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怪客

2022-05-30赵志明

小说界 2022年3期
关键词:二舅花猫姨妈

赵志明

一开始,没有人理解母亲为什么要盖这栋房子,三层楼,每层三间,只住母亲和我两个人,未免太空旷了。有时候,我在三楼的阳台上贪看天空飘来飘去的云,母亲在一楼的厨房喊我吃饭,我都听不到,等到母亲上楼把我揪下去,饭菜已经凉了。这还算是好的情况,如果母亲忘了把厨房的门窗关严实,邻居家的花猫很可能捷足先登,跳上饭桌嗅闻了许久。好在所有的猫都是挑食的,像我一样,不同之处在于,它们喜欢吃鱼,我喜欢吃肉,若没有爱好上的交集,当母亲气呼呼地把我拖進厨房的时候,那只花猫便会堂而皇之地离桌,好像在把它看不上眼的食物大度地让给我一样。

“怎么又是这些菜?”我有些赌气地把端起的饭碗又放下。

“今天有豆腐啊。”母亲搛一块豆腐到我碗里。

“豆腐又不是荤菜!”

“豆腐怎么不是荤菜呢,上次大舅带来的素鸡、素鹅,你不是挺爱吃的嘛,忘记啦!”

“那是因为我从来没吃过鸡,也从来没吃过鹅。”

我这么一说,母亲便开始扑簌扑簌地落泪。为了防止眼泪落到饭碗里,她过脸去,同时避免让我看见。但是我知道,我已经有心眼了,知道母亲在什么样的情况下会落泪。有好几次,她的眼泪下来得快,便只能捞起衣襟来盛住眼眶里的涌泉,最后低下头把湿抹布一样的衣摆蒙在脸上。她就这样将头埋在手心里,耸肩很久,没有人愿意在这个时候劝她把脸挪开,时间一长,那块湿抹布和脸就好像长在了一起,而母亲的眼泡就像被水浸泡了一晚上的黄豆。

我不知道母亲何时变成了一个爱哭的女人。

房子后面菜园里的那些菜也不知道,它们一茬茬地长大,会以为这个女人一直在用泪水浇灌它们。因为这个菜园,我厌恶上了吃蔬菜和素菜。当然一开始我不知道什么是素菜,我只是单纯地不爱吃母亲用眼泪浇灌长大的菜,它们虽然新鲜,吃起来却有一股苦涩味。于是,母亲开始去市场买一些园子里长不出的菜回来,最多的是豆芽、豆腐、豆干。这些也是最便宜的。我吃了几顿后便明白过来,因为花猫告诉过我,它从不吃素菜,从它围绕这些豆制品转了几圈后扬长而去的神情,我知道应该向母亲抗议了。

“为什么只有我们住在这里?为什么舅舅们和姨妈们都不住在这里?”

“这里很好啊。以后这里会出现街道和市集的。”

“谁告诉你的?”

“怪客。”

说到怪客,我就相信了。因为怪客从来不骗我。还因为神气的花猫,它自认为是这片区域的主宰,走到哪里都像是在巡视它的领地,但它对怪客却卑躬屈膝得要命。只要怪客出现,它就很安静,也很听话,简直就像最出色的仆人。

花猫经常大模大样地穿堂入室,有时趴在二楼的阳台呼呼大睡,但是它从来不会沿着楼梯闯到三楼来。有一天大半夜,我迷迷糊糊看到花猫站在北边的窗台上。晚上窗户是关着的。我不知道它是怎么上来的,阳台在南面,而周围邻居家的房子都很低矮,相隔又远,没有一座桥能横跨相连,花猫是怎么跳到窗台上的呢?

花猫是来邀请我一起看月色的,或者,是来邀请我一起猎鱼的。那晚的月色确实很好,青黛色的天空像幽深澄净的湖面,白碟子一般的月亮漂浮在眼前。花猫或许是想以三楼的窗台为跳板跳到月亮上去,然后捕捉夜空中幻游的大鱼。因为月亮这么亮,肯定会有大鱼在睡梦中一不小心跳到月亮上,那不就成为花猫的盘中餐了吗?

