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静怡

（广西民族大学 国际教育学院，广西 南宁 530006）

中华传统文化是中华文明演化而汇集成的民族文化，学者桑兵认为我们通常说的中华传统文化是1840 年之前在中华大地上孕育和存在的文化现象，既包括物态文化，又包括精神文化[1]。中国的传统文化以儒家思想为内核，还有道教、佛教、节日、习俗等文化形态，由此演化出独特中国风的古文、诗、词、曲、赋、民族音乐、民族戏剧、曲艺、国画、书法、对联、灯谜、射覆、酒令、歇后语等[2]。中华传统文化源远流长、博大精深，对海外华人影响深远，也是海外华人对祖籍国文化认同的根基所在。泰国6900多万人口中，华人将近有1000 万人。泰国华裔青年作为新生代华人的代表，是未来泰国华人社会的新生力量，他们具有祖籍国华人与居住国泰国公民的双重身份，然而，随着居住国社会历史的变迁和各种因素的影响，泰国新生代的华裔青年相比老一辈华人在思想观念上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他们对中华传统文化的了解和认同程度不仅关系到中华文化在泰国华人华侨的传承，也关系到“一带一路”倡议在泰国的成效。

由于中华传统文化内容丰富，含义广泛，而本文篇幅有限，因此本研究主要以泰国华侨崇圣大学的泰国华裔大学生为样本，通过调查问卷以及深度访谈的方式，主要从中国语言和文学、中国传统信仰、节日和习俗、儒家思想文化等几个方面调查研究泰国华裔大学生对中华传统文化的认同情况。

一、对中国语言和文学的认同

（一）对汉语的认同

语言是文化的一种具体体现，是区分文化认同程度的重要内容，也被看作是保存某一族群特征的一个重要内容。在泰国的华人家庭里，为了加强华人的身份认同、华人血脉与华人文化的传承，华人父母大多希望子女能够学习并掌握汉语，笔者在采访过程中发现，很多经济条件好的华人家庭从小便会送子女去华文学校学习中文或请中文教师到家里给小孩补习中文。由于政治因素，历史上泰国华文教育曾遭受严重的打击，20 世纪80 年代末，泰国政府顺应形势发展才重新开放华文教育，华文教育在泰国开始走向复兴。

泰国的许多王室成员都踊跃学习汉语，如泰国诗琳通公主本人学习汉语20多年，精通汉语及中国文化，华人家族的重视以及皇室的号召力使汉语在泰国有较大的影响力。笔者在对华侨崇圣大学华裔大学生的调研中发现，超过65%的学生认为汉语对于自身很重要，只有不到10%的学生认为汉语对于自己不重要或没有关系。

图1是对泰国华侨崇圣大学华裔大学生学习汉语原因的调查结果，从中可以看到，影响华裔大学生学习汉语的原因主要是更好地了解华人传统文化、为工作前途考虑、家庭的影响这三个因素。其中有58%的学生学习汉语的动机是为了能“更好了解华人传统文化”，这体现了泰国华裔大学生对中华传统文化的认同较高，并体现出浓厚的兴趣，希望通过学习汉语来增进对中华传统文化的认识和了解。对于华裔大学生来说，学习汉语也有着非常现实的原因，约52%的学生是为了“工作前途考虑”。泰国华人家族企业在国民经济中占据比较重要的地位，另外随着中泰贸易往来更加密切，越来越多中国企业到泰国投资建厂或开设公司，使得泰国汉语人才的需求激增，会汉语往往更容易找到工作，也比较容易谋得薪水更高的职位。笔者在采访过程中也了解到，中文说得好的华裔大学生毕业以后非常吃香，比较容易进入一些大企业并获得薪酬可观的职位。

图1 泰国华裔大学生学习汉语的原因

虽然华裔大学生普遍认为汉语对于自身很重要，但是汉语水平并不高。根据对调查问卷中“您的汉语水平如何？”这一问题的回答，可以看出汉语水平能够“熟练运用、流利交流”的仅为20%，“水平一般”的为40%，大约35%的学生“汉语运用能力比较差”。受生活地域、政治与社会的影响，华裔大学生日常生活接触的是泰语，因而泰语成为他们最熟悉和常用的语言，这也是泰国华裔大学生与当地融合的一个典型表现。接受访谈的很多华裔大学生表示，他们的父母汉语水平也不高，在家沟通基本上还是使用泰语，相对而言，他们祖辈的汉语水平要比父辈好很多，这表明泰国华人的汉语水平随着代际交替逐渐下降。华裔大学生普遍缺乏使用汉语的语言环境，他们普遍反映学习汉语难度大，难以培养兴趣。缺乏汉语语言环境和难以培养学习汉语的兴趣是导致华裔大学生汉语语言水平普遍不高的主要原因。

