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疾

来自河北的王金环夫妇，一心想通过挣钱改变命运，于是，两个孩子成了留守儿童。万万没有想到，作为父母，他们在孩子身上偷的懒，最后竟要连本带利地还回来……

赚了大钱，误了两个孩子

王金环1978年出生于河北的一个县城，老公杨增发跟她是同乡，比她大8岁。

当年，跟杨增发相亲时，王金环万般不情愿。对方比她大，是剩男中的剩男，不是身体有缺陷，就是家里太穷。见面后，王金环发现杨增发身材高大，长相不差，人品也不错，差就差在他自幼丧父，孤儿寡母过得很艰难，是周围经济条件最差的人家。婚后，王金环跟婆婆一起住在破旧的小房子里。

三年时间，王金环生下一儿一女。女儿6个月大时断了奶，她提出跟杨增发一起外出打工。杨增发心疼两个孩子，可王金环态度坚决，一方面她担心外面的花花世界迷人眼;另一方面，她也确实想多挣点钱。王金环劝杨增发：“咱家孩子出生就落后别人一大步了，我们做父母的只能比别人更加努力，才不会让孩子们像我们一样长在最穷的人家。”杨增发被妻子说服了，俩人一起到北京的工地上打工。那些年，他们在工地上没少吃苦。

渐渐地，杨增发为人机敏、办事周全的优点被老板看中，老板做事时经常把他带在身边。时间久了，杨增发看清了其中的门道，摸索着自立门户，成立了属于自己的工程队。几年时间，他们就赚了三百多万。2010年，他们在老家买了一套180平方米的四居室，装修一新后搬了进去。2017年，他们又全款给两个孩子一人买了一套商品房。

这么多年来，王金环很感谢婆婆照顾两个孩子，让他们没有后顾之忧。但是婆婆只能照顾孩子们的生活，学习是完全指望不上的，所以两个孩子的成绩都不好。但王金环和杨增发都觉得成绩不好没关系，只要健健康康，将来有个工作就行，反正房子车子都给孩子们准备好了。

儿子扬扬初二那年发生了一件事，更是让他们有了错觉，只要有钱，再大的问题都能解决。

扬扬上初二那年，喜欢上一个女孩，但那个女孩选择了另一个男孩做男朋友。那个男孩知道扬扬喜欢他的女朋友，总是对扬扬进行言语上的挑衅。一次，扬扬没忍住，对着那个男孩的脸上就是两拳。男孩的眼镜当场破裂，眼睛受伤。经医生诊断，男孩的右眼晶体破裂。虽然后来做手术植入了人工晶体，但男孩还是留下了严重的后遗症。

男孩的父母把扬扬告上法庭。经过司法鉴定，男孩受伤的眼睛被定为十级伤残。最终，法院判决他们赔偿18万余元。

出了这么一档子事，按理来说他们应该把扬扬好好管教一番，可扬扬说是因为对方一再挑衅，他忍无可忍才打人的。杨增发不知怎么想起了自己年少时的伤心事，他自小没爹，家里又穷，每次被人欺负都不敢还手。现在扬扬跟他那时不同，有爸爸撑腰，再不用跟他从前一样受别人的窝囊气了。最后，杨增发叮嘱扬扬以后处理事情要理性，绝不能再打人，事情就此了结。

2018年夏天，上初中的女儿甜甜给王金环打电话：“妈妈，我屁股流血了！”她告诉女儿：“流血是正常的，这是来月经了，每个女孩子都会经历，不用害怕，垫上卫生巾就好了。”女儿向她撒娇说：“妈妈，我好疼。”王金环心疼女儿，可她人在北京，又没长翅膀，不可能立刻飞到女儿身边，只好柔声叮嘱她：“你最近是不是吃太多冰棒了？来月经的时候不能吃凉的，也不要吃辣的，洗澡要淋浴不要坐浴。”转头，王金环又给婆婆打了个电话，让她去超市帮甜甜买卫生巾，要买最好的。

年底，王金环处理好手头事务，提前回了老家。她想着甜甜每次打电话都说疼也不是个事儿，准备带她到医院检查一下。听婆婆说，甜甜平时喜欢喝冷饮，而且爱美，总是穿着短上衣漏着肚脐眼，冬天也不肯穿棉衣，数九寒天，也就是毛衣搭配大衣，秋裤都不肯穿，鞋帮子也不高，大冬天露着脚脖子。去医院的路上，王金环寻思，甜甜肯定是贪凉爱美，导致身体寒凉，引起痛经，等看完西医，再带甜甜去看中医，拿几服中药调养身体，增强体质。

