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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修的《丰乐亭小饮》

2022-05-30钟锦

书城 2022年8期
关键词:杜诗黄庭坚欧阳修

钟锦

在宋诗史上,欧阳修算得“但开风气不为师”的人物。西昆体盛行过后,他有意识地寻求诗歌领域的开拓,尽管受过梅尧臣、苏舜钦的“启蒙”(钱锺书语),但走出了不同的道路。他替王安石、苏轼、黄庭坚导其前路,确立了宋人最具典范的诗法。不过,也许不少人对此并不认可,因为从表面上看,欧阳修似乎不会赞同那种诗法。其中一个重要的例子,就是前三位都特别推崇杜诗,而欧阳修令人惊讶地“不好杜诗”。

《后山诗话》 〔宋〕陈师道撰明崇祯毛氏汲古阁刻本

陈师道记载:“欧阳永叔不好杜诗,苏子瞻不好司马《史记》,余每与黄鲁直怪叹,以为异事。”(《后山诗话》)这是个流传很广的说法,也得到另外的印证。欧阳修的好友刘攽亲口说:“欧公亦不甚喜杜诗,谓韩吏部绝伦。吏部于唐世文章,未尝屈下,独称道李杜不已。欧贵韩而不悦子美,所不可晓。”(《中山诗话》)大家的反应,“所不可晓”,“以为异事”,总之,是令人惊讶。但对其中的原因,我以为,仍然欠缺思考。一般的说法,见于邵博的记述:“欧阳公于诗主韩退之,不主杜子美。刘中原父每不然之。公曰:子美‘老夫清晨梳白头,玄都道士来相访之句,有俗气,退之决不道也。中原父曰:亦退之‘昔在四门馆,晨有僧来谒之句之类耳。公赏中原父之辩,一笑也。”(《邵氏闻见后录》)欧阳修这个亲口的解释,很容易让人联想到西昆体的魁首杨亿,同样出自刘攽的《中山诗话》:“杨大年不喜杜工部诗,谓为‘村夫子。”这的确是让人很不理解的。杨亿学李商隐,欧阳修盛推韩愈,李商隐、韩愈皆主杜甫,而杨亿、欧阳修却都不喜好杜诗。不过,我十分怀疑欧阳修说杜诗“俗气”,只是顺口沿袭了杨亿的讲法,并未经深刻反思。因此,当刘敞(中原父)反驳他的时候,他只是一笑,像是替杨亿认了栽。欧阳修“不好杜诗”的真正原因何在?我们不妨先看他自己诗歌的主要特色。

歐阳修的特色,钱锺书先生很准确地认识到:“他深受李白和韩愈的影响,要想一方面保存唐人定下来的形式,一方面使这些形式具有弹性,可以比较的畅所欲言而不至于削足适履似的牺牲了内容,希望诗歌不丧失整齐的体裁而能接近散文那样的流动潇洒的风格。”(《宋诗选注》,人民文学出版社2002年)这同时也可以说是欧阳修努力开拓的诗歌方向。但仅仅认识到接近散文的风格,实际并未触及审美的实质。无疑,欧阳修的努力主要受到韩愈的影响。而宋人最具特色的诗法,其实都来自韩愈,只不过嘴上说的多是杜甫,或者更准确地说,都来自通过韩愈学到的杜甫。比如黄庭坚,大家也许能够看到他偷师韩愈,虽说只知其然,未必知其所以然。黄庭坚毕竟是绝有天才的人物,他学的是法,不是用法所表现的东西。这个法或者可以称为“犯”,所谓以彼乱此,在乱的过程里,反倒突显了别样的秩序,于是生出奇趣。所以韩愈、黄庭坚之诗皆奇。但韩愈是以文犯诗,以诡怪犯绮靡,再用他驾驭文字的杰出天才表现出来,成为一种奇。黄庭坚是以古人之辞犯我之意,再用近乎幽默的笔致变化出之,成为另一种奇。这是法之所用不同。至于笔调的或利或涩、气度的或宏或促,只是风格的不同,跟法关系不大。只看到风格之不同,不知道法之同,恐怕就无法看到韩愈和黄庭坚内在逻辑上的联系了。欧阳修学习韩愈,在法上显得刻意地步趋,似乎自己的东西并不多。但从性格上看,他跟韩愈差别很大,行文风格自然也就颇为悬殊。本来这样的刻意步趋成功概率很可能不高,产生出类似邯郸学步似的失误。但欧阳修却能把刻意步趋所得之法,跟自己独特的风格协调得十分自然,居然造成又一种“犯”。可他性格太缓和,使这种“犯”丝毫不见奇处,却别饶和婉态度。不仅其文纡徐有余韵,开宋人之文境,就是其诗,也在韩愈的法中,避开了韩愈雄杰的意态、拗折的声势,显出自然的风神、疏宕的布局。他隐约有和梅尧臣、苏舜钦近似之处,但所造成的原因绝不一样,可谓韩愈之法与自己之性的一种协调。从美学上看,他更近于王安石、苏轼和黄庭坚。王安石纳其法于古雅,黄庭坚出其奇于学问,分别确立了宋诗的规模。苏轼和他都欣赏李白,不过苏轼看重李白破坏法则的天才,他则看重李白用诗也能做得到“畅所欲言”,恐怕仍是步趋韩愈的结果。因此,欧阳修的法没有苏轼的灵活,也没有王、黄的雅和奇,但时时显得侧出旁逸,好像他文章的余波泛滥进诗歌的格律中,如沿陡岩峭石,宛转而下,不碍其畅达,成为欧阳修独有的诗歌境界。也许是潜自性发,自然而然地因势而成,甚至连他自己都未觉出。这或许能够说明,尽管他的诗很出色,但看诗的眼光往往不怎么高明。

