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旧时雨

2022-10-22任天军

都市 2022年9期

文 任天军

一场明亮的雨。阳光从云缝里射出,层层裹住水滴,并不急于落下,似在寻一个合适的去处。地上的树叶和花朵,仰着脸,张开手臂,把犹疑不定的小颗粒揽入怀中。跳跃的雨滴,抖落一块块阳光碎片,恣意地涂抹在树叶和花瓣上。

草木的内心被点燃了。可是,夏日也过去了。

阳光收起。包含了太多水汽的云疙瘩,沉沉地往下坠,擦着地皮滚,箭簇一样的雨脚,来回扫射。

我们一前一后走在碎石铺成的小路上。你撑一把粉红的小伞,空出一半,我脚步迟迟,有意延宕。雨水,滴滴答答,从我的发梢和脸颊滚下,虽是初秋,却有了阵阵寒意。我知道,一段时光已经结束,纵有万千不舍,我们都无能为力。你叹息:父母要搬家到别处,自己也很快离开这里,从此天各一方,风雨中,不知以后谁送你?

雨,下得更大了。小桥下面,山洪暴发,似万千野兽奔突。农贸市场里,没有了摆摊的小商贩,到处是泥水和垃圾。一间商铺的录音机里,传出一首古老的歌曲,歌声被风雨撕成碎片,凌乱地贴在泥地上和水洼里。

小街的拐角处,你放慢脚步。转身,犹豫了一下,双眼紧闭,泪水迷离,一头扎进我湿漉漉的怀里。雨滴迫促地击打伞面,犹如仓皇辞庙日,教坊演奏的别离曲,凄切而慌乱。我颤抖着,捧起那张新月般让人心疼的脸,两排修长的睫毛,如决堤后倒伏在水中的杨树,一片狼藉。我慢慢俯身,浅浅地靠近,从你哆嗦的唇上,尝到了深入骨髓的咸涩和冰凉。

矿区小镇的街道,逼仄,弯曲,满是泥泞。一辆运煤的卡车呼啸而过,溅起一片污水。后面,长途汽车摇摇晃晃驶来。我上了车,透过车窗淋漓的水汽,街头,那把粉红的小伞,依旧空出一半,在风雨中孤独地摇曳。

总有一些片段,难以忘记。在时光变幻中,轮廓模糊,却不曾消逝。也像突兀的山峰,黄埃散漫,有时会隐去,不经意间抬头,又依稀出现在那里。却原来,它们早已化为一种背景,一种底色,衬托着寂寥的心境。

那把颤巍巍的小伞,倾斜着,空出一半,如一朵带泪的玫瑰,多少年了,星辰一样,总是闪现在岁月深处。

如果这是一首歌,它的前奏部分会有一列老旧的火车在冬夜里缓缓驰过。那时的冬夜,才是真正的冬夜;那时的火车,才是真正的火车。校园外,破败的矮墙几乎被大雪掩埋。一处避风的地方,我们袖着手,哈着白气,不停地跺脚,叙说着各自少年时的趣事。对面的山坡上,乌鞘岭车站几滴如豆的灯光,在来回扯锯的雪风中,明明灭灭。火车绕来绕去,“吭哧吭哧”艰难地攀爬。有一阵,似乎上不去了,轮毂在钢轨上密集地撞击,短促而尖利的“哐哐”声,使凝冻的夜色更显清冷和孤寂。火车终于爬上了一道缓坡,一声长长的汽笛,机车如释重负,我们也松了口气。

火车停靠的间隙,两颗懵懂的心开始“呲啦呲啦”喷溅火花。起初,都躲躲闪闪,蜗牛一样试探着伸出各自的触角,捕捉朦胧的讯息。东一句西一句的话语,看似扑朔迷离,实则传递相同的意思。短暂的静寂之后,互相对望,瞬间,又慌忙撤离。眼神在空茫中游弋,却不曾远离,觅食的鸽子一样,绕着村庄飞一圈,又回来,在空中碰到一起,一道电流穿过,心跳加快,呼吸紧张,单薄的身子瑟瑟发抖。

