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喜根 张一木 于晓萌

【内容提要】国际冲突中舆论较量的作用是：动员国际力量，争取广泛支持；建构事态真相，引导国际舆论；宣示战果诉求，争取和谈空间。国际主流媒体是舆论较量的主要场域，国际冲突中的媒体会采取和国家利益一致的立场。国际舆论较量主要是当事国家领导人利用媒体平台开展的与战场上军事较量平行的话语较量。近期俄乌冲突中，俄罗斯媒体在与西方主流媒体展开的舆论较量中处于相对弱势地位。西方主流媒体利用其信息传播的垄断地位、数字媒体时代新闻发布便利高效的特性，以及西方国家对俄罗斯媒体封杀形成的不平衡国际舆论场，在国际舆论较量中占据明显优势。

【关键词】 国际舆论 国际主流媒体 舆论主角 传播策略 理论视角

国际媒体每天报道世界各地的新闻，有些牵涉重要的国家利益甚至全人类共同利益事件的报道，会在全世界激起反响，引发各相关利益方的连锁反应，并由此形成国际舆论，例如新冠肺炎疫情在全球范围的蔓延，以及眼下世人关注的俄乌冲突，都在国际新闻报道的基础上形成了颇具规模、且对国际局势和相关国家有重大影响的国际舆论。本文将讨论由国际新闻报道和代表不同利益方意见表达汇集而成的国际舆论。这种由重大国际新闻报道形成的国际舆论会随着事态发展和报道的持续而变化，对相关当事方和具体事件的发展产生举足轻重的影响。国际舆论对国际关系、国际事务、国家对外政策更是发挥着不可忽视的影响作用。

国际媒体有关国际冲突的报道要形成国际舆论需要一定的条件。首先是有资质、有广泛影响力的国际媒体的参与，使得报道能广泛传播，在最大范围产生反响。其次是连续突出的报道形成巨量信息，吸引直接与间接相关受众的关注，并引发国际社会的强烈反应。这种反应通过媒体呈现又吸引更多国际关注，推动国际舆论的形成和变化。最后是领袖人物的参与及其对相关冲突的回应，使得报道内容事关重大，吸引全球注意并推动事态发展。

国际冲突中舆论较量的作用

国际舆论形成的基础是国际新闻报道。对国际冲突的连续报道以及国际社会对冲突和报道的反应通过媒体呈现形成国际舆论。国际舆论的主要参与者包括冲突双方及其代表人物，有利益牵涉和无利益牵涉的国际媒体，以及其他有不同利益关系的国家、机构与个人。冲突双方通过媒体公开表达自身利益。媒体按利益关系分为不同阵营，并聚集在有共同利益的相关国家的国旗下，为国家或者利益集团发声。其他有不同利益关系的国家、机构与个人则根据自身利益选择某种立场通过面向国际社会的媒体发声。由此形成的国际舆论呈现冲突双方的较量态势，即围绕双方的立场以新闻报道形式呈现观点和立场的对抗。纵观当今世界，冲突双方和具体纷争不尽相同，但是与冲突直接或间接相关的各方利用国际媒体发声以表达立场、张扬自身利益的行为大体相同。国际舆论在国际冲突的不同阶段主要发挥以下作用：

动员国际力量，争取广泛支持。国际冲突的初始阶段，双方都会通过国际主流媒体发表声明和立场，宣示自身的正义性和采取应对行为的正当性。尤其是相对弱势一方，会通过媒体公布所受到的侵害，以争取道义和物质支持。双方通过在国际媒体竞相发声，使国际媒体对于冲突态势报道所形成的舆论为已所用，是冲突双方动员国际力量、争取广泛支持的重要手段。

建构事态真相，引导国际舆论。国际冲突的持续阶段，双方会从各自角度通过国际媒体发布因对方原因引发的冲突给民众带来的灾难、冲突带来的次生灾难，以及冲突期间各种于对方不利、于己有利的信息，贬低抑制对方，以获取舆论优势。这类新闻经常夹杂不实信息，混淆国际视听。有明确立场偏向的媒体会运用不同新聞报道手段建构有利于冲突一方的事态真相，并以有意识的策划报道引导国际舆论。

宣示战果诉求，争取和谈空间。国际冲突持续时间不论长短，通常会通过和谈走向终结。国际冲突的终结阶段，双方会逐渐从各自角度通过国际媒体宣示自己取得的重大战果，宣布对方在冲突中的各种败绩，为即将到来的和谈争取筹码。有时冲突与和谈交错进行，舆论较量遵循相同逻辑，即冲突双方无论是否在军事冲突中取得重大成果，是否将对方置于失败境地，都会通过各自掌控的媒体和由新闻报道呈现的国际舆论宣示对方败绩，并不失时机地提出自己的和谈诉求。

