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刘世芬

一

游离于汽车的世界，却要时时听取“车”声一片，什么体验？

曾经，与车有关的一切形势逼人，身边一个个女友先后考取驾照，就连读高中的女儿也已考过“倒桩”，只等寒假“路考”……这让我业已泯灭的驾驶梦几近复燃。

早些年，驾照还不需考试，朋友让我提供了几张蓝底半身照片，半月不到，驾照到手。可笑的是，手掂驾照，却从来没摸过方向盘。双休日，丈夫一路炫耀将车开到郊外一片空地，声称亲自教练。不到半天，我刚刚记住方向盘附近那些名称以及各类动作，他已不耐烦，在一通“笨、呆、傻”的呵斥声中，迅即把车开到城北一所驾校，报名脱身。

几日后，全家路过一条狭窄拥挤的街道，前面就是路口。由于旁边有一座大型医院，几乎24小时，无论车人都以寸为单位蠕动，等待两三个红灯能通过算是幸运。这时一辆白色富康拼命往前挤，分秒之间就擦上我们的车，我忍不住怒气冲天：“挤什么呀，没看见前面这么多车吗？”

意外的是，那二位非但不谴责那抢路的富康，反而一齐向我开炮。先是主驾慢悠悠地说话了，“那车也真是的，你等着，我把车开上去从后面撞他，非把他撞翻，给你报仇……”

副驾上的女儿像是受到鼓舞，出口更损，“妈妈，你看这样好不好，咱们加大油门，跟它同归于尽！”

不等我反应，两个人暴风骤雨般对我一通狂轰滥炸，我坚决予以回击，不可开交之际，那两个人顿悟似的异口同声，“好了，现在就去驾校，撤回报名表，你干脆别再学车了，就你这脾气，还真不适合开车这活儿。”

我一听不好，急忙争辩，坚持我的道理，“他抢路撞别人反而有理，都像你们这样助纣为虐，交通状况怎么改善……”

越是争辩，反而越加固那两人阻拦我学车的意志，当场拐向驾校，将我的报名撤销。之后，又有多次交锋，那两人一次比一次坚定，彻底扼杀我学车的念头。

我仍不服，我们单位的司机，初中没毕业，人家照样开车，你们竟然连大学生都信不过？

不说则已，一提学历，那俩人更是振振有词，“别说人家还读了初中，即使文盲，人家也是开车的料儿。而你，即使是博士后，也别想了……”说完两人面面相觑，大约感觉说话损了点，又转为安慰，“开车需要耐心、冷静、稳重、机警，而你，一根筋，火爆脾气，认死理，爱较真，动作缺少协调性，一遇机械就大脑短路。我们承认你是最优秀的老师，敬佩你对学问的执着，但你必须认识到你有可能是最差的司机。所以，最好别把命搭上，老老实实地讲你的课，写你的文章吧。”末了，丈夫不忘补充，“你尽可打的，咱不心疼钱！”

时间久了，不摸方向盘，不记红绿灯，不看路标牌，那些繁复的交规与己无关，节省了许多脑细胞……却隐隐地心有戚戚。坐在女友、女同事的车里，看到方向盘被她们一双柔荑小手优雅地旋转着，本来已灭绝的心思又被撩拨。可是，家中那两位对我学车念头的“死灰复燃”一直保持着高度警觉。每见我流露此意，便毫不留情地对我的智商和情商进行一番地毯式打击，将我悄然燃起的火苗狠狠掐灭，“在开车方面，你的所有女友、女同事都比你有悟性，你就死心吧！”

就这样，我继续望车兴叹着，也时常阿Q一番：坐自己的车，让别人当车夫吧。

二

变化，缘自工作单位的搬迁。离家甚远，关键是那个地方的地理位置很是尴尬，说不通公交车吧，要换乘两次，并步行一段，而骑自行车又有点远。就这样骑行一周，换了几次公交之后，心一横：学车！

当然，这一切，都是悄悄进行的。

悄悄地在网上约了陪练，悄悄地安排时间练习，悄悄地恶补交规，悄悄地找女友请教……在正式上路前，我经历了两个有趣的陪练。

怀揣驾照，庄严地坐到驾驶位。第一个是王教练，沉默少语，只在需要提示我操作的时候才开口，或者在我操作失误时替我踩刹车，转弯时替我把控方向盘，平时极少说话。开始时我很怀疑他的教练能力：如此教练，何时才能放“单飞”呢？

