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逆止阀

2022-07-05杜茂昌

都市 2022年7期
关键词:厂子

文 杜茂昌

吴郁从家里出发步行到单位也不过十分钟左右的路程。这条路她走了无数趟,每一趟不经意间都有些恍惚的熟悉或陌生。

出小区大门往东,穿过一条路边摆着摊位的早市街,那个时候,早市已经接近尾声,可绿色蔬菜的表层依然泛着水汪汪的光亮,买菜的大娘不厌其烦地挑挑拣拣,卖菜的大叔轻咳两下以示抗议,又讨好似的大声炫耀他的菜品。果然,一条街上,不长不短,放眼望去,若干卖菜的推着三轮车,青菜、菠菜、白菜、豆角、蒜薹、胡芹、黄瓜、韭菜、青椒,琳琅满目,占据着街面的一侧,使本就逼仄的街道形成拥堵之势。而那些来回逡巡的买菜人大都上了些年岁,精挑细选的姿态如同给自家遴选儿媳妇一样神圣,不断地物色,不断地讨价还价,临到结账,偏有些人对摊主摆出的二维码不感兴趣,非要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皱巴巴的零钱。如果不是着急上班,吴郁倒喜欢沉浸在这世俗的烟火气息当中。走完这段路程,一转弯,视野开阔起来,是一条宽展的商业街,手机店、鲜花店、服装店、咖啡馆、小酒馆、大药房、银行、连锁超市,有的店铺已开张,有的店铺尚关着门,各行其是各自展现着它们独有的面貌,以独有的魅力招徕着不同的消费人群。

街上的人流渐次多了起来,步行的、骑行的、开车的,南来北往行色匆匆。吴郁看了一眼表,时间宽裕,她因此走得缓慢,留意观察这身旁的状貌,试图发现平庸生活中的一抹亮色。吴郁是报社的记者,她一度对身边的任何事情都充满新奇,恨不得见到啥采写啥,多年的职业习惯让她的敏锐嗅觉一直很活跃,未见消减。一个中年妇女拉着一个小女孩匆匆行走,嘴里不干不净地唠叨着,嫌弃小女孩不听话不肯去幼儿园,擦身而过的小女孩调皮地扯了一下吴郁的衣角,眼眸里流露出焦躁和求助的意思,但是吴郁也无能为力,她知道,小女孩终究要面对未知的一切。吴郁看着小女孩远去,小女孩的眼神被她妈妈挟持,扭转,消散,吴郁的心里一阵空虚,好像一个巨大的氢气球腾空而起,鸟瞰着整个苍茫大地,一副能够把世间万象看得通透的样子,但是终究要疏离和空灵,指不定什么时候便会爆炸,化为灰烟,地上的景物统统化归虚无。

离单位越来越近,吴郁的心里逐渐不平静起来。想起今天还有一个下基层采访的任务,那是要到她的老东家——潞河水泵厂,去采写一个人物通讯,她和她的老搭档李玉良一起去,采访的对象是潞河水泵厂的创新标兵陈不染。其实要说起来,吴郁现在的人事关系仍然在潞河水泵厂,因为厂子离市区较远,生活上带来诸多不便,前些年,吴郁动用了许多关系,又兼着基层通信员这层身份,七拐八拐,才办了借调手续,跨行业到报社工作。那几年,相对管得松,尽管吴郁不是正式编制的记者,却在报社的斡旋下,像模像样地办理了一张采访证,有采访证,各式各样的采访就光明正大,工资正常拿,奖金照样有,解决体制内身份问题倒也不是那样迫切。何况这正式调动与借调本就是两件事,借调已然困难,正式调动难上加难。

有那么一阵子,吴郁特别在意自己的身份,总感觉自己是个借调人员,不是正式工,名不正言不顺的,干什么也没有底气,外出采访时常常不在状态,生怕采访对象戳穿她的身份。李玉良给她打气,说,你怕什么,你不是有采访证么,大大方方干吧。吴郁说,可我不是正式编制啊。李玉良说,在乎那些干啥,你如今在记者的岗位,就是记者,我跟你讲,你别看领导们天天咋咋呼呼,讲话一套一套的,可他们干几天就走了,好像他们是临时工似的,我们多少年原地不动才是真正意义上的正式工。吴郁一笑,说,你这说法很新鲜啊。李玉良说,咋不是?你只要一直干就是正式工,告诉你,我前前后后,经历了七个主任,说来也怪,他们是按“赵钱孙李周吴郑”百家姓的顺序排的,要我看,这下一任主任该姓王才对,主任们走马灯似的换,你看看他们是不是“临时工”?李玉良说时自己倒先笑了,吴郁也跟着笑起来。

吴郁想起来,自己刚到报社时,主任确实姓吴,吴郁想着自己既然能借调过来,不如趁热打铁把调动手续顺便办一下,于是几次三番找吴主任,示好吴主任,到吴主任家里去拜访手里拿些好烟好酒,吴主任还真动了心思想帮她办事,可几经周折,事情也没办成,上级部门核查说是报社的定员编制超标,不可能增加。吴主任安抚吴郁,说,再等等看,说不定哪天会有转机的。等了两年,吴主任调离别处,新来了郑主任,事情仍没个眉目。吴郁又跟郑主任说她的事,郑主任了解到吴郁是新闻采编上的骨干,采编上偏偏干活的人极少,便一拍胸脯答应了她的要求,以干活人少为理由找了上级领导好几趟,得到的答复却是,你们报社不是人手不够,而是人头很多,想办法自己内部协调一下人员配置吧。后来又赶上报社传闻要改制,风吹草动的却没个实质性动静,吴郁调动的事被无限期搁置起来。吴郁早没了起先那种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韧劲,她想,就这样耗着吧,这样也挺好。

李玉良是一名摄影记者,他经常和吴郁配合,两个人一个管拍照一个管写稿,图文并茂十分默契。这天,事先李玉良已约了吴郁去潞河水泵厂,他便给吴郁微信里留言,什么时候走呢?按说最平常的一句话,谁料想李玉良竟发错了地方,等他发觉时想撤都撤不回来。事件是这样的,他们单位里有一个工作群,郑主任在群里刚发了一则通知:所有人上午十点钟开会。单位里这样信息太多了,杂七杂八的,李玉良早设置成消息免打扰模式,即便如此,群消息还是因郑主任留言置了顶,李玉良压根没有细看,想也没想,便把要发给吴郁的留言错发在工作群里。隔了好一阵子,吴郁没有回话,他也没有当回事。又隔了片刻,有人在群里@他,说,老李,啥意思?谁要走呢?紧接着,又有人在群里@他,说,这是有什么内幕消息吗?李玉良低头细看,半天才弄明白自己搞错对象的事实,他发了那句话后,好几分钟无人回应,想必是有许多人一脸错愕,好几分钟后,总算有人回复两个字,收到。接着更多的人跟贴回复收到。李玉良一看自己的那句话过了撤回时限,覆水难收,倒希望更多的人跟进回复,好掩盖他的那句不合时宜的话,可他也知道,回复的人越多,知道他发错消息的人便越多。单位有两个群,最早那个群是为了工作方便,把所有的人都加了进来,当然领导们也在,领导们都有讲话的瘾,连群里的空间也不放过,后来竟意外发展成一个领导们发号施令的地方,有好些人在群里面一言不发长期隐身。这样玩得没意思,有人又建了一个群,新建的群皆为员工,把领导拒之门外,没有领导盯着当然无拘无束,众人什么话也敢说,想说什么便说什么,刚才@李玉良的人即来自第二个群。李玉良弄明白整件事情的经过,心里多少有点懊恼,然而木已成舟,只能是不解释,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吴郁来到单位,把挎包往办公桌上一放,瞧见李玉良正看着她。吴郁会心一笑,问,还去不去?吴郁在来的路上已经查阅了微信记录,知道李玉良发错了信息,也知道那句话应该是给自己发的,但她就是不点破。李玉良说,不是都说好了,不去怎么能行。吴郁把手机从包里取出来,放在办公桌上,指了指手机,说,郑头不是要开会呢?李玉良说,能有什么重要事,你见过哪件大事要这么多人参加。吴郁说,你的意思咱俩开溜,假装没看到群里的消息?李玉良说,好啊,反正少两个人根本看不出。吴郁说,就怕别人也是你这样的想法,没回复“收到”的人不去开会,稀稀拉拉的,郑头还给谁开会啊。李玉良说,你别忘了,咱们可都是正式工,你还怕他一个临时工不成。吴郁笑着推了李玉良一把,说,你快拉倒吧,小心郑头听见给你小鞋穿。