国际舆论较量主角、渠道和策略

国际舆论的形成依赖国际新闻报道，而报道由冲突双方和其他相关方提供的信息构成，涉及冲突的方方面面，通过不同渠道传播至国际社会，在此基础上形成冲突双方的舆论较量。战场上的较量主要取决于军事实力和攻守策略，而舆论较量则取决于传播实力和传播策略。国际舆论的形成和由舆论较量导致的话语强弱态势是由国际舆论主角、信息传播渠道以及信息传播策略所塑造的。国际舆论较量的方式及其走向对军事冲突走向、国家进退策略以及国际关系都发挥着不可忽视的影响作用。

舆论较量主角。在国际舆论较量中发挥最主要作用的是政治领袖。国际舆论作为国际主流媒体与其他信息传播渠道有关重要国际问题意见表达的集合，参与者众多，包括冲突双方的代表人物，即当事国家领导人、国际领袖，以及其他支持双方的国家、机构和社会力量，例如，国际组织、有国际影响的企业家、学者和其他知名人士。社会公众也会参与国际冲突的讨论。虽然各方意见的汇合构成国际舆论，但是在所有国际舆论的参与者中，对国际舆论较量起举足轻重作用的是政治领袖，包括当事国家领导人和有国际影响和军事实力的国际组织和相关国家领导人。政治领袖通过媒体以各种形式宣示国家或者机构的立场，维护本国或者集团的利益，成为舆论较量的主角。学者伯林斯基（Berinsky）对2015年之前75年有关国际冲突舆论的研究表明，民众会就国际冲突通过各种形式发表意见，但是民众只能从媒体获得有关国际冲突的信息，而媒体以不同方式和视角发布的信息的主要来源是政治领袖和权威机构。舆论其实是由政治领袖操控，伴随潮起潮落的政治领袖利益冲突而建构的。①

舆论较量渠道。国际舆论在国际新闻报道的基础上形成，国际新闻主要通过国际主流媒体发布。因此国际主流媒体是舆论较量主要渠道和场域。国际新闻之所以由国际主流媒体发布，首先是因为国际主流媒体有采访报道国际事务、尤其是国际军事冲突的资源和条件。国际新闻报道对于新闻记者有较高要求，一般情况下只有国际主流媒体才能派出合格记者报道国际事务，尤其是国际冲突。其次，国际主流媒体有制作和发布国际新闻的资源，新闻能到达最广泛的国际受众。最后，国际主流媒体具有较高的公信力，新闻内容更为国际受众采信。近年来网络和社交媒体成为国际受众获取国际新闻的重要来源，部分自媒体也发布国际新闻，但是这并未改变国际主流媒体掌控国际新闻报道的现实。有关重大国际事件和问题的有质量的新闻，即使在网络和社交媒体发布和传播，多数依然来自国际主流媒体。因此，国际冲突中的舆论较量主要依赖于对国际主流媒体的掌控。冲突双方谁能充分利用国际主流媒体发声，谁就能在国际舆论的较量中占据一定优势。近年来由于网络和社交媒体参与国际新闻传播并选择性发布国际新闻，受众最终接受到的新闻内容已经不完全由国际主流媒体决定。但是国际主流媒体依然在国际舆论较量中占据主导地位，掌控国际媒体带来的优势一定程度上决定国际舆论较量态势。9AFAE1D0-7AB8-4345-885D-2AFDB6DE90A2

舆论较量策略。国际冲突中舆论较量的目的，是双方通过向国际社会发布各种新闻信息以奠定各自在冲突中的有利地位，获得战场上无法获得的话语优势和由此带来的实际利益。舆论较量配合战场上的军事行动，推动赢得军事较量的胜利。要实现国际舆论较量的目的，冲突双方会制定舆论较量策略，并在实施过程中根据冲突态势随时作出调整。国际舆论较量策略的基本考量包括：由谁代表国家和集团利益对外发布信息，依靠哪些媒体、通过哪些渠道发布新闻信息，发布哪些信息，以及以何种方式发布信息。当事国家领导人，国际领袖作为国家和集团利益的代表，充分利用具有广泛影响力的国际媒体，包括网络和社交媒体，及时、明确、精当地宣示立场，说明态势，表达关切，并通过媒体回应受军事冲突影响的平民利益等问题，在国际社会形成由强大话语体系建构的优势舆论场。国际主流媒体的合作与支持在实施舆论较量策略过程中不可或缺。由媒体设计并实施的信息发布有可能使其支持的一方在国际舆论较量中事半功倍。国际舆论较量反映的是当事国家主要代表人物利用媒体平台开展的与战场上军事较量平行的话语较量。舆论较量策略实施带来的对国际社会的心理冲击与政治影响，不仅能赢得广泛的国际支持，还将给对方阵营带来巨大威慑力和杀伤力，并可能在一定程度上瓦解对方阵营战场上的战斗力。

