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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李筌《太白阴经》“八阵”及其系统

2022-05-20许富宏

军事历史 2022年6期
关键词:孙膑黄帝孙子

★ 许富宏

“八阵”问题是中国古代军事训练、营垒设置与作战阵势中的一个重要问题。银雀山汉简《孙膑兵法》出土,其中有《八阵》篇,文中说:“孙子曰:‘用八阵战者,因地之利,用八阵之宜。’”说明早在战国时期“八阵”问题就已经出现了。青海大通马良墓出土的木简有“八阵”相关内容,诸葛亮以“八阵图”名扬后世。《握奇经》、《唐李问对》、李善《文选注》、《太白阴经》等有八阵的论述,宋代《武经总要前集》、明代赵本学、俞大猷《续武经总要》、何良臣《阵纪》、茅元仪《武备志》、清代宫梦仁《读书纪数略》等都有有关“八阵”问题的记述。此前学术界关于“八阵”问题已有不少研究成果,如银雀山汉墓竹简《孙膑兵法》所整理者①银雀山汉墓竹简整理小组:《孙膑兵法》,北京:文物出版社,1975 年。,张震泽《孙膑兵法校理》②张震泽:《孙膑兵法校理》(新编诸子集成),北京:中华书局。1984 年。,陈公柔、徐元邦、曹延尊、格桑木《青海大通马良墓出土汉简的整理与研究》③陈公柔等:《青海大通马良墓出土汉简的整理与研究》,《考古学集刊》第5 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7 年。,陈亚如《〈握奇〉经义与八阵原理》④陈亚如:《〈握奇〉经义与八阵原理》,《上海师范大学学报》1995 年第1 期。,李伯勋《古代八阵渊流及诸葛亮八阵考略》⑤李伯勋:《古代八阵渊流及诸葛亮八阵考略》,《成都大学学报》1998 年第1 期。,杨丙安《关于“八阵”的一些问题》⑥杨丙安:《关于“八阵”的一些问题》,《军事历史研究》2001 年第1 期。等,对“八阵”的含义、源流、价值等都做了阐述。但是关于“八阵”问题仍有许多值得探讨的地方,其中对唐代李筌《太白阴经》中的“八阵”问题研究不多。笔者试对此发表个人看法,向同行请教。

一、李筌《太白阴经》中的“八阵”

李筌《太白阴经》是唐代的一部百科全书式的兵书,其中第六卷为“阵图”,其中讲到“八阵”分别是天阵、地阵、风阵、云阵、飞龙阵、鸟翔阵、虎翼阵、蛇蟠阵。

首先,《太白阴经》“八阵”分四正阵与四奇阵,八阵之间存在奇正互相转换的密切关系。《太白阴经·部署篇》说:“经曰:兵有四正四奇,总有八阵。或合为一,或离而为八。以正合,以奇胜,余奇为握奇。聚散之势,节制之变也。”①本文所引《太白阴经》原文,依据许富宏译注《慎子 太白阴经》,北京:中华书局,2022 年。《太白阴经·合而为一阵》篇中,李筌说:“从一阵之中离为八阵,从八阵复合而为一。听音望麾,以出四奇。飞龙、虎翼、鸟翔、蛇蟠为四奇;天、地、风、云为四正。”从上述两则史料中,可以看出《太白阴经》中的八阵是:天、地、风、云四个阵为正阵,飞龙、虎翼、鸟翔、蛇蟠四个阵为奇阵。合起来就是“八阵”。“八阵”之间存在“奇正”关系,四奇阵与四正阵可以合为一体,成为一阵,也可以散开,成为八个阵。因此《太白阴经》的“八阵”是一个系统,不是各自独立的八个阵。

《文选·封燕然山铭》有“勒以八阵”,李善注引:“《杂兵书》:八阵者,一曰方阵,二曰圆阵,三曰牝阵,四曰牡阵,五曰冲阵,六曰轮阵,七曰浮沮阵,八曰雁行阵。”②[梁]萧统选编,[唐]李善等注:《文选》,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9 年,第1013 页上。《太白阴经》中的“八阵”与李善注的“八阵”相比,不仅八阵的名称完全不同,而且李善说的八阵是相互独立的,看不出彼此之间能够合而为一。

