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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镜修复术

2022-10-21广州华商学院黄杰

青春 2022年10期
关键词:娜娜眼镜房间

广州华商学院 黄杰

回家的路程不短,但张润景不轻易坐车。公交车总是过分拥挤嘈杂,他不喜欢陌生人身上的气味,尤其当他们的鼻息打在他的手背上时,张润景总会头皮发麻。要是有大爷大妈主动找他搭话,他就更无所适从了,至多礼貌性微笑,似有似无地回应两句,连手都不知道摆哪好,也没处可逃。这种感觉,他不喜欢。所以他宁愿步行回家。

经过马路,张润景看不太清车辆,车灯在他视线里模糊成星星点点。他觉得有些不安,只好跟在别人后面走,但也不敢跟得太紧,生怕别人误会自己。前面要是有人回头,他就立马低下头,假装在看手表,或者干脆往其他地方张望,虽然什么也望不见,他近视不轻。钻地机的轰鸣声在耳朵里响着,随之他闻到了一股烟尘的味道。平日里张润景经过,总能听到车流中此起彼伏的喇叭声,但今天,这些声音听上去更焦躁了,每一声都像是在催促着他,走起来吧,走快点吧。

他害怕拖累别人,别人,自然也包括他的父亲张炳龙。

张炳龙是个急性子,不爱等人,所以只要他吩咐做什么,张润景都会提前准备好,比如顺手取下阳台上的袜子,塞成球,放在沙发上,这样张炳龙去上班就可以直接穿。有一回是张润景弟弟的生日,他们全家准备去外面吃一顿好的。家里三个男的都已经收拾好了,只剩下杨娜娜还在梳妆台前不紧不慢地化妆。“快点啦,全家都在等你一个。”张炳龙急躁地说道。他声音洪亮,听上去就像是在骂人。杨娜娜也的确加快了速度,走到鞋柜边来,眉头间皱出两条小坎。她给自己穿好了高跟鞋,又弯下腰,帮弟弟穿鞋,但她的眼神却盯向张润景的脚,他的鞋子已经穿好了。杨娜娜嘴里嘟囔着:“催什么催呀,赶着去投胎啊。”她站起身来,又瞥了张润景一眼。

正到饭点,沿街餐厅的音响循环播放着特价信息:“火锅新品上市,三人同行,一人免单,快带上你的家人朋友一起来吧。”喧哗的声音从两边挤进张润景的耳朵里,这种感觉陌生又熟悉。忽然,一个模糊的身影拦住了他:“靓仔,进来坐啊,里面有空调,小菜任吃啊。”以往张润景不敢和陌生人对视,也不好意思拒绝别人发来的传单,今天没戴眼镜,倒给了他横冲直撞的勇气。他摆了摆手,直接绕过去,走了。出了这条路,再拐个弯就到家。这段路程他每天都走,就像他前几天看的电影《楚门的世界》一样,主人公一直被困在某种规律之中,重复着单调的生活。

打破规律的人是他的同桌,齐策。今天下课,齐策正在发小组练习册。他总喜欢像步行街上抛飞饼的印度人一样,直接把练习册抛到其主人的桌面上去。张润景的练习册在齐策手上旋转着,他对那个位置再熟悉不过了。周围的人都盯着他的手,等待他的表演。他假装漫不经心地抓着练习册,闭上一只眼,瞄准好张润景的桌面抛出,练习册像鹰一样落到了张润景的桌面上。这一切都看似完美,只是还多出了一个声音——“啪”,练习册把张润景的蓝色方框眼镜拍到了地上。齐策忙放下手上那一叠练习册,跑到张润景的位置,走近才发现,镜片没碎,但镜腿被摔断了。张润景上完厕所回来,看到了那副眼镜,和一根分离的镜腿,就如同一只折了翅膀的小雀儿一样。

齐策看着张润景,眼神里有一丝怯弱,但他也没废话,说:“阿景,你别生气,是我干的,我赔你一个吧。”张润景本来还难受着,齐策的话将他从情绪中剥离了出来。他不太发脾气,这一点不像张炳龙,张炳龙经常说他是哑火炮弹,有火也不会放。齐策是受不了沉默的,他笑着说:“我赔你,你就当换副新的,别生气嘛。”其实张润景也不生气,在他看来,齐策是自己的好哥们,他知道人家也不富裕,再说这副眼镜戴了也快两年,质量确实不好。

