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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衣(中篇)

2022-04-03丁伯慧

西湖 2022年4期
关键词:外公外婆奶奶

丁伯慧

1

她又来了。还是那条白色的裙子,小圆领,全身上下没有一点杂色,白得有些晃眼。也许是身材变矮了,裙子显得有些长,一直盖住了脚面。她有些肥胖,裙子把身子裹得紧紧的,感觉要勒到肉里去了。窗外有风吹进来,吹动她的裙摆。我应该想起她年轻时的样子。可是面对她满脸粗大的皱纹,我实在想不出。何況她是突然出现在我跟前。她脸上是标志性的笑,所有的皱纹都在笑容里绽开。只是这次,我突然感到她的笑容有些神秘。

这是夜半时分,我看了看表,两点多钟。我被惊醒的时候,发现窗外夜幕正浓,但城市的夜永远都是有光明的。远处的路灯光从窗户照进来,显得有些瘮人。我有些恼怒,不知道为什么,她已经去世那么多年了,最近却频繁地出现在我的梦中。

这一次,跟以才有关。

这天晚上,以才在微信上跟我说,今天去给你外婆烧香了。我这才想起来,今天是清明。最后一次过清明是什么时候?我居然记不起来了。但是我清楚地记得,很多年以前,外婆带着我清明上坟时的情景。

当时我才读小学,每到清明,外婆都带着我,去给外公的葛家还有她自己的陈家上祖坟。她一边吃力地弯下腰,用松树枝挑着正在燃烧的香纸,一边不停地念叨,祖宗们啊,默佑默佑,默佑我外孙考大学啊。念叨完了,又回头看了看我,说出了那句后来一直让我无地自容的预言:不晓得以后哪个给我烧纸啊。疼疼侄子丢张纸,疼疼外孙落手指!意思就是说,疼隔壁的侄子,还能给她烧张纸;疼自己的外孙,将来只会指着她的坟对别人说,那就是我外婆!

侄子就是指在深圳工作的以才,他其实比我还小一岁,但不知怎么论的辈分,我的外婆他喊大妈。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跟以才说,我都没给外婆上过几次坟。以才安慰我说,你忙嘛,又隔得远。忙是不假,远也不假,但我还是脸红了。一个曾经的乡下人,到了城里,每天都在为生活奔走,就有理由不给自己的外婆上坟吗?

那天以才似乎有些激动,跟我聊了外婆的很多事。他感叹道:唉,老大妈是真好。她是真正的贵族啊。只怕再过一百年,中国也出不了这么好的老太太。农村出不了,城里也出不了。

我有些吃惊,想起之前一位高人的话:中国现在哪里有贵族啊,都是农民卷起了裤腿进城。没想到外婆在别人的眼里居然还是“贵族”。从小到大,在我的眼里,她只是一个农村小老太太啊。只是在她去世后的那些年里,我才慢慢知道,那个小老太太那里,居然还藏着那么多我不知道的往事。

2

还是多年以前,一个有太阳的下午,阳光到了屋后,外婆坐在大枫树底下晒脚,就像晒一件保存已久的古董。她打开层层裹脚布,是那种白色的老布,粗糙、厚实。腿上白色的死皮在阳光下片片飞舞,像故乡冬天的黄昏,鹅毛大雪后零散的小雪片不紧不慢地落下来,古老而又绵长。小时候我就知道这裹脚布里一定藏着什么有趣的东西,但还是被惊呆了。裹脚布的气味并不好闻,但是好奇心让我仍然站在那里看。后来我终于看到了那双小脚。整只脚被裹成一个粽子,五个脚趾紧紧叠在一起,最小的那个脚趾几乎看不见了,深深地嵌在脚心,像白米粑上嵌着一颗葡萄干。我惊恐地喊了一声:以后不要叫我抬水了!

那个时候,我正在读小学三年级。因为从小体弱多病,加上缺乏营养,个子小,身子骨嫩。平时住在父亲学校的宿舍里,但是每到周末还是要回家的。外婆的家门口是回家的必经之路。我看到外婆站在屋门口,远远地,看到我来了,就大声地笑着,跟一旁的邻居说:中午我说什么来着,灶里的火在笑,家里肯定有客要来!你看,我外孙来了!我知道,这次又在劫难逃了。外婆会让我帮她抬粪浇菜,还要把水缸里的水装满。她的小脚走起来非常慢,深一脚浅一脚的,扁担就在肩膀上一颠一颠的,很快我的肩膀就承受不住了,只能用两只手死死地托着扁担,但还是没办法不让扁担落在肩上,瘦弱的肩膀钻心一样地疼。我们走一程,歇一程,几百米的距离要歇上十几回。外婆还在后头不停地催促,快点啊,等会儿还要给你做好吃的呢。

这句话总算给了我一些动力。后来我学了物理之后,才知道,受力面积越小,压强越大,这就意味着,外婆那样的小脚,要承受更大的压强。以才有一次跟我说,他爸爸每次要帮外婆挑水,她都不让。她说别人能做的她也能做。老太太就是那么要强那么倔。的确,当时农村有很多外婆这样的老太太,她们像男人一样挑水、干重活。只不过,外婆和她们最大的区别是那张因为宽大而显得有些肥胖的脸。她皮肤白皙,不像别的农村老太太又黑又瘦。我一直不明白一个经常干农活的人为什么会那么白。另外的区别是,外婆特别喜欢笑,经常放声大笑,笑到激动处还用双手拍着膝盖,几年后我看到庙里的弥勒佛像,感觉就是照外婆的样子做的。我不知道外婆为什么天天那么开心。一个孤老太太,儿女都不在身边,每天还要忙田里、地里,有什么可开心的。

外婆最喜欢做干豇豆烧腊肉,或者大青豆烧鸡蛋。干豇豆是用豇豆晒出来的,夏天的时候要在烈日下晒很多天,直到把豇豆的水晒干,绿色的豇豆晒成褐色。烧的时候再用热水泡两个小时,用来烧腊肉,烧出来的豇豆有嚼劲,还有腊肉的香味。腊肉存放了很久,她自己舍不得吃,都有一些异味了。大青豆是她自己种的,那种青豆其实是紫色的,外面包着一层白色的皮,吃起来特别鲜。进城后我在很多菜市场和超市都找过,再也没有找到过这么好吃的大青豆。这种美食对我的诱惑是无法抵挡的。我一边揉着红肿的肩膀,一边吃着这些美味。外婆坐在旁边,看着我狼吞虎咽,脸上的笑容迅速绽开,一副很有成就的样子。每次吃饭的时候,总有隔壁左右的邻居过来,他们也端着饭,偶尔还会带一两个菜来,当然是自家餐桌上最好的菜,放到桌子上,就像一家人一样一起吃。外婆不停地给他们夹菜,这是我最不满的地方——腊肉啊鸡蛋啊这些好吃的都夹给邻居了。可是我不好意思说,只好尽量吃快些,多抢些好吃的。大家一边吃一边说话,外婆总是开心地大笑,嘴里还有饭,一笑就笑呛了,呛得直咳嗽,咳完了,索性把碗放下来,专心地笑,似乎笑是一件比吃饭更重要的事。我其实不明白那些话有什么好笑的,但是我知道,只要邻居们来了,她就会很开心。尤其是小孩子们过来,她总是变魔术一样弄点吃的出来。米花糖、花生、红薯干,有时甚至还有糖果,往孩子们的怀里塞。以才是被塞得最多的一个。我怀疑每次我来的时候,以才都会过来找我玩,还会一起做作业,是不是跟这些吃的有关。B79FB50D-B1A7-4AAA-97CD-A71890E3B524

吃完晚饭,邻居们都回去了,我的另外一个任务就开始了:给外婆念信,还要帮她回信。我在煤油灯下念信写信,外婆则在一旁织带子。外婆家的煤油灯比我家里的亮,主要是灯芯不一样。我家的灯芯是圆的,外婆家的灯芯是扁的。灯点这么亮是为了织带子,这个后面再说。信是舅舅写的。水平大概跟我差不多。我那个时候读五年级,勉强可以把句子写通顺。舅舅的信写得也不怎么样,东一句西一句的,按照老师的说法,这种作文像羊拉屎,主题不集中,根本及不了格。母亲曾经说过,她和舅舅都只读过六年级,就到了一九六○年。

你最近身体好吗?腰还痛吗?我在这里都很好。吃得饱。一个月可以吃两回肉。新鲜肉。我的血吸虫病早就好了。没发过了。嘉珍会喊婆婆,四川这边奶奶都是喊婆婆,声音还不大清楚。这里的天气比老家暖一些。爸爸说,这里土肥,插根筷子都能长出竹子来。爸爸精神很好。他闲不住,到处跑,上个月他们离休老干部还组织去了一趟黄山。他每周要打两回门球,都是一帮老干部一起打。他和六娘的感情不好。老太婆太坏了,把钱都弄走了。老太婆和惠兰住一起,基本上都不来看爸爸。来就是要钱,还变着法子让惠兰要,要不到就骂人。后来我听说惠兰比六娘更坏,要的钱大部分自己都扣下了,只给六娘一小部分。爸爸看到她心烦。要什么就给什么,好让她早点滚蛋……

舅舅的信我总是要念上好几遍。有些时候还要把以前的信翻出来,念给外婆听。外婆手里织着带子,耳朵卻注意着我这边的动静。她听得很认真,一边听还要一边问,四川的筷子也是竹子做的吗?怎么不寄张照片来。四川照相也很贵吗?总比这里方便一些吧。关于信中所说的“六娘”,她总是问得很仔细。我那个时候太小,也不知道那个“六娘”是谁。只知道念到“六娘”的时候,外婆的眉头就皱起来了。外婆皱眉的时候不多。我发现她皱眉的样子比较难看,两条眉毛挤成一团。她眉毛上的肉太多,挤在一起的时候就像村子后面的小山丘,一座连一座,连绵起伏,但都不高。每当这个时候我就停下来,不念了。她也跟着发会儿呆,发完了,突然抬起头来说,念啊,怎么不念了?我说,念完了。她说,再念一遍。再念一遍她还会问很多问题。鸡养得怎么样,说了没有?上班的时候也穿的确良吗?屋后面是不是也有竹子……有些问题还是重复的。有时我就念得有些不耐烦了,伸着懒腰,打着哈欠,我都会背了,还念啊。她这才笑了起来,不念了,不念了。回个信吧。

于是我就写回信。她托以才的姑姑买的信纸,是县里红星造纸厂的纸。纸上有方格子,下边写着:15×20=300。信的长短取决于她说多少。一般都是一页半纸,不分段,因为她说的东西我不知道怎么分段。她说一句我写一句。偶尔有字不会写,就拿新华字典查。

小年,你的信收到了。我很高兴。要多写信来。要是邮票太贵了少写两封也可以。饭要吃饱,生活不要太算小。你小时候苦,身子弱。有一回要饭,腿还被狗咬了。现在疤还在吧?要多听你爸爸的话。六娘那边,你不要和她吵。你爸爸可以吵,你不要吵。她是你长辈。我很好。小外孙放学了经常来陪我,他现在可以帮很多忙了。主动帮我抬水浇菜。(这一点我不同意,但是还是照她说的写了,我想她也是为了树立我的光辉形象吧。)我一个人提水太慢了。大松(以才的爸爸)他们要帮忙,我不让。他们家田地那么多,自己都忙不过来。新开的菜地种了不少菜,所有菜都生机勃勃。豇豆长得特别好,等晒好了我给你们寄一些去。你爸爸最喜欢吃,记得要用腊肉烧啊。还有丝瓜,我用竹子搭的架子,长得像松树,一大篷,丝瓜吊得到处都是。现在政策好了。有饭吃,菜也有得吃。今年粮食送粮站,是你大松叔叔帮忙送的,换了一百多块钱。我织带子还可以卖几个钱。上一回陈老屋有人结婚,一次买了三条,五毛钱一条,上面都是鸳鸯,他们说我织的带子好,又舒服又扎实,还好看,给娃娃打包特别好。一个月可以吃一回肉。还有腌肉。猪是养不动了。去年过年的时候,大松家和四妹家杀猪,大松家送了两个猪蹄和一副大肠,四妹家送了两斤猪肉和一斤猪肝。欠这么多人情,都要还的。我给几个伢都包了压岁钱……