我很感谢花猫的美意,但相比梦中的美食,月亮上可能盛开的大鱼并不具有更强的吸引力。相反,我还担心花猫,它一定是好不容易才跳上三楼的窗台,面对月亮这个落脚点也跃跃欲试了很久,却因为无法准确预估窗台到月亮的距离,又没有翅膀,所以迟迟没有采取行动。“那么,还是回到地面上去吧。”我对花猫说,并打开了窗户,希望它能通过楼梯从三楼的高度降落地面,这样毕竟安全稳妥。可是它也拒绝了我的美意,“我想,怪客先生肯定是睡着了,我不应该从他面前走过,以免惊动了他。”说完,花猫弓起身子,把自己射向了地面。我没有听到任何落地的声音传上来,花猫下跃的身形好像凭空多了一双翅膀,得以轻柔着陆。我敢打赌,任何小鸟落到地面的姿势都没有花猫那般轻盈,宛若无物。这其中,或许就是因为多了那双翅膀。

我很想去找怪客,和他聊聊花猫、小鸟和翅膀。为什么花猫没有翅膀,其落地却比小鸟还要轻盈,难道有的时候翅膀是沉重的吗,特别是当翅膀用于落地而非翔举的时候?

怪客住在我的隔壁,我的另一边住着母亲。怪客、我和我的母亲,我们三个人住了三楼的三个房间。

盖房子的时候,外公让舅舅们都来帮忙。大舅是医生,二舅是老师,他们白天都要上班,忙得很,只有小舅还是一个待业青年,被当作代表派了过来,但也帮不上什么忙,整日价不过是游手好闲。

小舅和我很快达成了共识,他也反感他的姐姐也就是我的母亲每日三餐没有什么油水。“姐姐,我现在还在发育的年头,还在长身体,吃得没有营养,我的个子就长不高了,以后谈对象都困难。”但他的姐姐不为所动,“有什么你就吃什么,如果你嫌饭菜不好,就回家去吃。”小舅开始诉苦,“离得这么远,为了一顿饭来回跑一趟,营养就全都随脚汗流失了。”我的母亲毫不通融,“来就带了一张嘴来,我还要供应你吃好吃坏,你其实完全可以不用来。”小舅苦着一张脸,他其实也不想来,但父兄所命,他不得不从,以后他还要指望他们呢。

一计不成,又生二计。“姐姐,小外甥几岁了?”“三岁。你问这个干吗?”“三岁了,个子还这么小,你对自己的孩子也太狠心了,不能让他吃好点,勤长点个子吗?”“爸妈不缺你吃的,你倒是长了个子,却没长心眼。他的事,不劳你烦心。你还是多操心操心你自己吧。”“话虽这么说,可是你有必要造这么大的房子吗?这么大的房子就住着你们两个人,不是浪费钱吗?有这个钱,完全可以造一半大的房子,省下一半钱来,做什么不好呢?”“钱再多,也有用尽的时候,坐吃山空没听过吗?”“坐吃山空毕竟是后话,等你把房子造好了,你们别说坐吃山空,连吃都吃不上了,这可怎么办呢?”“你有这份心,还是多想想你自己吧。我们不劳你烦心。”

我满心期待小舅能让母亲回心转意,我完全可以接受不用住三层那么高,比如说住二层,估计怪客也不会有意见,我还能经常在夜晚和花猫聊天。随便借助一棵树或者一截烟囱,花猫可以轻而易举地跳上二楼的窗台,那样它也不用担心惊扰怪客的睡眠了。少盖一层,可以省下不少钱吧,那我们也不至于靠着菜园子里长出来的做下饭菜,也不用只指望市场里廉价的豆制品来改善家里的伙食了。