其次,《太白阴经》的“八阵”方位是按照后天八卦来设计的。《太白阴经·握奇外垒》说:“天阵居乾,为天门;地阵居坤,为地门。风阵居巽,为风门;云阵居坎,为云门。飞龙阵居震,为飞龙门;虎翼阵居兑,为虎翼门。鸟翔阵居离,为鸟翔门;蛇蟠阵居艮,为蛇蟠门。”李筌将八阵与八卦联系起来,将天阵设于乾位,地阵设于坤位,风阵设于巽位,云阵设于坎位,飞龙阵设于震位,虎翼阵设于兑位,鸟翔阵设于离位,蛇蟠阵设于艮位。不难看出,这里是利用后天八卦的方位来对八阵进行的设计。后天八卦的位置排列是按“戴九履一、左三右七、二四为肩、六八为足、五在中央”的顺序,如图:

(东南)风阵巽四宫(正南)鸟翔阵离九宫(西南)地阵坤二宫震三宫飞龙阵(正东)中五宫(大将军)兑七宫虎翼阵(正西)艮八宫蛇蟠阵(东北)坎一宫云阵(正北)乾六宫天阵(西北)

清代钱熙祚认为李筌云阵居坎、蛇蟠阵居艮,位置颠倒了,应该是云阵居艮、蛇蟠阵居坎。③《太白阴经》,钱熙祚守山阁丛书本。这样天、地、风、云四阵居于四角,飞龙、鸟翔、虎翼、蛇蟠居于东、南、西、北四个正方。这样的改动确实符合东方青龙、南方朱雀、西方白虎、北方玄武的“四象”。但是李筌的“八阵”并不是根据天文四象来安排阵势的,飞龙并不是青龙,没有代表五行的“青”色;“鸟翔”也并不是“朱雀”,虽然讲的都是鸟,但“鸟翔”并没有代表五色的“朱”色;虎翼也并不是“白虎”,道理也是一样,“虎翼”并没有代表五色的“白”色;“蛇蟠”也并不是玄武,玄武是龟与蛇的合体,蛇蟠只有蛇,没有龟,也没有代表北方颜色的“玄”色。因此,钱熙祚的改动是根据“四象”,不符合李筌的原意。如果按照钱熙祚的位置设置,云阵居艮,蛇蟠居坎,那么四正阵与四奇阵之间位置就非常固定了,体现不出“奇正”之间的相互转化的动态关系。李筌将云阵与蛇蟠位置互换,目的就是为了体现“四奇阵”与“四正阵”之间可以转化的动态关系。

经过李筌这样的改造,八种阵法变成了八卦在战争阵法中的运用,这样就可以用《易经》阴阳八卦的系统理论来进一步解释兵学理论。由于《易经》为“五经”之首,八卦各卦拥有丰富的内涵,人们就容易将八卦各卦、爻辞、《易传》的内涵赋予了八阵,使得“八阵”的说法更加系统化与理论化,提高了八阵的地位。这样,八阵就不单纯是作战的八种战术部署,而是具有契合天地运行的阵图变化。

第三,《太白阴经》的“八阵”主要是军队或城市等营垒用来防御的军阵。上文所引《太白阴经》“八阵”对应八卦方位就是出自《握奇外垒》篇。握奇外垒,其实是营垒。为了防御,军营中各部队如何部署也要进行设计,以阵形形式出现。李筌在《太白阴经·阵图》的“总序”中说:“黄帝设八阵之形:车厢洞当,金也。车工中黄,土也。乌云鸟翔,火也。折冲,木也。龙腾郤月,水也。雁行鹅鹳,天也。车轮,地也。飞翼浮沮,巽也。风后亦演握奇之图,以正合,以奇胜。或合而为一,或离而为八。聚散之势,节制之度,复置虚实二垒。力牧以创营图,其后,秦由余、蜀将诸葛亮并有阵图,以教人战。夫营垒教战有图,使士卒知进止、识金鼓。”在李筌看来,风后八阵的阵形实际上都是“营垒”的阵形。李筌的八阵就是沿袭风后八阵(下文将论述)。《太白阴经·握奇外垒》说:“一军一万二千五百人,以十人为一火,一千人为百火。幕亦如之,幕长一丈六尺,舍十人,人守地一尺六寸。十以三为奇,以三千七百五十人为奇兵,余八千七百五十人分为八阵。阵有一千九十三人,七分五铢,守地一千七百五十尺,八阵积卒守地一万四千尺。”一军之中有许多帐幕,一幕住十人,守地一丈六尺。一军之中,除去奇兵,正兵分为八阵,每阵守地一千七百五十尺。这是军营中各阵的占地面积,其中大将居中垒,《握奇外垒》说:“中垒,以三千七百五十人为中垒,守地六千尺,积尺得二里,余二百八十步;以中垒四面乘之,一面得地二百五十步。垒内有地两顷,余一百步。正门为握奇,大将军居之,六纛、五麾、金库、鼓藏、辎重,皆居中垒。”可见,《太白阴经》中的“八阵”是营垒中的军队部署图,“营垒教战有图”,是其“八阵”的立足点。营垒主要是用来防御,因此李筌的“八阵”主要是讲防御性的阵形,合而为一阵图就是立足于防御的阵图,八个阵合在一起,构成了完整的军事防御阵营。四个角、四个正面皆立阵,八个方位都有防守,做到了防御上的全面性。正因为如此,宋神宗评价说:“李筌图乃营法,非阵法也。”①《宋史·兵志九·训练之制》,北京:中华书局,1977 年,第4866 页。

