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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储藏的时光

2022-07-05王安林

都市 2022年7期
关键词:储藏室修女楼梯

文 王安林

买下这套房子的时候,儿子刚好要上初中。

“妈的,什么鬼地方!”楼上正在那份房屋买卖合同上签下自己的名字。他骂的不是房产开发商,也不是他将要居住的小区,更不是坐在对面的女孩。他就是心里有股怨气。他买的是学区房。就因为是学区房,房价比一般的高出了一倍。“我不是一个有钱人,但孩子总得读书。”他的字写得不错,算不上草书,但还是有点难认。特别是第一个“楼”字,笔画本来就多,他还给写成了繁体。售楼的女孩一个指头贴在他写的名字上,不好意思地请教他。“楼——上——”他的眼光随着那一根小指头的移动,认真地读了一遍。他看到女孩露出一脸崇拜的表情。她抬头又看了一眼面前的男人,“你就是那个写小说的楼上老师!”这一次看的时间比较长,在得到确认以后她的脸色明显变得好看。楼上想,也许是光线的缘故,因为现在女孩将整张脸都正对着楼上,“我在报纸上读到过对你的采访。我读过你的《骚猫》。我整整读了一个星期,我真的是太喜欢你的小说了,只是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让那只猫死了?”

楼上奇怪在这个地方竟然会碰到读过他小说的人。他虽然写小说,但不是一个畅销书作家,更算不上一个著名的作家。怎么可能?他有点儿不相信。但那个女孩还在说他的小说:“我还读过你的《变异蟑螂》,你说所有的杀虫剂都杀不死那些蟑螂,因为这些蟑螂,老婆对你丧失了所有兴趣,”女孩停顿了一下,似乎是在犹豫,“她根本就不让你碰她,她将你也当成了蟑螂。真的是这样?”她一直没停止手上的工作,但她经常会拿眼睛的余光扫一下楼上。“怎么样?”楼上还是觉得这样的房价是不合理的:“我不是蟑螂,如果我是一只蟑螂,我只要有一间储藏室就够了。”他没有注意到女孩眼光中的羞涩。“现在好了,”女孩说,“你们完全可以拥有一间储藏室了。”女孩笑眯眯地看着他,并将所有办好的文书交到他手中。他注意到女孩的嘴角有一颗痣,笑的时候,那颗痣会明显起来。他在走出办事大厅时想,事情就这么结束了。所有的文书装在一个档案袋里面。他想拿出来看看,但总觉得那个女孩还在看着他。他有点遗憾,那个女孩为什么没有向他要签名本。也许是不好意思。他这么想着,然后心满意足地走上回家的路。

在快到家门口的时候,他的手机响起来了。他接起来,听到里面是一个年轻女人的声音。

“对不起,楼老师,是我。”对方迟疑了一下,“我是刚才将储藏室给你的方小晴。”

“储藏室!”他有点意外,如果对方不说储藏室他会不知道方小晴是谁。现在他的意外里面就有了点其他的什么。他想,她终于想起要我的签名本了。

“对不起,真的是对不起,实在是不好意思。”她打这个电话好像就是为了道歉,“不知道你是不是已经到家了,如果到家了,我想请你打开那个档案袋看一下。里面有一张收款收据。是购买房屋定金的收据。我将收据给你时,忘记了向你收钱。”电话里面的她笑了,“当时完全被你迷住了,太崇拜你了,竟然连钱都忘记向你要了。幸好不是一笔巨款。”楼上也笑了。他也想起来了。那个女孩一直在与他说他的小说,根本就忘记了还要收他的定金。

“你应该到家了,这样吧,不知道你晚上有没有时间,我请你喝茶。”她又笑了,“当然,别忘记带上你的定金。呵呵,实际上我更想得到你的签名本。”