俄乌冲突与国际舆论较量

俄乌冲突爆发以来，代表和反映各自利益的媒体对军事冲突和其他相关方面开展了广泛深入的报道，运用各种传播渠道和策略发布新闻，在国际舞台上展开舆论较量。

俄罗斯媒体作为冲突一方对于俄乌冲突保持与政府一致的立场，围绕报道冲突进程、反驳西方话语、宣传军事行动正义性等方向为国家利益发声。俄官方媒体将此次俄乌冲突定性为一场不伤及平民的特别军事行动，是为保护顿涅茨克和卢甘斯克民众，帮助击退乌克兰“纳粹”的“解放”斗争。今日俄罗斯电视台，俄新社、塔斯社、国际文传电讯社作为俄罗斯的主流媒体，每天在各自的新闻网站发出数十篇与俄乌冲突有关的稿件。今日俄罗斯电视台和国际文传电讯社都在网站首页制作了特别军事行动专栏，以时间线形式发布新闻，更新战事走向。截至2022年3月26日，今日俄罗斯电视台网站共发布260多篇与俄乌冲突相关的新闻，聚焦俄罗斯军事行动的胜利。俄新社和塔斯社除了发表消息稿外，还注重发表评论，分析俄乌矛盾带来的经贸、政治问题，强调欧洲和其他西方国家对俄罗斯的制裁最终将自食其果。此外，俄罗斯官方媒体还报道了美国在乌克兰的生物实验室、乌克兰艾达尔营监狱酷刑等事件以揭露对方的阴暗面。

俄罗斯媒体报道的对象首先是俄罗斯国内民众，旨在进行军事动员，鼓舞军民士气。其次是国外懂俄语、关注这一事件的受众，包括针对乌克兰民众发布的宣传性新闻。“今日俄罗斯”电视台和国际文传电讯社面向全球受众，回应西方媒体对俄罗斯的围攻。俄媒经常汇总外国对于俄乌冲突的看法，批驳西方媒体报道的不实之处。

在国际范围，由西方国家主导的国际舆论场使得俄罗斯媒体的国际新闻报道内容和传播力都受到限制。俄乌冲突以来，面向国际受众的“今日俄罗斯”电视台受到全面封杀。“今日俄罗斯”在世界各地設有分支机构。2022年3月3日，“今日俄罗斯”电视新闻频道在英国和其他欧盟国家的播出平台被封闭。3月4日，“今日俄罗斯”美国分部关闭。“今日俄罗斯”手机应用被微软、谷歌、苹果公司禁用。3月中旬“今日俄罗斯”在优兔全面被禁。国际文传电讯社未被西方国家封杀，每天向国际社会发布俄罗斯官方消息，但国际影响有限。俄罗斯媒体在与西方主流媒体展开的国际舆论较量中处于相对弱势地位。

乌克兰国家通讯社 （National News Agency of Ukraine） 开设专题网站，向国际社会报道俄乌冲突实况，叙述民众蒙受的苦难。国际主流媒体基本都站在乌克兰和支持乌克兰的欧盟与北约一方，把俄乌冲突定义为俄罗斯入侵乌克兰，自俄乌冲突爆发起就启动有关冲突事态的实时报道，通过覆盖全球的新闻网全面控制舆论传播主动权。国际主流媒体在通过报纸电视报道新闻的同时，充分利用网络与社交媒体扩展新闻传播范围，相继开通专门网页，发布即时新闻、跟踪报道、深度报道和分析，以实时更新的战况及国际社会动态宣示立场主张，张扬自身利益。以英文为主的国际媒体，如英国广播公司、美国有线电视新闻网、路透社等，在专题网页24小时直播俄乌冲突动态、相关国家政要和其他重要人物的讲话和活动，通过对战况和政治领袖讲话和活动的报道动员国际力量，争取广泛支持，并通过不同视角建构事态真相，引导国际舆论。