给外婆写信并不难。她念,我记下来就是了。偶尔我还会自己加工一下,用两个漂亮形容词,甚至还用了一个新学的成语。写完了念给她听的时候,她就问我,生机勃勃是什么意思。我得意地说,生机勃勃是个成语,就是非常好的意思。她听了就夸我写得好,说我外孙有文化了,以后也会像外公一样有文化。最大的难处是信纸。外婆买的信纸质量太差,薄薄的,看上去像透明的,经常被我写破了。墨水弄得到处都是。我觉得有些影响我的发挥。

其实这种纸我可以搞到,父亲那里有,他在学校领的。我经常可以从父亲那里拿一沓沓厚厚的纸,羡慕死了班上的同学。父亲的纸也是红星造纸厂的,不过是好纸,又白又厚。那个时候,其他同学用的纸都是粗糙的灰纸,里面不仅没有格子,连线都没有。他们在纸上写得七扭八歪、张牙舞爪的,不像我,因为格子的约束,可以写得端端正正、整整齐齐,经常得到老师的表扬。有一次我用半沓方格纸换了一个同学半斤小咸鱼。他从家里偷的,我拿着咸鱼和几个小伙伴在放学路上的田埂上挖了个洞,架上柴烤着吃。后来东窗事发,这个同学因为这半沓纸还挨了一顿打。但是外婆不要这种纸。我问她为什么,她说,我自己会买。还是以才给我解开了谜团,他跟我说,你外婆不喜欢你父亲,她说他是个假人。意思就是,虚伪的人。这话外婆没有跟我说过。但是我看得出来,她不喜欢父亲。她看父亲的眼神都是躲闪着的,从不正眼看他。看来外婆是恨屋及乌。

3

过去都说,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欢喜。我们家似乎没有这个传统。父亲和外婆就相互不喜欢。现在我和丈母娘也相互不喜欢。我听说,父亲和母亲结婚的时候,外婆不同意,在床上睡了三天。奶奶当然是护着父亲的。奶奶说,你外婆嫌贫爱富呢。她有什么好?成分那么高。地主婆。大官僚!我们是什么?贫下中农!她还嫌弃我们!说的时候咬牙切齿的,每一句话都很用力,仿佛有深仇大恨。母亲说其实当时奶奶也不同意他们结婚,嫌母亲家的成分不好。父亲对外婆也是嗤之以鼻:这个样子了,还放不下。都解放这么多年了。不服呗。他是地主阶级瞧不起农民阶级!那个时候我刚上小学,什么是阶级矛盾还没搞清楚。但是这肯定影响了我和父亲的关系。姐弟三个当中,我是外婆最喜欢的,也是走得最近的。所以我估计父亲把我划到外婆那一个阶级里去了,难怪有一次他给我检查作业的时候批评我的学习态度,说我有小资产阶级意识。后来我学了政治课才发现自己被父亲骗了,他是中学老师,应该属于知识分子,而外婆,明明已经是农民阶级了。每年过年的时候,父母亲都把我赶到外婆那里,陪她过年。父亲说,要她过来跟我们一起过年,就是不来,犟。犟了一辈子,老了还不改。B79FB50D-B1A7-4AAA-97CD-A71890E3B524

开始的那两年,我都是哭哭啼啼地去的。那个时候奶奶牢牢掌握着家里过年的传统。平时即使再省吃俭用,大年三十的时候也要大方一回,因为这一回决定着来年的财运。所以大年三十一大早,灶里就架起了松树根。奶奶说,今天一定要烧硬柴。两口大锅开始不停歇地烧起来。猪蹄,整只鸡,腌鸭,卤鹅,红烧鲤鱼,红薯圆子烧肉……按照传统,三十不吃中饭,初一不吃晚饭。早饭只吃一碗红薯稀饭,所以我们整天就闻着肉香饿着肚子,等着晚上的这一顿。天快黑的时候,八仙桌上就会摆满整钵整钵的鸡鸭鱼肉。哪怕再穷的人家,平时再节衣缩食,这一顿也一定要丰盛,甚至隔壁左右的还暗中比试谁的桌上更丰盛。通常这些鸡鸭鱼肉会从大年三十吃到正月十五。下午的时候,父亲开始给我们发压岁钱,用红星造纸厂的红纸包的,每人两块。当然,这个钱并不是属于我们的,我们揣到大年初二,又被收回去了,说是要给我们交学费,还是给我们用。按照常规,发完压岁钱,就该贴对联,随后菜就开始上桌了。但是每年的这个时候,父母亲就开始把我往外婆家赶。

我当然不肯走。母亲连哄带骗,说,你外婆做了好多好吃的,还要给你压岁钱呢。我还是不肯走,母亲只好用棍子赶,最后多给了我五毛钱的压岁钱,并且承诺这个钱是不会收回去的,我才终于同意去陪外婆过年。于是母亲就送我走过一大片松树林,又走过了一个长长的山岭,可以看到前方远处烟囱里飘着的烟了。母亲就会指着其中一条烟柱说,你看,那个烟就是你外婆家的,她肯定做了很多好吃的等着你。

陪外婆过年肯定没家里热闹。外婆的桌上没有那么多大钵大盘子。鸡鸭鱼肉还是有一些的。最大的区别就是:如果说,家里的都是菜肴原始的样子,那外婆家里的就是经过艺术加工的。桌上红鲤鱼烧得很好看,鱼身上规整地放着蒜瓣和小葱,鱼嘴里还系着红头绳。系着红头绳的鱼是不能吃的。外婆说,她还要留着待客。这是老家的传统,待客的时候也时常会在鸡腿上面系根红头绳,就表明这个鸡腿是借来的,不能吃的。外婆说你外公年轻的时候调皮,去人家做客专门捡有红头绳的鸡腿吃,急得人家直跳脚。我家里没有肉丸子。这是外婆最得意的菜。吃饭的时候她一边往我碗里夹肉丸子一边说,这个菜是你家没有的。你妈妈不会做,你奶奶也不会!说的时候还会得意地看着我,脸上的笑容都快挤到屋外了。吃上一口,果然好吃,肉又嫩又细,吃到嘴里滑溜溜的,还飘着一股淡淡的芹菜香。多年以后我才想到,在那个能够吃上肉就很幸福的粗糙的年代,外婆居然还能做这么精致的菜,这显然不是后来修炼的。

几年后的一个春节,我终于心甘情愿地去陪外婆过年了。那年我十一岁了。第二年,我就要上初中了。一大早我是被母亲吵醒的。起来一看,窗外正在飘雪,大雪,地上已经是厚厚的一层。屋檐上挂着长长的冰溜。刺槐树和枣树裹满了雪。屋后的松树都已经看不到松针了。我穿上棉衣棉裤出了房门,看到母亲在堂屋里大喊大叫。我有些吃惊。往年过年的时候,家里必须是祥和的、欢乐的,即使有什么不开心的事也要等到年后再发泄。可是今天母亲居然不顾这个规矩了。我听到母亲正在那里骂,这个老不死的,怎么还不死啊!留那么多钱,留着买棺材啊。就知道到处做人情,家里臭一屋外面香条街……

其实我知道外婆不需要买棺材,她的棺材很多年前自己就买好了,放在堂屋的阁楼上。閣楼上一半地方放柴禾,一半地方就放棺材。

很快我就弄清了事情的原委。原来一大早,母亲去外婆家找她借钱,结果又碰了钉子。前两年,家里刚刚建了房子,欠了一屁股债,每年大年三十,就有人上家里来讨债。父亲就让母亲去找外婆借些钱,好歹还一点,过了这个年再说。前天晚上,我还听到父母亲在家里替外婆算了账。每年卖粮食,至少一百块。小年每年还要寄三十来。自己织带子卖钱,也可以卖几十块。平日里鸡蛋都舍不得吃,也留着卖钱,买盐够了。粮食和菜是自己种的。自己没种油菜,可隔壁左右的打了油总要送她一些。平时根本花不了什么钱。这还不算当年那些金银首饰,就不信她没想办法藏一点。算来算去的结果就是:她身上有钱。他们说的这些我都知道,除了有一样说得不太准确:鸡蛋其实被我吃掉了不少。外婆在我帮她抬水的时候嫌我身子弱,说要多吃些鸡蛋养养身子骨。我想外婆大概是为了我有力气帮她抬水才给我吃鸡蛋的吧。母亲骂的时候,父亲就在旁边劝,算啦,就当你没有这个妈。谁叫我这个女婿不是她自己选的呢。母亲还没消气,还在接着骂。

又不是没钱。给隔壁左右的那些伢大方得很。压岁钱,一个伢给五块!五块啊。

母亲说得咬牙切齿的,仿佛那些钱是从她兜里掏出去的。

这一点我倒可以作证。我亲眼看到外婆给隔壁的孩子们塞压岁钱。有一次我专门问了以才,是多少钱,以才就拿出来给我看,跟我的一样,是五块。当然,这五块钱最终的命运都是一样的,都会被父母亲收走。那个时候我也不明白,外婆为什么会对隔壁的邻居那么大方。

天快黑的时候,又该发压岁钱了。结果这次我们姐弟三个什么也没得。我在外面看到邻居家的孩子拿着两块钱在我们面前炫耀,于是也回去问母亲,我的呢?母亲说,还压岁钱,压个屁。债都没钱还。看来今年的压岁钱泡汤了,即使是两天的收藏权,也没有了。我只好回到房间里,戴上帽子,准备去外婆家。从去年开始,我就独自一个人去了。结果母亲一把拽住我,你去哪里?我说,去陪外婆过年啊。母亲说,陪个屁,今年不陪了。让她一个人过去!我一把甩开母亲的手,我要去!说着拔腿就跑了出去。

我一路踏着厚厚的雪往外婆家里跑。松林里的风很大,不时把松树上的雪块摇下来,砸在我身上,掉进脖子里。偶尔还有一两只兔子在不远处跑过。以前我经常跟着村里的大人在雪地里撵兔子。兔子在雪地里跑不快,腿脚利索点的都可以追上。但今天我没有这个心思。我想着外婆一个人在家里的样子。远远地,我又看到了远处飘着的烟,好几处地方,烟在雪天袅袅升起,看得格外真切。我仔细看了看位置,发现外婆家里没有烟。我心里一紧,赶紧加快了脚步。终于进了村,跑到了外婆家门口,我看到外婆一个人靠在门框上,朝路口张望。屋里的灯从身后照过来,把她胖胖的身影映在雪地上,映成了一个大球。远远地看到了我,她哈哈大笑起来,我说我外孙要来的嘛,你们偏不信,哈哈哈……那个架势,像是刚刚打赢了一场战争的将军。我一头扎进屋里说,外婆,我饿死了,有好吃的吗?外婆说,你这个小馋猫,早就做好啦,等着你呢……等等,别急,鞭炮还没放,等着你来放呢。于是我就赶紧拿着长竹竿,挂上一串长长的鞭炮,外婆走到雪地里,点燃鞭炮,噼噼啪啪的爆炸声就在沉沉的黑夜里响起。B79FB50D-B1A7-4AAA-97CD-A71890E3B524

那个晚上的菜比往年都多。尤其是,还有一盘红鲤鱼,没有系红头绳。外婆说,这条鱼专门给你烧的。我外孙明年就要上初中了。吃了鲤鱼可以跳龙门,考上初中,很灵验的。她不停地往我碗里夹鱼。我说,我实在吃不下了。外婆说,别的可以吃不下,这条鲤鱼一定要吃下,吃下了才应验。我发现桌上还多了一样东西:酒。在我印象里,外婆是不喝酒的。今年过年居然准备了一瓶红酒。外婆给我倒上了一小杯,让我试试。我喝了一小口,又苦又涩,一点也不好喝,一口吐了出来。外婆笑道,你这孩子,真是糟蹋好东西。她给自己斟上,抿了一小口,闭上眼睛,一副陶醉的样子。农村的女人不能喝酒,这是我们那里不成文的规矩。没想到外婆居然会喝酒,而且看起来还是个老手。外婆一连喝了几杯,菜却吃得少。