营垒主要是军营,有固定军营,也有临时的军营,军营中也有诸多工事。军营内的军队部署与防守理念,从《太白阴经》中可以看出来。在军营中,大将军居于中央,一方面便于沟通八方,进行军事指挥;另一方面也是拱卫与保护大将军及其核心指挥机构。如果把大将军的营地也算一阵的话,“八阵”实际是九个阵。这在上面的图中也可以看出来。另外,《太白阴经》“八阵”特别适用于城市,往往一个城市就是一个大的军事营垒。因为城市一般四面都有城墙,这些城墙就是防御的主要设施。一个城市,一般都用围墙围起来,东、南、西、北四方各有门,城墙的四个角有防御性的角楼。安营扎寨、排兵布阵,也可以按照《太白阴经》“八阵”部署。因此《太白阴经》“八阵”既是军事营垒的防御阵形,也是城市的防御阵形。

综上所述,《太白阴经》的“八阵”主要是讲军营之内或城市之内的各部队的阵形,其作用主要是防御。

二、《太白阴经》“八阵”来自《握奇经》

《太白阴经》“八阵”是非常独特的阵,但其并不全是李筌的发明,从历史渊源上看,李筌《太白阴经》中的“八阵”来自《握奇经》。

首先,八阵的名称与理论体系与《握奇经》相同。《握奇经》说:“经曰:八阵,四为正,四为奇。余奇为握奇。或总称之。先出游军定两端,天有衡圆;地有轴,前后有冲,风附于天,云附于地。衡有重列,各四队,前后之冲,各三队,风居四维,故以圆;轴单列,各三队,前后之冲各三队,风居四角,故以方。天居两端,地居中间,总为八阵。”②《中国兵书集成》编委会:《中国兵书集成》第1 册,北京:解放军出版社,1987 年,第513 页。又说:“天地之前冲为虎翼,风为蛇蟠,围绕之义也。虎居于中,张翼以进;蛇居两端,向敌而蟠以应之。天地之后冲为飞龙,云为鸟翔,突击之义也。龙居其中,张翼以进;鸟掖两端,向敌而翔以应之。”①《中国兵书集成》编委会:《中国兵书集成》第1 册,第514 页。

从《握奇经》的这段话可以看出,《太白阴经》中的“四为正”“四为奇”与《握奇经》是相同的。天阵、地阵、风阵、云阵,以及虎翼、蛇蟠、飞龙、鸟翔等名称,也与《握奇经》相同。《握奇经》说:“虚实二垒,皆逐天文、气候、向背、山川、利害,随时而行,以正合,以奇胜。天地以下,八重以列,或曰:握机望敌,即引其后以掎角前列,不动而前列先进以次之。或合而为一,因离而为八,各随师之多少,触类而长。”②《中国兵书集成》编委会:《中国兵书集成》第1 册,第515 ~516 页。四奇阵与四正阵之间的关系是八阵可以合而为一,也可以离而为八。这种理论体系,《太白阴经》与《握奇经》也是相同的。