两个人达成一致,不参加单位的会议,李玉良拿起照相机,吴郁装上笔记本和录音笔。李玉良驾驶,两人一起,驱车前往三十公里外的潞河水泵厂。

一路上,吴郁反倒没什么话说,靠在副驾驶的位置,想起她在潞河水泵厂待过的那段时光。

至少有十五年,那时候,吴郁刚参加工作,她被招聘到厂里,因为是大学生,厂部的人比较重视,安排她搞一些日常的行政工作,什么写写画画之类的,吴郁干这些真没觉得吃力,她在高中时就擅长文科,在大学加入文学社,受过不少的熏陶,典型的文艺青年。没过多久,厂里让她担任兼职通信员,专门跟外部的新闻媒体打交道,定期发一些厂里的宣传稿件。

吴郁那个时候最大的想法其实是不想在厂里干。她大学毕业时有过短暂的城市漂泊史,想在她所就读的那个大城市安营扎寨,苦点累点她也能忍受,可是她的父母念她是家中独女,好说歹说非要让她回故乡的小城,而且还托了关系把她安置进小城里一家规模不大不小的企业,离家近怎么样也好有个相互照应。吴郁懵懂地就业上班,心里面却始终是不情不愿,幻想着有朝一日能摆脱这平庸的生活,重返那个令她眼花缭乱的大城市舞台。她在厂子里每天都是重复三点一线的模式,工作之外,住在宿舍吃在食堂,双休日没班时坐通勤车回小城转一转,会会朋友逛逛商场。然后到了星期一,又得一头扎进厂子里,想一想就觉得烦,情绪难免低落,可这样的小心思终不会让外人知晓,见到厂里的同事依旧是脸上例行公事地笑一笑。

吴郁有段时间确实厌倦厂子,设想过一百种逃离厂子的可能。她犹豫着要不要辞职,与父母决裂,重返她熟悉的大都市生活。她选择高等教育自学考试,挑了一个自己喜欢的专业充电,丰富自己的涵养。她还报名参加小城的公务员考试,拼命地复习,笔试面试最后却仍差那么一点火候,她不服输,接连报了几年,几年里阴差阳错总是不能如愿,到了后面,她渐生气馁之心,觉得自己好像并不能胜任那种充满竞争的挑战。日复一日的平淡消磨掉她身上的锐气,温水煮青蛙一般,都市的浮华离她越来越远,她躲在这里,将自己掩埋在齐腰深的日常琐碎中,随着惯性而行,无需做无谓的挣扎。小城间的舒适,厂子里的安逸,让她把所有的梦想都藏匿起来,她曾经的过往,她曾经的追求,似乎她不提起,就没有一个人会知道。

真正让她放下身段,与厂子建立水乳交融的关系的契机,是她在厂子里谈起恋爱,决定把自己的终身托付给厂子和厂子里的人。

吴郁刚来厂子时,模样清俊,身形消瘦,有一种吸引人的气质,关键还是个单身姑娘,立马成为未婚男士的抢手货,一帮小青工没事找事地成天围着吴郁转,希望得到吴郁的关注与青睐,继而能与吴郁有过多的交往,说不定还会擦出点什么火花来。吴郁那时正愁苦于自身的际遇,哪里有闲情搞这些,小青工们的心意她都懂,但是她一概采取冷处理,不去搭理他们,逼急了干脆直接拒绝掉。吴郁有她自己的想法,她不想把自己身陷于此,一辈子待在厂子里,深层次地讲,其实她心里还装着一个人。

也不完全是一个人。应该是每一个时期有一个人。在小城上高中时,她和班里的一个男同学互有好感,两个人很谈得来,接触得多了彼此都心生爱慕,心里明镜似的,却碍于青春独有的羞涩和单纯,谁也没有捅破那层窗户纸,只是在心里默默地喜欢对方。高考结束,两人报考了不同地方的大学,暑期快要收尾的那几天,男生约吴郁看了一场电影,电影院黑暗的光线中,男生试图握一下吴郁的手,紧张得摩擦几下竟没有成功,男生掩饰自己的慌乱,贴着耳朵问吴郁,你开学后会给我写信吗?吴郁没有去听电影里的声音,倒是听见男生粗壮的喘息,她的心里怦怦乱跳,回了一句,你要给我写,我就给你回。电影演完,两个人意犹未尽,吴郁等着男生的表白,陪男生溜街,溜到很晚,男生始终没有说什么实质性内容。吴郁说,要不你跟我去我家吧,我父母回老家正好家里没人。男生和吴郁回到家中,继续闲聊,本以为该发生点啥故事,谁料聊了整整一夜竟是和平相处。很多年后,吴郁依然怀念那个令她心旌荡漾的美好夜晚,她甚至想,如果男生给她写信主动示好,她会毫不犹豫地嫁给男生。可是,男生一封信也没有写给她,寒暑假他俩在小城里偶尔也会碰面,简单说几句客气话,后来听说男生在学校里搞了一个对象,再后来两个人各忙各的,拉开距离几乎没怎么相遇过。吴郁心里挂念这份懵懂的感情,男生在她心田划过浅浅的痕迹。上大学后,吴郁谈过一场恋爱,男朋友是同系的学生,人却是南方人,两个人其实在生活习惯和个人习性上有很大差异,不过这些并不妨碍他们的交往,他们也忘了是如何走到一起的,或者是情感的寄托,或者是异性的吸引,又或者是某一瞬间的突然来电。男朋友个子不算太高,一双眼睛闪耀着精明的光芒,有时候他像个孩子,故意要在吴郁面前撒撒娇,有时候又像个莽汉,为点琐事生起气来样子也挺吓人,但更多的时候男朋友特会哄人,陪着吴郁消磨大量时光,说一些好听的话,买一些外卖零食,搞得吴郁内心渐生一种离不开他的感觉。水到渠成,两个人手也拉过,吻也接过,在某个夜色的掩映下,男朋友还会抱着她,手上毛躁地做一些勇于探索的动作。吴郁心里喜欢他,总会纵容他的举动,甚至通过轻微地颤抖和呻吟来迎合他,当然吴郁也是有底线的,她不会任由男朋友的双手驰骋。吴郁坚守许久后还是失守了,大四后半段,男朋友约她外面吃饭,吃着高兴便喝了不少酒,喝过酒男朋友带着她开了一间房。吴郁心里还是喜欢他的,梦想着会跟他走到一块,有些酒精的唆使,但更多的是心甘情愿,吴郁和男朋友抱在一起,赤膊相见,交融地编织着绚烂的梦想。男朋友气息很急,如同驾驶着一辆马力十足的越野车,不断地冲撞,不断地飞翔,吴郁的心也跟着飞旋起来。多年过去,那一夜的经历至今回想让她仍是心醉,她不后悔。男朋友最终与她因毕业择业不同而劳燕分飞,可男朋友的样子却深深烙印在她的心房。

吴郁把自己包裹得严严的,不给那帮围着她转的小青工好脸色看,小青工们知难而避逐渐落潮般退却,转投到别处。一晃两年过去,一番大浪淘沙,留在吴郁身边的只剩下两个人,一个叫陈不染,一个叫燕潞方,陈不染是厂子里三车间的技术员,专业知识过硬,人还风趣浪漫,时不时地给吴郁送点鲜花什么的,燕潞方是厂子里的子弟,本地户籍,老子是厂子的二把手,养成骄横霸道的性格,他追吴郁也没怎么样上心,可能还参杂着玩一玩的态度,偶尔想起会冒出来简单粗暴地骚扰一下吴郁。到了这时,人生没有那么多的选项,吴郁妥协,被动地接受,干脆就在这两人中选一个吧,嫁谁不是嫁。与外界猜测的有所偏差,吴郁并没有同看似郎才女貌的陈不染结合,而是投向燕潞方的怀抱。

