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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为艺术(短篇)

2022-04-03黄金明

西湖 2022年4期

黄金明

这个晚上没有什么异常。平常的夏天,平常的周五。一场雷雨才下了几滴,就草草收场,憋了好久的燠热郁积不散。我忽然想跟老婆章芝做那件事。我经常这样想,这也不算什么异常。但她将我凑过去的身体一把推开了,这是从未有过的事。她说:“我跟别人好了。”

“睡了吗?”

“睡了。”

“什么时候的事?”

“有几天了。”

“我会考虑原谅你。我很难受,很意外,这不像你,真的,你向来都不像搞一夜情的人。”

“不是一夜情。”

“那就是外遇了,好啊,还学会给我戴绿帽了。他还会找你吗?你还想维持这种不正当的关系吗?”

“也不是外遇。”

“你睡了,就是出轨,就是外遇,怎么不是外遇?”我被她搞糊涂了,说,“一夜情和外遇都跟艳遇有相似之处,无非是一次還是多次的区别。你到底是怎么回事?”

“哪有那么多说法?我遇上了,爱上了,就是这样。”

“那你打算怎么办?”

“跟你该结束了。”

我胸口一疼,如受雷殛。我没经历过地震,但此刻仿佛经历了一场精神生活的大地震,怒火满腔,整个人的意识四分五裂,眼前金星直冒,出现了幻觉——我用手掐着她的脖子问她,为什么?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掐得她差点断气。又感觉自己跪下来求她,你千万不能走,我离不开你,我爱你,没有你我就活不了!当然,这一切都没有发生。当时我接近麻木了,脸色肯定很难看。我眼直直地望着她。她年逾四十,但看上去仍很年轻,身材高挑,皮肤白皙,胸部还相当挺拔。这种种好处,过去只有我知道,现在多了一个人。她不是靠保养的,而是天生丽质。她不化妆,不做美容,也不怎么做运动。如果说她长期坚持的静坐是运动,那未免有点牵强。我还担心她静坐久了,过于清心寡欲,也不太好。果然,这一年多来,她逐渐厌倦了跟我亲热。虽没分床睡,但没什么热情,偶尔才肯让我碰触,说是鸳梦重温更准确。这么一个性冷淡的女人,居然有了外遇。

章芝平时深居简出,不跳舞,不爱逛街,几乎是零社交。她本来在一家外贸公司做会计,生了儿子宝德,就辞了职,在家当全职太太兼保姆,煮饭带小孩。宝德都大学毕业了。她是我的大学校友,二十一岁时嫁给我。二十多年来,她恪守妇道,极少应酬,更甚少在外头过夜。我对她很满意。当初,我担心她太漂亮了,怕她惹上狂蜂浪蝶,就趁有了孩子,提议她辞职。我愿意辛苦工作,将她当成金丝雀养起来。她宅在家里读读书,画点水彩,偶尔也追电视剧,过得有滋有味。再等几年,她绝经了,想着就要太平了,却突然冒出此等事来。这是我打破头也想不到的。如果说她年轻几岁,那还好理解,但现在呢,也还是如狼似虎的年龄。我一直在省文联工作,忝列二级调研员,作为中层干部,这几年压力越来越大,单位的破事也越来越多了。我那方面确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她向来甚少主动,有时我去撩拨她,也没有什么热情。每次她都能让我满足,但主旋律还是偏向冷淡。

阅读应该是她的一大爱好了。家里的书塞满了十几个大书柜,什么书都有,怕有上万册。家里又不是图书馆,各式各样的书堆积如山,房里是,厅里也是,搞得像个仓库。开头我肯定颇有微词,后来不知何故还是让步了,家里的地盘也就节节失守,逐渐被书柜蚕食。说到她的画作,我毕竟在文联工作,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觉得她的水彩画虽是自学的,但构思还不错,技法也过关,难得的是情感饱满、灵性十足,很有诗性和想象力,那是色彩之诗。我看她画过的一幅黑鸟图极具梦幻气质,鸟头乌黑发亮,简洁抽象,羽毛簇新如箭,栖身于一根枯枝之上,竟让人灵魂震颤,似隐然有性爱意味。我跟她交流,她亦大为惊喜,主动敦伦,畅美难言。但画坛也是一个名利场,她不去混圈子,自是无人识货。这不要紧,我可不想她成了名人。

不过,她以前也有过搞外遇的念头,而让我及时掐断了。那时宝德才两岁,她真是美艳少妇,如蓓蕾初绽,还滴着晨露。她跟公司的人去果城郊外做什么拓展运动,认识了一个当地的中年男。他在火炉山脚下的一片老林里租了块地,养盆景,雕树根,盖了一幢两三百平方米的二层楼。那中年男想来有些艺术气质,更可能是巧舌如簧,吹得天花乱坠。章芝回来之后,先是跟他疯狂网聊,还偷偷坐车去看了那厮两次。后来我知道了,想了一夜,决定先礼后兵。她是吃软不吃硬的人。我了解她的性格弱点,单纯,固执,认定了的事,就是九头牛也拉不回。看来,她这次是中了浪漫主义或风花雪月的毒,被那鸟人骗了,像我这样对她死心塌地的人不多。别人老恭维她,说她是如何美丽动人气质高雅聪慧过人,都是垂涎于她的身体罢了,哪有什么真爱?我说,我是真爱你的,你给了我很多幸福和快乐,感谢你给我生了儿子,陆家有后了。爱是教人活的,不是教人死的,不会束缚人,如果你觉得那个人是真爱你的,我虽然舍不得,但也为你高兴,祝福你,只是希望宝德能留给我。我希望你能慎重考虑,你也不确定他真对你好,对吧?