其次,李筌自称是继承《握奇经》。上引《太白阴经·阵图》的“总序”中说:“风后亦演握奇之图,以正合,以奇胜。或合而为一,或离而为八。”《太白阴经·离而为八阵》说:“经曰:风后演《握奇图》,自一阵之中,分为八阵。”这些都是李筌自说承袭《握奇经》的证据。

基于上述的两个理由,可以看出《太白阴经》“八阵”是来自《握奇经》。但《握奇经》并没有将八卦与八阵联系起来,李筌在《握奇经》的基础上将八卦与八阵联系起来,对八阵的理论进行了发展。

关于《握奇经》的成书时间,学术界尚无定论。今本《握奇经》题黄帝时代风后作,汉平津侯、丞相公孙弘解,晋平虏护军、西平太守、封奉高侯、加授东羌校尉马隆述,宋高似孙注。但是一般学者对此持怀疑态度。《朱子语类》卷125 记载了朱熹对于《握奇经》的一段讨论:闾丘主簿进《黄帝阴符经传》。先生说:“《握奇经》等文字,恐非黄帝作,池本作‘因闾丘问《握奇经》,引程子说,先生曰’云云。唐李筌为之。圣贤言语自平正,都无许多峣崎。”③黎德靖编,王星贤点校:《朱子语类》,北京:中华书局,1986 年,第3003 页。朱熹认为《握奇经》就是李筌本人所作。这个估计是站不住的。《唐太宗李卫公问对》卷上:“太宗曰:‘黄帝兵法,世传《握奇文》,或谓为《握机文》,何谓也?’靖曰:‘奇,音机,故或传为机,其义则一。考其词云:四为正,四为奇,余奇为握机。’”④吴如嵩、王显臣:《李卫公问对校注》,北京:中华书局,2016 年,第17 页。从这段话可以看出,唐太宗、李靖都看过《握奇经》,尤其是李靖,对《握奇经》很熟悉。李筌的生卒年大约为660 年至750 年之间,⑤详见许富宏:《慎子 太白阴经》,北京:中华书局,2022 年,前言。唐太宗卒于649 年,也就是说,唐太宗在世时,李筌尚未出生,因此《握奇经》不太可能出自李筌之手。另外一个证据是唐代文学家独孤及《毘陵集》卷17 收录有《风后八阵图记》一文,其文中说:黄帝作兵法,黄帝之后有风后,“其谁佐命?曰:元老风后。盖戎行之不修,则师律用爽;阴谋之不作,则凶气何恃?故天命圣者,以光战术,俾悬衡于未然,察变于倚数,握机制胜,作为阵图。夫八宫之位正,则数不愆,神不惑。故八其阵,所以定位也。衡抗于外,轴布于内,风云负其四维,所以备物也。虎张翼以进,蛇向敌而蟠,飞龙、翔鸟,上下其势,所以致用也。”⑥独孤及:《毘陵集》,《四部丛刊》初编缩印本第38 册,北京:商务印书馆,1922 年,第105 页上。这里讲到的“风后八阵”与《握奇经》相同。独孤及(725—777)与李筌同处一个时代。如果《握奇经》是李筌写的,独孤及应该是知道的。但独狐及仍然称《握奇经》是《风后握奇经》,可见,独狐及并不认为《握奇经》是李筌所作。

由于唐太宗、李靖都熟悉《握奇经》,李筌也说自己的阵图出自《风后》,独狐及也说“天、地、风、云、飞龙、虎翼、蛇蟠、鸟翔”八阵是“风后八阵”,可见《握奇经》产生于唐代之前。《握奇经》就是《风后握奇经》的简称。

《汉书·艺文志》中“兵阴阳”类载:“《风后》十三篇。”颜师古注:“图二卷。黄帝臣,依托也。”《风后》,在兵书的分类上,《汉书·艺文志》将其归为“兵阴阳”,说:“阴阳者,顺时而发,推刑德,随斗击,因五胜,假鬼神而为助者也。”颜师古注:“五胜,五行相胜也。”①《汉书·艺文志》,北京:中华书局,1962 年,第1760 页。这就是说《风后》内容主要是讲阴阳五行八卦在战争中的运用。《握奇经》“合而为一”与“离而为八”的思路显然与八卦有关,应该就是《汉书·艺文志》中《风后》的一部分。《握奇经》也一直被称为《风后握奇经》不是没有道理的。独孤及称“天、地、风、云、飞龙、虎翼、蛇蟠、鸟翔”八阵是“风后八阵”。清宫梦仁《读书纪数略》记载有“风后八阵”,名称也与独孤及所说相同。也就是说《风后》一书并未完全散佚,其中《握奇经》还是保留下来了。