燕潞方最初对吴郁的态度是散漫的,他天天花团锦簇的根本还没玩够呢,当然更没想好和谁结婚,也想不到吴郁会答应同他结婚。结就结吧,稀里糊涂地结吧,隆重地举办过婚宴,宣告单身生涯的完结。婚后,燕潞方秉持着放荡不羁的个性,谁也管不了,在厂子上班,自由调换好几个岗位总也没个满意的,后来厂子在小城设立了办事处,他觉得那里好,在办事处挂个副职的头衔,逍遥自在地浪迹于小城的市井生活圈。家里面,吴郁更管不住燕潞方,燕潞方在外面有不少莺歌燕舞的朋友,吴郁说过他几次,他是个狠人,啥都不解释,一把钞票掷了过来,说,用你管我,给你钱花不就是了!吴郁气得不行,决意要同他理论理论,可燕潞方已摔门而去,好几天不回家。吴郁有时也想结束这草率的婚姻,想了想还是算了吧,隐忍着过吧,这样的结果不是自己挑选的嘛,谁家的日子能那么完美,更何况燕潞方毕竟家境殷实。生了孩子后,他们在小城置了一处房产,孩子大些,吴郁想着能多陪陪孩子,就让燕潞方想办法给她调工作。燕潞方这些年在外面似乎玩腻了,对吴郁虽说还是老样子,可对孩子却特别上心,心思慢慢回归到家庭中来。他托人给吴郁办了个借调。厂子里其实是不想放吴郁的,甚至还想以厂团委书记的待遇诱惑吴郁留在厂子里。吴郁不为所动,死活要走,一晃离开厂子也有好几年的光景。

想什么呢?睡着了?李玉良的一句话把吴郁从遐思里带回现实。吴郁忙说,没有啊,就是昨晚睡得有点晚,犯困。李玉良一脸坏笑说,你们家老燕是厉害,雄风不减当年呢。吴郁伸手捣了李玉良胳膊一下,说,你就知道瞎说,好好开你的车吧。

李玉良偏不,来了闲聊的兴致,扯开嗓子谈起笑话,一个接一个,荤的素的全有,逗得吴郁光笑。一个小时左右的路程,眨眼间已到潞河水泵厂门口。

见到陈不染时,吴郁笑着说,陈大厂长,你可真行,几年不见,都熬成厂长了。陈不染看到吴郁身边还有一人,略显矜持,含笑说,纠正一下,副的,我只是分管技术的副厂长。说时,眼光询问着拐向李玉良。吴郁赶忙介绍,说,我同事,李玉良,大摄影师,得过新闻“金镜头”奖呢。李玉良略显谦逊地说,别听她瞎吹,其实仅是入围过。说时,两人握了一下手。陈不染让吴郁跟李玉良都入座。

李玉良刚坐下,手机响,他歉意地笑了笑,拿起手机起身到外面去接听。

办公室只剩下陈不染和吴郁两个人。陈不染给吴郁倒了一杯碧螺春,略显深情地反复望着吴郁,说,你没变样子,还是那样的典雅、知性,不愧为咱们厂曾经的“厂花”,哦,不,不是曾经,现在也是,在我心里永远都是。吴郁“扑哧”一声笑了,说,你这酸话说的,都过去多少年了,还提这一茬事,对了,嫂子还好吧。陈不染愣了一下,说,不好,离了,去年我们离了。吴郁很惊讶,说,啥?离了,你们咋离了?陈不染叹口气,说,事已至此,有啥好说的,不过,也未必是坏事,现在,起码有了让我重新追求你的权利。吴郁说,你又说疯话呢。陈不染转移话题,说,想想当初你不该离开厂子的,那个团委书记也算是个科级待遇,你要不走,怎么样也给你留着呢。吴郁说,我也很郁闷呢,你说我这有多尴尬,报社每次调整人事,都没有我的份,人家说我手续不在报社,没办法解决,厂子里肯定也不会给我待遇,我又没在厂子里干活,相当于两头没着落,两头靠不住。陈不染说,听起来是有些亏,那你回来吧,回来我们一起干。吴郁说,看你说的,既然走了,回是不会回来的,要是图回来,我当初就不走了。

吴郁说时,站起身来,来回踱步观察陈不染办公室的布局。暗红色的木地板发出幽亮的光,房间当中摆着两盆虎皮兰,虎皮兰后面有一张茶几,围着茶几是一圈沙发。虎皮兰的这面是陈不染的办公区,一张硕大的办公桌,桌子上一角放着一个蓝色的地球仪特别显眼,办公桌背后是一排书柜,透过书柜的玻璃门窗看到里面堆满了各种书籍,隔层中间还竖着一幅陈不染与某重要人物的合影照。吴郁见多识广当然识得这个重要人物的影响,把他们的合影摆出来确有分量。吴郁没说什么,跨上一步,往窗户前走,站在窗前向下俯瞰,整个厂区尽收眼底,这几年厂区的绿化颇见成效,环形的人行道把一片绿色裁为两截,内环有一片葱郁的草地,靠近路边还有密集的小叶黄杨,外环是成行的雪松与翠柏。吴郁陷入回忆,她也曾在这片土地上居住过、生活过,有些印迹是无论如何也抹不掉的。呆立片刻,吴郁回头对陈不染莞尔一笑,说,你混得不错,等你哪天真当了一把手,我就回来跟你干。陈不染问,真的,假的?吴郁笑着答,你说呢。

两个人正闲聊间,李玉良返回办公室。李玉良在吴郁的身旁耳语几句,吴郁显得挺惊讶,用怀疑的眼光看着李玉良,得到的是李玉良肯定的眼神。李玉良说,咱们怎么办,要不先回去?吴郁说,来都来了,回去也不顶什么用,干脆采访完再说吧。

陈不染看出两个人的状况,不动声色地笑了笑。吴郁表现得很坚决,眼神冷酷,像要临危完成使命一般,正色说,那我们开始吧。三人各自入座,调整坐姿。吴郁拿出笔本,把事先想好的几个问题抛出来问陈不染。陈不染确实是在岗位上磨砺得久了,说起话来不卑不亢的,颇有讲究,先是把省里市里扶持创业的大环境夸赞一番,又是把厂党政领导如何抓生产抓经营抓管理吹捧一通,倒绝口不提自己的事。吴郁暗叹,这人成精了,张嘴就来的说辞讲得如此娴熟,如此一本正经,和以前一起在厂里那时候的油腔滑调判若两人,听他煞有介事地说着这些正确的废话,关键还挑不出啥漏洞来,吴郁有些厌倦,盼着他早点打住。偏偏陈不染好像把这冗长的讲稿背下来一般,不管不顾地仍在继续。

吴郁趁着陈不染换气的短暂停顿,突然插了一句,我其实很想听听你的创新项目呢。陈不染愣了一下,却还是话锋一转,笑着说,这真没什么好说的,我其实就是把之前的一个产品项目改良了一下,申报了一个国家级的专利,没承想借此能获得全市的“创新标兵”荣誉。说时,陈不染拉开办公桌的抽屉,翻出一叠重要的资料,从中取出一张专利证书,专利的名称是“一种感应式球状逆止阀装置”,发明人是以陈不染为首的一干人,右下方有“国家知识产权局”的鲜明大印。陈不染拿给吴郁和李玉良看,说,你们看,就是这个东西,一种水泵逆止阀的改造,我想了好几年,去年才把它做成功。李玉良取过相机,对着专利证书“啪啪啪”连拍几张,还要让陈不染摆个造型给他也拍几张,李玉良说,你这是谦虚呢,都拿这么大的成绩还谦虚啥。

好歹在水泵厂待过些时日,虽说没有在车间直接从事劳作,可耳闻目染的多少也知道一些。吴郁明白这逆止阀是一种防止介质倒流的装置,也明白厂子里按部就班搞生产好多年,真要琢磨点技术革新那是非常困难的,她的心里不由对陈不染产生几许佩服。不过,这个时候吴郁其实更关心另外一件事情,巴不得采访快点结束。

吴郁等李玉良给陈不染拍完照,问陈不染,说说你这创新项目的始末吧。陈不染说,一言难尽啊。陈不染提起他自己的事,话匣子打开,倒仿佛换了一个人似的,没了刚才的过分客套,显出难得的真诚意味。陈不染说他原先当技术员的时候就想过这个问题,也接到过部分客户的反馈意见,这些年一直坚持做课题研究,一点一点尝试,一点一点突破,还例举出几个他扎根车间搞项目的案例,忙的时候领导不满意,职工不满意,就连家里的老婆也是一肚子意见,嫌他不回家,好在不管经历怎么样的坎坷,产品终于试验成功,可等他欢喜地回到家中,老婆却摊牌非要和他离婚,他起初以为老婆同他开玩笑,没想到老婆却是认真的,说是在外面有了人,而且说强扭的瓜不会甜,两个人这样再捆绑在一起没什么意思,希望能好聚好散,他想来想去,同意了老婆的请求。陈不染说着这些事情,说到后来居然仍保持着心平气和的语调,就好像不是在说自己的事,而是置身事外,叙述着别人的故事。