我以退为进,孤注一掷,赌了一把。没想到,第二天天一亮,她不辞而别,离家共四天三夜。我焦虑极了,几乎要发疯,但我跟自己说,要沉住气,要静观其变,她不是那种没有交待的人!我按捺了跑到火炉山去找人的念头。她回来了,面容憔悴,但目光坚定,看来她拿定主意了。我不敢想象,在那四天三夜里发生了什么事情。我想,如果她真的要走了,我是不会轻易放手的。我向来不是甘于束手就缚的人。她望着我说:“都过去了。”

我跟她成家的这些年,虽也有过诱惑,但总能悬崖勒马。单位里漂亮女人多,也有几个向我抛过媚眼,但我视如不见,还不是因为珍惜她吗?这个年头,像我这样也算顺风顺水、事业有成的大叔,能为了老婆守身如玉的,也算是不多见吧?我可是只睡过她一个人。

我望着她依然性感诱人的身体,想着她脱光了在别人面前,不禁火冒三丈,心里一酸,热泪迸涌。我做了一次深呼吸,尽量心平气和地说:4212BE0D-2DCF-4BAB-984A-FD5886F89DC4

“能谈谈吗?”

“当然。”

“他是谁?他多大了?他在哪里?他是干什么的?”

“你问这些干什么呢?你明知道我不会说。”

“我想跟他见个面,跟他谈谈。”

“有什么你跟我说就行了,至于是否见面,取决于你对我们的态度。”

“什么态度?”

“如果是友好的,理解我们的,到时自然会邀请你参加婚礼,如果你要作对呢——”

“才认识几天就想结婚了?别忘了我们还是夫妻!”

“所以跟你唯一要谈的就是离婚,我想尽快离婚。”

“我才不会离呢。”

“那我请求你,如果你觉得我跟你还算有过情分的话,请求你离婚!”

她说得平心静气,又透着诚恳,但坚定不移。我嘴里发苦,胸口发闷,没好气地说:

“你不是吃错药了吧?為了一个才睡了几天的人,就要跟我离婚?你了解他吗?你确定这对你好吗?”

“那当然。”

“你理直气壮的样子,好像有错的是我。你做了对不起我的事,竟然一点也不内疚。你不觉得羞愧吗?你变了,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这一点也不像你。”

“我有什么好内疚的?我没有错。如果说真有什么错,就是我压根儿就不应该嫁给你。我们不合适,我们不是一类人。至少,那一年我就不应该回来,当时本来有纠正的机会,但我心软了。我现在看清楚了,拜托大家都不要感情用事了,那于事无补!”

“你是不是被爱冲昏了头?你竟然说我们不要感情用事?夫妻之间,不讲感情,你要我讲法律?难道这些年来我不爱你吗?”

“你没有爱我的能力,也许,你缺乏爱任何人的能力——是的,你一直很自恋,并自以为一切尽在掌握中——但你不了解这一点,你不了解自己。我跟你不一样。我清楚自己是什么样的人,我需要什么。我跟你缺乏爱情,我跟你的婚姻毫无意义,早就应该终结了。我只是出于对你的怜悯,才延迟了行动。如果你对我抱有同情,哪怕仅是怜悯,也请你跟我离婚。”

“我不会跟你谈离婚的事。你这样说我很难受,你竟然将我们往昔的生活全部否定了。我们也有过甜蜜的时光,就算你忘了种种恩爱,我们至少也是和谐的。我们之间有过一次脸红脖子粗吗,吵过一次架吗?难道我对你不好吗?即使那一年你去找野男人,我也没有发飙。即使在此刻,我几乎被怒火吞没,也没想过骂你一句,但你确实太不要脸了。章芝,我觉得你就是中魔了。也许你安静几天了,就会好起来,我也不跟你吵了。”

“陆学南,请你面对现实,我不会再回头了,不想回头,也回不了头。”

“章芝,是不是那个人威胁你了?有我呢,不用怕他!”我将滑到了嘴边的“奸夫”二字,硬生生咽回了喉咙。

“别开玩笑,你是国产狗血剧看多了!”

那一晚,她干脆将被褥搬到了次卧室,开始了跟我的分居生涯。

这么多年以来,我们都是同床共枕的。我习惯了她在身畔,习惯了她的体温和气息,不一定要亲热,有她躺在身边就踏实了。有时,搂着她的腰入睡,我感觉在梦中捡到了百宝箱。那一夜,我辗转反侧,无法入眠,几乎没怎么合眼。我强迫自己将这二十多年来的婚姻生活梳理了一遍,试图找出婚变的原因。结论是,我没有错,我一点问题都没有,但是她变了。她变成了一个陌生人,我无法理解。既然如此,那就怪不得我了。我是不会轻易就范的。