《风后》见载于《汉书·艺文志》,说明汉代已经有了。根据《汉书·艺文志》颜师古的注,说“风后”是黄帝臣属于依托,这是正确的。因此《风后》不可能产生于黄帝时期。在战国末期至西汉早期,黄老道家学说兴盛,这个时期兴起了诸多托名“黄帝”的学说与著作,如《黄帝内经》之类,又如马王堆帛书《黄帝四经》等。《风后》一书应该也是黄老思想兴盛时期的产物。因此“风后八阵”大致产生于战国末期至西汉早期。今本《风后握奇经》署名汉代公孙弘解、马隆述是不能轻易否定的。

《太白阴经》“八阵”是沿袭承继《风后握奇经》而来,属于“风后八阵”系统。因此《太白阴经》中的“八阵”源头可以上溯到汉代。

三、《太白阴经》“八阵”属于“风后八阵”系统

过去研究“八阵”,基本上都是把“八阵”看成一个系统,以为从“孙膑八阵”到“吴起八阵”、《握奇经》八阵,再到“诸葛亮八阵”、《太白阴经》八阵等,彼此之间有传承关系,属于一个传承系统。这是误解。“八阵”问题,纠缠复杂,其中最主要原因是没有厘清其系统,总体上来看,“八阵”分为两个系统。

首先是注重作战与训练的“孙膑八阵”系统。从现有的可靠的资料看,“八阵”最早见于《孙膑兵法》,其中有《八阵》篇,但“八阵”具体是哪些阵并没有说。《威王问》中有:“田忌问孙子曰:‘锥行者何也?(雁)行者何也?篡(选)卒力士者何也?劲弩趋发者何也?剽(飘)风之陈(阵)者何也?众卒者何也?’孙子曰:‘锥行者,所以冲坚毁兑(锐)也。(雁)行者,所以触廁(侧)应□〔也〕。篡(选)卒力士者,所以绝陈(阵)取将也。劲弩趋发者,所以甘战持久也。剽(飘)风之阵者,所以回后〔□□也〕。众卒者,所以分功有胜也。’”②张海波:《银雀山汉墓简牍集成》(贰),北京:文物出版社,2021 年,第11 页。这里虽然是讲士卒,但也涉及到阵法。如“锥形”“雁行”“飘风之阵”等,都是阵法名。这些阵的功能就是作战时用的,锥形阵就是用来冲锋的,所谓“冲坚毁锐”。雁行阵则是相互策应的阵,《孙膑兵法·十阵》③关于《十阵》是不是《孙膑兵法》中的内容,学术界存在不同意见。银雀山汉墓竹简整理小组认为是《孙膑兵法》,张震泽《孙膑兵法校理》也主此说。李兴斌《孙膑兵法新译》、张海波《银雀山汉墓简牍集成》(贰)则认为不属于《孙膑兵法》。我们采用最初整理者的说法。下引《十阵》文均依据张震泽《孙膑兵法校理》。篇说:“凡阵有十:有枋阵,有圆阵,有疏阵,有数阵,有锥行之阵,有雁行之阵,有钩行之阵,有玄襄之阵,有火阵,有水阵,此皆有所利。”仔细分析十阵,从内容上看,既有队列训练之阵,也有作战时的阵形。《十阵》篇说:“枋阵之法,必薄中厚方,居阵在后。”方阵就是四方的阵型,中间人少,四边人多的阵型。圆阵,文字脱,但应该与方阵同类,中间人少,四周圆形人多。疏阵之法,“其甲寡而人之少也,是故坚之。武者在旌旗,是人者在兵。故必疏钜间,多其旌旗羽旄,砥刃以为旁。”疏阵就是士兵队列之间的间距大,中间可以安插旗帜的队伍。数阵之法,“毋疏钜间,戚而行首积刃而信之,前后相葆”,数阵与疏阵对应,士兵队列间不留间距,这样前后队列能相互保护。锥形之阵,“卑之若剑,末不阅(锐)则不入,刃不溥(薄)则不剸,本不厚则不可以列阵”。这里是说要剑锋利以后才能列阵,明确说是列阵,肯定是阵法。雁行之阵,“前列若□,后列若狸”,这里有“前列”“后列”字样,也是阵法无疑。钩行之阵,“前列必枋,左右之和必钩。三声气全,五彩必具,辨吾号声,知五旗。”前列用方,左右两列用钩,中间有金鼓旗帜,这也是阵法无疑。玄襄之阵,“必多旌旗羽旄,鼓翡翡庄,甲乱则坐,车乱则行”,士兵队列之间有金鼓旗帜,这也是阵法。这些既可以理解成平时训练的阵形,也可以理解为战时使用的阵形。因为阵形都是在战争的实践中总结出来的,根本的目的是为了实战,只有平时把阵形训练好,战时才能熟练使用。火阵,在正文中称为“火战之法”,“沟垒已成,重为沟堑五步,积薪必均疏数”,说的是要挖沟堑,在里面堆积柴草,用火攻。水阵,在正文中称为“水战之法”,“水战之法,便舟以为旗,驰舟以为使”,讲的是在水中如何使用船只作战。可见,火阵、水阵并不是讲军队队形队列的布局,而是讲的如何用火攻、用水攻的具体战法。与上述八种阵法内容不同,火阵、水阵不能算是阵法。《十阵》篇实际讲到的只有八阵,即方阵、圆阵、疏阵、数阵、锥形之阵、雁行之阵、钩行之阵、玄襄之阵。据此《威王问》中的“锥形”“雁行”等都是阵法。由于《八阵》篇中没有具体讲八阵,通过《十阵》,我们也大体可以推知孙膑所说的“八阵”就是方阵、圆阵、疏阵、数阵、锥形之阵、雁行之阵、钩行之阵、玄襄之阵。孙膑对此八阵应该是相当熟悉的。“孙膑八阵”的功能主要是训练与作战使用。另外《孙膑兵法·官一》中有“浮沮而翼,所以燧斗也”一句,其中“浮沮”也是阵法名。①张震泽:《孙膑兵法校理》,第118 页。