就那样,在清澈如水的日子里,一粒种子萌动,根须往深处扎,稚嫩的叶片冒出来,探头探脑,向空中长。

那几年,我们这些从山乡、牧场走出的农家孩子,聚拢在一所恢复不久的师范学校里,为日后的谋食做准备。我们皱巴巴的衣领上,散发着土炕的烟火气;黎黑的脸面上,停泊着不谙世事的青涩与质朴。然而,山坡上那几间年久失修的教室,却关不住蓬勃的心意。许多人,看了几本闲书和文艺杂志,就热衷于在草纸上涂抹句子,用8 分钱的邮票把一腔炽热投递出去,试图改变命运的走向。但命运是既定的,我们终会四散而去,像一把种子,被抛洒到藏区的各个角落,在那些沟沟岔岔里,以教师的名义寄养清淡的日子。

最后一个学期,在庄浪河畔一间新砌的教室里,我们焦躁而茫然地盘算未来的日子。对面的河川上,芳草萋萋,烟树迷离。黄昏,一缕白雾浮起,恰如我们忧戚的心思。

有几个月夜,虫声寥落,河面光影绰绰,在远处树荫森森的河堤上,我们把栏杆拍遍,试图寻一个港湾,安顿不安的心魂,却是那样的惶惑和畏葸。我们知道,分别在即,后面的故事如何延续,各自都没有掌控的能力。许是预感到前路的渺茫,我们执手相看,泪光盈盈,想安慰,却不知从何说起。对面黯黑的树林里,守林人木屋的灯光一闪,很快又熄灭。河面风起,我们如林梢的雁儿,紧紧偎依。良久,你抹一把泪,睁大眼问我:“这条河叫什么名字?”我说,上游是金强河,这一带应该叫庄浪河。你略带惊喜,坚定地、缓慢地、一字一顿地说:“壮!郎!河!”

那条被赋予刚强意象的河流,带着少女温热的气息,郑重地镶嵌进我们贫瘠的精神版图,注入了滔滔活力。毕业前夕,许多人为去向奔忙,我们抛却离愁别绪,精心挑选文字,自己刻制蜡版,手绘插图,油印了一部题为《南方·北方》的诗辑,分发给老师和同学们。辑子的封面,是一条宽阔的河流,蒹葭苍苍,寒鸦数点,两个人牵手走向天际。

此后的若干年,我负箧奔走。有一回,在整理旧书箱时,一沓发黄的信笺中,赫然发现了那本诗辑。油墨浸染,字迹漫漶,一如当年似烟似雾的惆怅,连同那些温暖的瞬间,早已随风而逝。能够想起的,是你曾告诉我,你出生在南方小城,十五岁随父母来到藏区。油印诗辑时,我突发奇想,用《南方·北方》命名,既表明你我的出生地,又体现你文字的婉约和我的率直,还有一种旷远的意蕴。你当即点头表示同意。羞色洇染,抬起头,双眸中射出欣喜的、温存的光芒。

那一册薄薄的诗辑,当然是我们青春的绝版。三年的校园生活结束后,我把诗辑卷进行李,带上迷惘和忧伤,坐上长途班车,到祁连山深处的一所乡村中学报到。在那个村庄里,有一座藏传佛教寺院,还有一条来自高原的大河从村边滔滔而过。午后,我会到乡村邮所去,坐在石砌的台阶上,望眼欲穿,等待班车的到来。每日一趟的班车,是我眼中的飞鸿,时常会衔来山外的音书。

其时,你在矿区小镇的一所小学里,每日,穿过坑洼的街市,在飞扬的煤灰中,往返于家和校园之间。课余,操场上孩子们的喧闹,驱不走你笔尖隐约的寒意。你在信中说,已零星地向父母陈述了我的情况,他们虽然没有明显的反对,但语气中的担忧,却日甚一日。这是我能够想到的。几十年生活的风霜,沉淀在他们心里,形成一道标杆,对婚娶一类的大事,自有现实的考虑。他们掂量的,是一个个沉甸甸的具体日子,而非不知所云的诗辑。而我,一介书生,远在深山,身形单薄,又耽于幻想,除了几册残破的书卷,实在无法消除他们的隐忧,更不能承诺给他们的女儿以期望的幸福。