可是母亲铁石了心肠一般,开弓没有回头箭,她听不进任何相左的意见。随着房子一点点变高,母亲的积蓄一點点变少。等到母亲装钱的口袋快见底的时候,房子终于上梁了。上梁那天,外公、舅舅们和姨妈们都来了。他们并在一起送来了担子。吉时已到,房顶的主梁披上了红绸,泥水匠大师傅唱起了上梁歌,鞭炮声中,工匠们朝东南西北四个方向抛撒糕点糖果。邻居们三三两两站在地面,看到高处抛撒东西时,便蜂拥过去抢。有些掉落在角落里,当时没有被人抢到,要过了好几天,被转悠的孩子们看到,他们的眼里冒出光来,好像那才是真正的糕点和糖果,其美味远胜过上梁当天他们的爷爷奶奶带回去的沾有泥水的胜利品。

外公很担心女儿和外孙以后的生计。大房子看着虽然气派,但是不能带来吃与穿,而且眼看着就要供我上学读书,又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单靠母亲一个人做点事情,比如说帮附近人家打点短工,或者为地毯厂没日没夜地绕线,一天也挣不来多少工钱,入不敷出的窘迫生活指日可待。外公也忍不住数落自己的女儿:“你说你造这么大的房子干什么,这不是白糟蹋钱吗?”好像房子是让我们掉入生活污水坑的元凶。母亲不敢回嘴,有点负气地说:“造房子虽然花光了我们所有的积蓄,但是谁说它只会吞下钱不会吐出钱呢?”外公很生气,说:“房子是给人住的,家里有几口人,就住多大的房子。房子坏了还得修葺,门窗墙,瓦片,横梁,这些都是随时要花钱的地方。你们娘俩住这么大房子,空着这么多间房间,难道是要养麻雀和老鼠?就算是麻雀和老鼠肯住进来,它们是会叼棵花还是衔株稻穗呢?”

母亲不说话了。大舅拍着桌子,恨恨地说:“都怪那个南方佬,将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塞进人的脑子里,甩都甩不脱。要是都像他说的,我们的生活就要被房子挤满了,还能做什么其他事呢?”小舅这时找到了插话的机会,“可不是嘛,下次找大哥来看病的人,就会说,医生,我的脑子里塞进了一座大房子,撑得我一个脑袋两个大,可该怎么办呢?而上学的小孩子就会说,我们的脑子里塞进了一座旋转的房子,老师,学数学念数字能让它停下来吗?”

我感到姨妈们虽然想要帮母亲说话,但她们显然更听姨夫们的话,在这样的重要场合,姨夫们既然都不愿意表态,她们便躲在丈夫们身体后的阴影里,像是睡着了。

我有很多个姨妈,但母亲只有一个。我虽然经常将姨妈们混淆,但绝对不会认错母亲。在我更小的时候,在眼花缭乱的姨妈阵中,我觉得将母亲归入她的姊妹中更为合适,于是称其为姨妈,回头便找不到母亲了。这是我唯一一次犯错,我意识到绝对不能将母亲混同为姨妈,但可以将姨妈混同为姨妈,甚至把不同的姨妈和姨夫喊成了一对,他们也不会生气。因为不仅是我,其他的表兄弟姊妹也会犯同样的错误,谁让我们有这么多的姨妈呢?一个姨妈是好认的,几个姨妈站在一起便增加了辨识的难度,就好像一颗彩衣糖果混入了一堆彩衣糖果中,再也分辨不出来。

母亲说她要让房子吐钱,不只是说说而已。很快,一间家庭旅馆对外营业了。一楼的两个房间,二楼的三个房间,总共有五个房间,摇身一变成为客房。一开始,客房虽然从未住满过,但租客也没有缺过。有的人是临时有事来到这里,事情没有办妥,不得已只能花钱找地方打发一夜。有的人则会长期租住。

