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机器的脉搏

2022-05-30迈克尔·斯万维克

小说界 2022年3期
关键词:羽流宇航服波顿

迈克尔·斯万维克

咔嗒一声。

无线电接通了。

“见鬼。”

玛莎目不转睛地望着前方,专注地走着。视野右边是木星, 左边是代达罗斯羽流。一个鬼影都没有。她只是不停地走啊走, 拖啊拖,沓啦沓啦。

“哦。”

她磕击了一下牙齿,掐断了无线电。

咔嗒一声 。

“见鬼。哦。凯。维尔。森。”

“闭嘴,闭嘴,闭嘴!”

玛莎猛地一拉尼龙绳,让载着波顿尸体的雪橇在硬邦邦的硫原上蹦跶了一下。“你死了,波顿,我检查过了,你面罩上有个大洞,能伸进去一个拳头,我真的不想崩溃。我现在处境不妙,我快要垮了,明白吗?别折腾我,给我闭嘴。”

“不是。波。顿。”

“赶紧闭嘴。”

她又磕击了一下,掐断了无线电。木星低垂在西边的地平线上,又大又亮又美,在伊俄1上待了两周后,很容易忽视它的存在。左边是代达罗斯羽流,伊俄向天空喷射出无数硫黄和二氧化硫,形成了一道高达两百千米的烟羽。烟羽反射着地平线下射来的太阳光,散发着寒光,她的頭盔镜将之渲染成了一种可爱的淡蓝色。这是宇宙中最壮观的景象,而她却没有心情去欣赏。

咔嗒一声。

那个声音还没来得及开腔,玛莎抢着说道:“我没有发疯,你只是我潜意识里的回声,我没有时间去分析自己到底遭遇了什么心理冲突,我不会听信你说的任何话。”

没有应答声。

一路冒雪前行,木卫车至少侧翻了五次,最终侧面撞上了一块悉尼歌剧院般大小的巨岩。一向怯弱的玛莎·凯维尔森,被安全带紧紧地绑在座位上,当宇宙停止翻滚时,她好不容易才解开安全带。身材高挑、体格健壮的茱莉叶·波顿,总是对自己的运气和敏捷自信满满,这一下被狠狠甩在一根金属支柱上。猛烈的二氧化硫喷流雪让玛莎眼前一片空白。她从一堆金属残骸中摸索到波顿的身体,拼命把她拉出喷流雪的覆盖范围, 拉到巨石上的一个凹陷处。

她看了一眼波顿,立刻转过脸去。

不管撞上的是控制钮还是法兰盘,总之波顿的头被杵得血肉模糊。

在这里,一部分喷流雪(行星地质学家称之为“横向羽流”)被巨岩挡住,巨岩旁堆积起了一层二氧化硫雪。玛莎不假思索地舀起两把雪,塞进波顿的头盔里。这么做真的很荒唐:尸体在真空中绝不会腐烂。也许,她只是想遮盖住她残破的脸。

然后玛莎认真思考起来。

尽管暴风雪肆虐,但这里没有湍流。因为伊俄没有大气层, 湍流不可能发生。一道猛烈的二氧化硫喷流雪,穿过巨岩上的一道裂缝,直直喷涌而出,能抛落到几英里外的地面上,这完全符合弹道学定律。绝大部分撞上巨岩的二氧化硫雪,都直接粘在了巨岩上,只有少量被弹落回地面。所以,有巨岩阻挡, 她只要尽可能伏低,就能避开沿着水平方向袭来的喷流雪,爬回被撞坏的木卫车旁——她刚刚就是这么爬出来的。慢慢地爬过去,借助头盔灯仔细摸索一番,应该能抢救出一点物资。

玛莎四肢着地,刚一趴下,喷流雪突然停了,就和来袭时一样突然。

她悻悻地站起身,觉得自己有点犯傻。

尽管如此,喷流雪暴随时可能再次袭来。最好快点,她告诫自己。可能是一场间歇喷流雪暴。

在一堆残骸中慌乱搜寻一番,玛莎发现,用来补充空气背包的氧气箱已经破裂。

这下可好。她自己的空气背包还剩三分之二,两个充满的备用背包,波顿身上也有一个剩三分之二的背包。尽管很残忍,她不得不从波顿的宇航服上扒下空气背包。对不起,茱莉。这么一来,她的氧气储备足够维持约四十小时。

然后,她取了一段木卫车的弧形船体、一卷尼龙绳、两块充作锤子和打孔器的金属残片,拼凑成了一个拖拽波顿的雪橇。

要是把波顿撇下,她永远也不会原谅自己。

咔嗒一声。

“这样。好多了。”

“你说得真对。”

她的前方,是一片坚硬、寒冷的硫黄平原。像玻璃一样光滑。像冰冻太妃糖一样易碎。像地狱一样冰冷。她打开头盔镜, 查看自己的行进路线。

只要穿过四十五英里的复杂地形,就能抵达着陆器,然后就能回到飞船上。这没什么难的,她想。伊俄和木星之间潮汐锁定,因此诸星之父会一直停留在天空中一个固定位置。这就像一个导航信标。木星在右边,代达罗斯羽流在左边。沿着中间向前进。肯定能脱险。

“硫。能够。摩擦起电。”

“不要磕磕巴巴。你到底想说什么?”