秋深了,草木疲态尽显,北风起处,黄叶萧萧,山乡宁谧而疏阔。周末,我去看你,你鼓励我说:“迟早要过这一关,我们一起去,也许他们会高兴的。”我还在踌躇,你却毅然拉起我的手,走进了那道窄窄的门。

那是一家单位的院落,屋舍严整,白墙红瓦。院子中间,砖头垒砌的矮墙,护卫着花池里几株不知名的野花,花瓣凋落在泥地上,凄凉而醒目。院落的最深处,靠西头的两间平房,是你们的家。屋后,那几尊陡直的石壁,刀砍斧削,冷峻如铁,命运一样威严地挺立。

最初的相谈,是欢洽的。饭后,局促的小屋里,我发挥着师范学校获得的一点知识,和你的三个妹妹,读诗歌,做游戏,说绕口令,很快熟识了。你身材矮小且多病的母亲忙进忙出,不时叮嘱小女儿不要调皮。你父亲话不多,有点刻板,不知是生性使然,还是生活所迫。显然,他们对眼前这个目光忧郁、不修边幅的小伙子,态度是谨慎的。

次日,要刷房子。我们在廊檐下的水泥地面上,挥舞着手中的棍棒,砸向一堆石灰疙瘩。你抬起,我落下,一下一下,节奏欢快而分明。木棒敲击发出的“啪啪”声,穿过雨幕,在院子里缠绕,俨然两只蝴蝶,在追逐、嬉戏。有时,你的棒子还没抬起,我却故意落下,你住了手,拿眼瞪我,又莞尔一笑。或者,我的棒子抬起,你却迟迟不落,我失了节奏,刚要嗔怪,你却“扑哧”笑出了声。那是一种古老的游戏。或许,在远古时期,披着兽皮的先祖,就是那样玩的,玩了千年万年,传递着亘古不变的缠绵信息。

那单调而美妙的声响,越过岁月的层层峰峦,长久地,幽怨地,在我耳畔回响。

原以为,离开你之后,我再也不会踏上那块伤心之地。哪知道,造化弄人,辗转多年,为了几个稻米钱,我又去了那个矿区小镇。只是,“城上斜阳画角哀,沈园非复旧池台”。你们家的房子早已拆除,你也已嫁作人妇。

闲时,我一个人去走那段石子路,寻访当年敲打石灰的地方。“啪啪”之声在耳,却是人去楼空,草木荒疏。大朵的蜀葵灼灼盛开,火炬一样燃烧,触目惊心。两只蝴蝶翩然而来,在花间驻足,窃窃私语,绕着花坛飞了几圈,便越过屋脊,到辽远的世界里遨游去了。当然,那肯定不是我和你。

我也无数次地凝望你们家后面那几尊挺立的石壁。那是小镇标志性的地理景观,确如命运一样,威严,漠然。

是的,命运。没有经历之前,总感觉有无数可能,每一种可能都应该是花团锦簇。经历了沙粒一样数不清的日子,才知道,世间,所有的人,都要走磕磕绊绊的路。

又想起了那个令人心痛的初冬。远近的山头一片洁白,唯山腰的塔松愈发青黑。小镇上,运煤的卡车依旧忙碌,轻薄的雪花压不住涌动的尘土。在一家简陋的小旅店里,你形容憔悴,目光迟滞,俯在我肩头,大股的泪水往外喷涌。哽咽中,你断断续续告诉我,几个月来,父母在整夜的长吁短叹中,意见已基本趋于一致,表面的意思是,你大我两岁,恐怕不相宜。还说,我年纪小,不必考虑婚恋之事,应奔到山外去,争取更好的前程。

“不能!我不能没有你!”你用拳头捶打着我,身子剧烈地抖动。“说话啊,该怎么办?”彼时,我的心在冰冷的漩涡中沉浮,除了慌乱和无助,唯有汹涌的泪流。抱紧你哆嗦的身体,从你纷乱的长发中,我嗅到了绝望的气息,黑色的、浓稠的、致命的悲凉和伤痛。你还说,父母观念保守,膝下没有男孩,对晚景颇为忧虑。父亲这几年尤显颓唐,脾气也逐渐变得暴躁……天黑透了,你哭不动了,从我臂弯里挣脱,拿眼怔怔地看我,像当年在“壮郎河”畔一样,坚定地,缓慢地,一字一顿地说:“带!我!走!”