陈不染说,你们看,实际上就是这样一个经过,也不是我不想提这个什么所谓的创新,于我来讲,这哪里是成功啊,在我的生活中,这其实是一场彻头彻尾的失败,不管前面如何风光,家里后院却着了火,老婆都跟人跑了。

吴郁看起来还是有点心不在焉,对陈不染说的话并没有过多的表示,好似她分神间没有怎么样细听,又好似她对于陈不染的情况早已了然于心。李玉良却在一旁禁不住一阵唏嘘,连声说,你太了不起,太了不起了。陈不染看着两个人的反应,两人截然不同的反应超出他的预料,他本是说给吴郁听的,吴郁平平静静,李玉良却大呼小叫。他内心泛起一缕苦笑,可还是装着十分豁达地说,让你们见笑了,听我讲这些婆婆妈妈的事情,不过,最后这一截内容,写稿时建议就不要写了吧,毕竟与主题无关嘛。

这个时候,吴郁回过神来,收拾笔和本,与李玉良对视一眼,对陈不染说,时间不早了,采访任务也完成了,我们准备回去,给你带来诸多叨扰,一定请多包涵。

陈不染说,你看你,说得多见外,你不还算咱水泵厂的人,咱们不都还是一家人嘛,何来打扰之说,这样的打扰以后欢迎你常来,怎么说也是宣传咱厂子呢。陈不染执意留他们吃过饭再走,吴郁却推说单位有事非走不可,僵持几个回合,陈不染见留不住,只好说,那下次吧,下次来了可一定不能饿着肚子走。

吴郁恢复了常态,开心一笑,说,那一言为定,等你当了一把手,少不了要好好吃你一顿,咱可说好,你别想拿工作招待餐糊弄我,必须是你亲自买单,找个好点的酒店,我狠狠宰你一刀。

王念平?这个名字这样有辨识度,似曾相识的感觉,可究竟是哪一个王念平?是不是她所认识的那个人呢?还真不好说。

吴郁在潞河水泵厂初听李玉良悄声说出这个事情,心里一惊,差点惊呼一声,可她到底克制住了。李玉良当时说,郑主任走了,来一个王主任,叫王念平,喊咱们回去开会呢。领导们换得勤,一茬接一茬,赶场子似的,这个领导的脾性还没摸透便立马再换一个,按说这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偏偏这个人叫王念平,一下子牵扯出吴郁的千般情绪。她真猜测不出这个王念平到底是什么来路。小城不大,他们还都是搞新闻的,但凡人事有点变动总会提前嗅到一些信息,可这个王念平却好似横空出世,之前在小城从未听说过有这么一号人物。

采访完陈不染,吴郁和李玉良往回返。李玉良说,还是你行,沉得住气,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我都想着不采访,着急回去看看这新来的王主任长什么模样。吴郁说,啥叫沉得住气,是有必要着急赶回去吗,回去也是个误事,不如干点事。吴郁问李玉良,说,老李,你知道王念平这个人吗?啥来头?李玉良说,没听说过,八成也是当跳板干两年镀镀金,说不定就会高升调走,这样的事一点也不新鲜。吴郁说,我只是奇怪,这个名字和我以前的一个同学一模一样,不知道是不是同一个人。李玉良说,那好呀,如果真是那样,我还能跟上你沾沾光呢。

等他们赶回报社,新来王主任的见面会早就散场了。午饭时间,人们各自吃着工作餐,没有人因为换了主任而自乱阵脚显得慌乱,依然是各干各的井然有序。吴郁吃过午饭,回到电脑桌前,计划把上午的采访内容整理出来,坐在那里,思谋了半天却一个字也写不出来,满脑子想的居然是“王念平”这个名字,左一个,右一个,上一个,下一个,无数个“王念平”交织在一起,扭曲着跳着舞。

吴郁装模作样也写不成稿子。这时,有人过来传话,说是新来的王主任找她。吴郁怀着忐忑的心情朝主任办公室走去,敲门进去,四目相对,两个人都有些愣神。吴郁说,果真是你!王念平说,我也没敢想,果真是你!

这场面真有些失措,虽说是多年未见,两个人的容颜和气质却变化不大,仿佛还是很多年前的那种感觉。吴郁当然忘不了王念平,他不就是自己高中时候的那个朦朦胧胧的男同学嘛,两个人好过,一起看过电影,差点便要发生点什么故事,可结局却是只刮风未下雨,以至于时隔多年乍然相逢,仍是一度心慌不定,保留着初恋般的美好与羞怯。王念平说,我看了一下花名册,就奇怪吴郁是不是你,毕竟你这名字很独特,叫人过目难忘。说着,王念平伸出手,要和吴郁握一下手,边握边说,老同学,没想到以这样的方式和你见面。吴郁强装镇定,迎住王念平的手,礼貌性地握了一下,说,我也是没想到啊,你不是一直在L 市嘛,咋调回来了?还给我当起了领导。

王念平松开吴郁的手,示意她坐下,说道,我之前是在L 市,打拼也是很辛苦,这不,父母亲年龄大了,我又是家里的独子,他们不跟我去L 市,那我只能是调回来,陪在身边多尽尽孝道,说实话我在L 市干得习惯了,本不想来回折腾,恰好有这样一次机会,说是能解决我半级待遇问题,所以左右权衡还是决定回来。吴郁说,哦,是这样啊,回来挺好。王念平说,回来就好,不过真没想到,回来见到的第一个老同学便是你,咱们那一班的同学在小城做事的还不少呢,改天抽个空约一下,很久没聚过了,和同学们好好叙叙旧。吴郁说,小城里的同学经常见,你这回来,我们当然得组织一下,给你接风,这事我筹划着办吧。

两人聊了一阵子,起初的拘谨渐渐消散,聊着聊着话就多起来,聊了聊同学少年时代的往事,聊了聊工作之后各自的境遇,当然也少不了彼此婚姻家庭的情况,还有子女们的上学教育问题。吴郁挺羡慕王念平的,说,你这次回来也算衣锦还乡了,比我强好多,都是同学,我可比你差远了。王念平说,看你说的,不是这么个比法,女同志顾家肯定多一些,男人在事业上不打拼不行啊,你家老公我看人家事业就做得挺好。吴郁轻蔑一笑,说,他哪里能和你比,不过是仗着家里老子的余威,混了个科级待遇,而且还是个副科,这都好多年了,家里老子退位后他原地踏步,这“副科”病怕是治不好了。王念平说,慢慢来吧,有些事情不可强求。吴郁问王念平,你爱人和孩子呢?王念平说,我先过来,孩子上学呢,计划下个学期再办转学,老婆也是随后再调工作吧,先看着孩子上学。吴郁说,那也行,我把小城的几个同学张罗一下,咱们聚聚。

隔天晚上,吴郁把小城里常来往的十来个男女高中同学喊到一处“潞州宴”酒楼,算上王念平十四五个人,开了一个大房间,豪华的一张大桌,桌子上一面雅致的玻璃转盘,碗碟餐具精心摆放。王念平和同学们一一握手,寒暄不已,最后谦让着坐了主位,男女同学交叉着坐下来,王念平故意把吴郁安排在他的身旁。王念平说,都是老同学了,不讲那么多客气,菜呢也别点了,让老板给咱们搭配着上,酒尽管放开喝,今天我做东。果然,老板配菜有一套,六凉十热,七荤八素,还配了两道汤,陆续上齐,特别是几份特色招牌菜,花椒鱼头、番茄山药驴肉锅、烙饼卷馓子、猪头肉,一下子把王念平的故乡情结调动起来,举杯与大家共饮。他带来白酒红酒,男同学喝白酒,女同学喝红酒。刚开始的时候,共举三杯,同学们纷纷祝贺王念平事业有成,荣归故里。王念平端着举杯,与众人隔着硕大的酒桌遥相致意,感谢大家今晚能来相聚,以后在小城混日子还得仰仗同学们的帮助。酒过三巡,同学们一个个过来要与王念平碰杯喝酒,王念平怎好拒绝,唯有放下斯文,来者不拒一一应下。喝着有了感觉,他拿起酒杯转圈挨个找同学们喝,男同学、女同学个个都有说不完的陈年趣事,特别是几个女同学嘻嘻哈哈的非常闹腾,不知谁提了一句说是以前王念平喜欢过吴郁,然后有人起哄,非要让王念平与吴郁喝一个交杯酒。王念平笑呵呵的,脸色绯红,不知道是不是酒喝多了的缘故,手执酒杯斟满酒走到吴郁跟前,满怀期望地等待吴郁响应,吴郁却挥手表示不答应,对那几个女同学说,你们这帮人啊,真不想理你们。奈何架不住众人的哄闹与推搡,吴郁说,好好,就这一杯啊。两个人各自举了酒杯,两条胳膊相互缠绕着,把杯中酒送入各自唇齿间。吴郁喝完酒,发现有人拿着手机在拍视频,冲那人喊道,你别拍,快删掉!众人笑得更起劲,拦也拦不住。