上世纪七十年代末,青海大通县马良墓出土一批木简,其中有关于古代阵法的记录,如“□为浮苴之法一校□”(第97 简)、“□冲方□”(第220 简)、“牡阵右冲方之□”(第233 简)等。其中有学者指出:“□为浮苴之法一校□”,所讲“浮苴”云云即阵列名称。②陈公柔等:《青海大通马良墓出土汉简的整理与研究》,《考古学集刊》第5 辑,第297 页。其实这里不止讲到浮苴,还有“冲方”“牝阵”也是阵名。马良墓简所载浮苴、冲方、牝阵的阵名也见于上引《文选》李善注的“八阵”,说明彼此之间有密切关系。但是大通马良简的阵形,“并非局限于交战时的阵形,而主要是指平日训练的队形”。③陈公柔等:《青海大通马良墓出土汉简的整理与研究》,《考古学集刊》第5 辑,第311 页。

孙膑之后,阵法也在不断使用与发展。宋代《武经总要前集》卷八中载有“裴子法”,即唐代裴绪《新令》中的“八阵”。裴绪对“八阵”的历史做了比较全面的记录,其中说:

方阵图,乃黄帝五行之金阵,即孙子之方阵、吴起之车厢阵、诸葛亮之同当阵;

圆阵图者,黄帝五行之土阵,即孙子之圆阵、吴起之车缸阵、诸葛亮之中黄阵;

牝阵图,昔黄帝五行之水阵,即孙子之牝阵、吴起之曲阵、诸葛亮之龙腾阵;

牡阵图者,乃黄帝五行之火阵,即孙子之牡阵、吴起之锐阵、诸葛亮之鸟翔阵;

冲方阵者,乃黄帝五行之木阵,即孙子之冲方阵、吴起之直阵、诸葛亮之折冲阵;

车轮阵,昔太公三才之地阵,即孙子之车轮阵、吴起之衡阵、诸葛亮之握机阵;

罘罝阵图,昔太公三才之人阵,即孙子之罘罝阵、吴起之卦阵、诸葛亮之飞翼阵;