这副眼镜是张润景的第一副眼镜,他清晰地记得是张炳龙带他去的眼镜店。那天进了眼镜店,店员让张润景先去验光。他有点胆怯,回头看向张炳龙。“没事的,去吧,我就在这呢。”张润景从验光室里出来,张炳龙唤他。他一看,张炳龙正戴着一副墨镜,嘟起嘴做出一副扮酷的表情,对张润景说:“怎样,帅吧。”张润景看到张炳龙的表情,觉得有点滑稽,但还是把笑意忍住了,他不习惯这种父慈子爱的氛围。张炳龙还说:“我给你挑一副。”说着就举起手指在玻璃柜上选,反倒像个孩子一样。只是没等他挑中,他的手机就响了。张炳龙接了电话,应付地回答几句:“行啦行啦。”张润景看到张炳龙脸上显露出不满的表情,心想大概是她打来的。张炳龙对正挑着眼镜的张润景说:“阿景啊,你阿姨他们在前面逛街,让我去帮他们提点东西,你先自己挑,等下我再来付钱。”“好。”张润景回复道。和张炳龙不一样的是,张润景的脸上完全看不出不满,这是他早已学会的懂事。

张炳龙走后,挑选镜框这件事对于张润景来说更难了,他并不擅长选择,正如当初亲戚们问他要跟父亲还是母亲那样。店里的玻璃柜围成了一个圈,张润景望着里面款式各样的镜框,它们就好像水族箱里游动的观赏鱼,五颜六色的,让他眼花缭乱。只要他在某副眼镜上多停留几秒,店员都会提议让他戴上试试,或者说这副眼镜有多么适合他,她的热情让张润景觉得烦躁,可他又不会拒绝。来来回回兜了几圈后,他才看中了一副蓝色镜框,蓝色是他喜欢的颜色。

张润景小心翼翼地询问店员这副眼镜的价钱。“三百。”他问:“有更便宜的吗?”店员指着不远处的特价专区说:“那边的现在在打特价,我带你去看看。”“我自己看吧,可以吗?”“当然可以。”张润景放下手上看中的镜框,走向那边更便宜的专区,庆幸店员声音里的那一丝厌烦,他感觉自己一下轻松多了。又犹豫了许久,他终于选中了一副镜框,也是蓝色,但价格比之前那副便宜了一半。“就要这个吧。”张润景对店员说。

张润景坐在店里等着张炳龙来付钱,等了很久,连店员都靠在一边闲聊晚饭吃什么了,他才终于回来,手上提着几个女装品牌的袋子,还有弟弟闹了很久想买的新玩具,张润景记得,那要三百块。张炳龙粗略地看了一眼儿子戴上眼镜的样子后,说了句,行,挺好,就到前台付钱去了。看着张炳龙的背影,张润景抿了抿嘴,刚到嘴边的谢谢又吞了回去。

现在眼镜坏了,他不知道回家后应该怎么跟张炳龙交代这件事,他焦虑的是这个,责怪齐策,反而是没意义的。“没事,不用赔,这个都戴了很久了,本来就有点松,镜片没碎就行。”听到张润景这个回答,齐策的表情才真正放松下来。他戴上那副少了根镜腿的眼镜,挤眉弄眼的,想把张润景逗笑。张润景没笑,反而推了他一下,因为他觉得,齐策的表情,有那么一刻就像眼镜店里戴墨镜的张炳龙。他们都挺逗的。

到了家门口,张润景听到,门里的父亲和杨娜娜又在吵架了。他掏出裤兜里的钥匙,开了门,杨娜娜的声音变得更清晰:“那猪肉不是二十五块钱一斤啊,我天天上街买菜还用你来告诉我。”“哎呀行啦行啦,吃饭了小锐。”张炳龙又唤着房间里的弟弟过来吃饭,这是他休战常用的方法。在父亲之前那场婚姻中,张润景已经习惯被当成他们之间的借口,就好像他是为此而生的。他记得母亲说过:“不离婚都是为了你,你可要孝顺。”母亲抱着他的头,像抱着一个救生球。张润景要去房间放书包,看见弟弟慢慢地走到客厅来,忽然觉得有些可怜他,但今时不同往日,现在张炳龙有两个借口了。