二舅介绍过一个房客,是他们学校临时借调过来的老师,因为无法安排住房,便由学校出钱住进了203。

还有一个年老的乞丐,他常年在这里行乞,一年有三季住在桥洞里,只有数九寒冬住我们家,要不然就被冻死了。

还有一个年轻女人,和我母亲年纪相仿,因为感情的原因来到这里,在202住了差不多有两年。她后来帮我母亲做点事情,打扫房间、洗衣服、做饭菜,以抵消她的房钱。她一直想让我也喊她姨妈,但我的姨妈太多了,我已经很难正确喊对她们的排行,不愿意再增加一个姨妈,所以对这件事很抵触。她有时候出去,回来时会带一把糖果给我,但我很少尝出香甜可口的味道。每次她回来后,都会长时间把自己反锁在房间里。我悄悄跑过二楼的阳台,她的房间里面安静得可怕,就算之前空着,或者只是住进了麻雀和老鼠,也不会这般毫无生机。母亲空闲下来,就去看她,花很长的时间敲开房门,然后聊更久。每次她们聊着聊着就哭起来。两个女人的哭声,就是再厚的墙壁也能穿透。我想,其他的房客肯定也听到了,但他们要么假装睡着了,要么假装出门了。后来,母亲还带着202的阿姨去了怪客的房间。肯定是这位阿姨有难解的问题,需要怪客给她出主意。这对怪客不是难事,毕竟他是那么有办法的聪明人。过后不久,这位阿姨就离开了,后来再也没有出现过。至于她为什么出现在这里,来了之后为什么又在旅馆里住了这么久,对我来说一直是难解之谜。

母亲开始经营家庭旅馆后,轮到姨妈们过来帮忙了。她们商量后决定每周每人轮流来一天。我有三个舅舅,七个姨妈。每天一个姨妈会过来,既不遵循年龄的大小,也不参照住的远近,来了就使劲帮母亲干活,简直就像是在和时间赛跑。当然,旅馆里确实有做不完的活。上午要打扫卫生,房客退房之后要拆洗被套床单枕套,中午要给有需要的房客做单人餐,下午还要把被子缝纳好。碰上连绵的下雨天,被套被单干得慢,姨妈们只能把自家的被套、枕套、床单都拿过来,给客人们换着用。谁家有那么多的备用被套、床单和枕套呢?我怀疑姨妈们即使不来我们家帮忙,她们在自己家里也会被这些家务事缠身,每天忙得像陀螺一样。若是轮到来我们家帮忙,这个陀螺便刷地一声上路,旋转着来到我们家,忙前忙后,忙上忙下,到了下午,也顾不得歇个脚,便又旋转着回家,回家后还有一摊子事等着呢。

姨妈们走马灯似的来我们家,又不按固定的顺序出现,眼花缭乱之余,我更加头昏脑涨,没法叫对人了,只知道来的都是姨妈。是的,姨妈有好些个,而母亲只有一个。因为每天见着不同的姨妈,母亲却能天天见着,姨妈们衬在母亲身后,就像在共用一张略微有别于母亲的脸。相比之下,我更喜欢看到几个姨妈同时出现,虽然我大概率依旧会弄错她们的排行,引起她们的快乐,但当看到一楼、二楼、三楼,或者不同的房间内都浮动着一张姨妈的脸,我便感到说不出的欢欣,好像家里不再那么冷清了。

我家经常有客人入住,有的客人甚至住很长时间,像202的阿姨和203的老师,都住了一年多,感觉和我成了家人。除了母亲和怪客,在我的生命中还未曾有其他人像房客们这样和我这么长久相处过。

有时,二舅会过来看他的同事,他们在202房间里聊天喝酒到很晚。有一天他们喝到酒和下酒菜都快没有了,二舅便让我去街上买点酒、花生米和猪头肉。我从二舅手里接过钱,看到外面已经黑透了,一些流浪狗的吠叫传来,像是随时要包抄围攻落单的夜行人。我有点害怕,特地跑到三楼怪客的房间,央求他陪我一起走这段夜路。

怪客笑了,他的眼神炯炯发光,一言不发地陪着我出门。

这个时间,街上还开张卖酒和下酒菜的只有一家店。从我们家走过去,有两条路,一条是老街,老街上有路灯,但大都不亮了,人的影子几乎铺平到了地上;一条是荒路小径,因为有些人家在这里申请到了宅基地,建筑起了高低不一的房子,走的人多了,房子朝南面慢慢出现了一条路,路面不平多坑,也没有路灯,只能靠人家窗户里的灯光照亮一点路,如果窗户由明转暗,借光而行的路人一下子沉到黑暗中,很容易绊倒。