雁行阵者,乃太公三才之天阵,即孙子之雁行阵、吴起之鹅鹳阵、诸葛亮之衡阵。④《武经总要前集》卷8,金陵富春堂刊本。

这里说的“八阵”是将黄帝“金、木、水、火、土”五行之阵与太公“天、地、人”三才之阵相加,得出八阵,这是裴绪“八阵”的来源。所以裴绪的八阵也是综合前人的产物。由于黄帝时期太过遥远,不难看出黄帝五行之阵应该不是出自黄帝之手,而是后世伪托。孙子之阵,排名在吴起之阵前,应该指的是孙武。今本《孙子兵法》十三篇未见有此详细的阵法之名的记录。此“孙子之阵”应该不出自孙武之手,而是托名孙武。《汉书·艺文志》中的《吴孙子兵法》,此书有八十二篇,图九卷,与《史记》记载孙武上吴王的十三篇篇数不合,应该是汉人对传世兵法的收集整理而托名孙武的产物。①关于十三篇《孙子兵法》与八十二篇《吴孙子兵法》之间的关系,学术界一直有争议。曹操认为今本《孙子兵法》十三篇是对《吴孙子兵法》的节选,这种理解大致不错。实际是《吴孙子兵法》是汉人以孙武著《孙子兵法》十三篇为基础,不断搜集后世兵法积累而成,但成书时间在汉代。因阵法往往有阵图,裴绪“孙子之阵”也有阵图,恐是来自《汉书·艺文志》中的《吴孙子兵法》。李善注引《杂兵书》中的“八阵”与《武经总要前集》记载的“孙子八阵”相同,只有“罘罝”与“浮沮”字不同,但其音相同,《武经总要前集》的“罘罝阵”就是“浮沮阵”。由此可见,《杂兵书》中的“八阵”就是“孙子八阵”,也就是《吴孙子兵法》中记载的“八阵”。

值得注意的是,“孙子八阵”里面有“方阵”“圆阵”“雁行阵”“浮沮阵”,这四种阵法与“孙膑八阵”名称相同,可以看出其与“孙膑八阵”有明显的承继关系。但是“孙子八阵”比“孙膑八阵”时间要晚。理由就是“孙膑八阵”与“孙子八阵”不完全相同,如果“孙子八阵”早于“孙膑八阵”,那么“孙膑八阵”就应该继承“孙子八阵”,但实际上并非如此,《孙膑兵法·威王问》中讲到“锥形”与“飘风之阵”都不见于“孙子八阵”。从上文“孙膑八阵”与火阵、水阵并列为“十阵”来看,孙膑时期,虽然已经有了阵法的概念,但还没有成熟,将阵形与战法相混淆。而“孙子八阵”已经非常成熟了,阵法名称已经固定。裴绪将《汉书·艺文志》中记载的《吴孙子兵法》误认为是孙武所著,将该书中记载的托名孙武的“孙子八阵”误认为是孙武八阵,并将其放在吴起之前,造成了混乱。但裴绪将其中的发展演变描述了出来,还是对八阵研究做出了贡献。

从阵法的功能上看,宋曾公亮《武经总要前集》所列的黄帝五行阵法、太公三才阵法、孙子阵法、吴起阵法、诸葛亮阵法等,只是名称不同,但实际属于一个系统。《武经总要前集》说:“裴绪《新令》有九阵图,参引太公、孙子、诸葛亮之法为证。”②《武经总要前集》卷8,金陵富春堂刊本。这说明,太公、孙子、诸葛亮、裴绪的阵形是一个系统,彼此之间有传承关系。这个系统中有的阵法在《孙膑兵法》中已经出现,《孙膑兵法》是记载“八阵”最早的典籍,故称为“孙膑八阵”系统。③黄帝五行阵法、太公三才阵法、孙子阵法、吴起阵法,均为汉人伪托出来的阵法,在时间上均晚于《孙膑兵法》,故以“孙膑八阵”为这个系统的起源。