现在我们不再难于理解欧阳修“不好杜诗”的原因了。他的诗法是“犯”,以文犯诗,所以刻意效法韩愈的以文为诗,欣赏李白脱口而出近于文章的表达。但杜甫的诗,将诗歌独特的表达方式运用到登峰造极的地步,其强烈的特色往往感觉离文章很远,这就跟欧阳修追求的目标有了距离。也许是急于开辟新的道路,也许眼睛全让韩愈给障住了,欧阳修竟然不合时宜地远离杜甫,将自己差点儿隔绝在宋诗的主流之外。

可以通过具体作品来看一看欧阳修独有的诗歌境界,比如,下面这首《丰乐亭小饮》:

造化无情不择物,春色亦到深山中。

山桃溪杏少意思,自趁时节开春风。

看花游女不知丑,古妆野态争花红。

人生行乐在勉强,有酒莫负琉璃钟。

主人勿笑花与女,嗟尔自是花前翁。

庆历五年(1045),欧阳修因为党争被斥离京,出知滁州(今安徽滁县)。第二年在滁州琅琊山幽谷泉上,建造了丰乐亭,他还写出了著名的《丰乐亭记》。这首诗作于庆历七年(1047),当时欧阳修四十一岁,经历几次贬谪,胸襟却更为开阔,加之独特的表达技巧已臻成熟,写得相当吸引人。

头两句就开拓出一个前所未有的诗境。按照诗歌应该写的只是一句“春色亦到深山中”,入手却来了一句如同理学讲章似的“造化无情不择物”,但在欧阳修流畅如散文的句式下,竟表达出一个宇宙的理境来。在《易传》哲学里,儒家的道德创造性(指通过道德开创人文价值之源)从人拓展到了宇宙。将天地的运行与君子的精神相对应,所谓“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于是自然见出宇宙的秩序中贯穿着这精神,且命之为“乾元”:“大哉乾元,万物资始,乃统天。云行雨施,品物流形。”人和自然的世界都受乾之道的支配:“乾道变化,各正性命,保合太和,乃利贞。首出庶物,万国咸宁。”(《乾·彖传》)这是儒家的理境,有着强烈的道德目的论色彩。宋儒理学始自周敦颐,就是从这个理境发端,但程颢在借鉴了道家理境后,消解了儒家目的论里人和宇宙之间的紧张,开拓出更洒落的天地境界。“夫天地之常,以其心普万物而无心;圣人之常,以其情顺万物而无情。故君子之学,莫若廓然大公,物来顺应。”(程颢《定性书》)程颢本已很诗意的哲学表述,欧阳修将之完全诗化,说造化本来无心无情,就不会特别选择,而是普遍地将恩泽施与万物,所以这样荒僻的深山里春色也来到了。一时让我们分不清是诗是文,“文以载道”的任务居然让诗肩负起来。以文为诗到这地步,可谓形式与内容都同一了,比韩愈走得更远。不过得说明一点,程颢比欧阳修小了二十五岁,两人之间肯定没有这个理境的授受关系。大概时代的际会所在,理境自然成熟于此时,宋诗和理学固有不可分割的关系,却也难讲谁影响了谁,都为时代所支配而已。欧阳修在这一点上超越了韩愈,也同样得归因于时代。