我对怪客说:“我们还是走有路灯的那条路吧。”怪客点点头。我走在前面,后面跟着怪客。我们依次走过粮管所、水电站、镇政府、医院、药店和派出所。沿路的路灯损坏率很高,大概隔了两盏黑灯瞎火,才有一盏带亮的,不过也是带病站岗,灯光忽强忽弱,好像随时都会熄灭。粮管所在我家的背面,面积很大,里面有水泥场和仓库,很多小孩在里面学骑自行车,因为水泥场又大又平整,即使摔倒了,也像摔在豆腐上。这是我的想象。我觉得那些摔倒的孩子一点都不疼,而且无一例外都很快学会了骑自行车。我看到家长带着孩子推着自行车进去,日头不过西移了一只眼睛的距离,这些孩子就能骑着自行车摇摇晃晃地出来,后面跟着急火忙慌一路小跑的父母。等我长大了,我也想在这个水泥场上学骑车。怪客不说话,但很认真地听我说着。我告诉他,很多时候,孩子们都可以到这里来学骑自行车,但有一个时间段是例外,那时水泥场上晒满了稻谷。因为掌秤的师傅会用牙齿把农民们拖来的稻谷咬开,告诉他们稻谷太湿了,还要晒几个太阳。有的是一个太阳,有的是两个太阳。于是,那些装进蛇皮袋或麻袋的稻谷又被倒在水泥场上,接受太阳的烘烤。水泥场在下午会热得烫脚,自行车轮胎也几乎被烤化,简直像底下架着柴火烧的铁锅。有时候,我甚至都能闻到爆谷花的香味。

我们走过水电站和镇政府。这两个地方也很大,里面有很多间办公室。这么晚了,只有值班的房间还亮着灯。值班人员手头的工作肯定已经处理好,现在要么是在打牌,要么是在喝酒。不打烊的那家店也几乎只为固定的客人服着务,几乎都是公职人员。不逢年过节,不是有正式工作的人,也沒有几个会在夜晚这个时候还贪杯的。就算有喝多了的,也都局限在那几个院子里,不会闹腾到路灯底下。经过医院的时候,漂白水的味道很大,几乎把医院门口的那一段街道也给消毒了。医院里面亮着灯,有值班的护士和医生,按照时间表定时检查住院的病人,有时也要安抚送急诊的病人家属,他们在医院门口吵吵闹闹。医院的安静和喧闹好像是硬币的两面。无论是安静还是喧闹,大家都习以为常,无论是医院里的工作人员,还是病人及其家属,或者是住在医院周围的人。我问怪客:“听说当有人要离开这个世界,猫和狗会为其送行,因为猫和狗都能看到人的灵魂。这是不是真的?”怪客笑了,他的眼睛像星星一样明亮。只要他眨一下眼睛,夜空中就会划过一颗流星。

在医院附近,活动着很大只的老鼠,一度引起了恐慌。据说这些老鼠之所以这么大,是吃了很多死婴的缘故。又因为这些大老鼠,总会吸引来附近的一些狗和猫。狗和猫不会无缘无故地聚集到一起,总让人担心这个世界上什么地方又有人离开了。这是悲伤的事情。或者说,这个世界上太多悲伤的事情与此有关。

我还看到了花猫。它与另外一只体态和威严程度都不亚于它的黄猫走在一起。不过,我想它大概是不想破坏我和怪客的散步,在我刚注意到它的时候,它就不着痕迹地别进了树丛间一条偏僻的隐道。黄猫犹豫了一下,也紧跟了上去。

还有一条无精打采的狗迎面朝我们走来,突然停下脚步,像一个记忆力衰退的老人盯着我们,好像在它变浅的记忆之塘里努力回忆,但是一番思索几番努力未果之后,它终于还是放弃了,走进了旁逸的黑暗中。