房间外杨娜娜的气还没消,仍喋喋不休地重复那几句刚说过的话。他们在争执着一个无趣的问题,猪肉价是二十三还是二十五,杨娜娜反复强调自己问到的价格是二十五,张炳龙坚持是二十三,张润景听着,只觉得好笑。

洗干净手后,张润景坐到饭桌上准备吃饭。桌上还是那几道菜,豆角、苦瓜炒蛋、小炒肉。杨娜娜忙着减肥,晚上不怎么吃饭,一跟张炳龙吵起架来,索性就不煮了,把围裙和灶台留给了张炳龙。再婚前的张炳龙从来没有做过饭,即使跟张润景妈妈吵得摔锅砸碗,家里也有饭吃,她更能忍让。杨娜娜就不一样了,吵架是吧,行,饭不煮了,谁爱煮谁煮。张炳龙不会做饭,经常挂在嘴边说自己“挣米的人不淘米”,但现在也拿杨娜娜没办法,吵架时嘴巴又硬,不认怂,势必要证明没她也能行,可事实上的确不行。家里有三张嘴巴,还都是男的,不吃饿得慌,怎么办呢?只能赶鸭子上架。张炳龙练就了几个拿手菜,虽然味道火候都拿捏得当,但也经不住来来回回地吃。天天吃小炒肉,倒不是因为家里有钱,而是因为弟弟爱吃,小炒肉又很能应付米饭,所以张炳龙主理的餐桌上经常能见到小炒肉。

六年前,张润景第一次踏进这个家门,还不知道张炳龙已经另娶了。父母离婚后,他一直住在奶奶那儿,那天奶奶带他到父亲家吃饺子。到了门口,开门的是一个陌生女人,她亲切地朝他打了声招呼,说:“你就是小景吧,个子真高。”她就是杨娜娜。张炳龙笑着让他喊阿姨,那时张润景还以为她是父亲的同事,过来做客的,就叫了声阿姨。其实按名分讲,她这时已经算是他的后妈,让张润景叫一声“妈”也不过分,但他还不知道,即便后来知道了,他也没再改口。他能接受自己是一个继子,但不代表那个独特的称呼就能过继到杨娜娜身上。

因为是第一次来,张润景有些局促和紧张,但他的好奇心还是占了上风。他四处张望着,脖子都伸长了,他想,是不是会有一个属于他自己的房间?他记得父亲承诺过。张炳龙像是明白他的心思,指着一个房间,告诉张润景:“阿景啊,这间房你进去看看。”张润景走进父亲指的这间房,看到了一张床,比奶奶家的宽敞多了,他用手按了下床垫,也更加柔软。衣柜、书桌、椅子全都是木质的,散发出一种淡淡的木香味,张炳龙问他:“怎么样,喜欢吗?”张润景脸上挂着满足的笑,说:“特别喜欢!”这回他没有掩饰自己的情绪。

张润景还看到桌子上的一辆遥控车,以为这是父亲为自己准备的。他摸了摸,心想自己其实已经不太玩这种玩具了,但又觉得,可能在父亲眼里,他永远是个小孩,这么想忽然就有点感动。张润景拿着玩具车的遥控器,转过身,对张炳龙说:“谢谢爸。”张炳龙迟疑了一会,说:“你喜欢就先拿去玩吧。”这时杨娜娜唤他们出来吃饺子。他们坐到餐桌上来,饺子是茴香馅儿的,张润景爱吃,但碍于桌上还有一个陌生人,他始终不敢上前夹饺子。“吃啊,在自己家别不好意思,想吃啥就自己夹。”张炳龙嘴上说着让他自己来,但手还是不停地往张润景碗里夹饺子。张润景吃着饺子,肚子暖呼呼的,一下子有种久违的家的感觉。

吃完饺子,张炳龙和奶奶看着电视,张润景独自回到房间,无论到哪,他都习惯自己待着,何况这是第一天到父亲的家。他悄悄把门虚掩,像蚂蚁摆动触角般打探着这个属于他的新房间,好奇又愉悦。下午,房门外响起好一阵门铃声,张润景听脚步声,是父亲去开的门,而后,一个小男孩跑了进来,他大声叫着:“爸爸我回来了!妈妈又不给我买棒棒糖。”他身后跟着的杨娜娜说:“牙都要坏掉了还吃棒棒糖。”