乌克兰和西方国家充分利用国际主流媒体开展舆论较量最显著的特点是，让国家和国际组织的领导人直接面对全球受众。例如乌克兰领导人几乎每天都通过国际媒体发表讲话，并通过网络与社交媒体实时转播，加上其他媒体转发，受众数量超出国际主流媒体自身传播能力数十倍。社交媒体也成为政治领袖直接发布信息的重要渠道。俄乌冲突爆发初期，英国首相、美国总统相继通过个人推特账号发布对俄乌冲突的声明，各大新闻媒体引用并转发社交媒体发布的信息。专业媒体利用社交媒体发布新闻，也成为俄乌冲突期间国际主流媒体参与舆论较量的重要手段。例如美国广播公司新闻节目（ABC News）在脸书和推特建立的官方账号分别拥有约1700万订户。这些订户通过自己的社交媒体账号转发国际新闻，使得反映乌克兰和西方国家立场的新闻扩散效应倍增。国际主流媒体利用其信息传播的垄断地位、数字媒体时代新闻制作和发布便利高效的特性，以及西方国家对俄罗斯媒体封杀形成的不平衡国际舆论场，在国际舆论较量中占据明显优势。

国际舆论较量研究的理论视角

国际舆论较量将成为传播学者关注的重要研究课题。目前关于国际冲突中舆论较量的研究还不多。有关媒体报道国际冲突的研究结果可以为理解国际冲突中的舆论较量提供有启迪意义的导引。相关研究揭示，实力弱小一方倾向于扩大媒体对于冲突的报道，显示其获得多方支持、与同盟者共同抗击对手的态势，同时尽量让国际社会了解他们的苦难。而实力强大一方则尽量降低人们对冲突的关注。研究还显示，国际媒体对于国际冲突的报道带有一定的随意性，有时依据粗略判断为国际冲突的解决设定议程。国际冲突中，媒体因其所在地区和代表的利益不同，国际报道中经常呈现程度不同的偏见。9AFAE1D0-7AB8-4345-885D-2AFDB6DE90A2

传播学者在研究媒体对于国际冲突报道中运用的大众传播理论从不同视角揭示国际冲突中的舆论较量方式、路径与策略。

信息掌控。国际舆论较量胜负取决于谁掌握国际主流媒体。把关人理论 （gatekeeping） 为阐释国际冲突中的舆论较量态势提供了重要思路。传统媒体时代，媒体发布什么信息由编辑记者把关。数字媒体时代，媒体的信息发布权依然在编辑记者手中，虽然网络与社交媒体分走了传统媒体很大一部分受众。国际冲突中的新闻主要由国际主流媒体通过报纸电视以及网络和社交媒体平台发布。俄乌冲突中国际主流媒体面向全球受众报道战事，成为有关国际冲突的新闻报道的实际把关人。新闻报道什么，怎样报道，由国际主流媒体根据他们的标准选择，而俄罗斯面向全球的媒体因为被封杀而无法有效向国际社会发布战事报道，很大程度上被排除在国际新闻传播网络之外。因此对于国际新闻报道的实际掌控成为国际舆论较量态势的决定因素。

舆论引导。国际舆论较量的一个主要策略是通过新闻报道引导国际舆论。意见领袖 （opinion leader） 和议程设置 （agenda-setting） 理论明确阐释了国际冲突中的舆论较量策略。不论是传统媒体时代还是数字媒体时代，媒体信息经过意见领袖的阐发会产生更为显著的影响作用。国际冲突中的政治领袖一言一行都举足轻重。国际主流媒体在俄乌冲突中让政治领袖通过新闻报道频频发声，发挥意见领袖在国际舆论较量中的作用。国际主流媒体连续突出地报道平民受到战争伤害等问题，使得战争伤害民众作为俄罗斯军事行动的恶果，成为媒体议程受到广泛国际关注。国际主流媒体的报道还是其他国际媒体的重要消息来源，为全球媒体设置议程，在国际舆论较量中掌握主导权。

真相建构。国际冲突中媒体的责任是如实报道冲突事态。由于国际冲突中媒体采取和国家利益一致的立场，对冲突的报道会根据国际舆论较量的需要来塑造“真相”。框架 （framing） 理论为真相建构过程提供了合理解释。记者报道事件会根据自己的理解和需要，在新闻内容中突出和强调所报道现实的某些方面，忽略或削弱其他方面。最终报道同一件事，由于选取的新闻框架不同，新闻会给受众带来截然不同的理解和感受。在俄乌冲突中，国际主流媒体有意识地运用不同新闻框架来建构战事真相，影响国际社会，进而推动有利于自身的国际舆论的形成，以期在围绕国际冲突的舆论较量中取胜。

李喜根系上海大学新闻传播学院特聘教授；

张一木系香港城市大学硕士、助理研究员；

于晓萌系北京外国语大学国际新闻与传播学院硕士研究生

「注释」

①Berinsky， A. J. （2015）. Public opinion and international conflict. In R. A. Scott& S. M. Kosslyn （Eds.）， Emerging trends in the social and behavioral sciences（pp. 1-15）： John Wiley & Sons.

責编：吴奇志9AFAE1D0-7AB8-4345-885D-2AFDB6DE90A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