（二）对中国诗词、古典名著的认同

以近体诗和格律词作为代表的中国古代诗词，是一种最能体现中华文化内涵的语言文字的形式，古代诗词蕴涵着丰富的中国文化精髓。泰国华裔大学生对于中国古代诗词的了解程度，调查中有35%的学生表示有了解，并会背一些；63%的学生表示只是有所了解，但是不能背诵。笔者在调查走访中了解到，华裔大学生的父辈或祖父辈往往能信手拈来一些朗朗上口的中国古代诗词，然而华裔大学生能流利背诵2 至3 首中国经典古诗词的并不多。虽然他们小时候家里的华人长辈大多会教一些简单的诗歌，大学中文课里也会教授一些中国古代诗词，但是由于诗词字句高度凝练、讲究平仄押韵，一般较为难懂，需要较高的汉语水平以及对中国传统文化有一定了解才能理解其中的含义，已经融入泰国社会的华裔大学生大多不能理解其中的文化内涵，难以产生兴趣。

对于文学的其他方面，如《西游记》《三国演义》等中国古典小说名著，由于其通俗易懂、符合大众审美情趣，在华人社会乃至整个泰国社会里广泛流传。古典小说里描述的中国古代历史英雄人物的传奇故事，其引人入胜的故事情节和曲折动人的爱恨情仇给泰国华人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在调查中得知，几乎所有华裔大学生对中国古典文学名著都有所了解，其中64%的学生表示了解《西游记》，55%的学生了解《三国演义》，32%的学生了解《红楼梦》。很多华裔大学生表示主要是通过看从中国翻译过来或改编的相关电视剧了解中国古典名著的，《西游记》由于与佛教有关，故事情节离奇曲折又富含哲理，语言幽默滑稽且通俗易懂，因此最受泰国华裔大学生喜爱。《三国演义》是最早被翻译并引入泰国的中国经典文学作品之一，已有200多年，至今还被不断翻印，《三国演义》泰译版已成为泰国文学中的经典，因而泰国华裔大学生对其认同度也较高。相比而言，《红楼梦》在泰国的读者群要小得多，因而泰国华裔大学生对《红楼梦》的认同度也相对较低。

除此之外，笔者在走访调查中发现，金庸的武侠小说在泰国社会有广泛的影响力，根据其改编的电视连续剧如《神雕侠侣》《射雕英雄传》等，在泰国有极高的收视率，受访的华裔大学生对金庸小说改编的电视剧里所反映的武侠精神如惩恶扬善、刚正不阿等十分认同，这些影视作品对中华传统文化在泰国的传播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这些武侠小说里所流露的侠客情怀深深吸引着泰国华裔青年，不仅让他们对故事里的离奇情节和奇幻场景充满幻想，而且还让很多泰国华裔对中国充满了向往，并产生一定要去中国看一看的想法。这也是认同中华传统文化的一种体现。

二、对中国传统民间信仰、节日和习俗的认同

（一）对中国传统民间信仰的认同

本文所说的中国传统民间信仰主要是指从华人的祖籍地传承过去、富有地域特色的民间信仰。在东南亚华人聚居地区，中国传统民间信仰往往也被称为“华人信仰”[3]。在走访调查过程中，笔者发现华裔大学生在信仰上存在着小乘佛教信仰与中国传统民间信仰并存的现象，这些信仰主要是信仰妈祖、观音、关公等神灵，很多华裔大学生表示曾经到华人建造的中国寺庙里拜过观音、妈祖、土地爷、财神、关公等神灵，他们很多人家里除了有小乘佛教的佛像外，也供奉中国传统民间神灵的神龛，如经商的华人往往会在店铺里摆放财神爷的神龛。

华裔大学生对妈祖、观音和财神的认知度最高。妈祖是泰国华人社会里流传最广的神灵，海神“妈祖”诞生于中国福建，是中国闽粤沿海地区流传较广的民间信仰。泰国历史上曾出现过两次比较大的华人移民浪潮，主要来自广东潮汕地区以及福建、海南，这些移民的到来使得妈祖信仰在泰国快速传播，成为泰国华人社会一种重要的信仰。除此之外，与中国的祖先崇拜一样，受访的很多华裔大学生表示他们家里都会供奉祖先的牌位，其中有74%的学生在清明节会去祭拜祖先。名为LKE 的大一华裔学生说，每年的清明节当天，她的家族会齐聚于祖先坟前，摆放烤乳猪、鸡、鸭等祭品，并点香烛、焚烧冥钱，行跪拜礼祭祀祖先。