这一场酒宴,王念平左一杯右一杯喝得不少。最后,同学们一个一个起身告辞,说些来日方长改天再聚的话。送走了众人,只剩下王念平和吴郁,吴郁喊了一辆出租车,要把王念平送回家。王念平醉意上头,说,都这个点了,不回家了,回父母那里吵着他们睡不着,送我回单位吧。吴郁搀扶着王念平,把他送至单位的办公室。

吴郁安顿王念平坐下,找水杯给他沏茶,说,你也是的,喝这么多干啥?王念平抬眼看了吴郁一眼,词不达意地说,高兴,喝酒高兴,和你在一起,高兴!吴郁晓得他满嘴醉话,指了指办公室值班时休息的一张床,说,你歇着吧,我要先回去。吴郁转身准备走,王念平却猛地站起来,摇晃着从后面拦腰抱住了吴郁,说,你先别走,陪我一会儿。吴郁奋力挣脱,说,你干什么,喝多了你!王念平松开手,说,我没喝多,你听我说,我早就想回来小城了,回来小城有很多个原因,但你也是其中一个原因,你不知道吧。吴郁没料想王念平会说出这样一句话来,心里不由得战栗一下,可她还是冷静地对王念平说,你是真喝多了,快休息吧。吴郁把王念平引到床前,王念平对着吴郁说了一句,我喜欢你!话音未落,王念平竟一头栽倒在床上,醉得不省人事。吴郁看着眼前的王念平,内心百感交集,这个人也是的,本来都消失这么多年了,早就化成记忆深处的一粒尘埃,却忽然硬生生地重新闯入她的生活,还说出这么一句莫名其妙不着调的话,早干吗去了,要是二十年前跟她讲了,彼此的人生轨迹是不是会另有走向,可是这种假设又有什么意义呢,说不定结局比现在还要糟糕。

吴郁帮王念平脱掉鞋,把他双腿摆放床前,又找了一条毯子给他盖在身上。王念平嘴里含混不清发出粗笨的喘气声,可能是真醉了,猝不及防就醉了。吴郁把那杯茶放在他的床头柜上,盯着王念平看了几眼。这个男人,眉眼英俊,鼻梁高耸着,醉酒后的睡姿依然是那么令人动容,你看他的嘴角似乎还挂着浅浅的微笑,岁月的侵蚀仿佛只针对女人,女人过了四十,再怎么样保养都有走下坡路的趋势,但是男人却正是春风得意。此时的王念平早没了年少时的青涩,脸上的棱角经过雕琢,显得愈发刚劲而丰润,处处散发着成熟男人的魅力。

吴郁其实也喝了一些酒,有点微醺的感觉,她这样注视着王念平,竟不舍得离开。她想起了多年前和王念平同居一室的那个夜晚。那一晚,她鼓足了勇气邀约王念平同她一起回家,事后她都佩服自己的鲁莽和草率,可偏偏王念平没有表示反对,而且她父母确实那晚回了老家。她把王念平带回家中,时间应该已快十二点,她问王念平,你困不困?王念平说不困。她打开电视两个人一起看,看着看着好几个频道都被他们看得没了节目,深夜停播,电视屏幕上露出一个圆形的图案,上面有很多的线条和方格,圆球之外闪耀着刺眼的雪花点,看不成电视他们就聊天,聊那晚一起看过的电影情节,还有刚才模糊的电视片段。聊着聊着,王念平打了一个哈欠,还用手下意识地掩盖这个动作,吴郁又问,你困不困,你要困了就睡会儿。王念平说我不困。两个人接着聊,聊高中的生活,聊以后的打算,可能还聊起了诸如金庸、琼瑶以及阿拉法特等各种各样的话题。王念平嘴上说不困,可他的身体还是背叛了他,歪靠在沙发背上整个身体蜷缩成泥。吴郁看在眼里,有些心疼,说,你要真困就去我床上睡会儿吧。王念平一个激灵清醒过来,直了直身子,说,没事没事,继续聊。接下来他们说了些什么,早忘得一干二净,可能提到了班里面谁谁谁喜欢谁谁谁,也可能提到了将来谁谁谁会和谁谁谁在一起,却始终是没有说他们俩自己的事。吴郁后来还是提议叫王念平躺在沙发上,她自己则从家里找出一张折叠单人床,把折叠床展开,两个人都躺下来,吴郁关了灯,两人说着无边无际的话,隔着客厅的茶几打发漫漫长夜。还真坚持了一个晚上,谁也没瞌睡,越聊越精神。外面的天色隐约有了些亮光,新的一天就要来临。王念平从沙发上起来,绕过茶几,趴在吴郁的跟前,吴郁能从窗外泛着的微光间看到王念平幽亮的眼睛,甚至能听见他略显急促的呼吸,四目相对,大约持续了五六秒的样子,吴郁问他,你要干什么。王念平迟疑了一下,迅速把目光移向墙上,那里挂有一面钟表,他说,我看一下几点,我要准备走呢。

这便是那一晚他们之间发生的故事,虽时隔久远,吴郁却依然记得如此清晰。她看着眼前一动不动的王念平,心里乱得不知道是什么滋味,想了想,还是决定离开。时候已经不早,她需要回家。

周末的时候,陈不染给吴郁打来电话。吴郁接起电话,忙解释说,真是不好意思啊,这几天忙得团团转,你的稿子我还没写完呢,好吧,下周一定写完,合适的话下周就能见报。陈不染在电话那头笑了,说,看你想哪去了,我又不是说这事,你就是压根不写我也真无所谓,我是觉得上次你们来了,匆匆忙忙的连个饭也没吃,过意不去,不如今天请你们吃饭吧。吴郁说,不用客气,哪来的那么多讲究。陈不染说,今天休息,我正好要到小城去,顺路一起吃个饭吧,叫上你那同事。吴郁说,既然你有这心,那我问李玉良一下。

吴郁电话问李玉良,李玉良推说家里一大堆事情,都是攒着礼拜天集中办,这个饭局真去不成。吴郁也没招,正想着如何回复陈不染,说她也不去了。这时,燕潞方从卫生间出来,问了一句,你这大早上一通又一通的电话,跟谁联系呢?吴郁说,咋了,我还不能跟人打打电话,告诉你,好几个男人约我吃饭呢,你说我去不去。燕潞方斜着眼一笑,说,去啊,怎么不去,长能耐了,最好是跟别人跑了才好,你跑了我还能再找一个。吴郁说,就不能好好说话,是你们厂的陈不染,上周去厂里采访他,他非要请吃饭,要不,你和我一块去吧。燕潞方说,别,可千万别,你要让我见了他,一言不合再打起来,这小子这几年噌噌往上爬,我瞧见他就来气。吴郁说,人家又没招你惹你,你生的是哪门子气。燕潞方嘟囔着说,就是瞧见他不顺眼。

实际上吴郁是真没打算和陈不染一起出去,可她见不得燕潞方这个态度,把心一横,决定赴陈不染的约。她给陈不染回了个电话,告诉陈不染说她可以的,时间地点定好了告诉她一声就行。吴郁趁着空闲时间,给燕潞方父子做了早餐,然后没头没脑地开始收拾家务。燕潞方吃完早餐,心血来潮说是要带着儿子去湿地公园,还明知故问地跟吴郁说,你去不去?吴郁觉得很好笑,质问燕潞方,说,你说呢?燕潞方说,好好,不问你了,你自便,最好是傍个大款,给家里也能创造点效益。

燕潞方带着孩子一走,家里顿显安静。吴郁抹灰拖地干了一通,感觉心神疲累,一屁股坐在沙发上,一时之间啥都不想干。她对于接下来和陈不染的相约,不知道是该期待还是该排斥,脑子里有点乱。怎么说呢,假如自己早些年选择了陈不染,而不是燕潞方,那么肯定会走上截然相反的方向,也许还会是没完没了的生活琐碎,也会有柴米油盐般寻常的分歧和争吵,但想来总会是另外一种情形,可到底是什么样子呢?她一时又想象不出来。

时间尚早,吴郁索性玩起了手机,刷微信朋友圈,看一下大家的动态,对于感兴趣的话题忍不住还会点一下赞。刷到王念平,想起几天前刚刚才加上他的微信,王念平发的,都是相当高大上相当正能量的内容,单位里的同事、高中时的同学,交集好的一些人都给王念平点赞。吴郁也想点一下,手哆嗦了一下到底没点,她点开王念平之前发的,挨着往下浏览,试图发现生活中关于王念平的日常真实,哪怕是一个瞬间,可是王念平就跟新闻发言人一样,除了这些看似无比正确又毫无意义的链接外,他的朋友圈根本没有自己的影子,你无法透过可能的线索了解到他的喜怒哀乐。

吴郁不看王念平,又按着顺序去看别人,刷了一阵子闹哄哄的,啥也是过眼云烟转头没了印象。她想起陈不染,特意找见陈不染的朋友圈,想看看他的状况,谁知陈不染更绝,朋友圈居然是一道横杠,什么也没有。这样做有两种可能,一种是屏蔽了众人或者是设置了时限,一种是压根就不发朋友圈。吴郁不知道陈不染是哪种情况,她倒更希望是后者,可那样做的话,显得这个人也太没生活情趣了。他怎么能把自己包裹得这样严实,难道说庸常日子真的在他心头激不起任何一丝涟漪吗?还是说大千世界的繁华他已熟视无睹,什么也触动不了他的神经?

