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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04-03薛超伟

西湖 2022年4期
关键词:管区眼罩犯人

薛超伟

任鸿盯着监控。监舍楼各处被精简成四十五度角俯视的画面,陈列在墙上。她站在值班室中央,身旁有两张操作台,上面共有五台显示屏。每隔一段时间,不同显示屏上的画面会被切换到监控墙上。犯人们睡下后,天花板大灯开着,夜晚的监舍看上去依旧清晰。任鸿负责今天上半夜的值守,经过整个白天的工作,她感到疲惫,但也没有因此懈怠。身后有摄像头对着她。她可以想象到,局指挥中心的值班室,有工作人员守着类似的一面墙,监控下级所有单位,监控画面的其中一个方格里有她的身影。而同样地,那名工作人员的身影,也会出现在司法部门的某面监控墙上。

一组事务犯在监舍楼夜巡,三人一班,分上下夜。她们在楼道来回走动,经过每间监舍都停下来,透过小窗向里张望。任鸿看着监控,觉得她们是尽职的。监舍里灯光明亮,犯人们都戴着眼罩入睡。以前没有眼罩的时候,夜里开的是小灯,但小灯映照的监控画面不清晰,就改成大灯,向犯人发放眼罩。为了保证她们的睡眠,规定睡觉必须戴眼罩,有些犯人睡着后眼罩脱落,夜巡的人要进去把她叫醒,敦促戴好眼罩。遇到面朝墙壁睡觉的,也要叫醒,让她们翻个身。曾经有一名犯人在睡梦中发病猝死,被发现时就是脸朝里的,此前监控里看不出异样,同监舍的犯人也没察觉。

监控墙切换画面,任鸿管教的六号监舍出现在里头,她们虽然戴着眼罩,任鸿能分辨出谁是谁。这时四号监舍三床下铺的犯人下床,走进卫生间。任鸿转头看卫生间的监控。犯人褪下裤子,蹲在坑位上,打了个哈欠,对头顶的视线毫不在意。新收的犯人会比较敏感,有的刻意跟摄像头对视,还翻白眼;有的很拘谨,做出遮掩的动作。久了,就都一样了。犯人上完厕所,回到床铺躺下,过程中没有可疑举动。

收回视线,任鸿从窗边小桌上端起水杯,喝了口水。桌上放着另一个水杯,也是她的。值班室里规定不能放热水瓶,打水需要到外面去,但值班室又需要随时有人在;配置只有一人的时候,就不能出去打水,也不能买一升以上的大杯子,那看上去有热水瓶的嫌疑。解决办法是,准备两个水杯。

监控墙上的众多画面里再一次出现六号监舍,任鸿看了一眼,视线转去别处,紧接着又回到六號监舍。有什么不自然的地方。她放大监控画面,那种不自然来自四号床下铺的尤英。她对尤英很熟悉,去年她主持监狱广播站的时候,尤英帮她编稿子。现在,尤英侧着身子躺在床上,左手放在枕头底下压着。这不是尤英的习惯睡姿。任鸿感觉她在装睡。她为什么装睡?任鸿盯着尤英。在至少两分钟时间里,尤英一动没动。任鸿一边留意着六号监舍动向,一边去看别的监控画面。

监舍的墙面带有粉色,规划者希望营造出一种温馨的氛围。打造文明监狱以来,很多从前不能想象的场景都出现在监狱里。任鸿盯着监控,有时候会觉得,这是一个个粉色的饼干盒,一个个残缺的小人儿被放在这些饼干盒里。怎么给这些小人儿分类,也耗费了监管者的心力。性别的分类是第一位的,所有监狱都实行严格的男女分押。之后按罪名分类,按刑期分类,按危险程度分类……分类标准很多,但每种都有相应的问题,比如重刑犯和重刑犯关在一起,常伴随暴力事件。因此,依然是如何监管的问题。几个世纪以前就有人设想过建造一种全景敞式监狱,环形囚室的中央设暸望塔,塔内值守的人监管四周所有的犯人。现代监狱引入监控系统,使这个设想破灭,但在另一种层面上又实现了它。文明监狱里,传统的分类关押在逐渐消解。这座监狱中,犯人就是混押的。任鸿管教的六号监舍,最轻的一个罪名是销售伪劣产品罪,最重的一个罪名是故意杀人罪。

尤英动了动。任鸿放大六号监舍的画面,看到尤英把枕头底下的手缓缓抽出来,伸到被子里,慢慢转过身仰躺着,右手也伸进被子,两只手在被子底下轻轻翻动。过了片刻,她蜷起身子,把脑袋藏进被子里。任鸿回放了这段监控,尤英的手从枕头底下抽出来时,任鸿把画面定格,再放大。于是,她看清了尤英手上的东西。她立刻走到操控台,打开监舍楼大厅喇叭,通知事务去六号监舍,控制住四号床下铺。她戴上警帽,到备勤室把带班领导和另一名同事叫醒,匆忙跟两人说明情况后,她往监舍楼跑。