在那个夜里,我想得最多的居然是那个奸夫。他是谁?他在哪里?他是干什么的?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她变心了,当然是因为他。他就躲在某个阴暗的角落里,像一个捕猎者,安排好了诱饵和机关,诱惑她,捕获她,操纵她,让她离开我,也许还在窥视我。如今,他就要以胜利者的姿态光明正大地走出来了。他应当是这个城市的人吧?就算不是,也不会隔得太远。起码他不会是一个外星人。她变成了一个让我无法理解的人,都是他作祟。这就是一团乱麻的线头。找到了他,这一切也许就能迎刃而解了。我再三回味她的话,真恨不得立马离婚,并参加他们的婚礼。但这不仅是引蛇出洞,也是引狼入室——不能这样做,这是一个错误的选项。我不能就这样便宜了他们。说不定离了,她就远走高飞了呢。这个跟我生活了那么多年的女人,真让人捉摸不透。也许,我从来就没有了解过她。我不知道她心里到底有什么危险的想法。我胸口一阵刺痛。但过去,她明明就像一瓶蒸馏水那样纯净啊,一眼就可以看透,如今却像一部天书那样无从揣摩。

好在,第二天不用上班,我赖了一回床,但也睡不成回笼觉,到了九点,就索性起来了。我洗漱完毕,想照例享用她做的早餐。她做的早餐很普通,但也蛮丰富,通常有红薯、芋仔、玉米之类的粗粮,还有白粥,辅之以炒得金黄的萝卜干粒和煎荷包蛋,很开胃。她实在是一个能干的女人。然而,今天什么也没有。我还没有想好怎样对付她呢,她倒先下手了。我冲着她的房门嚷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出来了,握着手机,脸上潮红未消,看来刚才在通话,说不定还是视频,说不定还在视频里亲热。她说:“我不会做你的饭了。”

“别忘了,我们还没有离婚呢,家务就不干了?”

“我什么都不会做了,除非你跟我谈妥离婚,那我还会照顾你几天。无论从身体还是心理来说,我都不是你的妻子了。离婚吧,这样下去有什么意思呢?我什么都不要。”

“是你出轨了,还想分家产?你想得太天真了,恐怕你得在怀里揣着我们的结婚证去跟他过了。看这样的架势,你是不是要跟我划清界线?不跟我同居,不跟我吃饭,甚至想离家出走?你以前就有过先例了。你随时可以搬出去,你随时可以住到那个人的家里去。但是,我也告诉你,你可以走,我就可以跟着!”

“在离婚之前,我不会离开的,这套房子我也有份的,放不放弃那是我的事。哪怕我有什么过错,夫妻的共同财产,原则上也是均等分割的。但这个家一直是你在赚钱,我就净身出户好了。我只要带走我的书,反正留着,你也不会看。”4212BE0D-2DCF-4BAB-984A-FD5886F89DC4

“你倒挺恋家的,看来你是怕我跟着你顺藤摸瓜吧。老实讲,我真的很想见识一下,那个奸夫到底有什么本事,将你迷得神魂颠倒!”

“他不是奸夫,你没必要这样说。”

“他就是奸夫!”

“请你别将自己搞得像个可怜虫!”

“章芝,请你不要闹了,就当是可怜我好了。我离不开你,我好爱你,没有你,我就不知道该怎么活下去了。”

“我不是闹,我像在闹吗?我说过了,你没有爱的能力,你压根儿就不懂什么是爱,如果是爱,就请你马上放手。”

“那你懂什么是爱了?”

“起码知道你对我不是,我对你也不是,爱在我和你之间从来就没有存在过。”

我张口结舌,就像被当头泼了一大盆冷水,竟然将怒火浇灭了,我只感到彻骨的悲凉和苦楚。我从牙缝里迸出一句话:“那好吧,既然没有爱,我就按没有爱的方式行事,我干吗要成全你?”

“这有什么要紧呢?反正我不是你的人了。你不懂爱,也没有同情心,看来你还想学坏了。不过,陆学南,我很清楚你,虽然庸庸碌碌,无趣得很,但还真的不是什么坏人,也干不出什么坏事来,你就别虚张声势了。”

“你当然是我的人,幸亏我们的婚姻还是受法律保护的,别忘了,法律,法律!”

“你提醒了我,看来只能靠法律了。”

“丢那妈!我就不信法律会帮奸夫淫妇!”我怒气冲冲,破口大骂。

“我现在就走,你要跟就跟着来!”她提了个挎包迈出门槛,还不忘撂下一句。

“不准走!”我一声怒吼。

我咆哮如雷,梗着脖子,目眦尽裂,肯定像一头搏人而噬的猛兽,但我仍靠理智的丝线捆住了手脚。她轻蔑地瞥了我一眼,腰身一扭,从容离开。我终究没有动手。我盯着她,双眼喷火,继而流出了泪水。尽管我头晕脑胀,又腹中饥饿,脑海里仍闪过了一道白光,无比清晰地告诉我——她终究是我无法挽留的了。她现在可以走,那就什么时候都可以走。

我抱着头,坐在沙发上啜泣。我被自己的哭声搞得心烦意乱。我都忘了,上次是什么时候哭了,也忘了自己的哭声是什么样的。但我的哭泣对我也没有什么新鲜感。我讨厌我哭泣。我脸上涕泪交流,真像一个可怜虫了。谁说我不爱她?这些泪水就是见证!可惜她无法理解,也不会相信,甚至我是好是坏,她已经毫不在乎了。印象之中,章芝就从来没有在我的面前哭过,换言之,她在我这里没受过什么委屈。她总是平静的,安宁的,但似乎确实没什么欢愉,也许过得还有些压抑。一念及此,我居然有点同情她了。我恨她吗?这倒还不至于。