这个系统的阵法,其功能主要的作战,同时还在平时训练中使用。青海大通县马良墓中有“浮沮阵”,马良墓出土的阵法,属于教习阵法。因此“《武经总要前集》中所列之古阵法,大体皆教兵之法”。④陈公柔等:《青海大通马良墓出土汉简的整理与研究》,《考古学集刊》第5 辑,第312 页。《武经总要前集》卷八裴绪《新令九阵图》,说:“盖阵法者,所以训齐士众,使其上下如一,前后左右,进退周旋。如身之运臂,臂之使指,无不如意。……无是法也,则将何以使人哉。”⑤《武经总要前集》卷8,金陵富春堂刊本。裴绪说的阵法,也是指平时训练士兵的队形。现在看来,方阵、圆阵、牝阵、牡阵、冲阵、轮阵、浮沮阵、雁行阵,这八种阵法,是训练士兵的阵法。“所谓阵法,或以为即战争时之阵列(如后世作战之战略部署),或以为应即平日教练士兵之法。其实,两者应互为表里而不相矛盾,但应以教习与训练为主要的目的。”⑥陈公柔等:《青海大通马良墓出土汉简的整理与研究》,《考古学集刊》第5 辑,第311 页。阵法的作用主要是平时用来训练士兵与作战。

其次是注重军营驻防与防御系统的“风后八阵”。与“孙膑八阵”系统相比,“风后八阵”则是另外一个系统。一是名称不同。“风后八阵”的名称是天阵、地阵、风阵、云阵、飞龙、虎翼、蛇蟠、鸟翔,两者名称完全不同。二是功能不同。“孙膑八阵”的功能是作战与教习,“风后八阵”的功能是防御与营垒驻扎。三是阵形不同。“孙膑八阵”主要根据战争实际的需要,灵活机动性大,与《易经》八卦无关。而“风后八阵”主要以八方来安排阵形,后来李筌用后天八卦对阵形进行改造,进一步理论化。阵形安排固定,比较僵化。无论是阵名、功能还是阵形,“风后八阵”都自成系统。从上文的论述中可以看出,《太白阴经》“八阵”来源于《风后握奇经》,属于“风后八阵”系统。

最后,李筌对“八阵”的改造使得“风后八阵”逐渐脱离作战实际。前文已经说过,李筌用后天八卦对“风后八卦”的改造,使得“风后八卦”可以用《易经》的卦象、爻辞的含义来解释八阵,一方面使得八阵更加理论化、系统化;另一方面,也使得八阵更加神秘化,逐渐脱离作战实际。宋代重视武备的理论建设,但《太白阴经》的八阵与阵图在实践中并不适用。北宋一朝对阵法研究与运用从未中断,八阵法也一直受到重视。据宋仁宗时期《武经总要》记载,“雍熙中,契丹数盗边境,太宗皇帝乃自制平戎万全阵图,以授大将,俾从事焉”;宋仁宗亦亲自主持阵法的研究和修订工作,但他重视的是“孙子八阵”,而不是“风后八阵”,可见“风后八阵”并不受重视。《武经总要前集》说:“阵图所存者,惟唐人李筌有八阵图,而其说难以依据。”①《武经总要前集》卷8,金陵富春堂刊本。对李筌“八阵图”有怀疑,以为不可信。熙宁八年(1075),神宗下谕说:“今论兵者俱以唐李筌《太白阴经》中阵图为法,失之远矣。”②《宋史·兵志九·训练之制》,第4866 页。明代赵本学在其《诸葛亮八阵八形辨》中说:“诸葛亮八阵图八首,唐李筌之所演也。”又说:“李筌之图,求形势于法度之外,诬武侯多矣。宋神宗曰:‘今之论兵者,皆以李筌《阴经》阵图为法,妄相眩惑,无一可取。”③赵本学、俞大猷:《续武经总要》,北京:商务印书馆,2017 年,第117 页。可见北宋时期人们已经开始批判李筌的八阵,主要原因还是李筌《太白阴经》八阵及其阵图不适应战场的作战需要。正因为如此,后世作战实践中将其抛弃。“风后八阵”被李筌改造后也逐渐丧失了实用价值。

“八阵”问题在宋代的《武经总要》、明代赵本学《续武经总要》、茅元仪《武备志》等书中都有较为详细的记述。但是对“八阵”的源流,这些古代兵学典籍均没有进行清晰的梳理。《武备志》中坚持认为李筌“八阵”是继承诸葛亮“八阵”而来,并做了阐述,这就难免混乱。茅元仪的看法也与赵本学一样,都是没有分清“八阵”的两个系统。希望今后关于“八阵”问题的研究能够在两个系统基础上,得到更为清晰的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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