当我练完一个车程，再约王教练总是时间不合，于是换成李教练。不料，情形相反，这是一个话痨，副驾驶上的他，一路喋喋不休，大多是“车外话”，从国内国际形势、经济热点到广场舞再到菜市场大嫂，五花八门，无所不及。他不说话就难以捱过一分钟，在他面前，我倒险些成为“哑巴”。具体到开车，他事无巨细，耐心周到的程度令人感动。我暗暗赞叹：循循善诱！这才像教练嘛。

然而，很快，我开始不适。练车的两个小时内，他几乎在所有路段都用左手死死把住方向盘，转弯时最需要司机个人揣摩方向盘的“度”，他却全权代劳。一堂课下来，我根本找不到真正属于个人的驾驶感觉。当然他一开始就提示我：职业病使然，我要为你的安全负责。

可我并不想“领情”。在第二次练车结束时，我郑重提出质疑并直言：下次，请让我自己操作方向盘。

练车的那些天，我读到一个有趣的故事。一只蛾的茧儿，差不多藏了一年。它结构特异，一头是一条细管，另一头是一个球形囊，很像试验室中的细颈瓶。当蛾出茧的时候，必须从球形囊那里爬过一条极细的管儿，然后才能脱身、强壮乃至飞翔……据生物学原理，蛾在作蛹的时侯，翅膀萎缩不发达，脱茧时必须经过一番挣扎，身体中的钙质才能流到翅脉中去，两翅才能有力地飞翔起来。

问题就来了，蛾的主人看到蛾的痛苦挣扎，顿生悲悯之心。蛾如此肥大，如何从那条细小的管儿爬出来？终于有一天，主人看见那久囚的蛾儿开始活动了。整个早晨，他耐心地守在它旁边，看它在里面努力、奋斗、挣扎，可是却不能前进丝毫。“啊，它似乎再也没有可能出来了！”主人最后的忍耐破产了。他想，人比造物者更智慧、更慈爱，何不帮它一把？他用小剪刀把茧上的丝剪薄了些，并为自己的仁慈得意着。果然，蛾儿很轻松地爬了出来，而主人却惊呆了，他看到一个身体格外臃肿、翅膀异常萎缩的蛾儿。他守在它旁边，等着它徐徐地伸展翅膀，显露它细巧精致的彩纹，然而却大失所望。

——主人的“无知”竟酿成大祸。可怜的蛾儿，非但不能扑腾着它带虹的翅翼飞翔空中，竟很痛苦地爬了一会儿，不寿而终了。

“啊，是我愚蠢的爱，害了它！” 主人懊恼不已。

许多时候，我们看见有的人在艰难困苦中挣扎，往往觉得很是可怜，恨不得立即施救。可是，我们应该知道这些痛苦和挣扎是成长的必经之路啊！

我想到了李教练对我充满关爱的把控令我不适。宁可等待，也要约到懂得放手的王教练。果然，经过了王教练的五个车程，我很快就被放“单飞”。当我稳稳地坐上驾驶位，家中的那两位开始是横眉怒目，待我安全驾驶两年后竟无一违章，他们渐渐噤声敛气。直到有一次我在高速公路上一气开出300公里，加速，减速，避车，超车，定速巡航……自如切换，状如庖厨，至此两人心悦诚服，完全放心了。

三

高速公路上的各式桥梁，俨然春日繁花；假如高速公路没有桥，是否犹如春天没有花？

车的河流，一旦涌到桥上，堪称世间奇观。

只要驶上高速公路，“基建狂魔”的巨大威力迎面扑来：华夏大地，高速公路上的桥像雨后春笋，往往隔一个节日没上路，再导航时，地图里忽地又冒出一座或多座崭新的桥。所以再开车上路，习惯了在导航里查找新开通的高速路，为的是能够与更多的靓桥不期而遇。幸运的是，这样的查询每每都有新发现，无论瑞雪飘飘，满目繁花，抑或秋叶尽染，行驶在高速公路魔幻般的车流中，迎面而来的那些光怪陆离的桥，总是与诗和远方，一并到来。