外婆说,三儿啊,你知道吗?你外公要回来了。天气暖了桃花开了他就回来了。

我吓了一跳,差点儿被嘴里的一个肉丸子噎着了。我知道我有个外公,也知道他在遥远的四川。但是我从没见过他,只是在相片里看过他的样子。那是家里他唯一的一张照片。一个高高瘦瘦的老头儿,里面穿着一件白衬衫,外面套着一件毛衣开衫,靠在一个栏杆上,一副松松垮垮的样子。他和我见过的老头儿都不一样,眼窝深陷,脸上一副高傲的表情。这是我见过的唯一一张外公的照片,好像是我上一年级的时候寄来的。那是外公第一次给家里写信,还寄了一百块钱过来。这在当时是一笔巨款,惹得村里不少人来借钱。此外关于外公的描述,都是父母口里的。父亲说外公是解放前的老大学生,学英语的,可以直接和外国人说话。后来又加入了刘邓的部队,带兵打过仗。母亲在一旁说,你外公年轻的时候很漂亮的,不过我也记得不太清楚了,我很小的时候他就走了。我只知道他是个大人物。父亲在一旁有些不屑地说,什么大人物,他是不会混。要是我有他那个文化……

外婆以前从不跟我说外公,问她的时候也不说。这个晚上,她却主动跟我聊起外公来。她说外公年轻的时候有才,会吟诗作对,还会说外国话,是有名的公子哥,四里八乡的都知道他。我说外公好看吗?她说,好看啊,个子高高的,不像你爸爸,矮冬瓜。他还会打网球。我不知道什么是网球,感觉一定是一种高级的东西,从此之后立下了一个志向,以后一定也要打网球。我说外公人好吗?外婆说,好啊。人特别好。对人好。别人都说他高傲,瞧不起人。其实他喜欢谁不喜欢谁都放在脸上,不会遮遮掩掩的。我说,你是怎么和外公结婚的啊?她的胖脸上居然浮上一道红晕。她说,是家里安排的啊。我们那个时候,都是家里安排的。很多人结婚的时候,才见到别人的样子。不过我和你外公见过,他直接跑到我家里去看我的。洋学生嘛,家里都理解。我和你外公结婚的时候,他还在上大学。他专门从学校请假回来结的婚。我说,是不是也用轿子抬着,一路吹吹打打的,很热闹啊?外婆说,那是当然。八抬大轿。我是八抬大轿抬到葛家的。那时候的架势,哪是现在能比的……

外婆一边说着,一边起身往里屋去了。我听到里屋传来哗啦哗啦的声音,就跑进去看,只见外婆正蹲在床边,手上拉着一个大箱子,呼呼地直喘粗气。看到我过来,她说,三儿,快来帮忙。我赶紧走过去,帮她一起把箱子拉出来。这个箱子我曾经见过,是那种老式木箱子,外面是大红漆。有一次我好奇地问外婆,这个箱子里装的是什么?外婆说没什么。后来我趁外婆不在的时候,想打开看看,结果看到箱子上锁了。这会儿外婆从兜里掏出钥匙,把箱子打开,从里面拿出一件衣服来。那是件白色的衣服,看起来一大包。外婆拿着衣服来到堂屋,把衣服抖开,是一条又厚又长的奇怪衣服,雪白雪白的,把脚都遮住了,看不到鞋。这是我从未见过的衣服。多年以后我才知道,这种衣服叫裙子。那个年代,乡下的女人根本就没穿过裙子。外婆在身上比了比,问道,好看吗?我说,好看,怎么没见你穿过啊?外婆笑了起来,我穿给你看看啊。说着就进了里屋。过了一会儿,外婆出来了。我吓了一跳。外婆居然变了一个人。那件奇怪的衣服穿在她身上,有些紧,把她全身上下都裹住了,裹得紧紧的。她看起来像个胖胖的雪人。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说,长胖了,我年轻的时候穿,刚好。我说,真好看。外婆说,这是你外公送给我的,要我结婚的那天穿的。我发现她的脸红得厉害。刚刚还是一抹红晕,就像晚霞,一片红红的阳光从白云堆里挤出来,挂在白云上;现在太阳像是跑了出来,阳光把整片云都映红了。我很少见到她这么脸红的时候,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喝酒的缘故,尤其是有皱纹的地方,紅酒似乎也渗了进去,把脸上的沟壑都清洗了一遍。脸上的红晕映着白色的衣服,在灯光下格外亮眼。我说,很贵吧?外婆说,肯定贵啊。现在有钱都买不到的。你来看看,这件衣服最大的好处就是没有用线缝,所以没有衣缝,从上到下看不到一个针眼儿。我凑过去仔细看了看,果真是的,连扣子都没有。外婆说,你外公说,这叫天衣。天衣无缝啊。我说,天衣是什么意思啊?外婆说,我也不知道。我看到衣服的中间有块褐色的斑痕,看上去像是血迹。我问她,这是什么啊,怎么有块脏的?外婆摇了摇头,进里屋去了。

她好半天才出来。我看到她脸上的笑容没有了,连红晕也没有了。

4

天气暖了桃花开了的时候,外公没有回来,倒是来了一位不速之客。那是一个暖洋洋的下午,星期天,妈妈突然说要带我去外婆家?我说我昨天不是才从外婆家路过的吗,干吗还要去外婆家?妈妈说去了你就知道了。

在外婆家,我看到一对老头儿和老太太坐在屋子中间,屋里挤满了人。老太太打扮得很时髦。头上戴着一顶带花的草帽,鼻梁上架着一副墨镜,脚上蹬着皮鞋。让我惊讶的是,她居然穿着裙子——在那个年代,裙子就是区分城里人和乡下人的标志。何况她是个老太太,农村的老太太到现在都不会穿裙子。更过分的是,裙子还是花的,上面有很多小花,背上还有一只大鸟。妈妈说,那是凤凰。最引人注目的是,老太太的手上戴着白手套,右手拿着一根黑色的拐杖。她操着一口我听不懂的话。外婆看到我进来了,说道,三儿,来,快叫姨婆。我怯生生地走过去,叫了声,姨婆。姨婆摘下墨镜,盯着我上下看了又看,说道,这是小芳家的老三啊;一边说着,一边从身边的包里掏出一个铅笔盒,递给了我。我打开铅笔盒,里面简直就是个文具商店。铅笔,橡皮,尺子,卷笔刀……什么都有。铅笔是活动铅笔,我以前从来没见过的。卷笔刀更神奇,背部的图案居然可以变来变去,在不同的角度看就会显示不同的动物,猪马牛羊鸡,应有尽有。我拿着铅笔盒去了以才家,向他炫耀。我看到以才的奶奶正坐在堂屋里,一边朝外婆家看,一边朝地上吐口水,呸,呸,神气什么啊,有什么了不起的啊。老大妈当年可比她漂亮多了!她要是不逃走,还不如老大妈呢。老大妈吃了多少苦啊。B79FB50D-B1A7-4AAA-97CD-A71890E3B524

以才的奶奶据说读过几年书,是村里唯一能识文断字的老人。读小学的时候我还经常去问她功课的问题。

我不知道以才的奶奶为什么会生那么大气,就去偷偷地问以才。以才说,你知道那个女人是谁吗?我摇了摇头。以才说,她是你外婆的妹妹,亲妹妹!外婆居然还有一个妹妹,这我倒是第一次听说。外婆以前从来没有说过,也不知道为什么。以才有些卖弄地说,我早就知道了,以前就听我爸爸妈妈讲过。

她说的这一点我倒是同意。外婆家的房子的确有些寒酸。前后两间。里间是厨房兼杂货铺,堆着松针、茅草等柴禾,还有一些杂物。外间是卧室兼客厅。一张老式花床和一张旧八仙桌,八仙桌一边靠墙,实际上只有三方能坐人,我平常吃饭、做作业和写信都在这张八仙桌上。床上面就是阁楼,放着外婆为自己准备的棺材,还有一些柴禾。房子后面是一间茅房兼干柴房,厨房的门不关的时候都能闻到茅房里的臭味。外婆的房子夹在以才家和另一家中间,就像夹心饼干的心,不注意都看不到。家里来人多一点,都挤不下。坐当然只能坐几个人,站也站不了多少人,那天很多人就站在窗户外看热闹。就这个房子,以才的奶奶说,还是落实政策之后大队部分的。

那天以才的奶奶跟我说了很多以前的事。她说,你没见过你外婆年轻时的样子。那叫一个漂亮!我头一回见她,是她刚结婚的时候。那个时候我嫁过来没多久。葛家是全县有名的大户人家。你外公的爸爸,也就是你老外公,是国民党的大官,还是在日本读博士回来的洋学生。我们这个村子就是葛家建起来的。原来这块地方都是荒地,你老外公回乡建了个大宅子,高门大院的,很远都能看到。葛家有好多田地,都是租给佃户种的。我们家也是。葛家对我们很好。遇到灾年荒年不收租子,每年过年的时候还给全村的小孩子发压岁钱。

她说到这里的时候,我突然想到,外婆给隔壁左右的小孩子们发压岁钱,是不是以前养成的习惯。

慢慢地租户越来越多,也在村子里做房子。村子就越来越大。我记得那时候,葛家一家的房子占全村的一半。大人可以进去讨茶喝,小孩子都可以随便进去玩,有时候还能拿到糖吃。你外公在省里上大学。有一天突然回家来了。我听村里人说,他是回来结婚的。婚礼的那天,全村的人都出去看。全村人都想知道,什么样的人,才配得上你外公!你没见过你外公,你不知道你外公年轻时的样子,又高又帅,还是大学生,出身又好,是家里的大少爷,全县有闺女的做梦都想着能嫁到葛家。你外公的爸爸在南京做官,给你外公定亲的事就由他奶奶负责。听说你外公的奶奶是个非常能干的人,非常有眼光,否则那个时候,怎么会想到送儿子去日本念书!所以村里人都在议论,说她的眼光很高,为孙子找的老婆肯定也错不了。那天迎新娘的时候,我们老早就站在路口看,特别是孩子和妇女。妇女是看热闹,孩子是为了讨糖吃。快到中午的时候,我们听到了锣鼓和鞭炮的声音。远远地,我们看到了马路上一队长长的队伍,从隔壁大桥屋一路伸过来。前面都是挑担子的。各种各样的东西。枕头,被子,柜子,椅子,桌子,梳妆台……连蚊帐都带来了,一个屋子摆不下。有一个担子里还有一尊黄色的玉观音像。我从来没见过那么多的嫁妆。可以摆满一个大房子。我听葛家的仆人说,不是葛家没有这些东西,是陈家怕姑娘到葛家不习惯,就照她原先用的东西又做了一套。我就明白了,你外婆家也是大户人家。

那天我到底还是没有见到你外婆。大户人家,结个婚礼数太多,我们这些人根本挤不到跟前,何况你外婆那天根本就没有露面。见到你外婆的时候是几天之后了。那天我们几个女人去葛家送桃子,新摘下来的桃子。其实我们根本用不着赶着这个时候送的,完全可以把桃园里的所有桃子都摘了之后,再由男人们一起挑过去的。可是我们几个就是想找机会见见新娘子。那天我们果然就如愿了。我们一进院子就看到了你外婆。她当时正和你外公坐在院子里喝茶。她穿着一件长长的我们从来没见过的衣服。好久以后她才亲口告诉我,那叫旗袍,是外公特地从南京带给她的。那个旗袍是褐色的,上面有很多白色的小花。我从来没见过那么漂亮的衣服,跟你姨婆的那个裙子比起来,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你外婆的头发是盘起来的,可还是看得出来,又黑又密。她的脸盘有些大,一看就是有福气的人。她的皮肤实在太白了,配那件旗袍是绝配!她一眼看到我们,脸上笑眯眯地跟我们打招呼,要我们过来坐。我们几个都有些不好意思了。本来是想瞅机会偷偷看她一眼就走的,没想到她那么大方,还亲手给我们倒茶。结果我们都不好意思看她了,手都不知道往哪里放。不知道為什么,明明她那么随和,我们还是那么不自在,手上拿着装桃子的篮子,放下也不是,捧着也不是。后来勉强说了几句话,我们起身就走。她拿起桃子就往我们的怀里塞,一边说,带回去,给孩子吃!