尤英是名特殊的犯人。犯人对监狱里的规则大体上有三种态度,认可、假意迎合和敌对。很难说尤英的态度属于其中哪一种。对于监狱的监管和改造,她基本上是配合的,但她既不是认可,也不是迎合,可能只是在配合不配合之间,恰好选择了前者。她在犯人中间有个外号,叫作“信子”,因为她的舌头从中间裂开,一分为二,像蛇信子。档案里显示,她在犯罪之前就表现出自残行为,舌头不是做的手术,是她在一段相当长的日子里,自己一点点割开的。而在刚才的监控里,尤英手上捏着一根线。

任鸿跑到监舍楼,打开随身执法记录仪,手放在辣椒喷雾上备着。六号监舍的电子门开到一人宽,她走进去,看到尤英已经采取蹲姿,双手抱头,三名事务站在她边上守着。任鸿让尤英张开嘴,果然,嘴里都是血。任鸿叹了口气。一名事务向她展示带血的线,大约二十五公分,似乎是从生产车间带出来的。她肯定了事务的表现,让她们继续巡逻,不要声张。监舍里的人都坐起身,在议论,任鸿扫视一眼,她们不说话了。她叫她们躺下睡觉。任鸿给尤英上铐,带她去监狱医院。

医生给尤英做了检查,伤口不大,缝几针就行。医生对她分叉的舌头有些惊奇,但没多说,她们在监狱里见过很多古怪的病人,尤其是一些装病逃避劳动的。任鸿站在旁边,看医生给她处理伤口。尤英跟任鸿年纪相仿,三十出头,长得斯文。她受过高等教育,会看很多书,一月一次的借书申请单上总有她的名字。她会思考一些终极问题,有时找她谈话,她说的一些话,任鸿都不好接。而现在,她双手反剪,伸长舌头,也伸长脖子,护士用压舌板在底下托着她分叉的舌头,医生才好缝针。针穿过尤英的舌面,这个画面触发了任鸿的生理性疼痛。尤英喉咙里发出“噶”、“咔”的短音,她会感觉疼吗?还是说她的痛觉系统跟别人不一样?任鸿不明白。涎水和血水拉成一条红线,滴下来。医生对护士说:“擦一下。”护士用手里的医用纸巾帮她擦拭。任鸿看着,觉得尤英有点脱离人相了。6D5465C4-0FA7-4A33-B55C-9702861D5285

墙上的挂钟显示凌晨一点。本来正常情况下,等到早上交完班,她就可以回家休息。她预约了医生做检查,现在看来没办法了。她结婚四年,没有孩子,她以为自己的情况是个例,跟同事聊起来,才发现很多人都有这问题。高度紧张的工作状态,加上频繁熬夜,激素变得不正常,还有了多囊卵巢综合症这些问题,吃了很多药调理。而现在,她却在这里对着这些没有人相的罪犯进行人道关怀。监狱里,罪犯看病都是免费的。她见过一个案例,有个老人得了重病没钱治,故意犯罪进监狱养老。这样一对比,任鸿觉得自己做的事很不值得。她忍住怒火,眼下的事,跟她面对的问题没有因果关系。

缝完针,医生说:“好了,这几天少说话,热的食物放凉了再吃,不用拆线,过几天会自然脱落,可别想着再用这缝合线割舌头了。”任鸿说:“我会看着。”

走出医院,尤英打了个喷嚏。春天了,还是有些凉。两人走在夜里,树叶沙沙响,像一个寻常的夜和寻常的两人。任鸿想起去年在广播站,有几次采访监狱工作人员,她带上尤英,两人像这样一起走在路上。有一回,她们去严管区采访。严管区对犯人进行严管,设有禁闭室,那是犯人在监狱中最忌惮的地方。写严管区的稿子,是为了给犯人解惑,也是为了起到震慑作用。严管区的门外有几棵杏树,那是七月,树上结满杏子,地上也掉得到处都是。尤英故意落后任鸿两步,偷偷蹲在地上捡了几颗,攥在手里。监狱里不让犯人吃规定以外的食物,怕吃坏肚子。任鸿回头,说她都看见了,让尤英扔掉。尤英说:“别呀,没坏,我挑的都是好的。”任鸿说:“不行,你扔了吧。”尤英迟疑地摊开手,扔掉三颗,手上还剩一颗,拿起来狠狠咬了一口,然后丢掉了。那时尤英比现在有活力一点,也更像一个正常人。过了段时间,上面突然下了通知,不能让犯人代行民警的职责,尤英不能在广播站工作了。广播站少了人手,不久也停掉了。

把尤英送回监舍,任鸿赶去值班室,向带班领导汇报。监狱里针对这类自残事件是有预案的,按流程处理就行。任鸿到备勤室和衣躺下,眯了一会儿就醒了,心头堵着。她看时间,六点不到,坐起身发呆。