按桥面装饰与否可分为普通桥和景观桥，或宏大，或小巧，或气宇轩昂，或通体流畅，有的如大鹏展翅，有的似彩蝶翩翩……一座座形态各异的桥，早早地，百度导航的女播音柔声相告：前方通过桥梁，全长XXX米……行至桥前，但见车行其上，或疾驰，或缓行，姿容万千的车，与幻形幻彩的桥身绘出一幅绝世画卷。此时，联通作用仅仅是高速公路的最基础功能，现代桥梁的时尚动感给人带来无限的审美冲动。对，是审美！审美是一种情感活动，而情感，是人类在机器面前所能保持的最后的尊严。

有一次在宿迁境内，河流开始多起来，一座跨越河流的大桥，两端的引桥长度远远长于跨越河流的那一段，亦即，桥身跨越的，多是长有灌木的河床，仅有一小段河水。但河里隐约着船帆，那些船有的停在码头，有的则在河中穿行，两岸是金灿灿的油菜花，船和油菜，让那座桥有了一种江南的意韵，假如由北往南，此地就意味着进入了江南；若由南向北，则要离开江南了。聊城境内的徒骇河大桥也是这种类型。

从河北去往沪杭方向，南京的八卦洲大桥（长江二桥）和大胜关大桥（长江三桥）是必经之桥。前不久驶入上海时已是傍晚，特意从南通方向跨越沪苏通长江公铁大桥，冬日的晚上七点左右，桥灯璀璨，一派卡通，那桥的长度令人惊叹，行驶半天才能过完桥面。在上海期间，我们喜欢开车驶入东海大桥。四周茫茫无际，顿感惊心动魄。风力发电机在海面上有序排列，庞然大物似的杆身看上去犹如一棵大树。由于这桥通往洋山港，货车居多，每有大车通过，我的心不由得提紧，仿佛它们要把桥震塌。或许是幻觉，车通过时总觉得桥身发生共振，而我们的车也随之“振”起来，这份来自桥的刺激更激起我对桥无边的向往。我们在节假日还专门为了看桥驶过杭州湾大桥、舟山跨海大桥，而向往已久的贵州北盘江大桥、福建平潭大桥等也在筹划中。当电视画面中每有一桥竣工，我们往往先是一声惊呼，再做自驾前往的计划。

每次出行归来，我都试图精确计算一路上到底跨越了多少座桥，但真正实施起来却并不容易。我国的高速公路与日俱增，每次的行程，都有翻新。新路段，新桥梁，扩建，延伸，翻修，嫁接，时走时新。

前不久，我到中铁山桥集团“访桥”，却意外见识了一种外形奇特、与桥紧密相关的“车”——运梁车。

这车是桥的前奏——专门运送大型桥梁杆件和节段，长18米，载重250吨。驾驶室位于高大的装载平台之下，几乎隐匿，让人想到装甲车。看着司机师傅灵巧地让这个庞然大物前行、拐弯，一下子产生了某种崇拜，似乎读懂它们身上的桥语与桥魂。原来，在山桥集团，桥是有灵魂的。

那次采访缘于山桥参与港珠澳大桥建设，我曾分赴秦皇岛山海关的中铁山桥产业园和位于广东的中山基地。无论办公楼，还是机器轰鸣的车间，墙上悬挂着的一幅幅气势宏伟的桥，皆出自山桥人之手。高阔，深邃，流畅，这些仪态万千的桥，使山桥的一株草、一朵花也被赋予桥的光晕、桥的情感——当我乘坐香港通勤车从港珠澳大桥驶过，山桥承建的那两个昂然屹立的“中国结”诠释的正是这种情怀。也正是在那一刻，我对桥的热爱如海翻涌：普天下的造桥人，成就了桥面车轮滚滚的盛景。而这样的情景，只是想一想，已心潮澎湃。

为了见识更多的桥，我每次出行都尽量不走重复路，比如有时通过武汉，为的是瞻仰武汉长江大桥；绕道郑州，目标是黄河大桥；特意去九江，是因为我在山桥集团看到一张九江长江大桥图片……

桥，搭载了生灵，联通了世界。千年倏忽，沧海桑田，地球上的山川湖海，一桥飞架，天堑通途。天地与人，从此阅古通今，满目壮阔——每当我驾车通过一座宏伟的桥梁，通体激荡着的，正是这样一种飞升的快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