吴郁想不明白,也懒得去想。刷完微信刷抖音,看一个接一个流水一样的小视频打发时间。

忽然地,冷不防中间,陈不染微信里发过来一条信息,说是我的事情差不多办好了,你发个位置,我开车过去接你。吴郁心里一慌,要等的这个时刻说来即来,而自己居然还没有收拾打扮,想好出门要穿的衣服,她回复陈不染一句,你稍等。并给陈不染发了位置。然后,她匆匆行动起来,约莫过了二十几分钟,才重新回话,告诉陈不染自己好了,她也下楼往小区门口走。

陈不染在小区门口来回踱步,不慌不忙气定神闲的样子。吴郁看见他,赶忙说,你早来了吧,让你久等了。陈不染说,没事,我也刚到,今天专门为你服务呢,等你应该的。陈不染说时,走到他的车前,礼貌地给吴郁打开了车门。吴郁看了一眼陈不染,陈不染今天穿着比较休闲,一双白色的运动鞋,一条浅蓝色的牛仔裤,上身是一件灰黑相间的夹克衫,不像上次在办公室那样西装革履正正规规的装扮。陈不染问,咱们接下来去哪里?对于小城,我没你熟悉啊。吴郁说,我知道有一家重庆火锅不错,要不一起试试。陈不染说好,在吴郁的指引下,开车前往那家火锅店。一路上,吴郁问陈不染咋今天这样精神,看上去至少年轻五岁,办啥事呢,怕不是约会情人吧。陈不染说,当然是约会情人啊,要不然我肯定在厂子里待着,跑到小城干什么?吴郁说,那让我见见你的情人呗,瞧瞧照片也行。足有一分钟陈不染没吭气,吴郁还以为他有什么难言之隐,便更怀着一份热切的期待,用眼神凝视着他。陈不染余光瞟了一眼吴郁,知道吴郁在等他回答,终于开口说,你想哪去了,你要找的人不就坐在我跟前嘛。吴郁品着陈不染的话,明白过来,有些假装的恼怒,又有些故意的娇嗔,挥手在陈不染的胳膊上捣了一拳,说,你净瞎说!

到了火锅店,陈不染让吴郁点餐。吴郁笑着说,让你破费了,其实没必要非要吃一顿的。陈不染说,怎么没必要,我其实好多年前就想请你吃饭呢。吴郁说,你又来了。吴郁也不客气,要了一只鸳鸯锅,一半清汤,一半微辣,然后点了几盘牛羊肉,一盘虾滑,一盘脑花,还有毛肚,另外配了一些生菜之类的鲜蔬。不多时,火锅煮沸,冒起清香的蒸汽,陈不染又给吴郁端来一碟小料,两个人开始往锅里煮牛羊肉,猩红的肉片刚扔进锅里,几个翻滚,肉片已卷缩着变成褐色。陈不染喊吴郁快吃。吴郁动起筷子,打捞锅里的肉片。其实,他们都吃不惯辣的口味,清汤锅里还好说,微辣的那一锅,把他们吃得沁出汗珠,时不时还要仰一下头,故作镇静,说一点也不辣,说这话的时候两个人都不去看彼此的眼睛。

吃的间隙,他们聊起了天。吴郁说,你说我再回去厂子里怎么样?陈不染说,那敢情好啊,你回来吧,我给你找个合适岗位,实在不行你给我当助理。吴郁说,你说话好使吗,我也不知道要不要回去。陈不染说,咋了?干得不顺心?不过,话说回来,你走出去还是对的,我内心也是很矛盾,想让你回来一起干,可你回来又觉得耽误你前程,你说在厂子里有什么奔头,周而复始的节奏,还是你现在的工作有品质,跟不同的人打交道领略不同的人生,所以从这个角度讲,又不希望你回来。吴郁愣着没回话,心里感觉有点怪怪的,下意识拿起手机看了一下,想到什么便问陈不染,说,我看你不怎么发朋友圈啊。陈不染说,我也想发啊,我也有七情六欲的,看着别人成天的各种晒,我有时也想晒一晒狗日的心情,可我不能发,这就是企业体制内挂衔人员的悲哀,我发了员工要怎样看,领导们又怎么样看,干脆不发省心。吴郁哦了一声。陈不染说,限制比较多,不自由,劝你还是打消回来的念头吧,尽管我是想让你回来。吴郁还是哦了一声。

这一餐吃得差不多时,陈不染接了一个电话,接着便神色慌张起来,说是单位找他有些事情,万不得已需要赶回去。吴郁当然理解,工作还是第一位的嘛,于是说,你快回去忙吧,我没事的,谢谢你的盛情款待,我可以自己溜达逛逛商场。陈不染抱歉地说那我先走一步。

等陈不染一走,吴郁的心里莫名有一种失落,她也说不上原因,觉得这场饭局解决了什么问题,又好像什么问题也没有解决。余下的时间,她真想去某个商场转转,可又不是那么特别强烈。她掏出手机看了看,朋友圈有一些人更新了内容,她划着往下看,瞧见燕潞方发了几张照片,带着儿子在湿地公园玩,其中有一张是儿子手里举着一根香肠,脸上的笑那么甜。

又是新的一周。吴郁到了单位,感觉首要任务还是把上周在潞河水泵厂的报道采写出来,并安排版面下稿子。

吴郁基本写完时,有人传话说是王主任喊她去办公室。她到了王念平那里,王念平示意她坐下,脸上浮起笑容,说,我也是才清楚,你还不是咱们报社的正式编制呢,你看这事搞的,我得想办法把你弄进来。王念平说这话时,满脸的真诚,确实是想帮助吴郁一把的意思。吴郁说,唉,这都是历史遗留问题,要办起来颇为不易,如果能办也早就办了,如今只能是这样耗着。王念平说,这事得彻底解决,要不然迟早是个问题。

王念平说这件事,却根本不提那晚醉酒的情形,或许是他真喝多了,或许是他不想说起,然而历来都讲酒后吐真言,吴郁认为他不可能一点印象也没有,他不说并不代表他不清楚这些。吴郁看着王念平一脸的正经,真不知道他是不是装出来的。

吴郁本想问问王念平那晚说的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但她到底忍住了,她知道自己不能开这个口,如果要说的话,该怎么样来启齿,假如自己冒失地说了出来,王念平却矢口否认,那么自己又如何下得了台?还是不予理睬的好,就当什么情况也没有发生过,她学着王念平的样子,也是一脸的严肃。她把这几年自己的经历简要同王念平提了一下,还说到前面两任主任如何帮她办手续,结果都是无功而返,以证明这件事情确有难度。王念平听完吴郁的介绍,皱了皱眉头,说,哦,是这样啊,那这事需要从长计议,不过,你放心,啥事只要想办总会办成的。

在王念平的办公室,吴郁坐着十分不自在,她可不想让同事们过多知道她与王念平之间的关系?该怎么样说呢,是老同学还是老情人?老情人谈不上吧,即算是老同学她也不想落这个闲话柄。她真想起身离开这里,不料王念平接着和她谈起业务上的事情,问她这问她那的,搞得她一下子走掉也十分不礼貌。