以上事例表明华裔大学生对于中国传统民间信仰认同度较高，华人通过宗教信仰来维持他们的华人身份认同[4]。这也是华裔大学生认同自己华人身份的一种方式。

（二）对中国传统节日和习俗的认同

传统节日和习俗是中国传统文化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有丰富的文化内涵。中国传统的春节、元宵节、清明节、端午节、中秋节等节日对泰国华人社会影响深远。由于远离故土，华人在泰国的“过节”意识甚至比中国民众还要强烈，对他们来说，过节的意义更多的是为了让家人、亲戚聚在一起，感受节日气氛，追忆过去，怀念故土。据笔者观察发现，泰国的中国传统节日的氛围丝毫不亚于中国本土。例如，春节，泰国唐人街耀华力路张灯结彩，舞龙舞狮，热闹非凡；中秋节，各大超市、商场纷纷挂起巨幅宣传广告，出售各种月饼；端午节，泰国大街小巷都能买到粽子……在这样一种浓厚氛围下的泰国华裔大学生对中国传统节日和习俗的认同又是如何呢？

在调查中，有超过90%的华裔大学生知悉春节、中秋节、端午节等中国传统节日，对“您的家庭会庆祝哪些中国传统节日？”这个问题，78%的华裔学生回答会庆祝春节，另外会庆祝中秋节的占67%，会庆祝端午节的占56%。这表明泰国华裔大学生对春节的认知度最高，在众多传统节日中，对于中国人来说，春节是最重要的节日之一，是举家欢庆的日子。对于大部分泰国华人来说，春节是除宋干节之外最为重要的节日。

图2是泰国华裔大学生家庭庆祝春节方式的调查结果。春节的传统习俗如贴春联、吃年夜饭、祭祖、吃饺子或汤圆、给红包压岁钱等在华裔大学生家庭里传承得很好。大部分华裔大学生的家庭在春节都会遵循传统的春节习俗，春节是一个象征家庭团聚团圆的日子，大部分华人家庭在除夕都会欢聚一堂吃年夜饭。很多受访的泰国华裔大学生谈到，除夕夜家里会在供桌上点上香烛，摆上鸡、鸭和水果等祭品，举行祭祖仪式，家庭成员会一一祭拜祖先。大年初一华人会穿上唐装或红色的衣服，到附近的中国寺庙去烧香祈福，还会在寺庙前观看盛大的舞龙舞狮表演。很多学生表示春节会收到长辈给的过年红包。

图2 泰国华裔大学生家庭庆祝春节方式

除了春节以外，对于泰国华人影响比较大的中国传统节日还有中秋节，由于泰国华人很多来自广东潮汕地区，泰国的中秋节保留了许多潮汕人的传统习俗。泰国华人会拜月亮，在中秋月圆之夜，人们会拿出鲜花、月饼、坚果、水果等摆放在户外祭祀月神，一般是先由男性祭祀，然后再到女性祭祀。

对于华人来说，庆祝这些中国传统节日是对祖先的感恩，是对血缘的维系、对传统的尊重，通过遵循传统节日的礼仪习俗，华人宗亲血缘与凝聚力得到进一步加强，对自己华人身份的认同也会增强。笔者在走访调查中发现，泰国华裔大学生普遍对中国传统节日习俗表现出浓厚兴趣，认为节日的庆祝仪式十分有趣，如中秋节的拜月仪式，就有学生认为“很浪漫”，还有学生对春节的舞龙舞狮以及给压岁钱的习俗表现出浓厚兴致；但当问到这些传统节日的来源和含义时，有超过60%的华裔大学生表示不清楚其中的来源和意义。

总体来说，虽然泰国华裔大学生对中国传统节日的认同比较高，参与庆祝这些传统节日也是他们对华人身份的认同与确认，但是他们的认同往往只停留在表层，“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对有关节日的典故和来历知之甚少，对于中华文化缺乏深层次的了解。

三、对儒家思想和中华传统美德的认同

（一）儒家思想的影响

儒家思想是由孔子创立的先秦诸子百家学说之一，是以“仁”为核心、以尊卑等级为主要内容的思想体系，是影响中国最大的思想流派。儒家思想千百年来影响着中国人的思想言谈、行为举止，对全世界华人都产生深远的影响。儒家思想讲究的尊卑等级的“礼”在泰国体现得很明显，泰国社会极为讲究尊卑等级。笔者观察到，泰国的华裔大学生身上也有很多儒家思想的烙印，如他们从小就被教导晚辈对长辈说话要使用敬语，晚辈经过长辈或下属经过领导的身旁时身体要微微弯曲，和长辈说话时晚辈要稍稍躬身低头且不能超过长辈的头……这些行为都是儒家思想“礼”的潜移默化的结果。