听以才奶奶一脸神往地回忆过去,我的脑子里却怎么也想象不出她所描述的那个画面。脑子里反复出现的,是外婆佝偻着,一双粽子样的小脚在泥田里吃力地前进着的场景。虽然种了很多年的田了,那双小脚还是那么白,与又黑又脏的泥实在不太相配。她每前进一步,都要向前踉跄一下,仿佛是在向满田的秧苗鞠躬谢罪。

从以才家出来的时候,姨婆已经走了。据说她要连夜赶到县城去住酒店。这样的房子,她住不习惯。满屋子的人也都走了,留下的是满地的糖果纸、烟头和花生瓜子壳。我看到外婆正在埋头扫地。她似乎不太高兴,脸色有些阴沉。我过去喊了她一声,她勉强抬了一下头,又继续扫她的地了。

回家的路上,我问妈妈,外婆怎么啦?好像不太高兴。妈妈说,能高兴吗?那么久回来一次,回来就坐了一会儿,还说一些不三不四不咸不淡的话。何苦来哉。我说,她说了什么啊。妈妈说,还不是一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我越发糊涂了。可能是因为我太小了,母亲看了我一眼,就不愿意说下去了。

5

以才说,你姨婆和你外婆一样,也是有名字的。后来上了中学,我才知道,在那个年代,名字对于女子来说是一种身份。有身份有地位的人家的女子才有名字,像奶奶就没有名字。小时候奶奶教我记自己的名字,我反问奶奶叫什么,她说她叫丁刘氏。丁是婆家的姓,刘是娘家的姓。这更像是一个产品标签,贴在身上,让人知道她的成分和厂家而已。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奶奶不喜欢外婆。从我记事的时候起,我就知道她们老死不相往来。外婆从来没有来过我们家,奶奶也没去过外婆家。她们打交道的唯一方式就是嘴巴。当然主要是奶奶的嘴巴。奶奶嘴里经常冒出来的话就是,她是地主家的大小姐嘛,我哪能跟她比啊。要不就是,人家是大小姐啊,哪里吃得了那个苦。奶奶处处跟外婆比,连吃苦也要跟她比。有一次在家聊天,妈妈偶尔说起外婆受苦的事,奶奶不屑一顾地说,她那叫什么苦啊,跟我们比起来,就是牛身上的一根毛!B79FB50D-B1A7-4AAA-97CD-A71890E3B524

没名字的人敌视有名字的人,就像没钱的人敌视有钱的人,是天生的。他们之间有一道天然的鸿沟,是无法填平的。外婆名叫陈美莲,她妹妹叫陈美荷。后来我从以才嘴里,才知道妈妈所说的那些“陈芝麻烂谷子”。那个时候外公还在县城读中学。据说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外公在从县城回家的路上碰到了在外踏青的陈美荷。他一下子就被她吸引住了,追着问了旁边随行的人,才知道陈美荷是陈家老屋人,还打听到了她的名字。回去之后外公魂牵梦萦,对陈美荷念念不忘,但是当时他还在读中学,这事不能跟家里说。

终于有一天,他决定直接去陈家找她。这非常符合外公的性格。敢作敢为,直奔主题。不过出门前的时候,外公又调皮了一回。他脱下了自己神气的中山装,找家里的雇工要了一身衣服穿上。一身破破烂烂的,像个叫化子,直奔陈家去了。到了陈家,他佝偻着背,去敲门。有人打开门看了一眼他,就赶他走。他不走,他说我要见陈美荷,死赖着不走。后来陈美荷出来了,看了他一眼,就要人赶他走。正在纠缠的时候,陈美莲又出来了。比起陈美荷来,陈美莲就和蔼多了。她阻止住了赶外公走的仆人,拿出几个铜板递给外公。这是外公第一次见外婆。他被外婆的微笑吸引住了,居然接过了外婆递过来的铜板。其中一个铜板一直被收藏着,直到现在还在妈妈的抽屉里。后来据外婆说,外公当时还问了她一些问题,读过书没有,多大年纪了,喜欢些什么。外婆都大大方方地回答了。这对于当时还不开化的农村女孩子来说,是很罕见的。外婆说,当时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像是被什么东西吸引了,就那么把一个女孩子的秘密都跟一个陌生人说了,而且还是一个打扮得像叫化子的陌生人。也许这就是命中注定的缘分吧。虽然当外公听她说没有读过书时,脸上有过一丝失望,但这丝失望很快就消失了。

外公知道自己比陈美莲小一岁,比陈美荷大一岁。回去之后外公就不再想念陳美荷了。他的魂被陈美莲勾走了。等到他上大学,他奶奶张罗着要给他娶亲的时候,他直截了当地说,他就要陈家老屋的陈美莲。他奶奶赶紧要人去打听情况。打听的人回来说,陈家有两个闺女,都还没有出阁。大的性格温婉,小的从小养得惯,性格霸道。他奶奶问他为什么不要比他小的,他说,我要性格好的。于是上门提亲,陈家一听是大名鼎鼎的葛大公子,马上就爽快地答应了。事情就这么定下来了。据说后来陈美荷肠子都悔青了。她把一切都归罪于陈美莲,说她不要脸,主动勾引外公。否则一个没出阁的女孩子,怎么会把什么都跟一个陌生男人说?在外公跟外婆定亲之后,陈美荷下定决心要找一个比外公更好的。后来她终于找到了一个军官,在国民党的部队里做副连长,虽然年纪有些大,三十多了,长得没外公帅,文化也没外公高,但是正在战场上如鱼得水,看起来前途无量。更有意思的是,后来外公背叛了自己的家庭,悄悄加入了共产党,大学毕业后又进入了刘邓的部队,两个人成了对手。那个时候,陈美荷每见外婆一次,都要得意洋洋地向她炫耀一次,自己老公又当什么官了。她用这种方式报复着自己的姐姐。外婆呢,也不和她争辩,只是默默地听她唠叨。两个人的暗战起起伏伏。后来有一天,外婆回娘家的时候看到陈美荷正在家里哭。外婆问她发生了什么事。她说,她男人的腿被打断了,成了个瘸子,这下子你高兴了吧。你赢了。末了还狠狠地说了一句,你们家那个听说还是个连长?怎么混得这么差啊……姐妹俩的斗争戛然而止。陈美荷随着自己的团长丈夫去了台湾,而外婆则一直留在葛水圩屋,从此两人天涯相隔。就在外婆以为两个人再也没有见面的机会时,陈美荷却又突然从天而降,出现在她面前。外婆以为,都经历了那么多事,早就应该相逢一笑泯恩仇了,两个人应该重叙姐妹情。没想到的是,陈美荷居然又搬出了陈年往事。她不知道从哪里打听到了外婆的情况,她知道外公就是扎在外婆心里的一根刺。这根刺原本已经埋得很深,深得让外婆自己以为可以忘掉了,陈美荷却把刺拔出来,又重新扎一次。

以才跟我讲这个故事的时候,我听得入神,感觉像是听别人的故事。我怀疑他的讲述里多少有些演绎的成分。尤其是他对外婆非常有感情,所以刻意美化了外婆。后来我就这件事求证于母亲,母亲有些不耐烦地说道,你从哪里听来的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啊。不要听人乱嚼舌根!

把这么一段美丽的爱情故事说成乱七八糟的事,我只能说母亲太不浪漫了。我听人说,当年母亲和父亲结婚的时候,两边的家里都极力反对,但是母亲硬是冲破阻碍,和父亲自由恋爱结婚。按说母亲当年也很浪漫的啊。但是从小到大,我感觉父亲母亲一点都不浪漫。他们一天到晚都是牢骚满腹,评论这个批评那个。他们天天操心柴米油盐,操心今天借哪个债,明天要还哪个债。我感觉他们两个人就像屋门口的那棵老松树,天天都是心事重重的,已经被生活压得直不起腰来了。但是在我的记忆里,外婆却一直是浪漫的。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也许是因为外婆没有那么多的牢骚,也许是外婆说到别人的时候口里出来的永远都是表扬的词汇。

以才说,我说的都是真话。不信你去问你外公。我以为他是故意这么说。当时我以为自己这辈子可能都没机会见到外公,可是没想到,没过多久,我就真的见到外公了。

6

外公没有在春暖花开、桃花灿烂的时候回来,而是在一个雪花飘飘的冬天回来了。他也没有我想象中的前呼后拥、威风凛凛,而是一个人回来了。

大约半年前,我就知道外公要回来了。那天母亲和我一起去外婆家。母亲像往常一样骂骂咧咧地去挑水,把外婆的水缸灌满了。她骂的还是那些话,无非是说外婆犟,就是不肯去我们家住,哪天一个人死在屋里都没人知道;自己死了也就算了,还要害她跑过来帮她挑水。那个时候外婆已经连抬水都抬不动了。没水吃的时候,她就一个人提着个小桶,一桶一桶地从池塘往屋里拎。有时候隔壁左右的邻居碰到,就帮她挑一下。有一次以才的父亲还专门跟母亲说,外婆一个人去提水实在太危险了,池塘边的那块石头有些滑,她的小脚走路都不稳,一不小心滑下去就麻烦了,所以母亲隔段时间就来帮她挑水。母亲挑完水后,又破天荒地下厨做饭。母亲到外婆家里的时候很少做饭,我觉得可能是她做的饭没有外婆做的好吃。B79FB50D-B1A7-4AAA-97CD-A71890E3B524

那天的饭吃得有些压抑。母亲不怎么说话,外婆也不像平日里那样谈笑风生的。我们一直埋头吃饭。后来来了几个隔壁的邻居,我们才开口说话。小屋里瞬间又挤得满满的,外婆的脸上也恢复了笑容,似乎她的笑容都存放在邻居们那里。聊了一会儿,以才的爸爸突然说,听说他大伯要回来了,是真的吗?妈妈点了点头。我看到她脸上都是忧郁,没有一点欣喜的样子。屋子里又安静了下来。妈妈突然开口说道,我先把话说在前头,爸爸回来的时候,你不要哭闹啊,否则到时候大家都不好看。以才的爸爸在一旁接话道,都过去那么多年了。那个坎早就过去了。老大妈不会闹的。我看了看外婆,她已经放下了碗筷,低着头,仿佛一个正在接受老师批评的小学生。我感觉她快要哭了,但是努力忍住了,只是脸上偶尔抽搐一下。那个时候,我突然发现外婆非常衰老。以前我一直没觉得外婆老,甚至很多时候感觉她比母亲还要年轻,原来她是把衰老收藏起来了。这会儿藏不住了,所有的衰老都从皱纹里、白头发丝里和无助的眼神里跑出来了。我想起她以前说起外公时神采飞扬的样子。这会儿母亲的话无疑是在向她宣告:那个男人现在不是你的了,他是我们大家的。我突然觉得母亲有些残忍。原来她今天是特地来给外婆打预防针的。

外公回来的时候正是一个冬天的下午。那个冬天特别地冷。在我的记忆里,童年的冬天都特别冷。空气似乎都被冻住了,一张嘴,呼出来的都是冰碴子。雪花飘在空中,像记忆一样坚硬。池塘里结着厚厚的冰,小孩子可以在冰面上玩耍。那天我正和几个小伙伴在上面溜冰,突然听到门口一阵喧哗声,随后屋前就站满了人。我赶紧从冰池塘爬出来,拔腿就往家里跑。在家门口,我终于看到了传说中的那个男人。瘦瘦高高的,眼窝有些深,脑袋微微地偏向一边,从哪个角度看,都是一副高傲的模样。他上身穿着浅灰色的羽绒服,看起来鼓鼓的,像是打满了气的气球,下身是一条深蓝色的裤子。他的身边放着两个大箱子。这会儿,父亲脸上都是谄媚的笑,上前接过箱子,往家里拖。以前我在照片里見过外公,还无数次地听别人描述过外公,这两者在我大脑里共同构筑起了一个外公的形象。那个外公是年轻的、英俊的、有文化的,和眼前这个外公完全不同;除了高大和骄傲,其他的都完全不同。我感觉,大脑里的那个外公才是真实的,而眼前的这个外公是虚构的。这会儿,这个虚构的外公在人群里看到了我,就操着一口四川话说,你就是老三吧。我看过不少你写的信,错别字不少啊。一见面就打击我,一点面子都不给。我脸红了起来,叫了声“外公”,就跑到屋里躲了起来。