张润景靠在门缝听着,看着,这才意识到,那个叫杨娜娜的阿姨并不是客人,他自己才是这个家的客人。那个男孩也看到了张润景,他拉着张炳龙的衣角,问:“爸爸,他是谁啊?”张炳龙蹲下身来回应小锐:“他是哥哥,你以后叫他哥哥就行。”张炳龙又笑着跟张润景介绍:“你弟弟,小锐。”好的,小锐,张润景心想,刚刚茴香饺子吃太多了,味道又重,撑着难受,需要好好消化一下。小锐很是自来熟,他积极地拉着张润景的手,说:“哥哥,陪我玩,我带你去我房间,里面有好多玩具。”张润景没有拒绝,虽然他想。

小锐的房间采光更好,光束射在蓬松柔软的蓝色被子上,睡起来肯定很舒服。几缕阳光透过玻璃,射在小锐房间的蓝色墙纸上,整个房间就像是一个海洋王国。张润景四处张望着,还看到房间里有一面柜子,里面摆了许多精致的礼物和图画书。不仅房间很宽大,而且连床下都有很大的空间,小锐从底下拉出来一个大箱子,里面装满了他的玩具。这才是那辆遥控车的真正归属吧,一想到这,张润景只觉得自己很可笑,连带刚刚看到的自己的房间,都变得狭窄、暗淡,也没有生活的痕迹,一点都比不上这间房。

自从来到了张炳龙家,或者说自从见到小锐和杨娜娜后,张润景就变得更不爱说话了,别人问他问题,他都要想很久才会回答,尤其每次一家人聊得火热的时候,他总是话匣子锁得最紧的那一个。生活上的事他也尽量自己处理,像在做好一个客人的本分,或者是一个隐身人,只要不发出声音,就不会被看见。张润景心想:也许,沉默就是自己适应新家庭的方式吧。其实张炳龙和杨娜娜都是这么想的,只是没想到,他需要适应这么久。

张炳龙看到张润景夹了两口小炒肉,就拿起整个盘子,用筷子连油带肉地往他碗里拨。张润景突然想到,会不会张炳龙一直以为他和小锐一样,也喜欢吃小炒肉?其实他一点也不喜欢,经常吃,都吃腻了,看到就生厌。但今天张润景反而觉得内疚。他看到张炳龙的碗底快空了,再不说恐怕来不及,张润景只好开口:“爸,我的眼镜坏了。”“怎么坏的?”张炳龙问。“就……就我不小心摔的。”张润景没有说是被齐策不小心摔烂的,因为让张炳龙知道了,他肯定要齐策赔。张炳龙放下碗筷,说:“拿来我看看。”张润景从兜里掏出眼镜和断了的镜腿,递给他。张炳龙看了一会,说:“这个镜片还好好的,就是掉了个腿,还能用,这样吧,等会我拿胶水给你粘牢,你这个眼镜也没戴多久。”张润景听着,心里却不大舒服。“其实这副眼镜已经用了快两年了,你还觉得没戴多久。”这是他真正想说的话,可说出口的,还是那用稀薄气息发出的一个字:“哦。”

张润景不爱开口管张炳龙要钱,张炳龙在亲戚开的公司里上班,工资虽然不算低,但阿姨没有工作,家里开销不小,其中最大的一笔是张润景的学费,一年两万四。张润景中考没能考好,本地学位又紧张,只能花大价钱读不菲的私立学校,他自己也知道,因此非常勤俭节约,每一笔开销都会记录在一个本子上,平时不吃零食也不喝汽水。不买新眼镜,他想也是没什么好埋怨的,只不过弟弟最近又喊着买了三张欢乐世界的门票而已。

张润景默默收拾完碗筷,就走回房间学习,生怕和张炳龙、杨娜娜多说上一句话。张润景锁上门,呼了一口气,悬着的心才稍微放平了些,好像这间屋子才是自己的私人空间,而门外的世界是属于他们的一样,这么想,他又觉得自己比楚门幸运一点。张润景打开作业,虽然暂时没有戴眼镜,但趴低一点,他还是能看清题目的,就是灯不够亮。至少不如小锐房间亮。张润景的身体把灯光隔出一片阴影,映在桌子上,遮住了试卷上的字。他看得很费劲,他想再买一个灯放到桌子上,或者把顶灯的位置换到桌子前方,但小锐房间的灯没有换过,所以他也不敢跟张炳龙提这件事。他宁愿活得将就。他坚信,将就一下,就不会吵架。