道家和儒家每有理境相似之處。程颢、程颐年少时从周敦颐问学,周敦颐常命他们寻孔颜乐处及所乐何事。后来程颐问学生“孔颜之乐乐在何处”,学生答“乐道”,程子说:“使颜子而乐道,不为颜子。”(《二程外书》卷七)这孔颜乐处与道家理境极合,都能够消解执着时的紧张,从而呈现洒落的境界。在宇宙的理境上,儒家也有和道家近似处。《论语·阳货》:“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天何言哉!”《老子》第五章:“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这个理境被宋儒化入《易传》中,又被欧阳修写入诗中,成就了极高的境界。我想,欧阳修这样的诗一定很吸引当时的理学家,不免去效仿,只是诗才欠缺,结果成了押韵的语录。钱锺书先生说欧阳修:“在‘以文为诗这一点上,他为王安石、苏轼等人奠了基础,同时也替道学家像邵雍、徐积之流开了个端;这些道学家常要用诗体来讲哲学、史学以至天文、水利,更觉得内容受了诗律的限制,就进一步的散文化,写出来的不是摆脱了形式整齐的束缚的诗歌,而是还未摆脱押韵的牵累的散文。”(《宋诗选注》,第24页)这似乎忽略了欧阳修自己就用诗体来讲哲学。其实,诗写得好不好和写什么无关,跟怎么写有关。理学家没有扎实学习过韩愈的笔法,如何能够像欧阳修这么从容优雅地讲哲学呢?也跟天才有关,诗意地表达哲学往往得是大诗人。就如欧阳修这里的理境,大概之前只有李白表达过近于道家者,“草不谢荣于春风,木不怨落于秋天”(《日出入行》);之后的张惠言罕见地将之表达在词里,“东风无一事,妆出万重花”(《水调歌头·春日赋示杨生子掞》)。

底下四句具体写,写花,写人,都写那些旁人眼里粗陋者,以见同沐春风的一派欣欣生气。我怀疑这层意思陈衍没有读出来,他评论:“第五句以太守而说游女之丑,似未得体,当有以易之。”(《宋诗精华录》)“游女之丑”正是“山桃溪杏”之“少意思”,都以抑词出之,然后用“自趁时节开春风”和“古妆野态争花红”来反扬。盖抑扬乃俗人之抑扬,造化无情自然无此区别心,而我姑从俗,见抑者扬者无一不欣欣有生气,也体会出无区别心的境界。我不知道还有什么写法“以易之”能够表达得更好。“少意思”,一作“有谁顾”,不管是欧阳修的初稿,还是旁人的妄改,显然不及“少意思”表达得到位。

后四句是个陡转,从宇宙的洒落一下转到眼前的块垒。人毕竟是感性的生物,虽说理智认识得到宇宙的精神,但现实里尚有一番挣扎。欧阳修没有回避这个挣扎,所以说“人生行乐在勉强”,你得自己努力排遣,不能沉溺在无法避免的失意里。“在”字一作“当”,就减少了些力度。欧阳修本有豪放的胸襟,加之排遣的意兴,因此说“有酒莫负琉璃钟”。但这绝非颓废,而是借酒兴冲破挣扎,所以不要笑野花“少意思”和村女“不知丑”,你自己也已是花前的衰翁,大家何妨都在天地间欣欣然而乐呢?

通过这首诗,可见欧阳修以文犯诗的诗法,还不仅仅表现在诗句如散文般的流畅自如,更能够承担起“载道”的责任,却又不失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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