我在水龙头前抹了一把脸,出门去小区附近的“肥仔”肠粉店吃早餐。离开时,我到隔壁的“从化菜肉店”顺手买了几尾黄骨鱼和一把增城菜心。我回到家,才想起老板娘信誓旦旦地说过,店里的所有肉菜都产自从化山野,鸡是土鸡,菜是土菜,鱼是水库的,接近野生,但看来也只是那么一说。我又想起,芫荽、淮山煲黄骨鱼汤是她的拿手好戏,鲜美极了。然而她不爱吃无鳞鱼,每次做好了,也只是热气腾腾地端给我,笑眯眯地看着我吃。我一边大口吞食,一边夸她做得好。她嗔道:“别狼吞虎咽的,又没有人跟你争,吃鱼不要说话,别让刺鲠了喉咙!”那无数次在脑海里涌现的一幕,可是每次都温馨得很啊,谁说我们没有感情?只是,她不爱我了。说她没爱过我,打死我也不信!以后,我再也吃不到她煲的黄骨鱼汤了。我的眼眶微微发潮。

我刚做好午饭,她就回来了,不知道刚才去了哪里,但肯定也去买菜了,有可能只是逛街和买菜。她买回了一只鸡,她是爱吃鸡的,她做的隔水蒸鸡可是一绝,但她又买了一把牛角椒。这让我震惊,我从来没见她炒过辣椒,就是圆椒也没有,更不要说是牛角椒了。我也没见她吃过辣。作为潮汕女子,她的烹饪功夫来自家学,有板有眼,饮食是崇尚清淡的。看来,她的生活真要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了,至少她的胃口是变了。她要吃香喝辣了。我满足不了她,以往的日子也满足不了她。尽管我不同意她说的,我们的婚姻生活不咸不淡、乏善可陈,但多少得承认,我虽然足够庸常,但我是良善的,也有反省能力,我警惕并压制着我的平庸之恶。至少,在家庭内部,大凡遇到意见不合,我总是试图讲理而反对暴力的。显而易见,她铁心不要我了,不是我有多么差,而是她遇到了更好的人。至少,她尝到甜头了。那么,无论我做什么、怎么做,就算是尽善尽美,也没用了。我真的应该放手吗?

我在餐桌上摆好了鱼汤和盐水煮菜心,等她吃。她不理我,径自去做她的辣子鸡。她手脚麻利,三下五除二就搞掂了。她在桌子的另一头摆上她的菜,那种楚河汉界壁垒分明的架势,让我又好气又好笑。我不怒反笑,说:“吃了几十年你做的鱼汤,你也来尝尝我做的?”她用勺子尝了一口,说:“太咸了!”她用指头戳着我的额头,笑着说:“你呀,连个菜也不会做,以后我走了,你可怎么辦?”她的笑容妩媚极了,犹如阳光劈开密密匝匝的云层,普照天地。我心神一荡,忍不住去揽她的腰肢。她劈手挡开了,又变得凶神恶煞,冷若冰霜。我一时手足无措。

“刚才找律师去了。”她说。

“你起诉我什么?”我喝着鱼汤,不觉得咸,却满嘴苦涩,说,“你告我家暴还是出轨?你有什么理由跟我离婚?”

“当然是以感情不和为由啊,”她望着我,目光中似有几分怜悯,说,“又不是说人不能离婚的,别搞得像个怨妇似的,这也不像你。要遇上爱情固然是难,但像这种没有激情也没有灵魂的婚姻生活,你很快就会失而复得的。你好歹是个干部,找个年轻貌美的有什么难的?你习惯了这种毫无想象力和创造性的生活,但我实在过不下去了,我都快窒息了。就算没有遇上他,我也会离开你的。你可以换一个人,继续过你的旧生活,但我必须要走新路了。”

“你真是一点感情也没有了。”

“夫妻缘分是没有了,但还可以做朋友。”

“朋友?我们从来就不是朋友,”我反唇相讥,说,“一夜夫妻百日恩,非得要成为仇人告上法庭不可吗?”4212BE0D-2DCF-4BAB-984A-FD5886F89DC4

“我从来没当你是仇人,但看来是要对簿公堂了,你又不肯协议离婚。”

“真上法庭就是仇人了!”

法院的传票很快就会到达,这是我无法抗拒的。我连协议离婚可以享受的一个月冷静期也没有。她不跟我分家产,我竟有那么一点如释重负,看来,我也没有自己以为的那么高尚。然而,目前她还没有离婚,无论从世俗还是从法律的角度来说,她都仍是我的妻子,就应当履行妻子的义务。譬如说像过去那样煮饭,做家务,跟我睡觉。但是,我已经领教了她变心之后的冷酷和无情。往昔那个温驯柔顺的贤妻良母已不见踪影,变成了气势汹汹的母大虫,整个人就像机器人一样坚硬和冷漠。不要说亲热了(就算我有本事霸王硬上弓,她也非告我婚内强奸不可),就是正常的沟通也无法进行了。这是我不能容忍的。她还没有离婚,该是我的,就一样都不能少。既然她不配合我,那么我自己便去创造条件,就算得不到实质性的,我也要得到名义上的,或精神性的。