来到医院，王金环跟医生讲述了甜甜的大致情况，医生给开了骨龄、性激素六项、子宫附件彩超的单子。子宫附件彩超的检查结果最先出来，她拿给医生看，医生看了说：“小姑娘的子宫已经发育，但并没有发育全，这种情况一般不会产生月经。”医生又询问甜甜，平时大便是否干结，排便的时候费不费力。甜甜点头说：“是。”

医生驾轻就熟地总结道：“看这个检查结果，判断不是月经，大概率是大便干结，导致肛裂出血。以后多吃蔬菜、水果、粗纤维的食物，平时多喝水。”另外两个检查的结果也印证了医生的话。

走出诊室，王金环忽然觉得自己这个当妈的太不称职。仔细回想，甜甜从一开始说的就是“屁股流血”，是她这个当妈的想当然了，根本没有好好听孩子讲话。王金环问女儿：“你们老师没讲过这些吗？”甜甜说：“老師让我们自己看，班里的男生都在笑，我根本不好意思翻那几页书。”王金环仔细端详女儿，恍然间发觉女儿都这么大了，竟从没仔细看过她。追忆往昔，两个孩子还很小的时候，她就外出打工了，每年只有过年过节一家人才能相聚几天，她根本就没有好好去关注他们，了解他们。

虽然这件事让王金环有了几分反思，但并没有太往心里去，毕竟这也不是什么大事。

就这样，时光飞逝，转眼两个孩子都长大了。这期间，他们又买了三套房。

悔不当初，儿子酿成大祸

扬扬初中毕业不想读书想开店，王金环和杨增发就给他租了一间门面卖炸鸡，这东西不需要什么技术，也不用投入太多本钱。

他们也不指望扬扬赚钱，想着孩子见见世面，多学点为人处世就好。甜甜初中毕业后对美容感兴趣，他们就花钱让她进职校学美容，想着以后可以出钱给她开个美容店。

王金环感慨，不知不觉孩子们都长大了，再过几年，扬扬都可以娶媳妇了。杨增发说：“扬扬长得随我，身材高大，浓眉大眼，能说会道，上得了台面。现在家里条件好了，我们一定要给扬扬娶一个优秀的老婆，结婚时要给他办得体面风光。”

2020年春天，王金环突然接到婆婆的电话，让他们赶紧回去，说扬扬出事了。得知扬扬打了人，但他自己并没受伤时，他们虽然有些恼火，但也庆幸自己的孩子没事，根本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安排好工作，他们匆匆赶回老家。一路上，他们不断打扬扬的电话，可一直没人接。他们到家后，婆婆哭着说，具体情况她也不是很了解，只知道扬扬参与打群架，打人后就躲起来，找不到人。

王金环急了，扬扬从前惹了事，从没这样躲起来过啊。她心中有了不好的预感，她问婆婆：“被打的人怎么样了？伤得严重吗？”婆婆摇摇头，说她不清楚。这下，王金环更急了，扬扬找不到，伤者情况也不明了，不能这样坐在家里等了。杨增发联系了一个在公安局的熟人，他们慌忙去公安局了解情况。

来到公安局，熟人告诉了他们事情的经过：县三中在周末下午学生返校时，一群学生在教学楼三楼打群架，其中一方的一个男生认了扬扬当“大哥”，当天邀请了扬扬前去助阵。扬扬应邀前去，参与了这场群架。有人说他打完人后乘公交车离开了，现在他躲了起来，谁都联系不上他。

王金环心中一边骂着“这小子真浑”，一边暗暗想，看来这回又要花钱消灾了。

然而对方话锋一转：“你们要做好心理准备，这次情况不同，扬扬已经满18岁，不是小孩了，打死人是要判刑的。”王金环和杨增发齐声惊呼：“打死人了？”“学校的监控拍到，他抱起一个男孩，直接把人家从三楼丢下去了，那男孩当场死亡。”王金环脑袋里“嗡”的一声，腿一软，瘫坐在地上。