我和怪客继续往前走,我们身前身后好像有无数个岔路口,容纳了灯光、院子、猫、狗,还有其他一些我压根看不清楚的生物,灰色如陈年旧草鞋的大老鼠,只有翅膀的蝙蝠子,发出脚步声回音的“咚咚”虫。

买了酒和菜,我到底勇敢了一些,敢于对怪客提出建议:“我们走另一条路回去吧。”那是一条近路,可以省一半时间。不过路不好走,走几步便是砖瓦堆、石子堆、黄沙堆,还有堆得高高的水泥板、横竖一层层间隔堆叠的木料。地上遍布深浅不一的水坑,那是搅拌水泥浆遗留下来的。有的水坑反射出旁边屋子里的灯光,容易避开。有的水坑与漆黑的夜色融为一体,只有脚踩进去,激起一朵黑色的水花,才能惊觉,但想跳起脚来避开已然来不及。我和怪客就这样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我想起母亲的话,“我妈说,以后这里会修建起一条大马路,到时候公共汽车会从我家门前经过,说不定车站就在我家的窗下。”

有人打开门,一束与门等宽的光之栅栏将我们拦住,随着一盆水倒到地上,发出“哗”的声响,门又关上了。光舌被吞回,接着整个前方嵌入更深的黑暗中。我和怪客相视而笑。以后公共汽车经过这里,估计也将受到一盆盆洗脚水的“礼遇”。

正走着,一束手臂粗的光线在地面跳跃着向我们而来。原来是二舅和203打着一把手电寻过来了。我举起手中的酒和下酒菜,得意地向二舅邀功:“二舅,你要的我帮你买回来了。”二舅牵过我的手,说:“你回来我就谢天谢地了。”我看到怪客朝我做了个“嘘”的手势,然后拐上一条岔路不见了。我想,怪客也许更想一个人散步。

回到家,母亲正在厨房炒青椒鸡蛋。青椒肯定是刚从园子里摘下来的,呛人的辣味里有一股清甜味。二舅讪讪地笑,把我推到母亲跟前。母亲把青椒鸡蛋倒到盘子里,说:“相不相信,我在菜里下了老鼠药。”

二舅说:“不管有没有老鼠药,我是不吃了。时候不早了,我们明天上午还有课,得赶紧休息了。”

因为这件事,203特别不好意思,跟母亲提了好几次,晚上下班后他左右无事,可以教我先认识简单的汉字和阿拉伯数字。母亲很客气地谢绝了。她说:“你在这边也不容易,不如给你班上有需要的学生课后补习,也能增加收入。我们就免了。一来孩子还没到上学年纪,二来我们也付不起这笔钱。如果两免免,估计你也不会同意,我们就更不能这么做了。”

一年之后,203调走了。二舅显得特别失落,他来203缅怀,对母亲说:“他是一位少见的优秀的老师,可惜我不是校长,不然我肯定会挽留下他。”母亲说:“首先你还不是校长。其次就算你是校长了,你也未必会挽留他,或者你也不一定能挽留下他。”

母亲开家庭旅馆,有她自己的原则,那就是来的都是客,只要出得起房钱都要一视同仁;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在外不比家里,这经更难念,因此绝不能占房客的便宜。

像那位老乞丐,一开始我以为他是外乡人,或者是无儿无女的孤寡老人。他常年在这里行乞,只有冬天才舍得花钱住旅馆。冬天日光短,碰到雨雪天气,天黑得更早,没有行人,雨雪塞路,他便只能早早回来。如此一来,一天的行乞所得,可能真抵不上一天的房钱。但是老乞丐很乐观,如果歇夜早,他就早早回到下榻地,让母亲给他煮一碗榨菜肉丝面,填饱肚子后,就着花生米喝两杯散装白酒,也能安然睡一整夜,呼噜打得能上房揭瓦。