那好吧,她不是指责我没有想象力吗?我就想象一次给她看。

那天上午,我走入了小区对面的“齐记”裁缝店。老板娘姓齐,她很年轻,据说还是个大姑娘。她穿着的白裙子将腰身衬托得纤巧曼妙,看来裙子就是她的作品,那倒是一件活广告。我没见过一位女裁缝穿着裙裾坠地的白色长裙去踩缝纫机,我探头盯着那一起一落的脚踏板,还有她穿着蓝色凉鞋的白皙双脚,那十个脚趾比竹笋虫还娇嫩柔弱。我看呆了,几乎忘了来裁缝店的初衷。也许,除了新婚时陪章芝做窗帘入过裁缝店,这还是第一次呢。我路过裁缝店时,曾贪婪地凝望她,却实在找不出一个理由进店去。那时,我为什么不找她订做一套西装呢?由此可见,我确实不是那种吃着碗里的盯着锅里的人。有章芝就够了,哪怕是貌美如小齐,也没有让我产生贪新厌旧的想法。唉——我拿出一张A4纸,上面用铅笔画了一个人像,标着几组数据,虽然画得潦草,但从头上扎着的马尾巴也不难看出是女的。小齐一脸惘然,我不得不讲解了半天。她笑着说:“我这是大姑娘坐花轿——头一遭,你既然要得急,那我就赶赶工,保证明天交货!只是这个玩意有什么用呢?真不明白你们艺术家!”她笑得花枝乱颤,笑靥如花。我盯着她看,想着章芝年轻时也不过如此,不禁痴了。但就算我有什么想法,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罢了。

我省得她疑心,就说自己是个艺术家,订做这件东西是做行为艺术用的。小齐说到做到,第二天中午,我就拿到了她做的神物。本来我可以网购或订制一个硅胶女性人偶的,那肯定逼真得多。但我迫不及待了,又想到纯手工制作的效果更好,也许,我在潜意识里也想让小齐参与此事。这是一个布偶,严格按照章芝的大小来做,身高和三围都如出一辙,脸形及发型也有几分神似。头发当然是现成的假发,就是没有五官,但已经很不错了。我也想过在人偶脸庞贴上章芝的大头照,想想还是算了。我从衣柜上找出了一套章芝的旗袍,套到人偶上去。她风韵犹存,身材仍没有走样,但不穿旗袍好多年了。现在,她就要梅开二度了,不知是否仍有穿旗袍的想法?就让她的替身先来试试吧。

章芝看着我在忙乎,一脸狐疑,很快就猜出了那个人偶是谁,还充满爱怜地抱了抱它。我当时正抱着它,我觉得她不仅是在抱自己,也在抱我。我心里涌过一股热流。我需要的只是一种仪式感,这顶多是对往昔生活的祭奠,而不会对现实有任何改观的可能。她不解地问我:“你这是要干什么?”

事实上,不仅是我,而是我们(我和它,一个形式略显粗糙的章芝,伴侣、妻子或爱人,而最终将变为前妻)将开启一段崭新的生活,但同时也是对往昔的模仿和怀念。归根到底来说,我跟它度过的短暂或可怜的时光,都充满了缅怀的色彩和光影。她会有什么反应呢?我很清楚,她将毫无反应。一个女人铁了心,就是九头牛也拉不回。但我会跟它一丝不苟地完成所有的计划或事情。我在追索,也在告别。

当天晚上,我不再是一个人吃饭,甚至不能说仅是我在做饭。我将人偶搬到灶台前,指挥着它拧开煤气灶,拿着锅铲去做紫苏炒番鸭(这是我爱吃的一道家常菜,我爱吃的菜固然有不少,而章芝都做得出神入化)。名义上是“章芝”在炒菜,而当然由我执行。我就像操纵提线木偶那样操纵着它。这个人偶,说是章芝的傀儡和化身,终究是既无灵魂也没有生命的,就连身体也只是一团布絮。穿着旗袍的“章芝”真是美极了,一眼看上去也真假难辨。当然,她从来不会在入厨房时穿旗袍。我跟它一起吃饭、闲聊。我捏着嗓子,模仿女声或章芝的腔调,代替她说话或浅笑,我甚至模仿她的咀嚼声,就像过去跟章芝共同进餐那样。这曾经是二十年如一日的日常行为,眼看就要消失了,事实上已被章芝提前终结了。我对它说:“你做的饭真好吃,以后我就要一个人吃饭了,谢谢你,在这为数不多的日子里,仍然为我做饭,陪我吃。”

章芝在饭桌的另一端闷声吃饭。我仿佛有两个章芝陪着,有一种左拥右抱的感觉。我顾盼自雄,又满怀伤感,还掺杂着铁丝般坚硬的滑稽。吃完饭了,当然是让“它”洗碗,在过去,一直是她包揽了洗碗之类的家务。忽然,我的记忆或思維出现了断裂,我惘然无措。我想不起她在晚饭后会做些什么。而我呢,通常是打开电视看动物世界或新闻联播,当然也会追电视剧。现在则将更多的时间耗费在手机上。我知道这样很傻,但就是没有办法,我依赖电视或手机。在除夕夜,一定要收看春晚,就像野兔眼直直地盯着跳死神之舞的黄鼠狼而无法动弹。她晚饭后去做什么,我是不知道的。有时她会待在家里,有时也会出去,但绝不会去跳广场舞。她不跳广场舞,让我很欣慰。看来,在出现这个给我致命一击的“他”之前,以前有好几个“他”了。我居然忘了,她是什么时候停下画笔的。我忍不住问她:

“哎,你怎么不画水彩了?你是什么时候不画的?”