他们还没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公安局就收到消息说扬扬被抓了。原来，扬扬坐公交车离开后，躲到一个同学家去了，但那个同学的妈妈得知原因后，怎么都不肯收留他。于是，他在一个娱乐场所游荡了一天后，几经辗转躲到了一个网友家里，他们是打游戏认识的，对方对扬扬的事毫不知情。

扬扬涉嫌故意杀人罪，被公安机关拘留逮捕后，移交本地人民检察院审查起诉。公安局的熟人告诉王金环和杨增发，根据我国刑法规定，故意杀人罪可处10年以上有期徒刑、无期徒刑或死刑。如果能积极赔偿受害人并得到受害人家属的谅解，可从轻处罚。

杨增发立刻联系受害人家属商量赔偿事宜，试图让男孩父母在谅解书上签字。可不论他承诺赔多少钱，对方都不肯签字。

那段时间，王金环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吃不下也睡不着，一想到扬扬可能会被判死刑，她简直就要发疯了。她哭着求杨增发想办法，不能眼睁睁看着儿子去死。杨增发想尽办法，好不容易才托关系请了一位能在对方那里说得上话的中间人，请他在中间进行调和，让双方见个面，希望能有机会说服对方。

见面后，王金环和杨增发一再向对方鞠躬忏悔，说自己没教育好孩子，犯了如此大错。但还是希望对方考虑一下，如果在谅解书上签字，他们愿意赔偿100万甚至更多。谁也不希望发生这样的事，可是事情已经发生了，人死不能复生，活着的人总要为将来打算。可他们费尽口舌，最终还是没能把对方劝服，对方爸爸一句“杀人偿命天经地义”，把他们赶了出来。

最终，法院判决扬扬死刑。王金环和杨增发不愿接受这样的判决结果，花大价钱请了一个厉害的律师，向上一级人民法院提出上诉。结果，上诉被驳回。他们绝望了，去看守所看扬扬。扬扬哭着说，他错了，他再也不敢了，求父母救救他。他们心碎一地，却毫无办法。

就这样，扬扬最终化作骨灰盒，被王金环和杨增发捧在掌心。

养到18岁的儿子就这么没了，王金环彻底崩溃，她怪婆婆没有看好扬扬，情绪激动的她，当着好多人的面把婆婆大骂一顿。没想到，婆婆回去后想不开，在家里上吊自杀，幸好被杨增发及时发现。婆婆自杀未遂后，不吃不喝，闹着要以死谢罪。

亲戚邻居们都指责王金环：“扬扬是你们的孩子，理应你们来教育，怎么能全怪老人呢？你婆婆这些年一个人带两个孩子，多不容易啊！再说了，她到底不是孩子的爸妈，打了骂了还得落下埋怨，她能怎么管啊？”

王金环被说得羞愧难当。是啊，扬扬是她和杨增发的孩子，理应他们来教育，可这18年，他们在哪里？他们对孩子又曾管教过什么？太失职了！过去他们总是借口忙于生计，对孩子漠不关心，非得等到如今天塌地陷之后才明白，孩子成长过程中金钱并不是最重要的，孩子真正需要的是父母的陪伴和引导。他们总以为给了孩子最好的，殊不知，为人父母在孩子身上偷的每一次懒，都会用另一种方式连本带利地还回来。

王金环抱着婆婆痛哭失声：“妈，该怨的是我们，是我们害了扬扬！儿子啊，妈妈对不起你！”杨增发过来抱住母亲和妻子，三个人哭作一团，悔恨的泪怎么流都流不尽。

痛定思痛，余生好好陪伴

办完儿子的后事，杨增发回北京工作，王金环暂时留了下来。

失去扬扬，她像失了魂一般。白天，她坐在扬揚的房间里发呆，看着他的照片眼泪止不住地流;夜晚，她整宿整宿地失眠，脑子里总是出现扬扬小时候的情景。记忆中，每次和扬扬打电话，他都会问“妈妈，你什么时候回来”;每次回家，扬扬会抱着她说“妈妈，我好想你”;每次临行前，扬扬都会拉着她的衣角说“妈妈，不要走，留下来陪我”……可曾经的她是多么铁石心肠，口口声声说爱儿子，18年来却弃他于不顾。

在儿子心中，妈妈永远只是一个远在天边的称呼，当他需要妈妈的时候，妈妈总是不在他身边。王金环心里充满悔恨，可如今说什么都晚了。除了满怀愧疚一遍一遍地忏悔，还能做什么呢？