逢到他回来得早,或者竟然一天都不出去行乞,我便会蹿到他的房里,听他讲行乞的经历。据他说,以前他在城里行乞。城里总共有四名乞丐,东门一个,南门一个,西门一个,北门一个,这是分了地盘,就算穷死饿死都不能越界。他是北门乞丐。北门最不好乞讨,因为东门有菜场,南门有码头,西门有车站,独有北门,虽然也人来人往,但停下脚步的少。自古道“菩萨不停脚,乞丐不伸手”,自然也不会有施舍的。长年累月下来,其他三名乞丐都肥胖了不少,只有他愈发精瘦黑不溜秋,那三位看不过去,便来同他商量:“这些年下来,我们也积累了不薄的家私,富虽无指望,却也是穷不着了。我们自愿每周匀你一天,我们回家休息,你来站岗,要到的都归你,可好?”他当然大喜过望,便约好了时间,一天去东门菜场,一天去南门码头,一天去西门车站,果然是好地方,蓬头垢面往那随便是站是坐,破碗里硬币的丁零当啷声就没有停响过,一天所得超过了他在北门的一周所得,三天所得超过了他在北门的一月所得。然而有喜便有忧,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北门行乞虽然所得有限,毕竟还能有这么一笔收入,引得穷门绝路的人艳羡。当他在北门行乞,自然无人抢他饭碗,當他在东门、南门、西门行乞的时候,终于有人按捺不住,于是在他惯常行乞的位置上出现了新面孔。起初他还不知情,因为新乞丐摸清了他的行乞规律,只有他不在北门时才出现,后来有人往他碗里挤硬币的时候对他说:“怎么,北门这边出现两个乞丐了吗?”真相不言而喻,他深以为耻,于是告别了曾经的三个伙伴,将北门留给了后来者。

“然后呢?然后你去了哪里?”

“然后我就来到了这里。因为我出生在这里,我的家就在这里。”

我一直以为乞丐是没有家的,要不然他们为什么不待在家里,不与家人待在一起呢?

自此之后,每天我都会看着老乞丐出门,甚至一度想要偷偷尾随他。我觉得他不是去行乞,而是回了一趟家,从家人手里接受馈赠或施舍,然后再回到这里。但是怪客阻止了我,他让我明白,行乞是一个人为了活着最后的尊严了。他人如果有余力,可以给与帮助,如果有心无力,也不必觉得抱歉。毕竟,他的境遇已经如此,外人的给与无法从根本上改善他的处境。行乞者心如死灰,之所以坚持活着,是因为他不想就此死去。

尽管很多人觉得乞丐住旅馆是晦气的事,但母亲不以为然,她说:“乞丐也是人,是人就有家。无论谁出门在外,都不可能把家随身携带,旅馆就是他们在外面的家。”还有很多人觉得我这么小就跟乞丐接触不好,长大了也许会堕落成为乞丐一样的人,但我觉得是无稽之谈,我听老乞丐说过,明朝皇帝朱元璋还曾做过乞丐呢。

那阵子,花猫也经常来听故事。有时候我意犹未尽地被母亲催促回房睡觉,躺在床上还羡慕花猫可以始终赖着不走。它单独留下来,肯定听到了更加精彩的故事。不过,老乞丐突然得了一场重病,随后悄然离开了。也许他自知大限已到,不愿脏了自己住过的房间,更不愿影响旅馆以后的生意。

冬天还没有结束,春天还没有来,老乞丐的尸体在粮管所的码头边被发现了。他溺毙在水中,浮冰冻结住了他的身体,让其保持住跪卧的姿势。他果然是有子女的,住在邻近的村子里,接到派出所通知后前来为他收尸。他最终还是向老天伸手乞讨,并如愿离开了人世间。

像这样有故事的房客很多,但怪客只有一个。就好像我口袋里的糖果有很多,但紧紧攥在手心里的只有一颗。相较于其他颗,独有这一颗,即使裹着花花绿绿的糖纸,以手摩挲也会和舌头舔舐一样,让其慢慢融化。虽然我手心里没有汗,糖果味慢慢弥漫在口袋里,也停留在手心。好了,不要动。也不要东张西望。我对自己说。