“我什么时候画过水彩?”她回答,“你说你单位有一个姓庄的女画家擅长水彩,还怂恿我去拜师呢。那个画家长着一张狐狸精的脸,我不喜欢,也就没去学,这都是猴年马月的事了。”

我悚然一惊,她没画过水彩?但印象中她画的黑鸟又作何解释?莫非,时光真会抹平一切并使记忆充满了筛孔般的漏洞而最终消逝?我在房间里走了一圈,确实没有发现她作过画的任何痕迹,没有画架,没有画纸,没有颜料,哪怕是有一支绘图铅笔也好。我试探着问:4212BE0D-2DCF-4BAB-984A-FD5886F89DC4

“你平时都做些什么呢?以前带小孩很累,现在宝德也大了,你没事做不无聊?”

“你就不知道我做什么!”

“我就觉得你无所事事。”

“我可忙着呢,看来你真的不关心我哟。”

“你有什么事做?又不上班!”

“你上网搜索一下吧,但要用‘倾城一小丫,这是我的笔名。”

我狐疑不定,立马用手机去网搜。按照“途中小说网”的介绍,“倾城一小丫”居然是该站力推的签约作家,看来有点江湖地位,从其简介来看,简直是一个大神级别的名家,但也十分神秘。该作家从未参加过线下活动,网上更无照片流出,跟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美女作家背道而驰。如果她真是这位颇有知名度的网络作家,依我判断,月收入不会低于五万,这远不是我的薪水可以相提并论的。我继续搜索、翻阅、甄别其相关信息,问她:

“这十年来,你几乎每天都要更新五千字,已经出了三十多本书?”

“你不相信是吧,我也不敢相信。”她浅笑。

“你泄露天机了,你就不怕我跟你分家产?”我也笑了。

“好啊,你来跟我谈离婚了?”她笑着说,“你要多少钱?一百万?两百万够不够?可以立马签协议!”

我压根儿就不相信她是什么作家,但奇怪的是,她明明是个画家啊,按理说画家更会挣钱才对。我说:

“你什么时候学会骗人了?别逗我玩了。如果说你写了十年,不可能瞒得了我。我是见过你经常泡在电脑上,以为你也是玩玩游戏,种菜、养猪什么的,顶多是搞搞网恋。”

“谁去瞒你?只是你视而不见罢了。陆学南,为什么说你不了解我?这次服了吧。平时你读过一页书吗?”她拉开书柜的门,指着一排尚未开封的书跟我说,“这就是我出的书。”

我一看,书脊上确实署名“倾城一小丫”,我随手抽出一本,撕开塑封,勒口上的简介很简单,看了两遍,也没发现跟章芝有何关联。我嗫嚅着说:“这些书你一本也没看。”

她终于笑出了声音,抚着肚子,几乎笑出了眼泪,说:“这是我写的书啊,我干吗要看?”

家里潜伏着一个小说家,比潜伏着一个密探或杀手还可怕,说不定我的隐私都被现场直播了。我花了两个小时,大致翻了翻那二三十本小说,内容不是武侠就是推理,或者武侠加推理,好像也没怎么涉及婚恋关系,至少不是非虚构。一个中老年家庭主妇去写武侠小说?我望着她,怎么也觉得不像那么回事。武侠、言情之类不是过时了吗?现在连修仙、盗墓、宫斗、穿越和奇幻都被淘汰了。听说如今流行的是什么赛博朋克和二次元,情节颠三倒四,人物变幻莫测,总之烧脑得很,我可是一无所知。

那好吧,“章芝”在晚饭后将花一个小时来写小说。为了追求更真实的效果,我只好真的打开电脑去写,起了个笔名“天宫某小猴”,在网上开写一部标题是“我在离婚时期的想象力”的婚恋小说。“章芝”就趴在电脑桌面前,仿佛是它在创作。我年轻时也在科室写过不少公文,虽然手生了,但功底还在,此刻胡编乱造起来,倒也像模像样。为了达到以假乱真的效果,我专门研究起“倾城一小丫”的作品来。我发现写得真好看,情节出人意料,语言很诙谐,我总是忍不住笑出声来,这几乎让我忘记了离婚时期的苦大仇深。我赞不绝口,说:

“你肯定不是那位作家,你哪有这份不动声色却见血封喉的冷幽默?”

“你平时跟我聊过天吗?”她不屑地说,“你闲时不是出去吃饭喝酒,就是打牌K歌,回家也就抱着电视或手机不放。起码我是爱读书的吧?家里有那么多书,就没看你翻过一本。不读书的人,跟我也插不上话。”

过了几天,我的网文居然有不少粉丝了,尤其是我更新到妻子出轨的那个章节,绞尽脑汁,写了不少带颜色的细节,这为我吸了不少粉。我得意地说:

“没想到我就要被离婚逼成了网络作家,这是要红的节奏呢。”

我关注“倾城一小丫”正在更新的一部长篇小说,竟然是科幻小说《隐身夫人》,莫非她在讽刺我长期对她视若不见,还是我们这种平淡无奇的婚姻生活给她提供了灵感?然而,这几天,我从未见她写过一行字,更没有碰过电脑。我始终对她作为一个作家半信半疑。

“奸夫是一个网络写手吧?”我忽然嚷道,“你那么爱看书,肯定是那个写手迷住了你!”

她不理睬我。

每天黄昏,我都带着“章芝”去散步,吸引了许多人的目光。有个新来的保安不识时务,跑来指手画脚,我怼他说:

“业主是你还是我?我带着公仔出门犯法了?”