那天,家里特地杀了只鸡,用土罐炖上了,满屋子都是土鸡汤的香味。晚上一家人坐在桌边,一边喝着鸡汤,一边聊着一些往事。聊到他带兵进川剿匪的时候,外公的形象开始在大脑里恢复了。他说刚刚进川的时候穷得很,部队没有粮食,于是就进山打狼。那个兵荒马乱的年代,狼还特别多,漫山遍野都是。那年的冬天,也是一个大雪天,他带着一个警卫员就进了山。他们让两匹马拉着雪橇,警卫员坐在后面,怀里抱着一只羊羔,而外公手里抱着一挺轻机枪。警卫员一捏怀里的羊羔,羊羔就咩咩地叫起来。很快,像是从地底下钻出来的一样,四周都是狼。外公一挥马鞭,朝狼群冲去,冲进狼群的时候,他手里的轻机枪哒哒响起来。狼纷纷倒下。他马上又调转马头,把正在撕咬死狼的狼群冲散。就这样反复冲杀,直到狼群退去,他们才把死狼抬上雪橇。一路上他高兴地跟坐在旁边的警卫员说,战士们又可以打打牙祭了。正说着,他突然感觉有一个毛绒绒的东西搭在肩膀上,赶紧从腿上抽出匕首,反手就是一刀,不料这一刀扎空了。狼一口咬在他的胳膊上,疼得他嗷嗷直叫。幸亏警卫员手快,掏出手枪一枪就把这匹装死的狼打死了。

外公讲这个故事的时候是轻描淡写的,仿佛是在讲电影里的故事。他一边说一边捋起袖子,让我们看他胳膊上的伤疤。外公说,打了那么多的仗都没受过伤,偏偏这次受伤了。在外公的讲述里,我大脑中的那个形象又慢慢复苏了。以前在我的大脑里,外公的形象是有些分裂的。在别人的嘴里,外公是一个传奇。他身上每个故事,甚至小时候调皮淘气的故事都像是遥远的传说,那么令人神往;在外婆的嘴里,外公是一个真正的男子汉,他为人正直,敢作敢当,视金钱如粪土;但在父亲的嘴里,这一切又被颠覆了。父亲说,你外公是那个年代的大学生,又有很好的家庭背景,才混成那个样子,实在太不应该。他就是太高傲了,老子天下第一,谁都不放在眼里。你外公其实很自私,他自己一生逍遥快活,对老婆孩子却不负责任。那时,他自己躲在四川什么事都没有,让两个孩子到处讨饭,尤其是你外婆,吃尽了苦头,还坐了牢……虽然这会儿,他对外公非常尊敬,脸上堆满了笑,但是以前他说起外公,都是一脸的不屑。

那天外公还问起了过去的很多老人。他记忆力惊人,很多几十年没见的人,他都记得,一一问起来,还说了很多那个时候的事情。我在旁边一直期待着他能问起外婆来。如果他问起外婆来,我就可以插上话了。我可以告诉他很多关于外婆的故事,有不少还是爸爸妈妈不知道的。可是我失望了。他几乎把每一个能想起来的人都问遍了,就是不肯问外婆一声。我不知道为什么。以前外婆不是说过,他们当年很相爱、感情很好吗?怎么现在连提都不肯提一句?那天晚上接下来的时间,我都是在失落中度过的。我做了一晚上乱七八糟的梦:一会儿是打仗,一会儿是坐火车,还梦见外婆插秧的时候被蛇咬了。这些梦都是凌乱的,没有逻辑,完全不能连在一起。

第二天早上,吃过早饭,母亲就来叫我,说要带我一起去外婆家。那天她没叫哥哥姐姐。哥哥姐姐其实也想一起去。可是母亲不让。当时我不明白,后来我才知道,带我去是因为我跟外婆感情好,万一外婆情绪失控了,我可以挡一挡。到外婆家时,她正在屋里织带子,我们还在门口的时候就碰到了一大群人,大家把外公围了起来,你一言我一语的,说了起来。人很快就越围越多,把门口都堵住了。大家都很激动,尤其是那些老人。当年的葛家大少爷又回来了,这算是这段时间里最有新闻性的事情了。后来我听到以才的爸爸喊了一声“老大妈”,人群就自动分开了,我看到外婆出来了。她站在门口。我第一次发现她身材那么矮,似乎比平时矮了一大截。头发精心梳过了,身上穿着一件平时不怎么穿的蓝色棉袄。她站在那里,看着外公,一声不吭,眼神有些空洞。以才的爸爸喊了一声,老大妈,赶紧让大伯进屋啊。外婆这才说一声,你回来啦,就转身进屋去了。她的声音有些颤抖,但还是控制住了感情。B79FB50D-B1A7-4AAA-97CD-A71890E3B524

多年以后,我一直记得这句“你回来啦”。我想外婆一定在心里说过很多次这句话了。

以才的爸爸说了句,我们回头再来看大伯啊。这句话像是对所有人说的。人们都知趣地散去了。外公进了屋,四处看了看,一屁股坐在八仙桌边靠窗的椅子上。母亲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因为屋子太小,八仙桌只能一边靠着墙。平时桌子的三面都放着长条凳,这会儿长条凳撤掉了,换上了椅子。椅子我在以才家见过,红色的,像鸡血一样红。而八仙桌是刺槐打的,没有刷漆,只是刷了一层桐油。椅子和桌子看起来不太协调。因为只有两张椅子,外婆就坐在平时织带子的小凳子上。那张凳子很矮小。外公本来就比她高得多,这样一来,外公就显得居高临下,像是在审训一样。外公开口说了一句,你还好吧,也老了啊。我感觉他的语气跟他的坐姿一样,也是居高临下的。外婆看了母亲一眼,点了点头说,还好。她的双手放在腿上,似乎觉得不妥,就放到了带子上,还是觉得不妥,又拿下来,两只手扭在了一起,不知道该往哪里放。她的样子像一个初恋的少女。或许是母亲的预防针起了作用,也或许是她早就想通了很多事,那天外婆真的没有哭。她大多数时候都低着头。她很少说话,偶尔几句话都很简短,声音也很低,和平时的大嗓门判若两人。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外婆的另一个样子。平常见到的外婆都是大声说话、大声欢笑,那天的外婆像是被外公降住的妖怪,又老实又安静。

后来我读张爱玲,读到她在那张给胡兰成的照片背后写的文字“见了他,她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但她心里是欢喜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我立刻就理解了。因为我在外婆那里已经领教过这种感觉了。我想起母亲曾经说过关于外婆的一件事,当时他们要来抓外婆,外婆脖子一梗,脑袋一扬,大声说道,他们要杀让他们来,我把脖子伸得长长的!那是刚强的、倔强的外婆,天不怕地不怕。只是在这个晚上,她突然变得柔弱起来,这种柔弱让我感到陌生。我第一次觉得我需要重新认识外婆。

晚饭的时候桌上很丰盛。煨了鸡汤,这是老家待客的最高礼节。青椒爆猪肝、卤猪蹄、炸肉丸子。我想外婆这次是使出浑身解数了。外公看起来很喜欢这些菜,尤其是那盘干豇豆烧腊肉,外公一个人吃了一半。外婆吃得很少。看到外公吃得很开心,她的眼角滑过一丝得意的笑。

晚上隔壁左右的都来了,寒暄了几句之后,他们就像约好了一样,都在说外婆的好话。他们说外婆这么多年来多么不容易,吃了多少苦;尤其说到当年被斗被抄家的时候,有几个老人还流了泪。他们说,外婆的脖子上挂着一个大牌子。外婆说,斗我没什么,坐牢也没什么,就是坐牢的时候,苦了两个伢。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一个老人接道,是啊。他们那么小就到处讨饭,听说小年有一回被狗咬了,撕下一大块肉,现在腿上还有一个疤。幸好老大妈人好,平时积了很多德,两个孩子讨饭的时候,大家都会给,还把好吃的留给他们。

那天晚上的很多故事我都是第一次听到。我感到奇怪的是,平常邻居们来串门的时候怎么没有说过这些故事,似乎这些故事是专门为外公留着的,平常舍不得拿出来。我看到外公坐在那里,面无表情地听着,仿佛在听别人家的故事,只是偶尔皱一下眉头。我想也许外公经历得更多吧。果然,当有人问外公,你那些年在四川也没少受苦吧?外公轻描淡写地说道,我没什么的,他们不敢对我怎么样。为了证明他说的是真的,他还讲了一个故事。他说有一天晚上,他请两个人吃饭,结果两个人都喝醉了,吐得满地都是。饭店里来了一只狗,把他们吐的都吃掉了。第二天外公就跟他们说,昨天晚上他请两个人吃饭,结果被三个人吃掉了。我当时没听懂外公的幽默,还傻傻地问,为什么是三个人?一旁的妈妈瞪了我一眼,说道,你外公是说那两个人跟狗一样。说实话,外公的故事和那天晚上的气氛有些不合。他也许是想刻意冲淡那天悲情的气氛吧。

那天晚上我们连夜往回赶。我们要路过一大片松树林,还要穿过一大片坟地。幸好地上有雪,看起来才不那么黑。林子里偶尔还有一两只动物从不远的地方跑过去,像是兔子或者老鼠。我们都没有说话,似乎还沉浸在刚才的氛围里。路过那片坟地的时候,外公突然说了一句,你妈妈吃了不少苦啊。她不容易啊。他是跟母亲说的。母亲没有说话。我心里想道,你这句话刚刚为什么不跟外婆说?我想外婆听到了这些话,心里会很高兴的。

三天后就是过年。那天外公跟父母亲说,去把你妈接过来吧?母亲说,我试试吧。我吵着要跟着一起去。母亲说,你在家陪外公吧。没过一会儿母亲就回来了。母亲说,她不来。外公摇了摇头,脸上有一丝失望,随她吧。

那次外公住了大概半个月。过了年之后,他就走了。他说以后他会经常回来的。走之前他又去看了一次外婆,这一次爸爸妈妈都在。我也跟着去了。这次他主要是干一件事:劝外婆去我们家住。去之前的晚上,外公就跟父母亲提起这件事,说她年纪越来越大了,一个人不是长久之计。慢慢地生活不能自理了,有个头疼脑热的也需要人照顾。母亲说,我们劝过很多次了。她就是不愿意来,犟得要命。我们总不能拿绳子把她捆来吧。外公说,我明天去跟她说说。

第二天外公带着父亲、母亲还有我,一路浩浩荡荡地过来了。外婆这次很高兴,没有上一次的拘谨。她忙着准备菜,还主动要母亲帮忙。两个人一直在厨房里嘀咕。外公就拉着我在门前的地里到处转。外公一边转一边指着前面说,以前这块地就是我们家的,现在分给谁了?还说起小时候的事,说他带人在这个地方挖过一个大洞,里面可以藏两个人,是玩打仗的时候挖的。我们走过去看,那个洞居然还在,不过没有以前那么大了,洞里都是枯草,估计夏天的时候洞口都被草遮住了。外公指着屋后的一棵大树说,这棵树还是我出生的时候,你老外公种的,都这么大了。还是树好啊,又长寿,又不会你争我斗的。那是一棵柏枝树,比屋顶还高一大截。难怪外婆对这棵树格外爱惜,以前我经常在树下打弹子、跳绳。有一次我把绳子捆在树上玩跳绳,还被外婆骂了一顿。外婆以前是从不骂我的。没想到这棵树居然已经有七十多年的历史了。

吃饭的时候,外公开始劝说外婆。他说,你不要那么犟了,还是听小芳的话,住到他们那里吧。人老了,总是要人照顾的。小年在四川照顧我,你就由小芳照顾吧。我看你女婿对你也很好。你说是不是啊?他说到我父亲的时候,外婆眼睛都不看他。我倒是看了父亲一眼,父亲正不停地点着头,一脸的真诚。外婆认真地听着,没有答应也没有反对。回去的路上外公自信地说,她应该是答应了。等我走了,你们就来把她搬过去吧。B79FB50D-B1A7-4AAA-97CD-A71890E3B524

7

外公走了之后,母亲就跟父亲商量,说什么时候去把我妈搬过来吧。父亲摇了摇头说,你爸爸太自信了。我敢保证,她是不会来的。母亲说,要不我先去问问她,问个准话再说吧。

那天母亲又带着我去了外婆家。母亲直截了当地说,怎么样,什么时候搬过来啊?外婆摇了摇头,我不去。母亲说,那天爸爸不是跟你说好了吗?外婆说,我可没答应。母亲生气地说,到底是为什么啊?你倒是说个理由啊。外婆说,你婆婆在,我就不去。我和她处不好的。母亲说,婆婆现在又不住我们那里,怕什么啊。

那个时候,奶奶正轮流在我家和叔叔家住。一家住半年。

外婆摇了摇头,屋上屋下的,抬头不见低头见,我不去!