这时,门外传来张炳龙的声音:“阿景,开门。”张润景从椅子上起身,开了门。“眼镜粘好了。你试试。”张润景接过眼镜,说:“谢谢。”“哎,说这个干吗?”张炳龙说完,轻声把房门关上。张润景戴上了眼镜,视野一下清晰了,像是原本安装在他视角膜上的毛玻璃被撤去了,望向窗外,发散的霓虹又再次恢复其精确的色彩,在那一刻,眼前一切都是分明的,他忽然察觉到视力的可贵。

张润景学习了一会儿,感觉还是比原来挤了一些,右边镜腿被胶水固定住,已经牢不可动,没办法再折起来了。这点不便应该不难适应,他心里想着,只听见屋外又吵了起来,是杨娜娜的声音:“我换部手机咋了,我这手机用了两年多,修的钱都快赶上我买新的了。”门外的杨娜娜正拿着她的手机对张炳龙抱怨道。

张炳龙回应她说:“唉,你这不是还能用嘛,那就将就将就,一部新手机大几千块,没必要。”杨娜娜说:“什么叫没必要啊,我买个手机几千块你不愿意,你宝贝儿子学费多少钱你自己不清楚啊?说老婆不如儿子也就算了,连小锐想报个轮滑班,你也不乐意。你儿子只认一个啊?”张润景听着这些话,感觉耳朵捣进了辣椒一样,刺刺的。张炳龙说:“胡说!我没给小锐买欢乐世界门票吗?”杨娜娜又故意大声说:“哎哟,我可不敢去!免得别人说我做后妈的,欺负人!”杨娜娜的语气酸酸的,张润景知道,她是说给他听的。

其实杨娜娜以前不这样,变成这样,说起来还有他的责任。一开始住进来,张润景也担心,人家都说血肉至亲,继子不如亲生子,所以他很提防杨娜娜。但杨娜娜对他不错。合住第二天,她就请张润景吃麦当劳。吃到最后一根鸡翅,小锐闹着要吃,杨娜娜没有占着他,而是把鸡翅分给了张润景。吃完后,杨娜娜还带他去挑了两件新衣服。或许是张润景实在太过沉默,把杨娜娜的耐心消耗光了,又或许是他们间这份天然的隔阂,并不能轻易消弭。

外面正在吵架时,小锐钻到了张润景的房间,他一边看着张润景,一边在床上吃起了零食,还撒了一床,张润景学习的思绪本就被外面的叫骂声所扰乱,现在又来了个更让他心烦意乱的。“吃东西不要在床上吃,下来。”小锐不仅无动于衷,还得瑟地回应:“怎么啦,坐一下不给啊,我一直都是在床上吃东西的,我妈都没说过我。”说完小锐还故意送了口零食进嘴里。

张润景和他对峙了两眼,面前这个小孩好清晰,不得不承认,他长得比自己还像张炳龙。“你下不下来?我数三声。”小锐摇了摇头,哼了一声。“三!”小锐挪了挪腿,稳稳地坐在床上,又吃了一口。张润景不数了,直接拉过小锐的手,就像从树枝上撕开树皮一样,把他从床上给拽了下来。小锐一慌,又受着惯性,一下摔到了地上,立马号啕大哭起来,又踹又闹的,哭声很快吸引来了杨娜娜。“怎么啦,哭啥?”杨娜娜揉着小锐的腿,检查着摔到了哪。小锐边擦眼泪边说:“哥哥他欺负我。”张润景挺起腰板,说:“我没有。”张炳龙也进到房间来,问:“怎么啦怎么啦?男子汉哭啥!”杨娜娜示意他看向小锐的膝盖,一块淤青。多么完美的伤。“他打我,还老是说我会弄脏他的床。”小锐啜泣了一下,接着说,“他才脏呢,爸爸赶紧送他回去,我再也不想看到他了。”