“你快疯了,我跟你从来没散过步。”章芝对我说。

“这是我一生中最引以为憾的事,所以一定要补回来,”我回答她,“如果你愿意跟我牵着手散步,我自然不跟它。”

“那你继续疯吧。”

自然,每天夜晚的活动才是高潮。我和“章芝”同床共枕,宽衣解带。我抱着它,抚摸它。我关掉灯。在黑暗之中,我眼前浮现出了以前跟章芝恩爱的画面,栩栩如真,我笨拙而快意地搬挪着她笔直娇嫩的双腿,仿佛大兴安岭的伐木工用粗糙的大手惬意地摩挲刚砍下的白桦树……那时新婚未久,她羞涩而热烈,温柔而奔放,她的欢愉几乎压过了我的甜蜜。我抱着“章芝”胡天胡地,竟畅快之极,有一种梦幻般的真实感。我于恍惚之间,仿佛回到了青春年少时。章芝很快就要离我而去。我不禁泪水奔流。我恨不得当着章芝的面完成这一切,但做人要有底线,我又不是畜牲。就算我想,在事实上也做不到。她不会进我的房间,又不许我入她的门,我总不能在饭厅上做吧。不过,我猜想她也清楚我跟“章芝”做了什么。这就够了。

一连多日,她冷眼旁观,没阻止我(或我们),甚至很少正眼瞧我(或我们)一眼。有时她望著我,忽然噗哧一笑,但嘴角的笑意并无讥讽,只是怜悯。也许,她觉得我真的疯了。然而,丈夫疯了,并不是离婚的好理由。但一个人要抛弃你,又需要什么好理由?4212BE0D-2DCF-4BAB-984A-FD5886F89DC4

我忽然想起来,应该给儿子打个电话。宝德说:“早就应该离了,我妈太傻了!”我很生气,说:“你怎么这样说话?我有什么对不起你,有什么对不起你妈?”他说:“这是两码事!都什么年代了,您的思想太老土了,你们没有感情,您没我妈一样过得好,但我妈跟您就难受了,她受够了!其实,我读初中时就鼓励她离婚了。”我耐心说:“现在她是勾佬了,才要跟我离婚。你读初中时她又不勾佬,她就算不是水性杨花,也算是红杏出墙吧?她有种,就先去离了,再去勾佬好了。”他抬高了声音,说:“她早就应该找人了,陆学南,讲真的,你不是好老公,也不是好爸爸!”我吼道:“死仔德,吃里扒外的家伙,我有什么对你不好?你说!”他的声音冷得像刀锋:“我的生日是哪一天?”我答:“新历6月19日。”他又问:“我从事哪一行?”我答:“不是在漫画公司画公仔么?”我突然想起来,我曾在他少年时带他去跟单位的女画家学过水彩。他又问:“我结婚了没有?”我火了,说:“你从来不跟我说,我怎么知道?”儿子说:“三个问题全答错了,恐怕你连我的属相都不知道,我敢保证,你对我妈也是这样!您好自为之吧,挂了。”

我举着手机,如雄阔海托着千斤闸,心情糟透了。但是儿子啊,你妈妈是属马的,我可没有搞错,除非她二十多年前就骗我。

离婚诉讼就要开庭了,我又打电话给儿子,宝德居然笑着表扬我,说:“你终于做了一件利国利民拨乱反正的大好事。”

“你知道你妈是一个出名的小说家吗?”我告诉他,“她肯定赚了千万身家!你说我该不该也申请点赔偿,就算是精神损失费什么的!”

“她写网文我当然知道,但她出过名吗?”他有点激动地说,“她在家里都没有出名,文学界就那么好出名?在浩瀚无边的网络世界里,她恐怕就是一个无名岛屿罢了,能赚几文钱?就算有,每一个铜钿也滴着血和汗,您好意思去谋一个中年女文青的码字钱,您太恶心了!”

我本来没想过找律师的,反正章芝也说了不跟我分家产,到时法官怎么判都不要紧。但她既然是一位知名网络作家,那就不一样了,怪不得她说不要我的财产!我的律师大马没让我失望,很快就摸清了章芝的底细,并给我提供了一沓证据。她确实是那个网络作家,从网站打给她的稿费就可以证明,但让我失望的是,她这两三年的稿费年收入不到十万元,奇怪的是,她出了那么多书,就没见有一分钱入账。简言之,她目前可以支配的个人财产不到三十万。这跟我对网络作家的猜想出入太大了。大马解释说:

“更早的就查不到了,她也有可能是这两三年才写作的。”

“她至少在七八年前就出书了。这怎么可能呢?她可是赫赫有名的当红作家啊。”我提出异议,我想起了她出的那么多书。

“那就是名不副实了,也许她没有网站吹得那么有名!”大马笑了,说,“你看,她签约的几个网站都是业界表现平平的。她真有市场号召力,为何不跟起点、创世和晋江签约?这就是网络文学的泡沫经济现象,真正暴发的不多,人人说律师个个暴富,你看我做了那么多功课,也才收你几千元。”

“再给你两千元,帮我将那个奸夫揪出来。”我跃跃欲试。

“那就不是我的专业了,我建议你去找个私家侦探!但肯定不是这个行情了。”大马委婉地拒绝了我。

我想了想,非要往死里搞,那也没什么意思。大马又问我:

“你们分居多久了?”

“不到十天半月。”

“你没有出轨或家暴之类的不良记录吧?”