那时他们还住在老房子里面。他抱着那个牛皮纸档案袋回家时,妻子赵虹已经将儿子接回来了。儿子坐在一张小桌子前做作业,眼睛却盯着他手中的牛皮纸档案袋。儿子当时应该是十二岁,但已经对很多事情有了兴趣,包括男女之间的一些事。邻居一个叫嘉嘉的女孩,比他大几岁,经常跑过来找他玩。他们几乎是从小玩大的。有一次,儿子过生日,嘉嘉的妈妈也过来了。吃过蛋糕以后,女人们坐在电视前面聊天。嘉嘉的妈妈说:“一眨眼,我家女儿都来那个了。”赵虹说:“看不出来,完全还是个小孩。”“谁说不是,在家里洗澡,脱得光光的在她爸爸前面摇晃。”嘉嘉的妈妈一边说着一边笑着。楼上本来也坐在边上。他站起来转到卧室。他看到儿子与那个嘉嘉一起躺在小床上午睡。他突然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他莫名地想起以前读过的一篇文章《棚户区的孩子们》,内容好像是说美国贫民窟里的黑人们的生活的。但这与自己的儿子有什么关系。

妻子赵虹在饭桌上告诉他。她去新房看过了:“地点不错,和儿子即将要去读的中学只隔着一条大街。虽然也是一楼,但下面有架空层,还有地下车库,太阳可以一直晒到下午四点。现在是冬天,如果是夏天,估计会晒到五点多。”她看到儿子一言不发:“怎么,你不高兴吗?”摇摇头又说:“这样的老房子,早住够了。到了新房子,我们每人都会有一个房间。”

老房子在一楼,不仅有点小,而且光线也不好,但有个小院子。他们在院子里面搭了一个小矮屋。小矮屋真的很矮,人往里面钻得低下大半个身子。但对他们家庭的作用还是很大的。比如儿子的玩具自行车,以前不管儿子骑不骑,都一直在院子的露天里面待着。南方的雨季很长,在那些雨天,他经常会看到儿子趴在窗台上看着雨中的自行车。现在则可以放进小矮屋。放进小矮屋的还有妻子赵虹几乎不用了的熨衣板和缝纫机,那是两个体积庞大的家伙,一下子就占去了小矮屋的三分之一。剩下的空间还可以放什么?他有许多旧杂志,如果全都保留下来,就算再盖一间矮屋也不够。他尽量选一些自己喜欢的杂志。他从来没有想过这些杂志可能会留给谁来翻阅,但他觉得小矮屋里面如果没有这些旧杂志就会显得单调。他还放进去一些他写过的旧稿纸,写过字的笔记本,贴了邮票的旧信封,甚至还有一个青花的笔筒。当然,这么多东西会显得凌乱。他将这些东西装进一个不用了的航空箱里,还在航空箱上面挂了一把小锁。妻子用狐疑的眼光打量了一眼,是打量那只箱子:“有这个必要吗?”妻子的意思这是在自己家里,再说,箱子里面的这些东西有那么重要吗。他笑笑,“这不是真正的储藏室。”他没觉得有什么不妥。这只是一种习惯,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妻子看着他固执地将那个箱子放进去时这么想。他也是这么想的,所有的一切都只是一种习惯。很多东西都是无法保留的,就算是有真正的储藏室。

“我们不是没钱吗,为什么一定要换房子?”儿子放下碗。他一直不是很快乐,“我不怕路远,我可以走很远的路,就算是每天步行十公里。”

楼上看着长高了的儿子,他知道儿子真的是可以走十公里的。他想起刚刚出生的儿子,抱在手上是软塌塌的,而现在他已经可以一口气做三十个俯卧撑了。但这与体力无关。

“你看这些破管子,又堵死了,”妻子赵虹在洗碗槽前面显得手足无措。地面已经被脏水覆盖。他知道,这不仅仅是一个下水道的问题,他们屋子里面所有的下水道都有问题,不仅仅是下水道,他们屋里面所有的水管、线路,还有地板和墙面都有问题。他刚刚在房间里面找到自己的一本小说打算签上自己的名字。他放下书默默地拿起拖把。

“你这孩子竟然还不想走,竟然还愿意继续赖在这样的破房子里面……那年的台风还没让你吓破胆吗?”