当母亲旅馆的生意渐渐走上正轨之后,不仅不缺房客,房租也上涨了不少,连外公也开始佩服起自己的女儿,觉得她是能吃苦的,也是有见识的。这在家族中是一件大事。至少姨妈们是这么认为的。当母亲购置了洗衣机和烘干机之后,姨妈们也不用再来帮忙了。我有些遗憾,因为怪客问我,你有多少个姨妈?我知道是七个,但我不能都认清。这虽然困惑我多时,但我觉得认清她们并非难事。如果每天都来一位姨妈,这种长久的清晰性必将战胜一时的含混。可惜的是,姨妈们突然就不再来了,以致我明明可以轻而易举地分清她们,但也丧失了兴趣。我宁愿表现得像之前一样不灵泛,好像这能让我一直维系七岁之前的状态。我可以楼上楼下各个房间乱窜,面对不同空间出现的大同小异的姨妈脸,就像患了脸盲症一样目瞪口呆。我可以去听某一个房客的故事,但更主要的是我可以长时间陪着怪客。

没有人会像怪客那样,在任何时候只要我邀请便陪我出门;也没有人像他那样对出门始终怀有如此期待。我想,也许他也是一个陌生人,待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只有反复确认的热情才能抵消迷失和遗忘的可能性。

一条公路真的从我们的家门口通过了,站在三楼俯瞰,一个公交车站果然设在了我们的眼皮子底下。在这条新公路的两侧,出现了工厂、超市、加油站、邮局、浴室、车管所和房管所,还有其他老街从未曾出现过的店铺和门面。

作为一个新晋的蹦蹦跳跳的小学生,上学、放学路上的反复所见,让我足以把这些日新月异的变化及时告诉给怪客。但是,年龄也让我掩藏起了我的遗憾。我更怀念曾经与怪客一起的夜行。那时候路灯多有损坏,路上时有猫狗随行,甚至偶遇大批老鼠搬家。現在,那条老街更加衰败不堪,而新街虽然与怪客的预见毫无差别,但他毕竟不再置身其中。只有他的目光,一路尾随着我的成长,越拉越长。这种源自一帧老照片的目光,真是过目难忘。

自问自答

小说题目为什么叫《怪客》?

面对基里科的《一条街的忧郁与神秘》,我的脑海里跳出来的首先是“怪客”。如果撇开街道街景不谈,我以为“忧郁与神秘”天然地指向“怪客”。怪客者,面目秘不示人,他躲在黑暗的拐角处,但光亮让其现形。他的行为难以揣测,一只手里可能攥着狼牙棒,另一只手里也可能捏着糖果,落在嬉戏孩子头上的究竟是致命的惩罚或意外的奖赏,谁知道呢?

小说里面的两条“街”有何寓意?

小说里面的两条街,其实一实一虚。实的那条街道路灯间或不亮,入夜之后少有行人;虚的那条街道其实还不能称为街道,不过是有人不想绕远路才反复踏出来的。但在不久的将来,虚的那条街道将会取代实的那条街道。抑或说,当新的街道更繁华、亮晃时,旧的街道将愈发自闭、荒凉。若是引入拟人化,予以诗意的考量,这也是一种忧郁和恐慌。经历过乡村入夜之后的无边黑暗和乡镇街道的半暗半明,城市的“亮化”对我有一种难以言表的心理抚慰作用,可以驱散借黑暗遁形悄然逼近的无数可怕之物。但我又觉得,城市的光怪陆离可能也是一种陷阱。

小说里面若有若无的诗意,是和“怪客”相关吗?

这篇小说里面若有诗意,当是得益于儿童视角的溢出。当我附着于“我”,这种写作内外的伴生或互生关系,会带来新奇的体验,特别是在语言上,经常会旁逸斜出。这种跳脱又常常因为我的缘故,而被强行纳回预设的轨道。这是尤其可恼可恨的。按照小说原先的设定,怪客其实是亡父,但“我”的意志较为强大,终于通篇没有出现“父亲”一词,可以说在一定程度上“偏离”发挥了作用,让这篇小说获得了奇怪的但也是均衡的明暗对比,“我”的奇思怪想正是从晦明相接处流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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