“送他回去”——四个字敲在了张润景的心坎上,他想,回去?我回去哪里呢?张润景脸上就有了种火烧的感觉,仿佛自己过去一直是寄人篱下,死皮赖脸地要住在这里一样。张炳龙看了张润景一眼,才说:“说什么话!你跟哥哥道歉。”小锐还在哭,被这么一说哭得更大声了,鼻涕眼泪淌满了脸。杨娜娜瞪了张炳龙一眼,抱过小锐,手在他背上轻轻拍,像是在安慰他,又说:“你怎么能这么说呢?他是哥哥呀,爸爸现在不是只有你一个儿子了,你要和哥哥好好相处的。”张润景听着这话,觉得别扭。张炳龙也听出来了:“你当妈的怎么教育孩子的,说话阴阳怪气。”

杨娜娜转过身就拉住张炳龙的手,不客气地说:“你说,我当妈的怎么了?我当妈的有占着自己孩子讲话吗?”张炳龙说:“什么自己不自己的,他们都是咱俩的孩子。”“做哥哥的不得让着点弟弟吗?多大事至于摔他,你看看这。”杨娜娜指着儿子的那块淤青说道。张润景觉得惊讶,杨娜娜就像变了一个人,又或者是在她心里,一直有很多真话藏着没有说。张润景失望地看了杨娜娜一眼,却被她一下捕捉到了。杨娜娜说:“怎么?你这样看我,是我这个做后妈的欺负你了吗?”张炳龙拉过她说:“你有毛病吧。”“你才有病,张炳龙你那么有本事,以后孩子都你来管,我不管了。”小锐坐在地上,哭声更加刺耳。杨娜娜抱起小锐,嘴里仍嘟囔着,回了房间,大力地把门关上。

张润景看向张炳龙,想从父亲的眼睛里得到安慰的信号。还没等视线交错,张炳龙就走开了,他还冒着火。门被重重地甩开,争执又上演了,杨娜娜也是吃惯辣椒的,嘴上不停地数落张润景,说他估计是在学校和人打架才把眼镜弄坏的,根本没必要花那么多钱,给他上那么好的学校。张炳龙骂了两句,又大声地说:“我赚的我乐意!”

张润景轻轻把门关上,为了不发出哭声,他还把头蒙进被子里,才抽泣起来。他知道,做孩子的,既可以是张炳龙和杨娜娜休战的借口,也可以是他们起争执的助燃剂。只是小锐是前者,而他,明显是后者。

杨娜娜吵着说:“我看你啊,就是心疼那点钱,想将来留给你那个宝贝儿子。我也是可怜,好名没有,还里外不是人。”杨娜娜越讲越激动。“这日子没法过了,明天我就带我儿子回娘家,咱们离婚,让你们爷俩好好过。”杨娜娜竟也哭了起来,边哭边从衣架上抓起几件衣服,想现在就动身。张炳龙听到“离婚”二字,像被浇了盆冷水,连带浇熄了怒火,赶忙示弱,把她抓起的衣服又放回去,说:“离什么离,有话不能好好说吗?”说这话时张炳龙的脖子垂下去不少。这些话击中了张润景,他不停自责,为什么没能考上一个更好的学校,一个学费更少的学校,这样他就有更多的选择了,即使不能选择离开这个家庭。

过了好一会儿,客厅算是安静了,张润景走出房间,往厕所的方向走去,他没见到杨娜娜,倒是看到父亲在阳台抽着烟。指尖的香烟就像一个中心点,将张炳龙的眉毛、眼睛、嘴巴通通凑在一块,随后从嘴巴里发出了长长的“嘶”的吸气声,声音发出的同时,眉毛也微微抬起,脸上的皮肤也顿时松弛下来,嘴里一团白烟随着叹气声喷出,倒是和张炳龙的鬓角相衬。

张润景回到桌前,重新写起习题来,但心里总是不平静,脑中挥之不去刚刚张炳龙抽烟的样子。张炳龙和杨娜娜相差了十几岁,在他们结婚这些年,他老得更快了。张润景有些可怜他,但也疑惑,为什么过去张炳龙和母亲吵架总能占上风,现在却被杨娜娜治得服服帖帖的?唉,想不明白,张润景只好集中注意力学习。他碰到了一道之前做错过的题,解答后校对答案,还好,这次对了。张润景伸了个懒腰,坐着发呆,他想,父亲已经有过一段失败的婚姻了,为什么再来一次还是这样子呢?又得闹到离婚的地步,就跟眼前这道题一样,难道重来一次还会错?但他转念又想,或许婚姻没有参考答案呢。