紧要关头,还是李玉良救了她,李玉良在微信里留了一句言,哪呢,问你个事。吴郁听到手机响,查看一下,抱歉着对王念平说,不好意思,我出去接个电话。回到自己的办公桌前,一扭脸看到邻桌的李玉良,李玉良正露着不怀好意的笑看向她。办公室还有其他的同事,吴郁不想公开同李玉良说话,也学着李玉良的做派,在微信写了一句,你笑啥?李玉良回复,领导找你了,什么意思,是不是你同学啊?吴郁说,巧了,还真是。李玉良说,你要发达,记得照顾一下兄弟们。后面还跟了一个龇牙的表情。吴郁说,你就别闹腾了,我都不该跟你提这事,咱低调吧,我可不想人人皆知,注意保密,不要乱说。后面附了一个嘘的表情。李玉良说,那不行,得掏封口费,请我吃饭。吴郁说,昨天请你你不去,对了,你刚才要说啥事?李玉良说,你那同事,水泵厂的陈厂长,他现在不是单身嘛,在家里无意说起来,我老婆那边有个亲戚,也是离异,感觉合适,可以帮他们撮合撮合。吴郁说,难得你有心,我替他谢谢你。一并发了一个微笑的表情。

吴郁把手机搁下,抬头看了一眼李玉良。李玉良还在那里低头鼓捣手机。吴郁觉得非常搞笑,现在的人真是奇怪,明明两三步远,明明可以语言交流,却非要盯着手机屏幕变相沟通,这也是一种现代人自我封闭的通病吧。她不想再说废话,给李玉良留言,好了,不说了,干工作。

李玉良那边是安静了。可是吴郁的手机却仍在活跃,又接到一条微信,吴郁一看,竟是王念平发来的,王念平问她,考虑得怎么样?吴郁被这条莫名其妙的话语震住,不知道这究竟是有何所指,是发错了,还是指调工作的事情,抑或另有隐情。吴郁猜不透,只能是按兵不动,啥也不说,装作没看见。王念平又来一句,就是那晚我说的话啊。吴郁觉得这事没那么简单,似乎她能猜出王念平的用意,她很想发一条信息,问问王念平究竟是何意,但她不想太过主动,还是忍住没回话,说不定她的沉默便是最好的回答。果然,好半天王念平没动静。吴郁把稿子收了尾,一行一行校对起来。干工作时吴郁特别谨慎,生怕一时疏忽造成不必要的错误,然而她此时注意力却老是无法集中,电脑屏幕上的字迹模糊起来,一个一个好似游弋的蝌蚪。她是既期冀王念平有个明确的态度,又害怕王念平发来暧昧的情话。她看似在审阅稿子,心思早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手机响了一声,微信的留言。吴郁心神不宁,倒不敢去看是谁发过来的消息。她强装镇定,把心思收回来,努力让自己冷静,挨着把稿子通读一遍,直至确认无误。然后才拿起手机看,果真还是王念平发来的。王念平说,不好意思,那晚见了许多人,把持不住喝多了,后来都有些断片,不过我说的那句话绝对是真诚的。吴郁想,自己要是再不言语,怎么样也说不过去,便回复道,没事,没事,都喝多了,我也喝了不少,说的话都不记得了。吴郁打起太极推手,想把问题推而化之。偏偏王念平不想就此罢休,很快发来一句,就是那句“我喜欢你”,我真是这样想的。吴郁心里有些乱,暗想王念平这是怎么了,事隔多年,她自己早就把这些少年时代情情爱爱之类的东西看得云淡风轻,有什么啊,在残酷的庸俗生活面前根本不值一提,那么,王念平何出此言,是蓄谋已久的深意,还是临时起意的虚情?她回了一句,你咋还在说醉话。王念平说,没有,我是当真的。吴郁说,你当不当真我不管,可我不能当真。王念平说,你咋就不能接纳我呢。吴郁说,你早干啥去了,要是你早二十年就这样说,你我还会如此吗?王念平说,唉,那时候不是少不更事嘛。吴郁说,那你现在说算什么,喜欢一个人能当饭吃吗?不是我物质,是问问你自己喜欢一个人能给对方带来什么?王念平略作停顿,隔了片刻才说,那我们可以做个朋友吧。吴郁说,难道我们不是吗?王念平说,我的意思是说,可以再进一步的那种,比如说情人。吴郁说,你这又是什么意思,是拿你所谓的成功来向我炫耀吗,我的生活确实是一塌糊涂,可也没到需要找一份情感施舍的地步。王念平说,你误会了。吴郁说,我没有误会。王念平说,我要怎么样说,你才肯相信。吴郁说,好了,不说这些了,我要去干工作,不干工作你养我啊。

结束掉与王念平的短暂交流,吴郁的心里却始终无法摆脱梦魇一般的纠缠。王念平也是的,走失多年的懵懂情愫过去也就过去算了,为什么这个人要重新闯入她的生活圈,而且是这般趾高气昂任意践踏她的领地。

王念平现在成了她的同事兼上级,不想见面每天却总要碰面,不想搭腔却随时都会给她留言,真是令她难堪。她似乎有点陷入甜蜜的苦恼之中,说实话,她也渴望有人向她表白,谈谈情说说爱的,尽管她知道这个年龄说这些都是不着调的扯淡,当不了饭吃,但至少证明她还有一点魅力存在,而且对方还是自己曾经的恋人,可是这样一份感情乍然出现在她的眼前,她又慌得不知所措,感觉与自己所想的样子到底不同,她只能与对方保持距离,虚与委蛇,躲一阵子算一阵子。

回到家里,燕潞方还是那个老样子,吊儿郎当的对什么也不上心,一副与世无争混日子的状态。吴郁看到他,也来气,真想背地里找个男人潇洒地搞些生活的小情调,然而这样的念头也只是想想而已,找谁呢,就算随便找个人总不至于再吃回头草吧,何况当年她和王念平之间其实并没有什么,王念平对她的辜负与伤害甚至还要更大一些。吴郁问燕潞方,你有没有熟人,帮我调个工作,不想在报社干了,在小城换个别的清闲单位。燕潞方瞪了她一眼,说,你当我真是神通广大啊,你想干啥就干啥,倒忘了你去报社费尽九牛二虎的力,你不想干的话,那就回原单位吧。吴郁说,你不是成天吹嘘神通广大,认识这个认识那个的,关键时刻一个也派不上用场。燕潞方说,你行!你行你自己上啊,你不也天天这个局长那个老总的到处采访,也没见你采访出个啥来。吴郁说,你要真不帮忙,我只能回水泵厂了。燕潞方看了看她,说,你神经病吧,放着好好的报社不干,回去干啥,回去和陈不染搞到一块?吴郁气不打一处来,说,你爱咋想就咋想吧。说完这句话,也懒得搭理燕潞方。

宣传潞河水泵厂重点写陈不染的那一期报纸出来后,吴郁对着版面拍了几张照片,微信发给陈不染,同时把报纸的电子版链接一并发了过去。

没多大工夫,陈不染回话,太感谢你了,上次吃饭没尽兴,改天再约一下吧。吴郁说,不用客气,这不都是应该的嘛。隔了几分钟,吴郁又问陈不染,说,你们那里最近效益怎么样?陈不染说,还行吧,你什么意思,真要回来啊?吴郁说,偶尔有此念头,灵光一闪。陈不染说,我劝你还是打消这念头吧,好马不吃回头草,你都好不容易出去厂子,再回来做甚?吴郁说,厂子里难道不好吗?陈不染说,该怎么样给你说呢,你看看报纸,就是你刚才发的那张,提到我们的逆止阀,简单点说吧,水流过去不想让它再倒流的装置,水犹如此,人何以堪。

吴郁看了陈不染的解释,心里面很有触动,沉思不语。想起这些年来的种种经历,虽然有些情景还会清晰地浮现在脑海,可她知道,那都是些遥远的记忆,渐行渐远,而且没有一幕会重新上演。这种不可逆的趋势好像给每个人都安装了一台看不见的逆止阀,生命的长河,或急或缓或宽或窄,结局是只能前行,不可溯流。

愣了片刻,吴郁忽又想起什么,跟陈不染讲,我同你说一件事情,希望你好好考虑一下。陈不染说,你只管说。吴郁说,你现在不是单身嘛,有个挺合适的对象,人家虽也离异过一次,但各方面条件都很好,你想不想认识一下。陈不染说,暂时没这个兴趣,不想找,麻烦。没等吴郁回话,陈不染又来一句,要找肯定不找别人,找也找像你这样的。吴郁一看,来了气,说,你们男人咋都这副德行,再这个样子,不理你了。陈不染说,我说的是真话。吴郁说,啥真话假话的,你要这个样胡说,我把你拉黑掉。陈不染没说话,只发过来一个尴尬的表情。

报社每周要开一次例会,开会中间少不了业务上的一些交流。临到最后王念平讲话,王念平说了些别的,夸了几个人的业务水平过硬,点了几个人的名字,其中居然还点到了吴郁。这让吴郁坐立难安,不知道王念平究竟是怎么样想的,幸亏说了几个人的名字,否则单点她一个人,那还了得,那岂不是要成为众矢之的。吴郁敏感地认为,尽管王念平有向她示好的意思,而且也有拉出好几人来做掩护,但无疑还是把她暴露出来,将她推向孤立和无助的境地。同事们会怎么样看怎么样想,肯定会猜测她与王念平的关系,说不定还会给她冠上一个另类的标签,说她是靠不正当的角色上位,极有可能扒出她与王念平的许多往事,说两个人不仅是同学,还是所谓的恋人关系。

吴郁感到,这些传言正有肆无忌惮蔓延的趋势。那么,一旦传开,她在报社的日子将举步维艰,可天地悠悠,她又能去哪里呢?

