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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那个鞑子梁

2022-07-05张宏运

金秋 2022年6期
关键词:县城黄瓜

◎文/张宏运

相虎、淑惠两口子和我,四十多年前就结识了,虽分属不同的文化单位,但相虎画画,我爬“格子”,都算沾了点文艺创作,便自觉亲近,一旦见面就有说不尽的话,成了好朋友。

后来,相虎调去了西安半坡博物馆,淑惠也跟着调进了省艺校,我们的联系便不那么及时、顺畅。

大约十年前的一天,相虎不知从哪儿得到信息,说是距我们县城东南七十多里外,有个鞑子梁,适宜美术写生,他便和淑惠背了帐篷,径直从西安住到了那儿。安顿好后,突然给我来了电话,劈头盖脑地质问:你也是搞创作的么,鞑子梁这么好的地方,咋还不来?

我有点儿蒙,仓促间支吾道,听说过那儿,但好像没直达的班车,也不知道该咋走……

他更来气了,啥?你连咋走也不知道?——算了,你别说了,我女子李晴明早开车来看我,我让她路过县城时把你捎上。

第二天中午,我便坐着李晴的红色小轿车来到鞑子梁下,气喘吁吁地爬上梁顶,见到了相虎。接过他递来的两瓶矿泉水,一口气喝完,便抓起傻瓜相机,吱儿吱儿地拍照起来。镜头里的世界,是石板的天下,一律的白,或一律的黑,可辨分为房子和堤埝。有孤立着的,如欧美的古城堡,村落则像苏州河畔的民居,夹出小巷上空的一线天。墙是层层叠叠的青石板,仿佛一摞摞的千层饼。房前屋后,围裹镶嵌有冬青和迎春,根藤粗壮,茎叶墨绿,垂吊成长廊凉亭。场院似巨型的青花磁盘,中间卧有吊着锈迹斑斑大铁环的石磨、石碾、碌碡,种种密不透风的美,紧凑得使我喘不过气来。忽然天朗气清,淡泊、舒缓了——我已转至村外。天底下只一个小小的我了,身边再无他物,我就又是一个大大的人。山啊,川啊,远处的河流啊,都匍匐了,远远地退去,躲闪在薄膜似的雾霭中。苍黄的草色里,遍地马兰花,自觉地装饰起紫色的绚丽背景。两只拇指大小的蝴蝶,一黄一黑,表演着双人舞蹈翻飞追逐……

转回到相虎两口子住的地方,一户村民小院。偏左的一棵核桃树下,搭了顶蓝白相间的帐篷。村民已搬去山下,留着灶房的门。房前的台阶便成了他俩的会客室兼餐厅。淑惠已在电饭锅里熬好了稀饭,正用小刀往一个深口的青花瓷碗里削黄瓜。边削边灿烂地对我笑说,早上在帐篷,听小鸟在树上叫,才能真切地体会到古诗里的“打起黄雀儿,莫教枝上啼”多么的妙趣横生。相虎便嘲笑她,鞑子梁这么大,她在他写生时,一声儿招呼也不打,就到处乱逛,“要是碰到坏人,把你要怎么,你可该怎么?”淑惠正将削进碗里的黄瓜块放进盐和蒜水、醋汁,颠簸了调拌,突然的一下,朝相虎扬去,像似恶狠狠地要砸他,“我倒想碰到个坏人,一个和你不一样的人,可就是碰不到么!”

我的脑子却开起了小差。想起今早来时,小轿车如履薄冰地在破损的柏油路面上作S形穿梭,底盘不时刮蹭出“卡拉拉”声;拄着拐杖到梁下接我们的淑惠,黑的像非洲野人,她手里削的那黄瓜,是相虎要我买的,特意叮咛我洗净了再拿来,梁上没水,现在的用水是他花钱雇村民挑的;又吩咐我别买馒头葱花饼等等干粮,它们都容易发霉,要买就买锅盔,锅盔耐放……

我忽然不好意思吃这饭了,但肚子不争气,干渴难耐,便没出息地喝了一碗稀饭,吃了几口黄瓜,故意抚摸起肚皮,嚷道,哎呀,我吃不进去了!早上出发时,在县城吃了一份羊肉泡,带着拖挂。