儿子不出声了。那年的台风真的是可怕。大概有两年了。应该是19 号台风。电视广播早就在预报了,但每年都是这样,大家都习惯了这种虚张声势的声音和图像,所有人都没有将每年都会光临的台风放在眼里。也就是这样的时候,他们刚吃过晚饭,外面的风雨突然就猛烈起来,楼上看到屋子的地面上出现了几只蟑螂。他拿起自己的拖鞋去打蟑螂,但蟑螂怎么也打不完。后来他发现那些蟑螂是从门外涌进来的,成群结队,浩浩荡荡。楼上从来没有见到过这么多的蟑螂。他打开门,发现门外已经是一片汪洋,水正在一步一步地往屋内逼来。他不知道该如何对付这些水。他唯一的想法是赶紧关上门。只一会儿工夫,水就从门下面的缝隙中涌了进来。水很快就漫过了脚背,漫过了小腿,漫过了膝盖。楼上想打开房门往楼上转移,但房门已经打不开了。楼上和妻子首先想到的是儿子,儿子拿了一个很大很大的塑料盆在屋子里面四处转悠。他终于下定决心将自己放进盆里面。但盆子突然倾斜了,“好咸!”儿子的嘴巴里面进了水。这时停电了,房间里面一片黑暗,冰箱突然间倒了下来,发出沉闷的声音。楼上和妻子扶着儿子的塑料盆安慰儿子:“不怕,马上就会没事。”幸好有院子,院子里面幸好搭了小矮屋。事后他们想。楼上打开了通往院子的门,一家三口互相搀扶着爬到了小矮屋上面,像三只小猫蜷缩在风雨中。

水很快就退去了。政府部门的灾情报告说因为遇上了百年一遇的“风、雨、潮三聚头”,又时值天文大潮,城市里面所有的下水道都被潮水倒灌了,你根本就分不清汹涌的大水是从什么地方袭来的。他们下来时,房间里已经是一片狼藉。他们用了整整一个星期的时间来清理房间。房间是清理好了,但那些咸湿的海水已经浸泡了房间的每个角落,没有一个地方幸免于难,包括他们搭起来的小矮屋。儿子的自行车大半个轮子都陷在了淤泥里面,还有缝纫机和熨衣板。最惨的要算那些旧杂志了。他小心地拎出那个航空箱。“有用吗?”妻子白了一眼航空箱。他不好意思地打开上面的锁,里面还有半箱的海水,那些旧稿纸,笔记本,旧信笺都泡得胀成了一团,在那只青花笔筒里面,他甚至看到了一条黄鳝。那条黄鳝蜷曲成一团,好像是睡着了。他不知道它是怎么钻进这个箱子的。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蹲在院子里面用自来水冲洗儿子的自行车,妻子的缝纫机和熨衣板,还有那只航空箱以及里面的旧杂志。这时候,嘉嘉和她妈妈也会过来帮忙。他们家住在顶楼。她妈妈和赵虹坐在小板凳上洗那些被海水浸泡了的衣被。嘉嘉和儿子一起洗那些玩具。所有人都光着脚,裤脚绾上去,白白的脚肚子在阳光下像切成一段一段的莲藕。他将旧杂志一本一本摊晒在小矮屋的平顶上面。洗累了的时候,他看到风吹动那些旧杂志,哗哗哗地发出一阵声响。他将航空箱也洗干净了,还有那只青花笔筒,还有那些笔记本。他还将一些稿纸放到水龙头下冲洗。在将那些泥浆冲洗干净后,那些纸也没了。他拿出那些贴了邮票的信封,将外面洗得干干净净,只是已经看不出收信人和寄信人的姓名和地址了。

在他的梦里面,总有那么一个房间,在一个阴暗的楼梯下面。那扇门永远是沉默的。从来都不会有人注意到。那是在父亲的校园里面。暮色中,他经常坐在那个楼梯的最下面两格等待父亲回来。实际上楼梯上去并不是他们的家。他家在对面的那个楼梯,中间隔着一个天井。住在楼梯上面的是一个姓苏的女音乐老师。她有一个比他大几岁的女儿。女孩叫莎莎,一个像外国女孩的名字。他并不喜欢她们母女俩人。因为他不喜欢她们的长相,特别是她们的头发,总是那么卷着。苏老师的脸狭而长,眼睛有点突出来,眼珠带点褐色,有一次他在电影上看到一个修女,觉得苏老师和她长得太像了。他将这个发现告诉了一起玩的小伙伴,没想到打那以后,所有的孩子都将苏老师叫成了修女。修女家是没有男人的。这一点他一点儿也不觉得奇怪,就像他们家没有女人。他奇怪的是修女家的房门总是关着。他虽然经常坐在去她们家的楼梯上,但从来没有看到过她们开着的房门,更不要说房间里面的模样。但他知道她们家有一架风琴。坐在楼梯上时,他可以听到弹琴的声音从那扇紧闭的房门里面传出来。这种声音是那么悦耳。有时候,他会跑到下面的天井里面。站在天井中,可以看到修女家的窗户。有两个窗户。窗户上挂着湖绿色的窗帘。窗户外面有晒衣服的铁丝,上面每天都会挂出一些奇形怪状的衣服。天井里面有一口水井。那时候并没有自来水。他看到挂在铁丝上的衣服往天井滴水。他想,这些水是怎么上楼的?