犯人们总是提出请求。有时候请求被驳回。她们会提出更多请求,就比之前的聒噪一些。有些人拿东西砸自己脑袋,或者列队时跑出去撞墙,是自杀、发泄,或者以此要挟管教人员。对她们这些行为并不总会施加惩罚,有时会进行安抚,答应她们的请求。但尤英没有提出请求,她只是割开了舌头。不知道她想要达到什么样的目的。

赶在提工之前,狱警找犯人们谈话,询问事发当天有什么异常,最近有发生什么事,并关照目击者不要讨论。自殘是恶劣事件,处理不当,会变成一种流行病。任鸿把尤英带到谈话室。两人坐下,她问尤英:“舌头好些了吗?”尤英点点头:“好些了。”声音含混,但不影响交流。任鸿说:“那我们开始吧。”她打开执法终端录像录音,之后要把谈话内容上传到系统里,是证据链的一环。

“割舌的线是从哪里来的?”

“车间带出来的。”

“哪天?”

“三天前。”

“有没有人帮助你?”

“没有。我坐在工位上缝制帆布袋,低头咬断一根线,含在嘴里。”

“以前有没有类似的自残行为,没有被我们发现的?”

“在里面是第一次。”

“为什么突然又开始了?”监狱里一切物品实行严管,给犯人吃红枣粽,也要把线和枣核收上来,尤英没有割舌的条件。两年来她都很安分,任鸿以为她戒掉了。

“最近心里总是很难受。割舌头会让我好受一些,以前就是这样的。”

“为什么突然产生这种情绪?”

“可能是季节变化,会想很多。”

“这构不成理由。再想想。”

尤英沉默了一会儿,像是在思考。她看了眼执法终端,开始说话:“大概两周前,来了月经,晚上睡觉漏出来,没有可以更换的内裤,另一条还在外面晾着。我按对讲,请求更换内裤,值班的警官说不可以,让我躺回去。我就穿着脏内裤躺了一晚,没睡着。”

监狱有规定,每个人只能留两套内衣裤在身边,其余放库里。任鸿说:“内裤的事确实不合理,我们以前反映过,上面说,男监那边也是这样规定……”任鸿停住,看了眼执法终端,感觉自己失言了。她接着说:“但这也构不成理由,尤其是事情发生两周之后,又去伤害自己。”

“因为很脏,觉得自己很糟糕。那种感觉一直在,变得巨大。我会想到很多以前的事,想到他对我说的话。”

“他?他是谁?

尤英没有回答,继续自己的讲述:“我记得他说过,女人在生理构造上,比男人要脏,需要经常清洁。那天晚上,下面很黏,很恶心。我闻到自己的臭味。我想起他的话,觉得他是对的,但我学到的知识告诉我,他错了。脑子里有很多相互矛盾的声音。我有时候梦见他,他身上有几个洞,一直漏气,他整个扁下去,贴在地上,没有人的形状,我就哭。我会为他哭,那是不对的。”

“你哭,因为你感到后悔。你在悔过,说明我们工作做得不错。有了问题,就提出问题,然后我们一起解决问题,不要一个人在那胡思乱想。”

“警官,我有罪,是因为我杀了人,不是因为杀了他。我没错,不能后悔。”

任鸿又看了眼执法终端。

“你说这些话,表现出很大的主观恶性。之后的惩罚会参考这次谈话,你考虑过吗?

尤英点头。

“关禁闭也无所谓吗?你爱干净,去了禁闭室,蹲坑在你床边,睡觉闻着屎尿味。不能跟人说话,没有娱乐活动,不停背规章。”

“我知道禁闭室是那样的。”

“她们都好好表现,拼命攒分,申请减刑。你不想减刑?”

尤英点头,说:“在外面,要被那些人监管、评估;相比之下,在里面被女警官们监管、评估,会好受一些。在很多事情上,警官理解我们。即使这种理解不能使规定发生改变,对我来说,依然很重要。”

任鸿看着尤英。片刻之后,她关掉执法终端。谈话结束。

她们开了个简短的会议,决定给尤英关禁闭的处分。任鸿做了表格提请,当天批复就下来了,同意关禁闭。尤英被带去严管区。

去严管区的路上,任鸿做了一些嘱托,告诫尤英想法不要偏激,往好的方面想。不要顶撞严管区的监管人员,那边还保留老一套的手段,碰见不服管的,打骂是常事。尤英答应着。走到严管区的大门,尤英突然喊:“报告警官,罪犯尤英请求在这里站立一分钟。”任鸿觉得奇怪,转头看,啊,是杏花开了。

那时候尤英丢掉杏子,任鸿说:“这几棵杏树,春天的时候开花,远望像云一样,好看的。”尤英盯着杏树看了一会儿,说:“任警官,那春天再带我过来,好不好?”当时任鸿没说话。犯人可以请求放茅,但不能请求赏花,有时候对她们温和一点,她们就会不断地越线。

尤英站在杏树底下,露出了笑容。任鸿猜想,她心底是不是立下了某个偏执的约定,所以来到此地?任鸿不知道。

风吹来,时间变慢一些,花瓣落下,干干净净地落下。6D5465C4-0FA7-4A33-B55C-9702861D52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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