第二天早上,张润景出门去学校时,杨娜娜也正准备送小锐去上课。“回来记得帮我拿下快递。”张炳龙对杨娜娜说。“行。”杨娜娜平静地回复道。昨晚还扬言离婚的两个人,现在又仿佛争吵从未发生过,他们是怎么做到的?难道大人的婚姻都是这样的吗?他们的相安无事让张润景又重新困惑起来。到了学校,张润景把这个困惑抛给了齐策,他问:“齐策,你爸妈经常吵架不?”齐策一脸淡定地回答:“那当然啦,习惯就好了,你爸妈吵架啦?”“呃……嗯。”张润景没告诉齐策自己家是重组家庭。齐策接着说:“他们这个年纪啊,不吵吵架都耐不住,人闲了总得找点事干。”张润景点了点头,好像听懂了一样。

午休睡觉的时候,张润景把他的眼镜取下,趴在桌子上休息,醒来发现,自己不小心又把镜腿压断了,他不意外,因为东西只要修过一次,往后就经常会出现小毛病。回家后,张润景打算再次用胶水将镜腿粘好,却正好被进屋的张炳龙看到了。“又弄断啦?”“嗯。”“还能用吗?”“可以。”

张炳龙看他修得不得要领,只好上手教了起来,不一会儿就粘好了。他望着张润景戴上眼镜,突然说了一句,不知道是对他说的,还是对自己说的。他说:“有时候看模糊点,反倒舒服。”说完没过多久,张炳龙就起身离开,关上了房门。张润景却还在回想刚刚父亲说的话,他和杨娜娜虽然总斗嘴,但斗完过一阵又会回归平静,正常讲话,正常聊天,就跟手上这副眼镜一样,掉了镜腿,粘上便可,无伤大雅,只要镜片没坏,眼镜也并非非换不可。也许夫妻关系也是这样吧,脆弱又坚韧。张润景像是对婚姻有了信心,也不只是眼前这对,还有另一个城市里,亲生母亲和她的新丈夫那对。

是的,看不清,反而是件好事。张润景吹干镜腿上的胶水,没有把它戴上,而是放到了一边。这时,张炳龙却又敲门进来,干干巴巴地说:“对了,刚刚忘记跟你说,你阿姨给我四百块钱,让你自己去换副眼镜。”说着,他把裤后袋里的钱包打开,从里面拿出四张一百元放在桌上。

张润景看着这四张明晃晃的钞票,眼神空洞起来。他心想,真是杨娜娜给的吗?但他并没有说出来。张炳龙看儿子没有任何反应,也没再说什么,只是叹了口气,转身走出房间。在他转身的时候,张润景拿起了桌上的钱,心里嘀咕了一句,我不要你的钱。他看着手里红通通的纸张,只觉得好笑,想起了过去那个慈眉善目的杨娜娜,现在竟然这样强势,而之前那段婚姻里强势的父亲,反而成了现在说话唯唯诺诺的模样。

张润景将视线转移,移到桌上那副刚修好的眼镜,脑海里一闪而过刚刚父亲叹气的画面,张润景心想,要是眼镜没坏,他们也不会吵架吧,随即又想到,或许正是因为自己的存在,才让父亲无论和谁的婚姻,都是一个样子吧,心里这样想着,一股酸意顿时涌上鼻头,他手里的钱也被攥出了无数道褶皱。但张润景还是将那股酸意克制了下去,他只是用手指轻轻抚摸着镜腿的黏合处,那上面还有一点黏滑的触感。

下午,张润景带着那四百块钱去配眼镜,经过那段正在施工的路段时,他慢慢地走,直到感觉自己被烟尘一点点吞没。烟尘里,机器的轰鸣声依旧震耳欲聋,周围一切模糊的场景,和自己脚下踩着的这条路,仍然与昨天一样,烂了就修,修了还烂,路照样拥堵,鸣笛声照样刺耳。不修,人也还得在上面接着走。路是这样,眼镜也是这样,别的事情,也不外乎如此。

此刻,张润景就在这茫茫人海当中,随着噪声如潮水般奔涌,彻底融化在闹市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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