幸好之前有父亲的话在先,母亲已经有了心理准备,这一次她没有和外婆吵架。

半年后,奶奶就去世了。

父亲跟我说过不少他小时候的故事,很多故事里奶奶都是重要的角色。和外公外婆家相反,爷爷奶奶家是典型的贫下中农。父亲原本有兄弟四个,结果一个得了血吸虫病死了,一个得了痨病死了,就剩下父亲和叔叔两个。奶奶一个人把父亲兄弟两个拉扯大。父亲从小就要强。十岁的时候就开始当家。他就是个高小文化,结果却能在中学教书,还是个主任,连外公都很佩服他。上次外公回来的时候几次表扬父亲,说他了不起。父亲说,他的性格都是奶奶给的。爷爷死的时候他还很小,对他没什么影响。而且爷爷性格比较懦弱,完全不像他那样。但是父亲狡猾、见风使舵的性格都是爷爷给的,这一点他并不承认。在我考上初中的时候,父亲认真地和我谈了一次话。那是两个男人之间的对话。父亲说,你爷爷跟我说,在社会上混不容易,见人要当人待,见鬼要当鬼待。这一点奶奶却完全没有学会。奶奶的性格从里到外都是坚硬的。她从来不知道妥协、忍让和退缩。有时候我觉得她在刚强这一点上,和外婆其实是一样的。但是这两个有很多相似点的亲家却始终处不好。她们基本上不见面,按说应该至少是井水不犯河水才是。外婆的确是这样的,她从不评价奶奶,别人说奶奶的什么话,她都是默默地听着,不置可否。可奶奶就不是了,批评外婆是她生活中的常规内容之一,似乎哪天不批评外婆一次,那一天的任务就没有完成。我常常觉得很奇怪,外婆从来都没有得罪过她啊,怎么感觉她和外婆有着深仇大恨似的。母亲有一次跟我说,那估计是冲着她来的,你奶奶总是护着你爸爸的嘛。我觉得这个理由还是有些牵强。

奶奶临死前还说过一句话:我死了以后不许那个老太婆到我们家住啊。就算是没办法来我们家住了,也不许睡我的床啊。

奶奶说这句话时,我就在跟前。她是郑重其事地跟父亲说的,算是她的遗嘱了。

父亲当然不会听奶奶的话。在我的记忆里,父亲早就是一家之主了。奶奶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唯独降不住父亲。这大概是性格相似的亲人之间的宿命吧。长江后浪推前浪,后浪总会把前浪拍在沙滩上。

奶奶过“六七”的那天晚上,父亲就在家里和母亲商量接外婆过来的事。那天晚上家里来了不少邻居,大家挤在房里,一起聊了奶奶的很多往事,应该就是缅怀的意思了吧。聊到后来就聊到奶奶去世前的那两年,那个时候她的身体已经很衰弱了。她一直就有哮喘病,那两年里喘得更厉害,大老远的都听得到喘气的声音,像拉风箱一样。一个邻居说,老奶奶这辈子什么都没攒下,就是攒下了两个好儿子和好儿媳,也只有你们这样照顾她,否则她那个病哪里活得到七十八的高龄。说到这儿的时候,父亲突然就接了一句,人都会老的嘛。过去讲,久病无孝子,他外公说应该反过来说,久病出孝子。平时孝不孝是看不出来的,生病了才能看出来。人老了哪有不生病的?他转头向母亲,异常肯定地说,该去接你妈妈了。上次我跟你说你妈妈不会来,这次你再去,她肯定愿意来了。以前你妈妈不愿意来,是和我妈妈过不好,现在她走了,可以把她接来了。母亲说,她的心思我可猜不透。父亲的口气是不容置疑的,她现在年纪大了,身体不行了,怎么会不愿意待在儿女身边呢?你再去说吧,我说没问题就没问题。正商量着的时候,突然堂屋里传来一声尖叫,是刚刚出去上厕所的堂妹的声音,你们快来看啊,蛇!

我们赶紧跑出去,只是堂屋里面有一条三尺来长的乌梢蛇,正抬头看我们。一个大伯说道,是老大妈还魂了,回来看你们。不要伤了它,弄出去就行了。叔叔赶紧拿了根竹竿,把蛇挑进了蛇皮袋,送到屋后的林子里放掉了。

晚上睡觉前,母亲突然对父亲说,婆婆该不会是听说要把我妈弄过来,专门跑来吓唬我们的吧。

父亲摇了摇头,迷信。哪里有什么鬼啊魂啊的。迷信。

很小的时候父亲就跟我说,世上没有什么鬼魂。他从来不信这些,颇有“子不语怪力乱神”的意思。他还把政治书上的话拿来教育我们,一定要有唯物主义的世界观。

我相信父亲说的是心里话。以前他就经常走夜路。老家有个传统,人死后棺材要在外面停三年,才入土为安。村子前的松树林里就停了不少棺材,有时里面还躺着刚刚死去的人。此外,树林里还有不少坟。我读五年级的时候要考初中了,学校经常补课,周六回家,天都黑了。一个人穿过这片林子,我就会想起村里人说过的很多鬼魂的故事,吓得浑身都是汗。父亲却什么都不怕。他什么都能解释。鬼火他说其实是磷火。鬼叫其实是猫头鹰在叫。林子里经常有各种奇怪的声音,其实是风吹过山岗、吹动树木。

奶奶变成一条蛇还魂的事很快在村子里传遍了。村里人对此并不害怕。他们相信,老人死后还魂都是因为挂念亲人。当然他们相信,要接外婆来我们家住也是原因之一。父亲就是不信邪。奶奶过了“七七”后,父亲就要母亲去外婆家,劝她来我们家住。我觉得父亲真的是个唯物主义者。

當时我刚刚考完小学升初中的考试,正在放暑假。母亲就带着我去了外婆家。她见到外婆,开门见山地说,你以前说不来家里住,是和他奶奶过不好。现在他奶奶走了,可以来了吧。

外婆摇了摇头,你婆婆不是还魂了吗?她不是专门来跟你们说,不要我过去住的吗?B79FB50D-B1A7-4AAA-97CD-A71890E3B524

母亲说,不要信那些鬼话。家里抓了青蛙喂鸭子,蛇是来吃青蛙的。

外婆低着头,眼睛都不离开她的带子:我一个人很好,不去。

母亲这次是抱着志在必得的心情来的,结果一开口就碰了钉子。她太了解外婆了,知道这次又白来了。她很快就崩溃了。几句话之后,她就骂开了。

你怎么就这么犟啊,啊,九头牛都拉不动?我们的话你不听,爸爸的话也不听了。啊?你就是被这个犟脾气害了一辈子,现在到老了,还是不改。要不是这个犟脾气,爸爸会和你分开吗?你后来会吃那么多的苦吗?自己吃苦也就算了,还害得我和小年倒一辈子霉……

母親开骂的时候,外婆一直低着头,织她的带子,一声不吭。母亲拿她没办法,最后丢下两句狠话:我看你是要死在这两间破屋子里了。什么时候一个人死在里头别人都不知道!

说完就气咻咻地走了,把我扔在那里也不管了。

那天我没走。我有些心疼外婆。母亲走后,我就一个人默默地坐在外婆身边,陪着她。外婆还在那里织带子。一梭子接一梭子。她的眼睛越来越不好了,戴着老花镜都有些费劲,可还在那里努力地织着带子。有一次母亲劝她不要织带子了,又卖不了几个钱,她就是不听。母亲说,她是想手头上多几个钱,好跟隔壁左右的做人情。她就是喜欢拿钱做人情。但是我不太同意她的话。我感觉织带子已经成了外婆的一种习惯。有时看着她一梭子接一梭子地织带子,感觉时光就被她织了进去,当然或许还织进了其他什么东西。

那天的晚饭我们吃得早一些。吃完饭之后外婆突然跟我说,我们出去晃晃吧。

我们沿着村子外的路,从东头往西头走。村子的前头种了很多刺槐、泡桐、枣树和野栗子树,后头则是大片大片的松树。两边再往外就是无边无际的稻田。外婆走得很慢,小脚在土路上敲出沉闷的声响,一声声都像敲在心上。她一路走一路指着说,这个地方原来是我们葛家的地基,后来把房子拆掉了,重新做的。我们家原来的房子比这个气派多了,又高又大,都是青砖做的,上面全是好木头。后来砖和木头全部拆掉,去做大队部的办公室了。这里到这里的田,以前都是葛家的。还有这个池塘,还是你老外公出钱,专门让人挖的,现在全村人都在这里吃水。你看这边,原先是一大片梨树园,一到春天,白花花的一片,梨子结得满树都是,地上总是有很多落下的烂梨子。你老外公专门叮嘱我说,梨子吃不完就分给别人,不要烂掉了。她指的地方现在是一户姓王的人家,他们家做了两列房子,八间,两层小楼,带院子,现在是全村最漂亮最嚣张的房子,院子里改种了桂花和白玉兰。不知为什么外婆从不愿意进这一家的门,经过门口的时候都绕着走。

我不知道外婆今天怎么会有兴致跟我讲这些。我突然问道,外婆,你到底为什么不愿意去我们家住啊?你年纪大了,总要有人照顾你啊。

外婆停了下来,看了看我,像是在犹豫该不该说。过了一会儿,她还是说道,我和你爸爸妈妈不是一路人,过不到一块去。

我愣住了。以前说和奶奶过不到一块去,那说明还有希望,毕竟奶奶比她大,身体没她好。但如果是和父母过不到一块去,那么意味着外婆永远都不愿意住到我们家去了。

我想了想,又问道,妈妈下午说,要不是你脾气犟,外公就不会和你分开,那是怎么回事啊?

外婆没有回答。天黑了下来,村子里已经亮起了灯。不远处是另外一个乡村,也已经灯光闪闪。农村已经沉到了黑暗中。远处的一两声狗叫穿过夜空,显得格外清晰。外婆说,我们回去吧。

回到屋里之后,这个问题一直压在我心里,不搞清楚就不舒服。我想了想,借口去找以才玩,跑到以才家去了。我问以才,你知不知道我外公是怎么和外婆分开的啊?

以才摇了摇头:我也不知道。我只是听说,你外公和你外婆是裂婚的。

我说,什么是裂婚啊?

以才说,我也不知道。可能就是说,感情破裂了,就要分开了吧。你问问我奶奶吧,她可能知道。

正说着,以才的奶奶就从房里走出来了。她看到我就说,三儿来啦。

以才就把我的问题跟他奶奶说了。以才奶奶说,这事我知道,不过你不要跟你外婆提啦,免得她伤心。

我点头表示同意,心里一边懊悔,刚刚不该问外婆这个问题。

以才奶奶说,那是一九五〇年的事了。当时你外公带兵去了四川,打完仗后,部队就地安置,把他安排在四川工作。他安顿下来之后,就来信,要你外婆带着两个孩子过去。当时家里已经没什么人了,但是你外公的奶奶还在。身体已经不太好了。你老外公老外婆是国民党的大官,已经带着老二和老三去了台湾,当时走得急,没有来得及带老人走。你外婆就让人回信说,家里没人照顾,奶奶身体不好,又不能跟着去,还是等以后再说吧。她的意思是,等奶奶百年之后再过去。你外公又来信催,说可以把奶奶安排给二姑父照顾。可你外婆就是放不下她,结果到底还是没有去四川。这一耽搁就一直耽搁下来了。后来就是各种运动,每次你外婆都挨整,一次比一次厉害。没过多久,老奶奶就去世了,是你外婆给她送的终。但是那个时候你外婆已经走不了了。一直到一九五九年的时候,你外公突然寄来一封信,上面写着,要和你外婆裂婚。当时你外婆身不由己自身难保,就同意了。后来,你外公又在四川结了婚。你外婆还一直不知道。直到你舅舅得了血吸虫病,在家里治不了,给你外公写信,你外公让你舅舅去四川治病,后来就一直留在了四川。你外婆在你舅舅的信里,才知道有一个“六娘”跟你外公结婚了……你外婆那个人啊,性格是刚强,犟也不假。可是这些年,她都是一个人,拖着两个孩子,挺过来了,不容易啊。后来你舅舅去了四川,你妈妈又出嫁了。她就一直一个人。你说她不刚强能行吗?自己没有主见能行吗?