那是三枚火红的钉子,射到我懦弱的灵魂深处,让我颤抖,让我昏厥,让我千疮百孔,体无完肤。我渴望和你在一起,但真要迈出那惊险的一步,我犹豫了,狼狈地退缩了。

后来,在山村中学那间孤寂的斗室里,无数个形影相吊的夜晚,我一遍遍拷问自己:是不是我过于畏缩,不配拥有真正的幸福?是什么羁绊着我,束缚着我,让我彷徨犹疑?是不是,在那样的年纪里,我就不应该去爱一个人?但爱与不爱,谁又能选择和抗拒?假如,当初你父母同意这桩姻缘,我们,该到哪里寻一间安放柴米油盐的小屋?我们能像油印诗辑一样,创造出臆想中的诗情画意吗?或者,我们勇敢地走出去,走到天涯海角,是不是就一定拥有“春暖花开,面朝大海”的景致?再或者,就那样等着,熬着,磨着,直到他们回心转意,若干年后……说不定到那时,世事变幻,也可能是山盟虽在,锦书难托了。

情爱之事,红尘中,谁能说得清楚?

大雪下了一场又一场。莽莽雪野中,山腰的塔松格外青碧。运煤的卡车不再嚣张,小心地在山路上磨蹭。矿区小镇的屋顶高低错落,都有一根根烟囱伸出,黄褐色的浓烟在空中漂浮着。我已几个月不到乡村邮所,虽班车依旧,却不再有属于我的飞鸿。忽一日,学生拿了一封信来,是你的字迹,约我一叙。

还是上次那间旅店,你拿一件墨绿色的防寒服给我,说父母也常说起,一个人在外,山高路远,多有不易。你穿一件深红的棉服,披一条白色的长围巾,罕见地,有一层淡妆。旅馆里,锈迹斑驳的镜面上,你倚在我胸前,长围巾从我的颈部绕过,披垂到你的肩上。你摩挲着长围巾,娇喘微微,羞怯如当年看火车的小姑娘。一抹红晕绽放,你低低地、含混地、略带迟疑地说:“既然不能相守白头,往后,就各自珍重吧。这条洁白的围巾,像婚纱吗?真想,做你的新娘!”说罢,惊恐犹如瑟缩的小鹿,抬起头,痴痴地望我,两行泪,扑簌簌地掉下来。

那时,一团熊熊的大火,在我心头燃烧。强烈的灼烧感,让我无法呼吸。就那样,镜子前面,我们站成一尊亘古的雕像,面色潮红,听得见各自“怦怦”的心跳。外面,大雪迷乱,像是要把这个纷繁的世界埋葬。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似乎只是一瞬,又好像千年万年。我轻轻摘下围巾,拭去你脸上的泪,在颈间盘绕几圈,为你遮挡风寒。当年在“壮郎河”畔,我们曾经约定,要把最美好的,留在最神圣的那一天。那一天不能来,就深埋在心底。

有一年,去绍兴游玩。沈园里,桥下春波,惊鸿照影,桃花落,闲池阁,雨送黄昏,独语斜阑……抛开脑子里古人杂沓的诗句,猜想:你是否来过这里?有一些东西,是否触动过你?冬夜里的火车,那条被你命名的河,尘土飞扬的小镇,还有那条婚纱似的白围巾……你是否想起了曾经的约定,今生,我没能带给你俗世的幸福,却守住了最美好的东西,那些东西,只有留在心底,才能和生命在一起。

当你老了,头发白了,睡意昏沉,

炉火旁打盹,请取下这部诗歌,

慢慢读,回想你过去眼神的柔和,

回想它们昔日浓重的阴影;

……

只有一个人爱你那朝圣者的灵魂,

爱你衰老了的脸上痛苦的皱纹;

……

(叶芝《当你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