儒家思想在家庭观念方面讲究“以夫为纲”“以父为纲”，受访的泰国华裔大学生大都表示在家庭里主导权往往由父亲来掌控，由此可见，儒家思想对泰国华人群体的观念和行为规范的影响是比较大的。泰国华裔大学生对儒家思想的认同程度到底如何呢？在对泰国华侨崇圣大学华裔大学生的调查中，对“您知道孔子吗？”这一问题，仅有36%的学生表示“比较清楚”，43%的学生表示“一般了解”，另有20%的学生表示不知道此人。在对于孔子儒家思想的了解程度方面，也仅有36%的学生表示“比较清楚”，46%的学生表示“一般了解”，17%的学生表示不知道。

这反映了尽管儒家思想对泰国华裔大学生的观念和行为规范有一定的影响，这主要是他们受到父母的教导及家庭观念潜移默化的影响。但总体上，他们对孔子和儒家思想了解的程度并不深，真正理解儒家思想内涵的华裔大学生不多，甚至有一小部分华裔大学生连孔子是谁都不知道。

（二）对中华传统美德的认同

儒家思想所包括的孝、悌、忠、恕、礼、知、勇、恭、宽、信、敏、惠等都是构成中华民族传统美德的内容。对于这些儒家思想里所包含的传统美德内容，受访的泰国华裔大学生大多表示认同，认为这是很好的做人道理，觉得应该传承和发扬。

如图3 显示，泰国华裔大学生对中华传统美德的认同度较高，尤其对于“谦虚谨慎”和“诚实守信”两种品质的认同度最高。谦虚有礼、诚实守信、勤俭节约等中华传统美德深深烙印在华人的性格中，老一辈海外华人正是凭借着这些优良品质，才能够在异国他乡的艰苦岁月里打拼出今天的丰厚果实。虽然泰国华裔大学生对于孔子和儒家思想的了解程度不深，但是对儒家思想所包含的中华传统美德体现出较高的认同度。这反映了在多元文化碰撞及华人与居住国融合程度加深的背景下，年轻华裔对中华文化虽然缺乏深度了解，但是他们并不抗拒接受中华传统美德的熏陶，老一辈华人身上体现的优良品质仍然在影响着现在泰国年轻华裔。

图3 泰国华裔大学生对中华传统美德的认知

四、结语

泰国华裔大学生对中华传统文化的认同，总体来说呈现以下几个特点：

1.在语言上，他们对汉语的认同度较高，但是汉语水平随代际交替而下降严重。由于华人在泰国社会的影响力以及华人家庭的重视，他们普遍重视学习汉语，但是越来越流于表面，他们更多地倾向于把汉语当作有利于就业的工具。由于年轻华裔融入泰国的程度更高，他们虽然携带着汉语的“母语基因”，但“母语”还是逐渐变成了“外语”，呈现出汉语水平普遍不高的现状。调研中华裔大学生反映的“缺乏语言环境”“教材缺乏新意”“难以培养语言兴趣”“教学死板”等问题，也是现在海外华文教育所面临的问题。因此，如何在华文教育上革新和探索新的汉语推广模式，提高海外华裔青年的汉语水平，以此来推动他们加深对中华文化的认同和理解，是值得我们思考的。

2.在文化上，他们对中华传统文化认同度较高，但是认识的层次较浅，普遍缺乏深刻了解。泰国华裔大学生通过节日习俗、民间信仰、思想观念等不同程度地保留和传承了中华传统文化，他们中的大多数人仍然维持着华人社会传统的家庭伦理关系，并认同相关的思想观念。同时他们又普遍对中华传统文化缺乏深入了解，往往只停留在对华人家庭、宗族等传统习惯行为的认知上，缺乏对其内涵的深刻理解与认同。随着岁月的流逝，华人新老交替以及全球化多元文化的冲击，中华传统文化习俗在华人身上的烙印将会越来越浅，甚至有被湮灭的可能。中华传统文化是华人的血脉与根基，因此，加强泰国青年华裔对中华传统文化的理解与认同，有利于泰国华裔大学生认同华人身份。

3.在心理上，泰国华裔大学生对中华传统文化有浓厚的兴趣与好感。他们被中国经典文学作品及影视作品展现出的中国古代武侠精神、绮丽风光、历史人文所吸引，他们为华人祖辈身上蕴含的中华传统美德所折服。调查发现，泰国华裔大学生内心深处对中华传统文化抱有高度的好感，但他们接受中华文化熏陶的途径较为单一，主要是华文学校举办的一些文化活动。大学是人生观、价值观形成的黄金阶段，华文教育应该创造更多途径向华裔青年传授中华传统文化，培育他们的中华传统价值观，让他们在传统文化认同中找到“根”的归属，进一步增强对祖籍国的凝聚力和向心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