“现在我看清了。用一只幽深的眼睛。看到了机器的脉搏。” 暂停了一下。

“华兹华斯。”

波顿受过古典教育,热爱斯宾塞、金斯堡和普拉斯这类古典诗人,这句朗诵,除了说得结结巴巴,简直太像波顿了,玛莎不由得一阵心惊。尽管波顿喜欢没完没了地引用诗句,但她的热情是真诚的,每次玛莎听她吟诵,都会翻个白眼或嘲讽一句,此刻她不禁深感歉意。但是,以后会有足够的时间去哀悼她。现在,她必须集中精力完成手头的工作。

硫原呈现出一片暗褐色。她快速磕击几下,调高显示对比度。视野里顿时充满了黄色、橙色、红色——浓烈的蜡彩色。玛莎最喜欢这种显示效果。

尽管像绘儿乐蜡笔画一样活泼生动,但这里其实是宇宙中最荒凉的景观。

在这残酷无情的世界里,她孤身一人,弱小无力。

波顿已经死了。整个伊俄上没有其他人。除了自己,没有人可以依靠。如果她搞砸了,也不能怪别人。眺望着辽阔远山, 沉浸在这冰冷而凄厉的壮丽景致中,她心中突然涌出一阵狂喜。这突如其来的幸福感,真是太可耻了。

过了一分钟,她问:“你会唱什么歌吗?”

哦,熊儿翻过山。熊儿翻过山。熊儿翻过山。东瞅瞅,西看看。

“醒醒。醒醒。”

东瞅瞅,西看看——

“醒醒。醒醒。醒来。”

“哈?什么?”

“结晶硫是正交晶格。”

她走进了一片布满硫晶花的原野。视野所及之处,是一株株像她手掌那么大的硫晶。像极了佛兰德斯原野里的罂粟。像极了《绿野仙踪》里的罂粟花田。她身后是一连串破碎的硫晶花,有的被她踩碎,有的被雪橇压碎,有的则被宇航服的余热烤爆。这一路,她走得歪歪扭扭。她一直心不在焉地闷头往前走,跌跌撞撞,不知不觉就拐进了这片硫晶花园。

玛莎还记得,当她和波顿第一次看到硫晶原野时,是多么兴奋。她们大笑着,从木卫车里蹦出来,波顿抓住她的腰,带着她跳起了欢快的华尔兹。她们俩认为,这是她们被载入史册的大好机会。她们用无线电呼叫,联络留在轨道飞行器上的霍尔斯,可他不无遗憾地告诉她们,这不可能是一种新生命形式, 类似的硫化物形态在矿物学资料中俯拾皆是……即使这样,也没能打消她们的快乐。这仍然是她们的第一个重大发现。

她们期待能发现更多。

现在,她所考虑的是,这样的硫晶原野,往往与间歇硫泉、横向羽流暴风雪、硫火山热点等危险现象相伴而生。

不过,硫晶原野边缘正在发生一种有趣的现象。她把头盔镜的放大功能调到最大,看到自己来时的那条踏痕正缓缓消失。她曾踏碎之处,新的花朵重又盛开,娇小但完整。正渐渐生长。她想象不出这到底是什么化学物理作用。电镀?某种伪毛细作用?土壤中的硫分子被析出?这些花正以某种方式,从伊俄极度稀薄的大气层中析取硫离子?

如果是昨天,这些问题会让她兴致盎然。此刻,她已经没有了好奇心。再说,她的仪器都撇在了木卫车上。宇航服只有少量电子侦测设备,她无法深入勘探。她手头只有一个雪橇、几个备用空气背包和一具尸体。

“该死,该死,该死。”她嘟囔着。一方面,待在这个地方很危险。另一方面,她已經快二十个小时没睡觉了,她的脚快没知觉了。她疲惫不堪。非常非常累。

“啊,睡眠!如此美妙。人人都嗜睡如命。柯勒律治。”

天哪,真的好想睡觉啊。但不断下降的氧气量时刻提醒她: 绝对不能睡。玛莎磕击了几下牙齿,超驰了宇航服的安全防护, 接入了医疗箱。随着一道指令,一股甲基苯丙胺冲入了输药/ 营养导管。

她的头脑突然变得清晰起来,她的心脏开始像手提冲击钻一样怦怦直跳。起效了。她现在精力充沛。

深呼吸。迈开步。走起来。

罪人永无休息,死后方可长眠。她还有正事要做。她很快就把硫晶花园撇在了身后。

再见了,奥兹国。

淡出。淡入。恍恍惚惚。几个小时悄悄溜走了。她正穿过一座幽暗的硫像花园。这是一片硫火山柱群,是她们的第二重大发现;地球上不存在类似的东西。硫火山柱散布在火山沉积物平原上,仿佛一座座怅然独立的李普希茨流形雕像。它们都圆鼓鼓的,仿佛一个个圆球挤压堆叠在一起,非常像一长坨快速冷却的岩浆。玛莎突然想起波顿已经死了,她默默地哭了几分钟。

她哭着穿过这些怪异的硫石像。泪眼蒙眬中,仿佛它们正和她擦肩而过,向她身后走去。仿佛它们正一边走,一边跳舞。在她看来,它们就像一群女人,仿佛《酒神》——不,《特洛伊妇女》中的悲剧人物。荒寂。满心痛苦。像罗得的妻子一样孤独。

(本文为节选,选自译林出版社《爱,死亡和机器人2&3》一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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