我说,那外公为什么要和外婆裂婚呢?

以才奶奶摇了摇头,你外婆说,是你外公嫌她没文化了。我估计不是,他们又不是包办婚姻,要是嫌弃早就嫌弃了。我估计还是那件事,男人都在乎这些……B79FB50D-B1A7-4AAA-97CD-A71890E3B524

我问是什么事,以才奶奶再也不回答,转身走了。

以才奶奶的这番话解了我心里的很多谜团。但是我仍然不明白的是,母亲难道不知道这些吗?她为什么都不能理解自己的妈妈呢?这些更大的问号,别人是不能替我解了。在我的记忆里,母亲和外婆就从来没有和睦相处过。即便母亲过来帮帮外婆的忙,也似乎是心不甘情不愿,总是一边干着活一边骂骂咧咧的。当时我的解释是,那些年里,我们家里的负担实在太重了。父亲在学校教书,家里有一个老人,还有三个孩子,欠了一屁股债,母亲既要忙田里地头,还要忙家里。女人的活是她干,男人的活也是她干。她哪里会有什么好心情?

晚上睡觉前,我还是问了外婆一句,你打算就一直一个人住在这里吗?要是生病了怎么办,谁来照顾你呢?

外婆嘴里咕哝了一句,死了就算了。

过了一会儿,又说了一句,我不是还有小外孙吗?

那个时候,外婆大概做梦都不会想到,她本来做好了一辈子都不去我们家住的准备,但最终还是被她最喜欢的小外孙一把火烧过去了。

8

这事我真不是故意的。

当时我刚刚上初中,身体比以前好一些了,每天有大把的精力需要消耗。那个周日的下午,我和几个小伙伴在外婆家门口玩,外婆正在門前不远处的地里拔草。突然以才跑了过来,说他家的老鼠夹夹住了一只老鼠。我们都兴奋地跑过去看。果然一只老鼠被夹住了,只不过夹住了一条腿,还在那里拼命地挣扎。以才问我怎么办,我说先把老鼠弄下来。我要他找来一根细绳子,像拴狗一样拴在老鼠的脖子上,再把老鼠夹打开,一只手将老鼠提在空中,老鼠拼命地蹬着腿。大家都抢着去抓绳子,看老鼠在空中晃来晃去的,觉得很好玩。玩了一会儿,以才就说,怎么处理老鼠呢?有人说,打死埋了算了。有人说,给猫吃吧。还有人出了一个主意,说往老鼠的屁股里塞黄豆,再把屁股缝上,老鼠喝了水,黄豆就发胀,老鼠胀得难受,就到处咬其他老鼠。大家觉得这个主意最有创意。于是有人赶紧去找黄豆,有人去找针线。黄豆是塞进去了,还塞了好几颗,可是缝针这个活实在不是我们这些男孩子干得了的。找来两个女孩子,她们胆子又小,不敢干。就在这个时候,我想出了一个主意,我说不如给老鼠浇上煤油,烧死它。这个主意最终赢得了一片喝彩。我赶紧去外婆屋里,拧开煤油灯的盖,给老鼠上上下下浇了个透。然后我拿起火柴,把老鼠点上,以才一松手,老鼠吱溜一下就跑出去了。我们都以为老鼠会往空旷的地方跑,这样就可以看到一个火球在门口的稻场上滚动,一定很好玩,可谁知老鼠却往外婆屋里跑去。以才大叫了一声,坏了,赶紧抓住它!可是已经晚了,老鼠跑得太快,几秒钟的时间就跑进了屋里。最先点燃的是蚊帐。随后被子也被点着了。我们赶紧拿着棍子扑火,可是火势太旺了。有人在外面喊大人。不一会儿,隔壁左右的都来了。他们拿着水桶水瓢往里泼水。这时屋里的柴禾堆也烧着了。整个村子弥漫着烧焦的气味。有人大喊,多喊些人来帮忙,不要烧到隔壁去了。越来越多的人提着水桶过来了。这时,外婆从人群里冲了进来。她的小脚跑起来太吃力了,但还是努力地跑着。她直接往屋里跑去,旁边的人拉都拉不住。有人急得跺脚,不要抢东西啦,人命要紧。浓烟之中,我看到外婆手里提着一个箱子,一路踉跄地跑了出来。箱子太重了,她提不起来,就一路拖着跑到门口的空地上。她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喘了几口气,她爬起来又要往屋里冲,被旁边的邻居死死摁住了。

最后火终于扑灭了,没有蔓延到隔壁,但是外婆屋里已经烧得不剩什么了。所有的家具烧没了。柴禾全部烧光了。墙壁都烧黑了。全村人都来了。大家都围着外婆。外婆还坐在地上,眼里有些失神。她嘴里不停地念叨着,寿衣烧没了,棺材也烧没了,以后睡什么啊。

以才的爸爸在旁边安慰她,人没事就好。棺材让小芳给你置。

他把外婆扶到屋里坐下。外婆坐了一会儿,突然问道,三儿呢?三儿去哪里了?

但是她已经看不到我了。我吓得躲进了麦田里,一个人坐在里面哭。

后面的事都是以才后来告诉我的。外婆说,赶紧去把三儿找回来,别把伢吓坏了。

以才的爸爸说,估计是吓得躲起来了。没关系,过一会儿他自己就回来了。

过了一会儿,外婆又说道,我还是去看看吧,看看还有没有剩下什么。织带子的东西没烧坏吧。以才的爸爸搀着她进了屋里,里里外外到处看。最终只找到了几只碗,锅的手柄也烧没了,一只瓷缸从烧坏的八仙桌上摔下来,瓷都掉得差不多了。她最关心的织带子的一套东西烧没了,连织带子的凳子都烧得只剩两条腿了,上面还红彤彤的。以才的爸爸拿着破瓷缸,进去舀了一缸水,泼在凳腿上,凳腿上传来一阵滋滋的声音。

我在麦田里一直躲到了晚上。腿都已经坐麻了,天慢慢黑了下来。四周都是虫子的叫声。身上时不时有虫子爬过,我也懒得理了。我脑子里一片空白,什么都懒得想。我听到外面不时传来外婆和村里人的呼唤,三伢啊,你在哪里啊?你出来吧。外婆不怪你。后来传来的是母亲的声音。她的声音就没有那么好听了。她吼道,你再不出来,我打死你!

从小到大,母亲打人的功夫我们姐弟三个时常领教。父亲从来不打我们,打人的都是母亲。我们不听话的时候她会打我们,和父亲吵架的时候她会打我们,情绪不好的时候也会找个借口打我们。她打人的工具不拘一格,手边抓到什么就是什么。平常用得最多的是扫帚,估计用得最顺手。有一次她生姐姐的气,随手拿起身边的一把锄头,被旁边的父亲一把夺了下来。我记忆最深的一次是家里的两毛四分钱不见了,她怀疑是我偷的,追得我绕着屋子转了三圈。她有气的时候是非出不可的。就在她追第四圈的时候,父亲在屋里喊,别追了,钱找到了。她这才气咻咻地停了下来,转头还骂我,不是你偷的,你跑什么啊。我说,我不跑要被你打死的。

或许是条件反射,母亲的这一吼马上起作用了。我这才慢慢从麦田里爬起来,走了出来。母亲一眼看到我,巴掌早就高高地举了起来。外婆一把把我拉到了身后,朝母亲吼道,我的房子,烧坏了算我的,不要你管。母亲这才停了下来。B79FB50D-B1A7-4AAA-97CD-A71890E3B524

我们连夜往家里赶。外婆提着箱子,走得很吃力。母亲一把抢了过来,说道,什么破箱子啊,还要干什么啊。外婆说,我自己拿,我不要你管。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她们身后。到家的时候,母亲打了一盆水,递给外婆说,你先洗一把吧,跟个麻猫一样。我这才看了一眼外婆,外婆脸上这里黑一块,那里黑一块,衣服脏得不成样子,屁股后面都是泥,估计是坐在地上的时候弄的。外婆三下两下洗完了,又拿着毛巾过来给我擦。我一动都不动,像木偶一样站在那里,任由她摆弄。这顿晚饭吃得很晚。父亲在学校没有回来。母亲到厨房去弄饭,外婆也跟了进去,在灶下帮着烧火。我听到她们在厨房里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着话。

母亲说,我要你早点来你偏不来。要是早来了不就没这码子事了吗?

外婆说,那是天意,我哪里管得了天。

母亲说,你就犟,不撞南墙不回头。

外婆说,撞南墙也是撞我自己的,不撞你的。

……

有些话我已经记不清了。我只是记得,母亲没有一句安慰她的话,反而不停地怪她没听自己的话。外婆一句都不让她。这两个人简直就是天生的敌人。

后来她们做好了饭,叫我吃饭,我还坐在那里不动。

母亲说道,还不来吃饭,要去请啊。

我还是没动。

母亲又说,怎么着?烧了房子,还要怎么着?

我仍然没动。

母亲起身去屋角找东西,找了一会儿,还是拿起了那把她用得最多的扫帚。外婆噌地从旁边窜过来,挡在我身前,朝母亲吼道,三儿吓掉魂了。要叫魂!

母亲这才放下扫帚。外婆起身去屋里找了一只大碗,倒上水,再放上一勺子盐,然后把几只筷子捏在一起,放在碗中间,几只筷子奇迹般地立了起来。

外婆手里拿着一把扇子,出了门。不一会儿,我就听到外面传来外婆的声音,三儿啊,回家啦。三儿啊,家来啊……

她的声音时大时小,时远时近,看样子是绕屋子转了一圈。她叫了半天才回来。母亲一直坐在屋里,只顾自己吃饭,理都懒得理坐在一旁的我。外婆回来后,把我扶到了床上,让我躺下。不一会儿,我就睡着了。

我是半夜的时候醒的。月光穿过窗户照了进来,屋外的树影就在月光里摇曳着,印在了墙上。我听到隔壁传来轻微的咳嗽声,随即还有翻身的声音。那是我熟悉的外婆的咳嗽声。我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外婆住在我们家了。从我出生的时候起,我就没有见过外婆到我们家来。今天她是第一次到我们家,而且从此之后就不走了。对于我来说,当然是高兴的事;对于父母亲来说,也算是了了一桩心事;但是对于外婆来说,是多大的无奈啊。那一个晚上,我都没再睡着了,我感觉外婆也没有睡着。

9

外婆刚来的那几天都没有出门。她天天躲在屋里,似乎怕出去见人。大部分时间她都躲在自己的房间里。那是奶奶生前住的房间。床到底还是奶奶的那张床,只是床板、草席和被子都换掉了。那间房有些黑。本来是有窗户的,屋顶上也有亮瓦,但是亮瓦已经很久没打扫了,上面积满了树叶和灰尘,基本上没有光漏进来。屋后的窗外是个不高的土坡,上面种了很多竹子。这些竹子都长大了,长得高过屋顶了,因为离窗户太近,因此也把光挡住了。开头几天外婆都在收拾屋子。她收拾得很慢,似乎永远都收不完。我感觉这是她躲着不出来的借口。后来总算收拾完了,她还是不出来。她成天就一个人躲在黑暗里,也不开灯。有时候我进去看她,发现她正在发呆,她像是沉入了深不见底的黑暗,我问她在干什么,她说没什么。

偶尔她出来,是帮着做饭。她爽朗的笑声没有了,说话声小了很多,甚至连头都懒得抬。跟我说话的时候,她还看看我;面对父母亲的时候,她都不看他们,即使是跟他们说话,眼睛也是看着地面。我有些不习惯,也很难受,但是没什么办法。我越来越怀念她的大嗓门和毫无顾忌的笑声。关于她的笑声和大嗓门,奶奶以前是不以为然的。奶奶经常批评母亲的大嗓门,还叫她大喇叭,从此母亲就多了这么一个外号,连村里人都喊她大喇叭。奶奶说,母亲的大嗓门就是继承了外婆,哪里有一个大家闺秀的样子?就算不是大家闺秀,也应该笑不露齿,至少不该那么放肆地笑。奶奶经常抓住一切机会批评外婆,我都已经习惯了。