之后,便谢绝了他两口子急赤白眼、近乎于恼怒的挽留,径自下山,回到了县城我的家。大约半个多月后,写了篇《画家夫妇的鞑子梁生活》,分两次,刊载在了《商洛日报》(周末版)上。

相虎看了, 大不以为然,淡淡道:急了点,有些儿早……

但他两口子在鞑子梁的事儿,似乎却就此得到了传扬。众人注目的焦点,自然聚集在相虎的主业——鞑子梁写生上。他先是以油画,之后转换为焦墨。触目惊心的鞑子梁石板,在他的笔下焕发出时尚和青春。荒凉孤寂的鞑子梁草木,在他的画板上,繁复重叠了,荣耀着厚重生命的辉煌和顽强。至于那些荒凉的掩映在草丛飞蚊中的小径啊、扁扁肚子的黄牛啊,也都生趣盎然,别具了童真的意味……

相虎却总感觉他的笔触,这儿还缺点什么,那儿还遗漏了什么,如洁癖症患者似的,在鸡蛋里面挑骨头,寻觅他的画面中的缺憾、不足:今天是思想、学养,明天可能是境界、趣味,到大后天呢,也许又成了生活、视野、功底、技巧,等等等等。继2013年7月7日,西安大秦美术馆慕名为他举办了“焦墨写生展”后,翌年12月,陕西国画院又以“中国有个鞑子梁”为题,举办了他的焦墨写生展,鞑子梁所在县的县政协,和他供职的西安半坡博物馆,又联合出版了《行者独步——李相虎焦墨写生作品集》,获得了国画山水写生大师级人物,如崔振宽、钱志强等的交口称赞,他却仍以为自己的作品,仅是顽石、璞玉,拿出了,会糟贱世人的眼珠,亵渎了先贤、经典。便一年又一年地背起帐篷,携妻安家,在鞑子梁上,达摩面壁似的,对着那幽木乱石,横撇竖点,不停地在纸上涂抹晕染……

自上世纪八十年代,他就以作品《槐乡》摘得过全国青年画展油画三等奖,随即又有油画作品《马兰花》入选全国六届美展。他的书法作品,章草隶篆,也旨趣卓然,独特地挺立于书坛。他的每一次鞑子梁写生,都可以当作他的“封山之作”,足够他的余生受用。就连鞑子梁上的遗民老者也困惑不已,悄悄问淑惠,这里常有画画、照相的来,转转看看就走了,你俩却下这么大的茬,扎根在这儿,想干啥哩?为卖钱吧?但有慕名者、粉丝,欲以数十万的银子,购买他的写生画,他却一概拒之于千里之外。那鞑子梁再好,长年累月地身处其境,也早该没了神秘、新鲜、好奇,他到底还想怎么样呢?

相虎听了,大多付诸一笑,间或嗤之以鼻,轻蔑我的目光短浅、世俗,他自诩“行者独步”。他的形象,便定格在了我给他拍的那张照片里:背着个大背囊,驮一筒状的长条,像玄奘西天取经似的,一步一步地朝鞑子梁上攀爬。

无论我怎么质疑,和他争辩,他怎么反诘,不屑于我,他都从未生发出厌恶、厌倦,或恼怒,似乎还把这些当作快活、快感和享受。

由此及彼,爱屋及乌,我俩便愈来愈格外互相关注起彼此的家庭,子女的教育、就业,各自血压血糖的高低、眼睛白内障的薄与厚等等。节假日了,频频致以问候祝福。每隔半年、数月,相虎随淑惠回娘家来到县城,或者我去西安路过半坡,我们都要相聚欢庆,举杯畅饮,斟茶、品酒。言谈之间,鞑子梁和鞑子梁写生,总或沉或浮地闪烁了亮点,或近或远地显现在我们的心里。虽年逾古稀,都成皓首的老翁老妇了,还常常聊发少年狂,给嘴过生日,啥时再去,弥补缺憾,憧憬向往着新的发现和诗意。这便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吧,老朋老友,不了的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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