真的很奇怪,他在心里想,他从来就没有想过修女家的楼下会是什么。楼下和楼上中间有一个楼梯,但这个楼梯却不连接楼上和楼下。楼梯不仅不连接楼上与楼下,而且还遮挡了楼下的一切。这真是一个奇怪的建筑。他在胡思乱想的时候,听到楼梯上面的房间里风琴的声音停了下来,然后响起修女的声音:“今天就练到这儿吧,太热了,你看你的衣服全湿透了。”他有点幸灾乐祸,这么热的天气,谁让你们整天关着个门。他从来不和莎莎玩。莎莎的脸白得像面粉,加上那蓬卷起来的头发,整个人像是一件瓷器,好像碰一下就会碎。修女的声音听着让人耳朵不舒服。他想大概是教音乐的缘故。教他音乐的女老师的声音也是这样让人难受,像是什么硬物在玻璃上划过,让人的牙齿无端地发胀发酸。他听到水倒在水盆里面的声音。这声音听起来舒服多了。“我的衣服呢?”是莎莎的声音。他想象现在修女应该将半个身子探出窗外,收挂在窗外铁丝上的那些衣服。

他还是不明白她们房间里那么多水是怎么从天井的水井里面进入房间的。当然,什么也看不到。他觉得这里面肯定有一个秘密,也许是有一条管子,从她们房间的某个地方一直延伸下去,一直通到那个水井里面。他从自己坐的地方开始打量。他想寻找那条想象中的管子。他先是顺着楼梯往上找。他将耳朵贴在楼梯的扶手上,希望能听到水流动的声音。楼梯有十二级,上去有个平台,平台与修女家的房门之间还有三级楼梯。门依然关着,但那只是一扇木门。木门有点短,与三级楼梯之间有一些空隙。这是他第一次发现这个空隙。他的眼光就是从这个空隙进入修女的房间的。

原来她们在屋里面都不穿衣服!他似乎一下子知道了她们家不开门的原因。他看到了床,看到了半个衣柜,看到了一张桌子的四条腿,当然,他也看到了那台风琴。修女弯着腰在床前叠衣服。她的屁股翘着,腰往里面收进去,形状像一只倾斜的花瓶。不像他想象的那么难看。他想准确地用一个词语,比如好看、美丽、漂亮,想想都不合适。另一角,莎莎坐在一个大大的脸盆里面。相比之下,莎莎真的是太难看了,胖胖的身体像一只冬瓜。他想,也许可以将莎莎的样子告诉小伙伴们,这样,过不多久,莎莎的名字就会变成冬瓜。这么想的时候,他笑了。就在他笑的时候,发现了隐藏在楼梯侧面的那个房间。

他是从上往下看到的,就在那三级楼梯的空隙之间。原来这儿还有一个房间。从空隙看下去,透过蜘蛛网他看到了几张叠床。他还看到坏了的乒乓球桌,竹子做的书架,还有标枪和各种颜色的三角旗子。太有意思了。他像猴子一样很快地从楼梯的扶手上滑下来,门就在楼梯后面。门上有锁。一把很小的挂锁,完全生锈了。他犹豫了一下。但他还是伸出了手。那把铁锁像是一块风化了的石头,马上在他手上变成了一把碎铁屑。他轻轻地推了一下,那扇门发出一种声音,有一种霉变的气味从里面挤出来,似乎比他更加迫切。他几乎是从那条门缝挤进去的。当他将门从里面掩上时,觉得自己像个小偷。他喘出一口气,现在安全了。他坐到叠床上。他不怕灰尘。他打量了一下四周,完全没有陌生的感觉。这是一个小房间,有一个窗户正对着楼梯。窗户又窄又高,上面还是弧形的,装的是那种彩色的玻璃。他试着躺倒在叠床上,斜着一双眼便可看到外面的楼梯,但不会有人看到他。他很满意。在竹子做的书架上,他找到了很多画册。画册上印着学校的公章。他将那些画册放到叠床的床头,舒舒服服地躺好后,然后一本一本地翻看起来。

