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若萱

经验往往是动人的。可以这样说，大部分年轻作者在创作初期，都会从自身经验中取材，童年、故乡、情感经历、重大变故……就像大脑中缠绕着杂七杂八的线条，我们随便拿出一些，然后依靠情绪、故事、情节等等完成一篇作品，这就是我们经常说的“自发”阶段。这样的创作是本能性的，似乎无法追寻出一条完整的道路，当我们坐在电脑前，等待着灵光一闪，闪出什么就是什么了。而到了“自觉”阶段，考虑的东西逐渐多了起来，譬如人物、逻辑、思想等等，我们可以写他人，只是当我们处理他人时，听来的也好，看到的也好，感受到的也好，依然不可避免地调动自身经验，只是那些经验藏得更高明了。所以不论是初出茅庐的年轻作家，还是创作多年的老作家，我相信自身经验对于创作一定都非常重要。

只是，如何将自身经验变成一篇小说？我们知道，并不是所有往事都值得写。有时我们会有一种感受，生活远比文学作品更具戏剧性，本身就是一首诗或一篇小说；而大多时候，生活仿佛平静的水面，没有一丝波澜，很难从日常中发现文学性的部分。所以我们需要虚构、变形、拼贴、拓宽自身经验，从而达到最完美的效果。

在崔君的中篇小说《冰激凌厂冬天在干吗》（刊于《十月》2021 年第5 期）中，我看到了一次成功的尝试。

这篇小说讲的是一对好友的成长故事，“我”和唐小甜是“发小”，两人出生在同一个村子，一起上学，一起胡闹，中途渐行渐远，后来又有了联络，一起北漂，而后又分开，结尾处以惨烈的方式重逢，从童年迈向了所谓残酷的成人世界。关于成长故事，近年也曾出现过很多经典文本，比如火遍全球的意大利作家费兰特的“那不勒斯四部曲”，挪威作家克瑙斯高的《我的奋斗》六部曲，均是以第一人称“我”为视角，讲述带有自传性质的故事。在这种“自传体”小说中，个人经验占有很大的比重，作者的叙述相当真诚，各种各样的细节也闪着真实可靠的光辉，给读者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象。

我相信在作者的生命中一定也存在着“唐小甜”式的人物，但作者并没有处理成简单的经验诉说，而是将其拓宽，加入了时代背景的叙述，注意，这些叙述似乎与人物的成长并无关系，在我以往读到的成长小说中，往往有一条十分清晰的线索，即主人公的心理变化或围绕着主人公的核心事件。但在这篇小说的前半部分，作者有意设置了线索偏离，不再仅限于对人物心理状态和情感处境的描写，而是游走在更大的背景之下，从而增加了文本的宽度和活力。比如一些例子：“我”的姑姑是计生人员，和唐小甜的妈妈有过节；欣欣大社卖的《新华字典》是盗版的；朱安美发店里的东方不败等等，非常巧妙有趣。正是这些偏离使小说变得宽阔。“我”和唐小甜穿行在这些设置中，尽情展现着人物各自的特点。这一点，我觉得是作者才华的体现，具有大师气象。

到了小说的中部，“我”去了县城读书，唐小甜不再继续上学，所以很少见面了。在这一部分中，崔君的处理也十分巧妙，用可爱的契诃夫作为她们之间联系的纽带。作为契诃夫的狂热爱好者，看到这里时我觉得十分亲切。“我”继续拼命苦读，留在闭塞的县城里，而唐小甜在全国各地游荡，卖花甲，卖纪念品，卖香料，当导游……崔君写道：“最有意思的是，那时我看到了契诃夫的《宝贝儿》，宝贝儿奥莲卡一定要去爱一个人，没有人可以爱，她就丢了魂儿，不这样不行，她爱上谁，就用谁的逻辑讲话。唐小甜像极了奥莲卡，她一定要发一些她正在卖的东西，全身心地投入进去，虚假夸张的叫卖倒让你觉得她挺真诚。有时，状态甚至是凌晨发出的。”一个奥莲卡式的唐小甜，似乎也在为接下来的发展埋下伏笔。

而后“我”进入大学，浑浑度日，因为考研生病，难过之时第一个想到的人是唐小甜。在这样的人物关系中，颇有“那不勒斯四部曲”中莱农和莉拉的味道。工作之后的“我”，终于与唐小甜重逢，并一起租房生活，虽然偶有嫌隙，但总能过得去，在这些部分中，崔君写得很动人，尤其是唐小甜吹花的细节。

在小说的中后部分里，不论是考研、工作、租房等细节中，都能看出作者经验的影子。

结尾处，“我”坐在医院的长椅上，“通过窗口，我看见了梦魇中的我们自己。思绪赋予我眼睛看不到的很多东西，还有它们的背面。此刻，楼宇和街道，正洒满黑色的雨水。凄冷的空气伴随着破碎的梦，一同降落到嘈杂的地上，落在水坑里，那里有汽车崭新轮胎的印痕，落魄小狗身上抖落的水珠，还有，这座城市向下生长的美丽倒影”。

同为创作者，我在处理经验时总是按捺不住想要倾吐的冲动，从而失去了宽阔的可能。而崔君在个人经验之外，加入了自己的思考，学会舍弃与变形，从而打通了小说的内部和外部的连接，让小说保留自传体风格的真诚，又多了对人类心灵的关怀与大环境的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