“我什么都没干,谁出轨你又不是不知道。”

“如果你坚决不离,我教你一个法子,就是拖上两三年也不难!”

我摇了摇头,这又何必呢?我研究过二○二一年一月一日起生效的《民法典》,我不打算为难章芝,也不想跟“章芝”长期生活下去。我又不是真的疯子。我坚持不肯跟她协议离婚,是表明我的态度,那就让她去告我好了。想离婚的又不是我。我发现,我更需要的是相关体验以完成我的小说创作,这似乎比跟她处处作对更重要。那么,做戏就做全套吧。

依我的申请,法院经双方当事人的同意后,依职权进行调解工作。调解员是一个叫丁玉珍的年轻姑娘,居然有几分姿色,这让我想起《西厢记》里的红娘莺莺。别看她年轻,但也有好几年的调解经验了。饶是如此,她也觉得这桩案子非同寻常。女方起诉离婚的不少,但大多是因为男方不堪,而在丁玉珍看来,我几乎是一个可圈可点的模范丈夫了,章芝简直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因此,她的思路就是一味劝和:“大姐呀,你说感情破裂了,但我觉得陆先生对你蛮好呀,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你们之前也没有什么矛盾。虽然你一时冲动,有过行差踏错,但很快就走回正轨了,老公都原谅你了,你又何必背着过去的大包袱?我觉得他对你用情很深,对家庭也很负责,如果不是他为你创造了这么好的条件,你也成不了作家。你就是离了再结又怎么样?忠实可靠的男人不好找,你要好好珍惜眼前人。婚姻又不是踢足球,换人有什么用?离婚不是你一个人的事,往往会影响五代人,能过下去就不要离。大姐你也要多反省自己,少指责对方,家庭不是法院,不能总是讲对错、论输赢,要多讲爱心——”

丁玉珍长得不错,声音也悦耳,但口才配不上她的容貌。她越说越陷入了大路货思维,连我都听不下去了。章芝不耐烦了,打断她说:

“丁老师,你结婚了吗?”

“结了。”

“你是初婚吧?”

“是呀。”

“那你没换过人,看来也没有出过轨了。”

“这种不道德的事,我想都没想过。”丁玉珍脸红了,低声说。

“在你眼里,我肯定是一个坏女人了,”章芝紧追不放,“你还要劝和,这不是要坑这位品德高尚无可挑剔的理想男人嗎?”

话说到这里,就调解不下去了。我们分居的时间虽短,法院认定我和章芝“感情破裂并无复原的可能”,判了离婚。我决定不上诉。4212BE0D-2DCF-4BAB-984A-FD5886F89DC4

章芝搬走的那天,我抱着“章芝”泪如雨下。我大声对它说:“你说我不爱你,你看我有半点不爱你的样子吗?”

章芝也眼眶潮湿,仿佛有泪珠在打滚,但终究没有滴落。她抱着我。而我还搂着“章芝”。看上去,就像是她抱着我跟她自己。很滑稽,很诡异。两人都不吭声。二十多年的婚姻就这样烟消云散了。她只带走了藏书和随身衣物。那十几柜分两层摆放的书籍,一本也不剩,装上了一辆大货车。她指挥工人搬运时,我袖手旁观,就由得她一个人折腾好了。她从书柜底翻出了几张水彩画,画面有个禽类,瞧不出是鸡还是鸟,画得蹩脚,也没有署名。按她的说法,这是儿子少年时的“杰作”,就顺手带走了。我有一个问题,如鲠在喉,不吐不快:“你也算是知名小说家了,怎么就没赚到钱?”章芝打开一个宽一米五、高二米的大书柜,里面塞满了署名“倾城一小丫”的书,看来不少于一千本,全都没有拆封,怕有二三十种之多。我太粗心了,之前对此毫无觉察。我傻乎乎地问:

“你买那么多自己的书干什么?还是都以书代酬了?”

“这都是自费书,但我没花过你一分钱,”章芝淡淡地说,“我是赚了不少稿费,但都用来出书了。网文太虚了,还是白纸黑字好,那才有书的模样。”

也许她的小说在线上还有人看,但做成书会有谁看呢。我庆幸自己本来就没有虚无缥缈的作家梦。婚都离了,“章芝”或“天宫某小猴”的写作也该结束了。我想起还有一事,说:

“什么时候约你男朋友出来,吃个饭?”

“我說了,你态度不好,你们就不要见了。”

“也许这个人根本就不存在,而你也没有什么外遇!”

“你说呢?你就是疑心病重,再见了!”章芝咧嘴一笑,冲我挥了挥手,坐上大货车的副驾驶位置。车辆发动了,很快就在街道的拐角处消失了。我大脑里一片空白,仿佛记忆将随着她的离开而消失,也许早就湮灭了。我忽然想起来,忘了问她要搬去哪里。我承认我从来就不了解她,她是一个谜,仿佛跟她生活得越久,这个谜就越大、越艰深、越难拆解。此刻,她已经变成了一个巨大的迷津,而我丧失了继续探索的兴趣和力气。她的离去,也几乎将我掏空了。我瘫软在沙发上,就像一个挖掉了肉体的螺壳,空虚无力。被章芝搬空了的房间,显得空旷,也显得荒凉,仿佛被一伙明火执仗的强盗入室洗劫,尘土飞扬,一片狼藉。我将“章芝”往角落里的一个大纸箱一扔,低声说:“再见了,我的前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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