那些画册太有意思了。他看得入了迷,以至于在那张叠床上睡着了。睡梦中他看到一列火车向他飞驰而来,慌乱中,他拿起放在火炉上的水壶。他觉得这幅漫画太有意思了。列车员对着飞驰而来的火车摇动着手上的水壶。他觉得有意思的不仅仅是这些漫画,这个小小的储藏室带给了他无穷的快乐。整个暑假他都有了周全的计划,他可以在小伙伴中挑选最贴心的几个来参观他的皇宫。他已经将这个储藏室当成了自己的宫殿。但他真的看到了水壶,不,应该是水桶,两只水桶在外面的楼梯上移动,他甚至都听到了水在桶里面晃动的声音。他感觉到那两个水桶晃进了楼上的房间,听到水倒入另一种容器的声音。他似乎还听到了一个男人的声音。恍惚中他觉得那是父亲的声音。他是在第二天的中午被人叫醒的。他看到了父亲。父亲的脸色很不好看,他想难道他一个晚上都没有睡觉?

“我一直在找你,一直在找,昨天晚上没有月亮,我几乎将校园的每个角落都找遍了。我以为你是被猫叼走了。”父亲的口气有点愤怒,但好像又不敢向他发太大的火。母亲走了快十年了,父亲一直一个人带着他。

“一只猫可能会叼走我吗?”他觉得父亲的话说得有点可笑,“一只老虎还差不多,起码也得是只大灰狼。”他只是在心里面这么想。

“整个晚上你都在这屋里面吗?”父亲打量着小小的房间,他似乎是不相信,“一个人在这样的屋子里面睡觉,你保证自己没做噩梦?”父亲并没有等待他的回答。父亲站到那个窗户前往外面打量,甚至还跑出去在楼梯上上下下地走了几个来回。父亲带来了一个木工。木工在往那扇门上装锁。父亲是校长,他有这样的权力。木工装的是一种叫“司别灵”的锁。他看到那锁装在一个盒子里面,盒子上画着一只牛头。这样的盒子有两个。他看到木工熟练地将锁装上了。这种锁不同于那些挂锁。木工只是轻轻地将门带了一下,门就关上了。不只是关上那么简单,只听得“吧嗒”一声,那门就锁上了。这时,他已经被关在了门外面。他看到木工拿着另外一把锁往楼梯上面走去。木工竟然还带来了很多工具。他在将修女家的门也换上同样的“司别灵”锁后,还将修女家的门整个修整了一下,下面的那道缝隙没有了,那扇门就像是新的一样。

楼上在现在的房子里已经住了有十多年了。房子太大了,这是妻子赵虹经常要抱怨的。真的就像妻子当时对儿子所说的那样,买下这个房子以后,他们全家每个人都有了一个房间。除此之外,还有一大一小两个客厅,一大一小两个书房,两个卫生间,宽敞的厨房和餐厅,当然还有储藏室。这是一种奢侈的生活。他坐在书房里面写小说的时候经常会这么想,妻子赵虹很少来打扰他。她更多的时间是坐在客厅软沙发的一角织毛衣。但有时候她会偷偷地溜进儿子的房间。

儿子的房间已经空了好几年了。房间似乎是慢慢空出来的。读初中的时候,儿子开始夜自修。学校很近,但他总是很早就出门,一直到很晚才回家。赵虹看到儿子消瘦的身体背着沉重的书包出门,总是要叮嘱他早点回家:“书是读不完的,可身体就这么一个。”她说。但儿子回来得总是很晚。有一天,赵虹一脸严肃地走进书房,坐到楼上对面,说:“我要和你谈个问题。”楼上吃惊地瞪大眼。他从来没有看到过妻子这么严肃的表情,内心不由得生出一种恐慌。赵虹说:“我觉得咱们的儿子有问题,”她把自己的一双手放到桌子上,“有人在我们原来居住的老房子那边看到咱们儿子,很晚了,他撑着一把伞,站在我们家原来的院子外面,好像是在等人。”楼上看到妻子那双手在不停地抠着桌面。