三个月后我放假回家,有机会天天和她待在一起,我发现她的耳朵也有些背了。这几年来,外婆虽然也在衰老,但是从没像现在这样衰老得这么快。我想,真不该把外婆弄过来。待在葛水圩她自己的两间小房子里,还能看到她的笑容、听到她的笑声。现在这些都没有了。是外公和父母亲合谋把外婆弄来的。我也是帮凶,还是最大的帮凶。

父母亲对外婆的态度还是那样。父亲平时待在学校里,周末回到家,见到外婆也不叫她。事实上,我从来没听他喊过外婆一声妈。偶尔提到外婆,也是说你外婆或者他外婆。不得不当面喊外婆的时候,他也是喊,他外婆。父亲看她的眼光是严肃的。当然这是父亲一贯的目光,他看大部分人都是严肃的,除了比他官大的人或者他有所求的人。从小到大,父亲从来没有打过我们,打我们的都是母亲,但是我们仍然不怕母亲,只怕父亲。我们感觉父亲的目光比母亲的扫帚、棍子和尺子更有威力。现在,这样的目光经常落在外婆的身上。幸好,外婆也不怎么看父亲,更看不到父亲的目光。母亲呢,还是和以前一样,对外婆没有好言语。稍微有些不如意,母亲总是毫不客气地训斥她,就像训斥我们一样。所不同的是,外婆不再和她针尖对麦芒,偶尔有意见,也只是轻声嘀咕几声,声音很小,恐怕连她自己都听不见。我感觉外婆一直到死,都没有把这里当成她的家。她寄人篱下,身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当然也有例外。第二年过年的时候,外婆就连续爆发了两次。

那天晚上,母亲回来得很晚。饭早就已经上桌了,还是没见她回来。外婆说,三儿,你先吃吧。我等她。我摇了摇头。我知道这样做的后果。又过了老半天,母亲才回来。外婆说,你去哪里了,怎么这么晚才回来?母亲说,还不是为你那房子的事?外婆说,房子怎么啦?母亲说,你的房子烧成这样,放在那里不好看。再说了,房子也不牢固,影响隔壁家的安全。隔壁两家就商量,把房子拆了。他们重新做两间房子。一家一間。外婆一听就从凳子上跳起来,你答应了?母亲说,是啊。外婆的声音突然高起来,那是我的房子,谁要你答应的啊?母亲说,房子都成那样了,难道你还要回去住啊?外婆说,我说不行就不行!说着,就起身往外走,没走稳,一个趔趄,差点摔倒了。我赶紧上前扶住外婆。母亲说,这么晚了,你去哪里啊?外婆说,我去找他们说,不许动我房子!母亲起身把门关了,把门上挂着的锁锁上,把钥匙抽了出来。外婆上前一把抓住她,要抢她的钥匙,母亲不让。两个人拉扯了起来。我在旁边,拉这个也不是,拉那个也不是。最终,外婆没力气了,她一屁股坐在地上,突然放声大哭。我被外婆的这个举动惊呆了。这是我第一次见到外婆哭。她哭得惊天动地,在夜里显得更加凄惨。我没想到她哭起来声音还是那么响亮。她一边哭一边说道,葛家把那么大的家业交给我,我一样都没守住。田没了。房子拆了。现在连那么小的一块地方也不给我留。我以后到了地下怎么见他们啊?母亲没好气地说,你自己都不是葛家的人了,还守什么守啊。B79FB50D-B1A7-4AAA-97CD-A71890E3B524

我觉得母亲的这句话有些过分。外婆哭得更伤心了,她哭了很久,哭得撕心裂肺。后来叔叔一家都来了。他们你一句我一句地劝着外婆,说房子没什么用了。你又不回去。房子没了也不是你的错,都是命。劝了半天,外婆终于停了下来,低着头,一个人在那里发呆。屋里的人再怎么说话,她都没有反应了。后来叔叔他们回去了,她就一个人回房间,也不开灯。她就那样走进了黑暗之中。我跟在后面要进去,母亲在后面叫住了我。她递给我一沓钱,朝屋里努努嘴说,给你外婆送去。我接过钱,打开灯,把钱递给外婆。外婆一把把钱丢在地上,嚷道,拿房子换来的钱我不要。你要你自己拿去!我只好又把钱捡起来,塞给了母亲。母亲也不推辞,转身拿着钱回房间去了。

这件事之后,外婆的记性越来越不好了,经常丢三落四的。煮饭的时候水放少了,饭煮得半生不熟,做菜的时候忘记放盐,下雨了忘记收衣服。慢慢地母亲也习惯了,懒得说她了。有一天晚上,外婆早早就进屋睡了。我听见母亲在屋里跟父亲说,我妈怕是不久了,记性那么差。父亲说道,你小点声,也不怕她听到了。母亲说,没事的,她耳边背,听不到的。

我有些担心这个年过得难受,但是很快惊喜就来了,外公突然回来了。他事前没有打招呼,直接就回来了。母亲说,这是你外公的性格。他就是这样的人,想怎么做就怎么做,想做什么马上就做。外婆看到外公的时候,眼里闪过一丝光,但是很快,这丝光就暗淡了下去。她轻轻地说了一声,你回来啦。声音轻得连她自己都听不到。

外公是大年三十那天到的。他的到来立即给家里带来了欢声笑语。他打开箱子,给大家带礼物。他给每个人都带了礼物,连外婆都有一套衣服。然后他又给我们每个孩子发压岁钱。给所有孩子发完压岁钱后,他又掏出一个信封,递给了外婆。信封没有封口,我看到里面是一沓钱。外婆不接,她说,我不要。母亲在一旁说道,给你你就接着嘛。外婆这才接了过来,拿着钱往屋里走。走到半路上,她突然又停了下来,对母亲说,还没有给以才他们发压岁钱呢。母亲说,什么?给他们发压岁钱,还没发够啊。你现在都不住那里了,发什么啊。外婆固执地说,又不要你的钱,我自己去发。母亲急了,一把拉住她,你傻了吧。外婆一把甩开她,转身往门外走。母亲在后面大声叫道,那个葛水圩,我一辈子都不想回去了。你还嫌他们没欺负够你啊。你是不是忘了王家怎么对你的啊……

话还没有说完,我看到一旁的外公突然伸手,“啪”地给了母亲一个耳光。这个耳光打得有些重,打得母亲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我没想到快八十岁的外公居然还有这么大的力气。

母亲坐在地上,放声大哭:我的爸爸啊,我从小受苦受难的时候你在哪里啊?现在这把年纪了,你还打我啊……

在母亲的哭声里,我看到外婆停了脚步,她默默地走了回来,把手上的钱塞进母亲的手里,转身回房去了。母亲这才在父亲的劝说下,慢慢从地上站起来,回厨房做饭去了。

那天是我第一次看到外公发脾气。外公当时已经七十九岁了,比外婆小一岁。他说他在五十多岁的时候得过一次癌,膀胱癌,开了刀,奇迹般地康复了。六十多岁的时候,又得了甲状腺癌,开了刀,又没事了。去年的时候,他居然得了直肠癌。这次他不愿意开刀了,采取了保留疗法,看起来也跟没事人一样。外公笑着说,他现在是癌症专业户了。得了癌的外公性格并没有改变,还是有什么说什么,嬉笑怒骂,游戏人间。但是他做什么都是笑眯眯的,连骂贪官都是笑眯眯的。这是我第一次见他打人。我不知道,他那一耳光的背后,到底藏着什么。

直到外公和外婆都去世后多年的一个晚上,我才从以才那里得到了答案。以才说,我还一直以为你知道这件事呢。我说,到底是什么事啊?

以才说,还是那个时候,斗地主嘛。他们斗不到其他人,就斗你外婆。是王家挑的头。王家的那个老二,最不是东西,他就是个流氓。有一天晚上,他突然闯到你外婆家里,欺负了你外婆。过分的是,他还要你外婆穿上她结婚时的那件衣服。你外婆不从,他就打你外婆,打得血都滴到了衣服上……

我一下子愣住了。我突然想起外婆那件衣服上的污渍。难怪当时我问外婆的时候她没有理我。

以才接着说,没想到你外婆就怀上了。开始的时候还穿着宽大的衣服藏着,后来肚子越来越大,实在藏不住了。你外公的大姑就带人过来了。她们把你外婆藏在家里,不让她出去见人。那天你外婆把孩子生下来了,是个男孩。男孩一生下来就被你外公的大姑丢在了马桶里,溺死了。当时整个村子都听到你外婆的哭声,但是也没几声。她们把你外婆的嘴巴堵住了……

一刹那间,我突然明白一个可怕的问题:奶奶和母亲嫌弃外婆,是因为这件事。外公抛弃外婆,也是因为这件事!可是,我怎么也想不明白,外婆身上遭受的这些苦难,就是奶奶和母亲嫌弃她的理由?

10

我以为外婆活不了多久了。但是外婆居然又顽强地活了三年。此前一年,外公终于因为直肠癌发作,转到了肝上,走在了外婆的前面。他这个癌症专业户最终还是没有斗得过癌症。外公是在四川去世的。我们收到舅舅的信,得知这个消息时,外公已经去世一周了。

外婆听到外公去世的消息,只是撇了撇嘴,就回房间里去了。大家也没有特别难过。按照我们老家的说法,这个年纪的人去世,那是“白喜事”。哭当然是要哭的,但都是哭给别人看的。外公死的时候不在身边,当然就没有必要哭了。

外婆仿佛知道自己去世的日期。她其实也没什么病,就是知道自己大限要到了。那天,她打开了冒着生命危险从火里抢出来的那只箱子,对母亲说,我死的时候,不穿老衣。你给我穿上这件衣服。母亲看了她一眼,没有理她。她又说了一遍。母亲这才勉强点了点头。

最终外婆还是没能穿上那件外公所说的“天衣”。母亲偷偷为她准备了寿衣。她还是穿着寿衣走的。而那件“天衣”,一直放在老家的老屋里。多年以后,老屋已经倒掉了。几个父母在外打工的留守儿童去倒掉的废墟里找宝。村里早就有传言,我们家还藏着当年外公的父母留下的不少宝贝。几个孩子找了半天,连地下都给挖开了,最后他们只找到了那个沉重的箱子。他们如获至宝,赶紧用石头砸开锁,结果发现了那件衣服。他们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奇怪的衣服,几个孩子都抢着要。那件衣服被他们撕成了三片。一片被一个女孩子拿回家做了抹布;一片被一个男孩子拿去做成了一面白旗,玩打仗打不过别人的时候他就把这面旗子举起来;还有一片被一个有些弱智的孩子拿回了家,她妈妈痛骂了孩子一顿,说这衣服是个不吉利的东西,何况还是被肢解的衣服。她让孩子把衣服送到了屋后树林深处,找个地方挖了坑埋了起来。

外婆葬在我们家到她家的路上,每次我都要穿过的那片松树林里。外婆去世后的那几年,我们偶尔还会聊起她。母親说,你外婆这辈子吃了很多苦,真不容易啊。父亲说,你外婆人是个好人,就是太倔了点。盖棺论定,他们总算给了外婆一个积极一点的评价。而以才,一直固执地说,你外婆就是个贵族。我说,她在我们家的时候,一点也没有贵族的样子啊。以才说,她是被压住了,再厉害的贵族也抵挡不住这个世俗的社会啊。

我知道他说得委婉,其实他的意思是,消灭这个贵族的人包括她的女儿、女婿甚至还有她最爱的男人。当然我可能也是帮凶。我没有再辩解。至少,如果没有我的那把火,她还可以多快活几年。

现在外婆已经去世很多年了,爸爸妈妈都已经老成了外婆当初的样子,而我也已经人到中年。我们的生活平静又富足。这个时候我才开始真正认识外婆,但愿还不晚。她是个容易被遗忘的普通人,但是她本不该被遗忘。

其实这些年里,我一直在和外婆相向而行。外婆在一路向我走来,走向现代,而我在一路后退,退到过去。不知道我们会不会有一天在某个地方相遇。

(责任编辑:丁小宁)B79FB50D-B1A7-4AAA-97CD-A71890E3B5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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