每次从同事身旁走过,原来谈话正酣的同事忽然闭了口,把她搞得一愣神,同事们用异样的眼光看她一下,她强装镇静勉强一笑,待她经过走远,同事们复又酣畅淋漓地交谈起来,仿佛刚才在有意回避她似的。他们的声音虚无缥缈,听不真切,可吴郁感觉句句是在说她一般,还有他们刻意的举动,玩味的神色,遮掩的语调,这些都令吴郁觉得非常不舒服,可她又能怎么样,总不能停下来听他们在谈什么,或者对他们交谈的内容进行质疑吧。

吴郁悄悄给李玉良发了一条信息,在干吗,你去看看他们闲聊什么,是不是在背后议论我。李玉良回话,不可能吧,你想多了,没人说你啊。吴郁说,那我一路过,他们就不吭气,我一走,他们又嘀咕起来。李玉良说,这些人平常不都是如此,不必计较。吴郁无语。李玉良又说,刚才王头不是还表扬你,我们都需要向你学习。吴郁说,你咋也这样,跟我说实话,我和王念平是同学这事是不是你到处乱说的,我咋感觉都知道一样。李玉良说,天地良心,我绝对没说,守口如瓶。吴郁还是无语。李玉良说,你管别人的看法干什么,好好做自己就是,何况,你们本来就是同学,这一点谁也改变不了的。吴郁说,你懂个啥,就是不想提同学这一档子事。

忘掉烦恼的最佳办法便是拼命工作。吴郁问李玉良要不要一块出去采访。李玉良说好啊。两个人相约出了报社。李玉良路上跟吴郁说,你还是想太多,管他们狼吃羊还是羊吃狼的,说到底,领导们都是干几天就走了,就跟我之前说的,他们都是“临时工”,咱们才是正式工,想想你是正式工,是不是心里有点底气。李玉良说时,自己哈哈大笑起来。吴郁等他笑得缓下来,幽幽说了一句,可我并不是正式工啊。李玉良不再笑,认真地说,别太在意这些,说实话,你比许多正式工都要强呢。吴郁看到李玉良说话时一脸的真诚,知道他不是在虚假地奉承,可她还是不快,说,到底是不一样,我的处境很尴尬,进不得退不得,左右为难。李玉良说,一个身份而已,顾虑那么多干啥,人嘛,高高兴兴的才是根本。

吴郁同李玉良出了报社大楼,回首一看报社大楼,整个建筑宏伟气派,像峭壁似的直挺挺立在那里,阳光斜照过来,大楼投射下来的阴影覆盖了他们的身形,以至于个人在宏大的事物面前显得格外渺小,格外单薄。这幢大楼里面聚集着无数的像他们这样的工作者,每个人都有故事,每个人都有秘密,或许她自己的那点小心思根本不值一提。再看楼前一条宽阔的马路,中间加设着一道隔离栏杆,南来北往不间断的车流,道路两边还有人行道,人行道上行人各自匆忙赶着往前走,仿佛有迫切的事情在等待、在召唤。吴郁想,她自己本就是一介凡夫俗子,被生活挟持着随波逐流,世事变幻,下一秒的走向,恐怕连她自己都说不清楚。唯有保持本心,不被纷繁的世相所迷惑。

李玉良随口说了一句,咱去哪里,要不回访一下潞河水泵厂,捎带看看你那陈厂长,跟他聊聊找对象的事。吴郁呵呵笑了起来,说,你咋还记得这事,我跟人家提过,人家说暂时没这想法。李玉良说,他还是不是男人,是男人就得有这想法,我可是刚跟老婆要了一张照片,发给你看看。吴郁接收照片后,把照片放大,仔细看了一遍,觉得这个女人挺有风韵的,脸颊消瘦,五官精致,一双丹凤眼尤其含情,尽管照片上看不出年龄,但眉宇间依稀有经风历霜的洗练,应该是同龄人。她心里涌起一股复杂的情愫,既想把这个女人真心介绍给陈不染,让他重新构建美满的生活,又悄然对这女人升起一丝浅浅的嫉妒,她晓得这女人暂时和陈不染八竿子打不着,起码八字连一撇都还没有呢,可她没来由地嫉妒啥呢,她也说不来个所以然来。李玉良待她看完照片,说,怎么样,不错吧。吴郁点点头,说,不错不错,我一会儿就给陈不染转过去。

对于李玉良提出的要去潞河水泵厂跟踪采访的建议,吴郁却持否定态度,她心头一动,有了主意,说,要不咱们别条条框框的,不要限制采访对象,今天咱们沿着这条街朝前走,一直朝前走,随机找一些有意思的事情报道一下,也考验一下咱们的应变能力。李玉良马上应允,说,你这个想法好,咱们就这样干。

两个人顺着人行道往前走,路边的街景依旧,不去留心倒看不出有什么变化,高楼大厦都是静止不动的,车流人流却异常活跃,在眼前来回变化,交织成各式各样转瞬即逝的画面,伴随着滚滚翻腾的喧嚣声。吴郁的心里有点不安,这些真实的场景给她带来莫名的虚幻,她很想随便逮着一个人,同那人聊一下所经历过的喜怒悲欢,畅听一下别人发自肺腑的感言,她觉得哪个人也行,可具体到每一个实体人又觉得并不那么像,路上的行人昂首阔步,来去匆匆,根本没有一个人会为她期待的眼神而逗留,她于是感到哪一个人也是不合适的。她甚至想,要是街上来点什么有趣的事情也好,比如说两辆车不小心碰撞发生剐蹭,两个车主下车后叫嚷起来,可是放眼望去,十字街头红绿灯闪烁,车辆南来北往井然通过,一切看上去都很平静。他们走得渐远些,吴郁回头看了一眼报社的大楼,大楼在宏阔的天地间已显得并不那样突兀,那样傲然,楼层间每一扇小窗户都排列得整整齐齐,规规矩矩。大楼的背后,是一片广阔的湛蓝天空,天空深邃而宁静,没有一片云彩。

恰在这时,吴郁的手机响了一下,她下意识地察看,却是王念平发来的信息,王念平留言,你在哪呢?吴郁不想回复,假装没看见。王念平又说,方便的话晚上一起吃个饭吧。吴郁还是没理会。

吴郁把手机放下,李玉良却受到传染似的拿起手机。李玉良翻看了几下,却忽然惊呼起来,扯住吴郁说,你快看,快看。吴郁凑到跟前,李玉良一指,原来是他们单位的那个工作群里,有人在说话。前一条消息是某人刚刚问了一下,今天的副刊有什么好照片没?紧接着王念平跟了一句,再忙也得吃饭啊,你不答应我就一直等你。关键是说完这句后面还附着一朵玫瑰的表情。李玉良不解,问吴郁,说,王主任这是啥梗?吴郁脸色一红,暗想不妙,这不是王念平要私发给自己的腔调吗,咋一下子甩到大群里面,这不是没事找事的节奏。她极力掩饰自己的慌张,说,我哪里知道。心里却对王念平一通臭骂,你真是个笨蛋啊。

好在,王念平还是反应很快的人,发觉不对,居然迅速撤回了那一句话。

吴郁怔怔地看了看李玉良的手机,说,好了,不去管他,咱们办咱们的事,说不定下一个路口就有精彩的故事。吴郁说时,快步走去,把李玉良甩开一截,李玉良放下手机,紧撵上来。他们走出去很远,单位的大楼已消失在高低错落的建筑群中,倘若此刻再回身,恐怕是根本不会看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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