“等人?”楼上疑惑地问,“你说咱们儿子在老房子的院子外面等人?怎么可能?会不会是那人看走了眼。”

“问题是并没有下雨。你说,不下雨,他打着伞,那样子是不是特别可疑?”

“你是说他干了什么坏事?”楼上自己先笑了。儿子能干什么坏事,无非是怀旧了。当然,将“怀旧”用到儿子身上不怎么合适。他想起自己就曾跑到小时候住过的地方去找那间储藏室。他并不想再见到修女和她的女儿莎莎。当然,没人可以保证修女还活着。如果不出意外,莎莎应该还活着。他想起自己当年从那条缝隙间看到的莎莎,心里面还是禁不住发笑。但他同时会想起另外一个女人的身体,难道是修女的身体?他还会想起当年睡在楼梯下面的储藏室里做的梦,想起梦中那个像父亲的声音。

妻子赵虹似乎一直是在这样的担心中过来的。她担心的只是儿子,而对楼上好像从来就没有担心过。儿子上高中时开始住校,只有寒暑假才回到自己的房间。再后来就上了大学,儿子是在宁夏上的大学。再后来,儿子就出国了。赵虹依然会不断地出入儿子的房间。她会将儿子不用了的一些东西,如篮球、足球、滑板、哑铃,一样一样地收拾到储藏室里面去,当然,还有儿子复习用过的书和本子。而过不多久,楼上会在儿子的房间重新看到这些东西。他有时候会怀疑是儿子回来了,儿子昨晚就睡在他自己的房间里面。当发现儿子不在他自己的房间时,楼上会下意识地打开储藏室的门。楼上从来不敢翻看儿子那些写有字迹的纸张。有一次他偶尔看到儿子在一个作业本后面画的卡通小人,一个男孩与一个女孩。画旁边写了一句英文。楼上不懂英文,但他猜测应该是“我爱你”“我会一直等着你”之类的意思。只是这样的本子很多,赵虹全都将它们清理到储藏室里面了。楼上想,儿子恐怕早已经忘了这些小小的卡通人。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是可以永远储藏的。他总是会莫明奇妙地想起那场台风,梦中那些水会淹没所有的一切。他已经记不起那个航空箱以及里面装的那些东西是怎么在他的生活中消失的。

某个星期天的早晨,楼上收到了出版社送来的一批新书。他不是一个有名的作家,所以出版一本书时,出版社会让他自己包销一部分。妻子赵虹让送书的工人将那些新书搬到储藏室去。楼上在整理储藏室时,发现了一个档案袋。他打开档案袋,看到了一堆购买这幢房屋的文书。奇怪的是还有两个他的签名本。一本是《骚猫》,另一本是《变异蟑螂》。就像是个梦,他想,那天晚上难道他没有将书送给她?他找到了那张收款收据,收据上面的收款人处写着方小晴。他看着眼前的新书,心想,时间过得好快。他拆开一包新书,抽出一本。书名是《储藏室里的阴谋》,看书名像是侦探小说。他记得自己原来的书名是《被储藏的光阴》。他想起那个编辑的电话。他没有与她见过面,但她在电话里面提出了中肯的意见:“《被储藏的光阴》,怎么看都不像是一部长篇小说,根本引不起读者的兴趣,应该加上一些一般读者喜欢的元素,比如情欲、凶杀、出轨等等。”

书印得还不错。当然,说的是纸质。他轻轻地翻动着。书发出像风吹动的声音。这让他想起那些晒在阳光下的旧杂志。他在新书的一个地方停下来:

