样子,褂子披在肩上,手握着烟杆,或是刚磕掉烟灰,铜制的烟斗尚有一绺细烟。褐紫的脸,鼓凸的双眼,没有任何变化。面对长长短短的目光,二姨夫依然是一贯的玩笑口吻,怎么,这是要杀猪了?某人,就是提水那人,犹犹豫豫地问,你当真得病了?二姨夫不屑道,又不是怀了孩子,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原来是真的呀。立即有人问他为什么不留在医院治疗,二姨夫大大咧咧的,死也要死在家里。

那一年,二姨夫五十出头,被查出病,他甩掉表哥,从县城步行回到村庄。他没走过那么远的路,那是他的长征。据说像二姨夫这般什么都不在乎的,心宽阔如荒原的人极少生病,可二姨夫居然生病了,那些在他家炕上炕下吹牛娱乐的人都想不通。想通的只有二姨夫一人,老天爷收人,谁也挡不住。有人劝他好好治疗,他便以此作为盾牌。

他回到村庄的第三或第四天,一户人家的母猪病死了。没人向他透露,二姨夫还是知道了。谁都搞不清住在村东头的他,怎会获知村西头的事。这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人家刚把猪毛褪尽,还未开膛,二姨夫便进门了。那家男人几乎惊到,却漾出满脸笑,转转?二姨夫目标明确,割肉!男人慌了,这是母猪肉呀,吃了要犯病的。二姨夫说,我都是要死的人了,还怕什么?男人说,不是不给你,我不能害人。二姨夫说,少废话,我死不死与你没关系,你又不是阎王。男人急了,卖肉的地方多的是,镇上有七八家呢。二姨夫不说话了,蹲在门槛上抽烟。男人以为奏效了,劝二姨夫少抽点儿,酒也该少喝点儿。二姨夫腾地站起来,那还活得有什么意思?气氛就有些尴尬。二姨夫说,甭废话,割五斤。男人仍迟疑,这是母猪肉……二姨夫打断他,我欠不下你的。男人辩解,不是那个意思,实在是……二姨夫不再废话,自己拉了一刀。 男人傻傻地盯二姨夫,半天方说,不要钱,母猪肉,原本也不打算卖的。二姨夫掂了掂,转身离开。

二姨夫前脚进门,男人随后追来,和二姨强调吃母猪肉的害处,解释他是如何阻拦而没有奏效。二姨又怎么拦得住呢?没有谁比她更了解二姨夫了。那男人事后讲,虽然摆脱关系,可那几天做梦都害怕。

二姨夫的病成了村庄的病,三三两两,本是闲聊,可很快就绕到二姨夫身上。关于二姨夫患病的缘由,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看法,但归纳起来,不外乎抽烟喝酒吃不该吃的东西。如果家有酒缸,二姨夫没准二十四小时都要浸泡在里面。二姨夫这么糟蹋自己,比医生预估的期限可能还要短……

一年过去了,二姨夫仍结实地活着。

二年,三年……十年之后,二姨夫依然抽老烟,喝烈酒。人们惊叹,也分析原因,似乎没一条靠谱。如酒也可杀毒,二姨夫以毒攻毒,自我治愈了;如阎王爷怕他去阴间闹事,不敢收……靠谱的只是他仍活着这个事实。

八十一岁的时候,二姨夫再遭劫难。一块猪血肠卡在喉咙里。牙齿掉光了,但胃还结实。嚼不烂,他就囫囵吞下去,对食物仍如年轻时没有禁忌。谁料猪血肠不上不下,故意戏弄他。虽然尚能呼吸,面色不改,但家人吓坏了,当天便送到医院。医生说需要手术,二姨夫被说服住院了。他大约也意识到那块猪血肠没那么好对付。检查费手术费等加起来需交八万押金,表哥没带那么多,他给天南地北的弟弟妹妹打电话,让他们在规定期限内凑钱。

走的匆忙,二姨夫没带烟斗,蹲在病床上,既没烟抽,又没酒喝,喉咙里还卡了一块猪血肠,他烦闷极了。邻床的病人喝饮料,他这才意识到口干得要命,可表哥忙得首尾不顾,没给他准备水。他的目光越过床头,再次落到邻床病人手上。能不能给我喝口?渴死了。邻床病人从床头拿起一整瓶,二姨夫摇摇头,我喝几口就行。邻床病人便把已经喝掉三分之二的饮料递给二姨夫。二姨夫灌下去,突然觉得喉咙空了。然后捋了捋,深深呼吸几口,确信畅通无阻。那块猪血肠被饮料冲下去了。他跳下床,穿了鞋,披了褂子,不想在这个地方多停留一分钟。邻床病人瞪大眼睛,不知在这个瘦老头身上发生了什么。

表哥忙着向医生询问相关事项,待回到病室,病床已空,表哥心想坏事了,并不知道二姨夫替他省下了八万块钱。那时,又一次逃离鬼门关的二姨夫已在去车站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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