一个周五，甜甜打电话回家，说周末不回来了。王金环问为什么，她说：“家里愁云惨雾的，你不是发呆就是哭，我回去干什么？跟你一起哭吗？反正你也不管我，你还是去北京吧。”王金环如梦方醒，自己就剩甜甜一个孩子了，她可不能再出一点事啊！自己不能一直沉浸在失去扬扬的痛苦中，得振作起来，他们还有甜甜，他们要尽力去弥补。

痛定思痛，王金环和杨增发约定，她不再去北京工作，留下来全心陪伴女儿，杨增发每个月回来一次，和女儿多点相处时间。他们都要从头学习如何当合格的父母。

王金环找了个工作，白天上班忙工作，晚上就做家务或者看书看电视，强迫自己不要再一天到晚想扬扬了。家里的气氛渐渐好起来，甜甜也愿意回家了。

2021年，甜甜如期从职校毕业，杨增发托关系帮她找了一个公司文员的工作。可是甜甜一点都不领情，很不高兴地说：“我不想做文员，你们为什么问都不问我一声就替我做决定？我不去！”

王金环劝道：“甜甜，那个老板是你爸的朋友，你刚工作，有人照应不好吗？”甜甜一脸不屑，“我不需要别人照应，我自己能行。再说你们了解过我吗？知道我的理想是什么吗？我想当一名化妆师，我要去美容院工作。”杨增发开了口：“甜甜，爸爸知道你喜欢化妆美容这一行，但是美容院这种地方鱼龙混杂，你一个女孩子我们不放心啊！”

甜甜不高兴地说：“你这是什么老古董思想啊，现在什么年代了，美容院都是很正规的地方，不是你想的那样。”杨增发还想说什么，甜甜打断他说：“别说了，我是不会听你们的安排做什么文员的，工作我自己会找，你们别管了！”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王金环还想找甜甜好好谈谈，可这孩子一天到晚不着家，打电话也总是一句“不用你管”就把她打发了，实在是找不到机会。眼看周围毕业的孩子都一个个找到了工作，她心里很着急。

一天，王金环出门买菜，碰到甜甜同学婷婷的妈妈，这才知道甜甜和婷婷已经一起到美容院上班了。婷婷妈妈得知王金环毫不知情，看她的表情充满不解。是啊，女儿工作了，当妈妈的最后一个才知道，大概所有人都会觉得她不称职吧。

回到家，王金环大哭一场，她已经永远失去了儿子，女儿也和她这么疏离，她这个妈妈太失败了！说到底，还是身为父母的他们，在孩子成长的关键时刻没能陪在他们身边，由于亲情的缺失，他们的心理和行为上或多或少存在一些问题。

既然做错了，就必须改正。王金环决定从自己开始改变，女儿长大了，得学会尊重她，信任她。

晚上，王金环和婆婆一起做了甜甜爱吃的菜，恭喜她找到了自己喜欢的工作，她说：“甜甜，妈妈为你骄傲，我的女儿长大了，独立了。”甜甜脸上先是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接著就发出开怀的笑声，和妈妈和奶奶侃侃而谈她的工作，最后她还放出豪言壮语：“妈妈，奶奶，你们等着哈，我将来一定会成为最出色的化妆师！”

从那以后，王金环小心地收起对女儿的担心，给她充足的信任和鼓励。慢慢地，甜甜愿意跟她分享工作中的开心和苦恼了。她也找机会和甜甜聊过往，告诉她，以前家里是如何贫穷，爸爸妈妈把他们留在家里外出打工是如何不舍，在外打拼是如何不易。她还告诉甜甜：“爸爸妈妈当初拼命赚钱是为了让一家人有更好的生活，也是希望给你们人生的底气。但回头看，爸爸妈妈做得不对，没有好好陪伴你们，你哥哥才会……现在爸爸妈妈只有你了，你一定要好好工作，自强自立，知道吗？”

甜甜的眼里闪烁着泪光，说：“妈妈，你放心，我会努力工作的，虽然你们给了我人生的底气，但我也要找到我自己的底气，因为只有这样，我在乎的人才能都留在我身边。”

也许，扬扬的离去将是王金环心底永远的痛，她不知道这伤口用一生的时间能否愈合，但至少，也幸好，还有甜甜，她还有机会去好好陪伴。

王金环在心中默默许愿，希望一家人永远在一起。余生，就算不能被治愈，至少可以被温暖。编辑/刘诗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