“那么,现在你们家的储藏室里面都装着什么?”她面带微笑地看着他,她想,眼前这个男人几乎没什么变化,还是那样。那样是什么样?她又想。

他们坐在一家叫“储藏时光”的咖啡店里面。从第一次开始,他们一直都在这儿见面。他给她带一些书。不一定是他写的书,也不一定是小说。但那次是例外。他们坐在他的书房里。书房很大。四面墙壁全是立地的书柜。有一张很大的书桌,桌面像镜子,可以照出人的影子。这让他想起水井,想起那个被他叫成修女的苏老师,还有被他叫成冬瓜的莎莎。他听到了水流动的声音,这还让他想起自己的父亲。就在那个储藏室里,他在模糊中看到了父亲的身影,这似乎成为他心中一个解不开的谜团。

那是一个夏天的晚上。妻子出差了,儿子在学校夜自修。她说:“我的签名本呢?”说这句话时,她目光平静、心安理得。书是早就签好了的。她拿过签名本环顾了一下书房,整个房间只有一把椅子。她坐到那把唯一的椅子上。那天晚上她穿着黑色的长裙。长裙在赭色的地板上拖曳而过。她看到上面的字还是写成了繁体。她用一个手指贴在那个名字下面。这次是两个人一起念出来的声音,声音很轻,但双方同时在其中捕捉到了一种不可言说的情愫。他看到了两种声音赤身裸体地在书房里纠缠在一起。那张书桌像一架照相机,将一切都真实地记录下来。“我喜欢。”她说。

她舒适地将自己的身体放在转椅上。转椅的皮是黑色的,她身上的衣服也是黑色的,还有她的长发,这让她的脸像一个剪影。“太白了!”他说的是那张脸。他奇怪自己竟然没有用“太漂亮了”这样的恭维。他觉得眼前的她就像一张黑白照片。他伸出手去在她的嘴角碰了一下。那地方有一颗黑色的痣。他似乎是想帮她擦去一颗沾在嘴角的饭粒。他感觉她的身体痉挛了一下。她说:“我喜欢!”她的手里还是捏着那本书,但坐着的椅子却向远方滑动而去。那个远方很远,远得让人永远无法到达。

他送她走时,才发现书房的门一直没关上。但关不关门好像意义不大。外面是一条走廊。两边有许多的门。门都安静地关着。走廊上空空荡荡。他在书房的门口再一次吻了她。她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她指着那些门说:“哪一间是储蓄室?”他带着她一直往走廊的尽头走去。他在门前站了一会,似乎是有什么犹豫。“怎么,有什么问题吗?”“为什么要看储藏室,里面会很乱。”他一边说着,一边已经转动门的把手。就在门打开的一瞬间,他以为时光倒流了,他看到了童年的自己。那个孩子蜷缩在储藏室的一角,他在手忙脚乱地拉牛仔裤上的拉链,拉链好像是钩住了什么,孩子发出痛苦的叫声。他看到孩子的脚下扔满了一团一团的纸巾。

楼上合上书。他知道自己在书中虚构了许多的故事情节和人物场景,但又觉得书中写的一切就发生在昨天,清晰、准确、历历在目。他找来一支笔。他将那本书重新打开,在书的扉页上签下了那个女人的名字,还有自己的名字。他将那本书和所有的一切重新装进了档案袋。而那个档案袋将一直放在储藏室里面——就是这样,许多发生过或者没有发生过的事情都会寄存在储藏室里面。只是,他闭了一会儿眼睛,就看到了许多的储藏室,每个储藏室里面都有一个孩子,应该不是同一个孩子。但谁敢说不是同一个人呢?只是那个孩子在不断地长大,而孩子长大的过程中又总是有许多让人无法言说甚至无法启齿的瞬间。当他重新睁开眼睛时,终于看到了一个无比真实的储藏室,这是楼上的储藏室,就算再碰到多年以前的那场台风也不会有任何问题。当然,他知道自打那次台风以后,政府痛定思痛,下决心在城市周边筑起了长长的防洪大坝,而且在那个地方还建起了一个公园,公园里面立起一座高塔,上面蹲着一头铜铸的大水牛,似乎是为了纪念那场台风。楼上想,现在他将储藏室设置在楼上还有意义吗?当然,这指的只是那些有形的东西,比如已经签名了的书,但其他呢?就算是再怎么高的大坝,再怎么像样的储藏室。他知道,都没有办法保证,可以储藏住那些无形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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